李月峰
很多年里,我都無法確定,腦海中的那一幕,是童年的夢境,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過的。
發(fā)生在夏天,我七歲。到秋天,可以當小學生了。從上一年開始,母親就千方百計想把我塞進學校,她已經(jīng)煩透了每天扯著我去廠里的托兒所,那里的孩子都比我小,有的還吃奶呢,整天哭哭嘰嘰,恨得我都想擰他(她)們的屁股。單單是為了我,阿姨們也要將托兒所的柵欄門上鎖,但我有機會溜出去,在廠區(qū)四處溜達,有一回我還把兩個更小的孩子拐帶出來,爬上了吊車,阿姨跟母親形容她當時的心情,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從此,這個阿姨不再喜歡我,我不覺得她喜歡過我。母親試著說服學校的老師收留我,但老師說,你女兒才六歲呢,明年吧,明年上秋了送過來,我收她。這位老師癟癟嘴,就是地包天,認識我母親,她家和我家隔了兩條胡同。有些時候,晚飯后或中午時分,能見她跟別的女人在胡同口的公廁前排隊,家長里短嘮嗑。
于是,在父母上班,兩個哥哥上學的白日里,我脖子上掛上了家門的鑰匙,成了一個留守兒童,街坊里也有像我一樣被家長如此安置的孩子。脖子上的鑰匙用一根長長的紅繩串的,金銅色,在太陽光下晃動會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也能映出我模糊不定的、鼻梁上布著雀斑的小臉。母親明令我不準到大街上去,我活動的范圍在院內(nèi)、家門口和胡同里,最遠到胡同口,也不能跟野孩子玩兒。野孩子是指比我大,不去學校或逃學的小子們。母親還托付鄰居管奶奶費點心,瞅著我點。到中午,哥哥們就放學了,小哥的學校正在建新校舍,只上半天課,有兄妹兩個人在家,母親就十分地放心了。實際上,不上課的小哥哥從不在家待,也從不帶我去玩兒。
管奶奶住隔壁,在家看兩個孫子,一天中總有一回,奶奶隔著墻頭喊我,小英子小英子!奶奶喊我只有一件事,替她去公廁倒便盆,是那倆小屁孫子拉的臭。我跟母親抗議過,母親心里是不太高興奶奶讓我做的事,但有求于奶奶“照應(yīng)”我,也就違心讓我認為幫奶奶做點事兒是應(yīng)該的。我小哥則很堅決,讓管小腳自己去倒臭。小哥因此挨了母親一巴掌。
那天的夜里下了雨,胡同的坑洼處有積水,我在水里放小紙船玩兒,到正午,熾熱的太陽就會將這些積水蒸發(fā)掉。一抬頭,葉子姐姐家大門口立一個黑衣男子。這會兒,胡同里靜悄悄的,大人們都上班了,學生們在學校,就連整天把收音機開得震天響的孫寶財家也悄然無聲,他一定是又喝了酒。喝醉了的孫寶財要死死地睡上一兩天。孫寶財是個光棍,除了喝酒,愛趴人家后窗偷窺,周圍胡同人家的后窗都被他趴過。那時候我們住的房子是前院后窗,窗戶統(tǒng)一高度,一個成年人無需踮腳尖就能看清屋內(nèi)。有一回,孫寶財趴一對新婚小夫妻的后窗,被新郎打掉了兩顆牙,去醫(yī)院鑲了兩顆金屬牙,見人就咧嘴,露出兩顆亮閃閃的大“金”牙。
黑衣男子出現(xiàn)得突兀,看到他的瞬間,我有嚇一跳的感覺。男子穿一身新衣服,四個兜兒,扣子一個不落都扣著,還露出一圈襯衣白領(lǐng)子,衣服左胸的小衣袋里插兩支筆,我猜一支是鋼筆,一支是圓珠筆,父親常這樣做。大熱天的穿這身有點顯隆重,他的皮鞋也亮亮的,大概是踩了水,鞋面上濺到了泥點子。剃著短短的頭發(fā),露出青色的頭皮,要是他手里拎點什么東西,就像在節(jié)日里走親戚的人。
那人看看我。他比我兩個哥哥都要大,二十多歲,臉上汗?jié)n漬的,他用手推門,推了幾推,門閂著,沒推開,接著整整衣襟,咳兩聲,蜷起右手食指敲門,動作一連串,很有儀式感,敲門聲不大,但足夠清楚響亮,能深入人心。不知道為什么,葉子姐姐家遲遲沒人應(yīng)門。我疊小紙船時,還聽到葉子姐姐在院子里唱歌,“馬兒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
葉子姐姐從農(nóng)村回城不久,在晚飯桌上,我聽母親對父親說,葉子命好,插隊沒三年就抽回城了,她這一批回來的都分了不錯的單位,嘖嘖。
舅舅家的表姐也是下鄉(xiāng)回城知青,接受再教育八年之久,被分在一家街道小加工廠,母親話語中不免有點酸溜溜的意味。
我感覺黑衣男子敲了太久的門,一下又一下,有節(jié)奏,不急不徐,也不依不饒似的,我都想跑過去替他喊一聲葉子姐姐。終于,門開了,我松了一口氣,瞥見一條大辮子在被虛掩上的門縫里甩動了幾下。
我心里猜來人是葉子姐姐家的什么親戚,也沒再想什么,便丟到了腦后,繼續(xù)玩我的小紙船。沒一會兒就有點膩了,瞅瞅空蕩蕩的胡同口,琢磨著去哪里玩兒。母親的明令對我沒有實質(zhì)性的約束,我常常一個人跑到大街上去,東走走,西逛逛,有時追著卡車的屁股后頭猛跑,遇見過一個司機,一會兒把車開快,一會兒開慢,有個時候,司機從車窗里伸出腦袋,丫頭,要坐車嗎?我盯著那個歪戴帽子的司機,覺得他不像好人,好人沒有歪戴帽子的,我扭身往回跑,聽到身后司機發(fā)出鴨子般嘎嘎的笑聲?;丶腋赣H講,母親閉上眼睛,捂住心口,像犯了胃疼一樣大口喘氣,接著就光火了,告訴過你,別到大街上去,別去!壞人專抓你這樣不聽話的孩子,帶到山上,山上的老虎會吃了你。
有時我真煩母親,我家附近有一片葦塘,母親也不讓我去葦塘玩兒,說會淹死小孩兒。我沒見有小孩兒被淹死,倒是有個半大小子剛?cè)胂臅r在河里洗野澡時死了。
死了的小子叫鐵蛋,他家跟我家住相鄰一條胡同,總見他跟幾個一般大的小子們在胡同口那兒咋咋呼呼地掰手腕,比誰力氣大,比誰的彈弓射得準,比誰屏住呼吸時間長。鐵蛋有個哥哥是解放軍,那時候誰家有解放軍,門口就釘一個小牌牌,上面寫四個字,軍屬之家。鐵蛋跟人吹牛說,一等到畢業(yè),當兵的哥哥就會送他一套軍裝,真正的軍裝,部隊發(fā)下來的,連軍帽都有。街坊誰家的小子就算頭上有頂仿軍帽也會讓人羨慕不已。
鐵蛋媽是革委會的人,經(jīng)常挨家挨戶喊人去開會,三天兩天就有會要開,批斗批判大會,宣判大會,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大會,軍民聯(lián)歡大會,憶苦思甜會。只要鐵蛋媽一出現(xiàn)在胡同里,就是要開會,每家要出個人參加,有的會還要全家老小都去,比如,學習老三篇大會,鐵蛋媽在學習前擺著手臂指揮大家唱歌,“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有一次,開大會出了點故事,讓胡同里住的人笑了幾天。是憶苦思甜會,在一所小學的教室里,到場開會的多是年輕人,請一個老人家講講萬惡的舊社會,地主老財剝削窮人的事,類似于周扒皮半夜雞叫。沒開講前,鐵蛋媽又指揮唱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chǎn)隊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和淚……”。
那個請到的老人家白胡子,白眉毛,小眼睛一眨一眨的,開口講道,你們這些孩芽子是沒經(jīng)歷過那社會,那家伙,地主老財可不是個東西,俺打長工,你們知道啥叫長工?沒房子沒地光棍一條,不打長工,能咋辦?給地主種稻子收稻子,那家伙,小米干飯,大鍋燉小黃花魚,可勁兒讓俺們造,為啥呢?造飽了給他割稻子呀。那家伙,我能吃三大碗飯,地主老財才雞賊呢,掉地一個米粒都得讓俺們撿著吃嘍,現(xiàn)在沒那日子嘍,除了窩窩頭就是玉米糊,填飽肚子就不錯嘍??上Я耍唤夥?,那家伙,就給斃嘍,斃得好,地主老財嘛。唉,真想那會兒小米干飯就小黃花魚的日子喲,沒有嘍……
鐵蛋媽媽提醒白爺爺,講反了,現(xiàn)在是好日子,過去那不是人過的日子。轉(zhuǎn)過臉,鐵蛋媽對會場上的年輕人講,地主老財是包藏禍心,收買人心,我們革命群眾和小將們可得擦亮雙眼。有個小子接話茬,主任,我想吃小米干飯燉小黃花魚。鐵蛋媽媽臉孔一板,滾你個小鱉犢子!我們寧可吃社會主義的窩頭,也不吃萬惡舊社會的小米干飯燉小黃花魚!
鐵蛋被淹死后,再沒聽到鐵蛋媽喊人去開會了,倒是有幾個寂靜的深夜,我突然從夢中驚醒,窗外遠遠傳來鐵蛋媽媽的呼喊,鐵蛋,回家?。¤F蛋,回來?。?/p>
就聽身邊的母親嘆一口氣,于是,對我又加緊了緊箍咒,不準再去葦塘玩了,淹死了沒人救你。
母親是嚇唬我罷,我才不信自己會淹死在葦塘里,我跟胡同里的孩子們趟葦塘時,還撿到過鴨蛋呢,附近養(yǎng)鴨子的人家,白日里就把鴨子趕到葦塘里吃蟲子,我們小孩子都知道哪兒水深哪兒水淺,小片葦塘的水也不過沒到膝蓋。
有一天,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去處,也是一片葦塘,密密的蘆葦叢中央有一片隆起的空地,兩間教室大,平整干凈,泥土柔軟,沒有沙石,就像被人整掇過一樣,成年人站立上面會高出葦叢,我這樣的小不點,就會被隱藏起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空地上出現(xiàn)了一張席子,用干燥蘆葦編織的席子,跟我家炕上鋪的一樣,比我家的要新。我從來沒想過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東西,也沒把這地兒告訴別的小伙伴,它屬于我一個人的地盤。
有些下午時光,我溜出家門去我的秘密高地,躺在簇新的席子上看云彩,它們的形狀一忽兒是一匹馬,一忽兒又變成了一只羊,馬變成了老虎,羊成了兔子,老虎追逐兔子,兔子漸漸幻化成一面飄動的旗子,太有趣兒,你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蠢哿?,困了,我便美美地睡上一覺,夏天的午后冗長,一覺醒過來,陽光還是明晃晃的,葦塘里的青蛙一個勁兒地聒噪,伸伸懶腰,在席子上打幾個滾,該回家了。
我遇見一奇怪的事,那天,剛進入我的地盤,迎面碰上一個女人,正用手理頭發(fā),瞧見我后原本紅樸樸的臉孔變得煞白,怔了片刻,將尖尖的下頜抵到胸前匆匆離開。她走了,我才又發(fā)現(xiàn)不光她一個,還有個男的,一手拎著褲子,像剛剛便便一樣,男人瞪著眼,吼我一句,小丫頭片子上這來干嗎!
這男人我沒見過,但認識那個女人,她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跟我差不多大,很討人嫌,也是一對惹禍精。有一回,幾個小孩兒在胡同口玩耍,這倆小子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羊糞蛋蛋,就往一個叫丫蛋的脖領(lǐng)里塞,正巧被丫蛋叔叔瞧見,叔叔將雙胞胎各扇了兩巴掌,雙胞胎鬼哭狼嚎跑回家。沒一會兒,女人扯兩個兒子來找丫蛋叔叔算賬,一邊走一邊嚷嚷,欺負我男人不在家是不是?哪個王八犢子?有種你別跑,看老娘今天不廢了你!
丫蛋叔叔沒等女人到眼前就慫了,丟下句好男不跟女斗撒丫子了。
女人丈夫是遠洋船員,一年有半載不在家,但只要一回來,雙胞胎便能拿出新鮮玩意兒眼饞鄰居家小孩兒。那會兒街坊小孩兒玩的東西不外乎彈弓啊,玻璃球啊,木頭手槍啊,香煙盒啊,有的丫頭最多不過有只花皮球。雙胞胎卻有裝上電池就跑的小轎車,轎車是紅色的,極漂亮,我們幾乎都沒見過。大街上常有卡車駛過,偶爾會有輛吉普車,還有馬車驢車,難得見到輛轎車,就算百年不遇看見輛轎車,也都是黑色的。除了小轎車,雙胞胎吃的東西我們也沒見過,巧克力豆,又黑又亮的小球球,而我們只偶爾能吃到顆酸梅硬糖。就因為女人家過的日子跟大多數(shù)人家過的日子有區(qū)別,再加上那兩個狗都嫌的小子,鄰居們都不太愛搭理這一家人,若是見女人在頭里走,背后就有人說,看她浪的,男人不在家,還穿那么新的褂子。
我跟船員家的女人在葦叢中碰面沒多久,奇怪了,空地上的那張席子不翼而飛,它憑空而來,又憑空而去,難道是云彩變的老鷹叼走了不成?過了些時候,母親領(lǐng)我去百貨公司扯幾尺布,在柜臺前遇見了那女人和她當船員的丈夫,母親先跟船員打招呼道,回來了,又對女人說,也買布呀?
女人點點頭,看看我,臉紅了,喃喃夸了我?guī)拙?,跟丈夫走了。回家的路上,我跟母親說了那件怪事,我還為那張不翼而飛的席子忿忿不平,或許是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偷走的。母親又像犯了胃疼似的撫著心口,一邊嘆氣一邊搖頭,你真不讓大人省心,告訴你別去葦塘你偏去,遇上壞人可怎么辦?又問,這事兒跟旁人講過沒有?我搖頭,母親遂下了兩道明令,不許對外人講,不許再去那個地方!母親還許諾,如果我聽話,等秋天上學時,會給我買個新書包,不聽話,就只能用哥哥以前的舊書包。我向母親保證聽話,我想要個新書包。
我將小紙船從泥水中撈出來,擺擺正放在大門口的臺階上,把敞著的門關(guān)嚴,準備上鎖,往胡同口瞥一眼,一個小男生晃晃悠悠走進來,書包吊在脖子上,走一步,書包在胸前蕩一下,是四林,葉子姐姐最小的弟弟。這時候,我聽到有誰在呼叫,隨著尖厲的叫聲,四林把書包甩到身后飛奔而來。
記憶就到這里,母親卻說,你做了個多奇怪的夢呀。
如今,我五十歲了,退了休,獨自一個人住在父母留給我的大房子里,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寂,這孤寂不是退休后才有的,自打父母離世后就形影相隨了。過去幾十年中的絕大部分時間,我跟父母一起生活,結(jié)過婚,但這段婚姻短暫,不到一年,是我主動離的,只有體驗了與一個之前二十幾年里從未謀面,因機緣巧合步入婚姻的人共同過日子的經(jīng)歷,你才會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生活,跟誰在一起合適,我想另一個人也是這樣想的。前夫懷疑我精神方面出了問題,也難怪,一些時候,我會出現(xiàn)恐慌,卻不清楚恐慌的緣由,它來得莫名其妙,感覺丟失或錯過了什么,我費力在腦海里搜尋,某個記憶掠過一線身影,飄飄遠去,我抓不住它,能抓住的就是那個夢,一旦觸及到夢境,我的脊背就發(fā)涼,像貼在冰冷的一面墻上。每當我糾結(jié)于此,父母便進行干預,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寬慰我。人的大腦有限,不可能記住所有的事,總會有忘掉的,想不起來的就不去想。問題是恐慌突然那么一下子,席卷而來,我都因為前夫的責難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我有再婚的機會,臨到最后總沒成,父母尊重我的選擇,但包容不意味沒有憂慮。我記得過三十八歲生日那天的事,照例在酒店慶祝,父母還為我訂了一份生日大蛋糕。小時候過生日都是吃母親搟的長壽面,里面有兩個臥雞蛋,我吃著面,母親就在我面前嘮叨,兒的生日,娘的難日。我不懂,母親便說,等你有孩子時就懂了。
從飯店出來,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了,此刻,天空是暗紫色的,猶如懸掛著的巨幅天鵝絨,繁星爍爍像天鵝絨上撒下的碎鉆,街道上也是五色燈光,一個美麗的夜晚。我一手挽父親,一手挽母親,站路邊等出租車,父親說,也不遠,走走罷。于是,我和父母一同往家走,父親很突然地說,真希望有另一個人跟你這樣回家,你知道,我和你母親一年比一年老,不會一輩子都……
父親人平知,在我和哥哥們小時候,從未高聲對我們講過話,他沒說出的下半句話,我知道是什么,父母不會永遠活在世上。我從不去想這個問題,也未曾跟父母探討過,我知道私下里,父母是談過的,他們不會在意壽命的長短,那是自然規(guī)律,只會為不能永遠陪伴我而感到遺憾,他們最終還是希望我有個歸宿,不言而喻,這個歸宿就是能看到我再婚,偶爾委婉的提醒也是一副對不起的口吻?;蛟S,我應(yīng)該明了我的心跡,在他們身邊很幸福,不想再去嘗試跟其他人的生活,這樣的話充滿了感激的色彩,而父母不需要我的感激。我也從未說出口。
像之前父母委婉提到我個人事情時一樣,我轉(zhuǎn)移話題,仿佛是突然想起來似的,扭臉問母親記不記得小時候打我的事,也差不多是這樣的一個晚上,母親說胡扯,我可沒打過你。
記不得什么原因,挨了母親的巴掌,我憤然跑出家門,跑出胡同,聽到“嘭”的一聲響,抬起頭,一朵禮花在天空綻放,像一顆巨大的金球,霎時,黑夜閃亮起來,繼而,星星點點的火花飄飄撒落,我看呆了,連挨打都忘記了。
母親說,打一巴掌你倒記仇了。
父親笑言,打少了,你哥哥沒少被打,他們都忘了。
我對母親說,小學那會兒,老師總來家里告狀,您還記得吧,老師長一張大長臉,外號叫帶魚,天,誰給起的外號,倒也貼切,批評我上課不集中精神,掉了魂似的。每次我都以為會挨揍,真怪,您沒揍我,可心里不踏實啊,還想著會是秋后一起算賬呢,到今天,這個賬也沒算。
我又對父親說,有一回舅舅送來一簍蘋果,正趕上帶魚來家里,您說帶幾個蘋果回家給孩子吃吧。帶魚扎著兩手說不要不要,說不要,卻看著您往口袋里裝。他又說,拿兩個得了,就站一邊等著,直到您裝滿了那個袋子。帶魚走了,您和母親這個笑啊,都笑出眼淚了。
父親說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母親插一句,有幾分唐突,并且從我身邊轉(zhuǎn)到父親那面,我聽說退休工資要漲了。
夜色里,父母相互對視一眼,仿佛是心照不宣,又似一種提醒,總在我提及從前時刻,父母都會表現(xiàn)出這樣的警覺,他們回避談?wù)撨^去。一次,晚飯后跟父母一起看電視,里面播一部關(guān)于老北京的紀錄片,我一指屏幕出現(xiàn)的老北京胡同,像不像咱家過去住過的地方?真像哎,我可是記得葉子姐姐家最先從那兒搬走的,咱家是第二個搬走的。
實際上,我并不知道葉子姐姐家什么時候搬走的,某天背著書包上學經(jīng)過葉子姐姐家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都不認識,我吃了一驚,好像我睡了一覺醒過來后這一家人就消失了,父母和哥哥們都不知道他們搬哪兒去了,哪一天搬的都說得含含糊糊。過了沒多久,我還沒來得及認全班級同學的面孔時,父親跟人換了房,我不清楚父母為什么要換房子,在我看來新家不比原來的家更好,只是離我上學的學校遠了,不得已,轉(zhuǎn)了學。自此,我們再也沒回到原來的地方。
電視里的老北京城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憶,父親的視線轉(zhuǎn)向母親,晨報上又登一起電話詐騙事件,被騙的人損失了五十萬呢。
母親接茬道,現(xiàn)在的騙子,就連去早市買個菜也能騙了你,小英子,我把降壓藥放哪兒了?
父親已經(jīng)用遙控器換了頻道,他們的做法太過明顯,打斷我,我心想,是不是在一個我不知道的什么時候,發(fā)生過我不知道的事?我好奇又不安,而努力搜尋記憶的結(jié)果,又總是繞不開那個夢。
我曾背著父母回過原先住的地方,是我上初中的時候,社會大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城市學生不必再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了,學校里那些向紅衛(wèi)兵組織靠攏的積極分子也被告知,紅衛(wèi)兵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歷史使命。接著,學校前的一片葦塘和上百間平房被填平被夷為平地,有人說要蓋高樓了。
下午自習課時間,窗外不時傳來挖土機和攪拌機的聲音,我心不在焉,有種空虛感,一道記憶像水面的漣漪蕩開,我住過的胡同,去過的葦塘,那條追逐卡車屁股的寬街,管奶奶拖著長音喊我干活兒的叫聲……驀地,我心生一念,逃課,在那地方也變成一片廢墟前去看一看,我隱約覺得,在那里,存在著一份情報,我丟失或錯過的秘密就在其中。
我從學校出發(fā),走走停停,因為記憶偏差,有一會兒還迷了路,差不多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條相似的胡同小巷之后,它突然就出現(xiàn)在眼前,就像不期而至的一個夢境。我愣住了。
狹長,幽深,站胡同口,能聽聞人語,誰家的嬰兒在啼哭,兩個小男孩兒從一戶人家奔跑出來,我還以為是管奶奶家的倆孫子,到他們跑近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認識。就是這時候,我就像被人推了一把,看見自己抬起腳,一步一步走進去,走回七歲的童年,一只小紙船傾覆在泥水之中。
“咣當!”幾步遠的大門被踢開,一個女人將大盆臟水潑在了墻根,女人扭臉瞅瞅我,眼神陌生而警惕,我一驚,明明呆在原地嘛,卻出現(xiàn)了幻覺,“魂兒又掉了”,帶魚老師將一截粉筆頭擊到我頭上。
此時,空氣中彌漫著陽光的味道,還有幾絲甜膩的氣息,仿佛張開嘴能吃似的,內(nèi)心的那種錯過的空虛感又來了,我害怕般地向后退去,然后,轉(zhuǎn)身跑開。
我沒跟父母講這次探訪,也無法解釋看到了七歲時的自己,還有剎那間的害怕,我害怕什么呢,我不知道,可能也永遠不知道了。
父親走那年,我四十六,三年后,母親去了,臨到最后,母親的哀傷和無奈都刻在臉上,以后要多跟鄰居走動,多交朋友,別糾纏那個夢,老了就去敬老院,至少,在那里不會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母親離世后,馬阿姨陪我度過了最難熬的時期。她是母親的摯友,老伴沒了,一個人生活了十多年,是個樂天派,活得也灑脫,稱自己是“80”后,微信比我玩得還溜道,經(jīng)常上“酷狗”和“一直播”唱歌,不見得多動聽,自娛自樂,還有粉絲給她點贊。馬阿姨時不時來家里看看我,我猜是母親托咐過的,一等到我退休,馬阿姨就把我拉進社區(qū)老年合唱隊。
合唱隊有二十幾人,年齡最大的93歲,我算是最小的,合唱隊的指揮兼聲樂老師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老師。劉老師身材瘦弱,戴副近視鏡,文質(zhì)彬彬,唱歌卻有底氣。以前我總以為唱歌好聽是天生的好嗓子,尤其美聲,卻原來也是可以訓練的。我最先從呼吸開始練習,呼吸,蓄氣——丹田之氣,再練習發(fā)聲,有點兒像念白吟誦,接著就是吊嗓兒。一段時間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可以“立”起來了,以前不敢嘗試的高音曲目也能差強人意地唱下來了,接下來我就正式參加“演出”了。合唱隊通常都是在社區(qū)的一些活動上演出,除了合唱,我也獨唱過,還在電視上露過臉,電視臺錄下了社區(qū)搞的以共建和諧社會為主題的廣場晚會。
日子似乎又有了些許的快樂,這感覺原本已經(jīng)跟母親一同消失了,我還以為再也回不來了呢。這天,我又出門去合唱隊活動室,那間活動室是轄區(qū)內(nèi)的一個老板贊助的場地,我來早了,活動室里就只見劉老師一個人,我跟劉老師打招呼,問他怎么這幾天沒見他愛人,劉老師的愛人也是合唱隊的成員。劉老師說女兒生產(chǎn),老伴去了深圳照顧女兒。我恭喜了一句,開始搞衛(wèi)生,劉老師在身后的一句話,嚇我一跳,你是小英子吧。
我瞪大眼睛看著劉老師,母親去世之后,除了一年也見不到幾面的哥哥們,就再也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劉老師說,其實也不知道你大名,叫吳英的人也很多,就是那回大家聊天,你說起過去住的地方,還有,你下巴長顆美人痣。
那你……
我們是老鄰居,你那時還小呢。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劉老師說,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起來,我家院子里種了棵棗樹,棗子紅了,你就上我家,我爸就給你打幾顆棗子,有一回,你用衣襟兜著往外走,被大門坎絆了一跤,哇哇大哭,哭得那個慘喲。
我有些結(jié)巴,劉叔叔……
劉老師用力點點頭,眼圈有點兒紅,難為你還記得。
你是……四林……
可不就是我嘛。
一霎,我腦海里閃出一個畫面,一個小男生把書包吊在脖子上,晃晃悠悠走進狹長的胡同,還是那個夢,是夢嗎?
要是走在街上,怎么也是認不出的,都四十多年了。
……劉叔叔和嬸嬸……
走了,都走了,你父母呢?
……也……
慢慢就輪到我們了。劉老師黯然道,我突然從他臉上日常的表情之下,覺察到幾絲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的哀傷的調(diào)子。
你家后來搬哪兒了?
繁榮里,現(xiàn)在叫盛世小區(qū)。
搬家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就是有一天發(fā)現(xiàn)里面住的人都不認識才知道的。
出事后很快就搬了,也沒跟街坊講。
出事?出什么事?
你……劉老師略帶些吃驚地望向我,我肯定自己的臉上也是同樣的表情,突然的一下子,一幕回憶把我拖回了過去,畫面有些模糊,一個人在呼叫,又一頭撞到了墻上,而那個呼叫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抬起頭,眼前只有劉老師一個人,活動室外面的小路上,緩緩地駛過一輛白色的轎車。
我把劉老師請到家里,中午時分,做了簡單的飯菜,但我和他沒有食欲,泡了茶,劉老師喝了一杯便告辭了。跟劉老師回來的路上,他講的事件恰好接續(xù)了我的那個夢境,當然,不是夢,夢不會清晰得令人難以接受。多年前站葉子姐姐家門前的黑衣男子,是葉子姐姐在青年點處的對象。事發(fā)后,這個對象交待,葉子姐姐回城的名額是他讓出來的,卻不想葉子姐姐回城沒多久就寫信提出分手,他來找葉子姐姐是試圖挽回他們的關(guān)系,沒想過要殺人,用來行兇的刀是葉子姐姐家的,兩人沒談攏,葉子姐姐趕他走,先操起案板上的菜刀,他奪刀時被劃傷了,一怒之下砍了葉子姐姐。
劉老師講,原本姐姐有活命的機會,逃出大門時懵了,沒往胡同口跑,卻跑進了死胡同,被堵在那里。我抓住姐姐對象的衣服向后拖,我才十二歲,沒那么大力氣,卻也始終沒有松開手,衣服最后是姐姐對象扯掉了才掙脫的,直接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一直到大人們都來了,我手里還緊緊抓住那件滿是鮮血的衣服。
劉老師講幾句,就用手掌抹一下臉,地上到處是姐姐的手指,她一直用手護著頭,還喊我,四林快救命……
我唏噓著,說,這些我都看到了,但失憶了,驚嚇過度,很多年了,到今天我才敢肯定,從小到大,父母都努力讓我相信腦海中常出現(xiàn)的那一幕不過是做了夢。
關(guān)于失憶,我最早從一部外國電影中得知,一個在戰(zhàn)場上受傷的人忘記了自己是誰,這部影片讓我的內(nèi)心受觸動且記憶猶新。直到幾年前,我結(jié)識了一位精神科的心理醫(yī)生,他告訴我失憶屬于腦部活動失調(diào)范疇的疾病,常見的患者有兩種,一種由于事故受創(chuàng)造成的短暫性失憶,這種情況下,患者可能記不起出的事故,之前和之后的事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另一種失憶類型的形成有點復雜,比如神經(jīng)系統(tǒng)問題,要么體內(nèi)荷爾蒙嚴重失衡,失憶者可能永遠都想不起自己是誰,或只能記住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我就是從那時起,懷疑自己失憶過,什么原因,或由什么事引起的卻不知道。只記得上小學前,有一天,好像是從一場又深又長的夢中醒過來,見奶奶戴著老花鏡在窗前做針線活兒。奶奶每年夏天都會來家里住上一陣子,奶奶會講故事,牛郎織女呀,嫦娥奔月呀,豬八戒娶親呀什么的。奶奶總是在晚飯后,搬個小馬扎坐到大門口,身邊圍著一幫小孩兒,奶奶拿著蠅甩子,一邊驅(qū)趕蚊子一邊講故事,也有大人站一邊聽,還滿津津有味的。
我奇怪奶奶來了自己竟然不知道,大聲喊奶奶,嚇得奶奶眼鏡都掉了,瞪著眼睛問我,小英子,你喊我了?你認得奶奶了?奶奶也大聲喊起來,她喊母親的名字,母親一臉驚慌地跑進屋,奶奶聲音都抖了,小英子叫我了,她叫我了!
母親面容憔悴,眼睛紅腫,得了病似的,結(jié)結(jié)巴巴道,小英子,媽媽在這兒,在這兒呢,你認得媽媽嗎?我心里好生奇怪,我連媽媽都不認得了嗎?母親一把摟住我,又哭又笑起來?,F(xiàn)在,我明白了,我從失憶中恢復清醒過來,又忘掉了最可怕的一幕,父母總竭力回避談?wù)撨^去,就是害怕勾起我的回憶,害怕我再一次迷失。
劉老師說,能忘掉是好的,我不能,大概有一年多時間,都不能正常上課,我媽連班都不上了,在家守著我,那么快就搬家,不,幾乎就是在出事后就搬了,也是為了我,搬得遠遠的,離開那個傷痛之地。
劉老師走了,我把他送到門口,一回頭,看到墻上掛著的父母年輕時的照片,結(jié)婚紀念,1957。
瞬間,我的眼淚流下來了。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