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秀華

千里贛江，一路浩蕩奔行，卻在峽江縣巴邱鎮(zhèn)收了一下腰，盡顯曲線之美，也盡得地勢之顯要。詩云：“擊電浮霜浪作堆，峽江試險眼初開。”江西最大的水利工程——峽江水利樞紐工程在此修建，便是取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從高處俯瞰，合圍的堰壩恰似為贛江束上了一條結結實實的腰帶。

只是，這腰帶一束，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古來萬物生靈依水而生，緣水而居，以贛江為軸心的廣袤天地，早已形成一套韻律悠長的生存體系。一座大壩的截流，46米深的蓄水位，意味著吉安市的峽江、吉水、吉安、青原、吉州三縣兩區(qū)18個鄉(xiāng)（鎮(zhèn)、街辦）、112個行政村的生存體系被徹底打破。

那么，古老的村莊和扶老攜幼的村民怎么辦？萬頃的良田和生息的莊稼怎么辦？江魚的游弋和繁衍的命題怎么破？

天氣晴好，云在天上輕輕地飄，水在江中緩緩地流。在峽江水利樞紐工程總工程師劉祖斌的引領下，我們沿著贛江防洪堤一路上行，尋找答案。

魚道，君子有好生之德

峽江水利樞紐工程下游，江岸游步道。

一座翹角的休憩亭安立江邊。從這里平視贛江，江水晶瑩、溫潤、安寧，有著玉一般的色澤和質地，似在印證玉峽之名并非虛得。

復上行，始見藍色的水面上，偶有細細的白浪翻起?！翱炜?，有魚?！毖奂獾娜税l(fā)出驚呼。我戴上眼鏡細看，果然在白浪間發(fā)現(xiàn)群魚逐浪嬉戲。魚多，水清，看來贛江的生態(tài)平衡并未因水利工程的實施大受影響。

熟悉魚類生殖繁衍規(guī)律的人都知道，上溯洄游產(chǎn)卵是多數(shù)野生江河魚的生活習性，也是保證它們生生不息的必要條件。我望著前方巍然屹立的工程大壩，心中生出了幾絲疑惑。

“我們在壩段右側設計有魚道的?！眲⒆姹笳f。魚道，這個詞語于我何其新鮮。于他們，卻是6年反復調查研究和科學試驗的結果。

天地之間，萬物皆有其存在規(guī)律。鳥有鳥道，魚有魚道，各自為之，天之道也。君子有好生之德，于是，便有了精心設計的人工建造魚道。

站在高處眺望長長的魚道，只見水泥制的擋板左隔右擋、高低起伏，曲折環(huán)繞間，極盡紛繁復雜，像編排了一出花樣的大戲。魚道，并不是簡單地為魚留一隅通道。流速的控制，坡度的選擇都極有講究，既要符合魚兒們逆流沖擊的天性，又不能因難度太大而阻擋它們前行的步伐。種種個性化的設計，包含的，盡是對魚兒們體貼入微的呵護。

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蜿蜒在崇山峻嶺間的盤山公路，山路十八彎，一環(huán)一環(huán)，極具耐心地慢慢回旋，于是，再高的山都有人和車能夠攀登至頂。魚道便是這樣吧，將魚類無法縱身一躍的坡度，一段一段地攔隔、放緩，40多米高的大壩，就這樣迂回地越過了。

這條長900多米的魚道，造價不菲，耗時耗力巨大?！暗?，值。因為生態(tài)是件大事?！眲⒆姹笳f這話時，目光中飽含了溫情。

沿旋轉的樓梯下行，入魚道觀察室。人和魚道之間，僅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眼前水浪輕輕翻滾，不疾不徐，對于喜愛破浪逆行的魚兒們，有著恰到好處的吸引。

我將臉貼在玻璃上感受水流的涌動，忽然，一條小小的江魚從下方游過來，奮力搏浪上行，陽光透過江水照射下來，它的通身閃著耀眼的金光。我用目光追隨著它的尾鰭，不一會兒，它已經(jīng)游向前方的水池，然后，金色的身影消失不見。顯然，它找到了屬于它的自由之門。

“現(xiàn)在魚不多，要是洄游的旺季，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魚穿梭而過。鱖魚、大眼鱖、銀鲴、鳊魚、黃顙魚都有，平均每日過魚數(shù)量有1000多尾?！闭f起這些，劉祖斌如數(shù)家珍。這時候，他憨厚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神情。要知道，這曾經(jīng)是工程設計中的一道重量級難題，破解便意味著勝利，意味著給江魚開啟了一條生命的綠色通道。

在魚類增殖放流站，一座連一座的魚池正在履行著另一重使命。正值高溫天氣，驕陽似火。從透明的池水中，能看見大一些的魚兒們懶洋洋地躲在水底休息，想必它們也嫌熱。不嫌熱的是那些剛剛孵化出來的小小魚，在池里“噗噗噗”地冒出水花和氣泡。

“這里就是育嬰室了，我們給這些小魚喂豆?jié){，長得很快?！眲⒆姹笳f起小魚，就像說自己的孩子，憐惜有加，“再過些時候，它們會長大，一個魚池里就容不下它們了，要像幼兒園的小朋友那樣分班?！?/p>

在這炎熱的暑氣里，這大大小小的魚池瞬間有了童話的美好。再往后，小魚長大到可以獨立生存時，就將放歸贛江，成為穿過魚道、搏擊浪花的又一支生力軍。

當天中午，我們在贛江邊的一個餐館坐定，端上來的菜品里，魚是主打。魚湯入口，我的味覺被鮮美攫住，回味良久。他們說，這里的魚都來自贛江。

“桃花流水鱖魚肥。”生靈之幸，何嘗不是人類之幸？

抬田，大地有載物之厚

吉水縣水田鄉(xiāng)，抬田片區(qū)。

一塊塊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水稻田，郁郁蔥蔥。千里沃野，一眼望不到邊，恍惚間讓人有置身北方平原的錯覺。

陽光熱辣辣地橫掃萬物，而那些正在拔節(jié)分蘗的禾苗，卻絲毫沒有發(fā)蔫的跡象，一棵棵精神抖擻地豎著腦袋，長勢喜人。同行的幾位當?shù)卮迕?，望著前方那叢叢簇簇的綠，仿佛望見了豐收的金黃，面含喜色。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農(nóng)耕為生的水田人，許是深諳了水之于田的親密關系，將世代居住的地方取名為水田。水潤良田，倉中有糧，遇事不慌。樸實的字眼，飽含了他們最樸素的愿望。誰能想到呢，幾年以前，這大片欣欣向榮的水田，還只是宣傳的干部們?yōu)樗麄兇罱ǖ囊蛔翱罩袠情w”。

峽江水利樞紐工程在建之初，總指揮部就把土地的事情放在了心上。他們深知，田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這個問題處理不好，接下來的移民，難度更大。經(jīng)過大量的行走、踏勘，還請了設計單位進行規(guī)劃，他們試著向村民們提出了抬田的想法。

“什么，抬田？”有的村民聽了，就像聽一個神話故事，“聽過抬水抬樹抬花轎的，沒聽過抬田的?！彼麄儺Y聲甕氣地回答工作人員。

“把有肥力的良田淹了，到從來沒種過莊稼的地方種田，產(chǎn)量能和原來一樣嗎？”村民們無不疑慮重重。

是的，他們要做的，是一件世間少有人做過的事。他們已經(jīng)把事情想得周周全全，但心里還是不能有十足的把握。

2010年7月1日，峽江水利樞紐工程正式開工。與此同時，水田鄉(xiāng)富口村的206畝實驗基地開始了抬田試驗。他們把田地分成四大塊，要按照農(nóng)田的土層結構再造新田。先是起基底，厚厚的基礎料層鋪上了；再是防水分流失，黏土層也鋪上了；最后是保肥力，把舊田表面的耕作土鋪在上面。村民們三五成群地圍過來看新鮮，心里卻在犯嘀咕：“好不好，看看莊稼收成才知道?！?/p>

206畝新田全都種上了水稻，也開始了實驗對照。為了減少村民的損失，又發(fā)放了每畝400元的產(chǎn)量補貼。第一年，產(chǎn)量略有下降；第三年，產(chǎn)量已經(jīng)和從前無二；往后，增產(chǎn)的數(shù)據(jù)噌噌地往上升。大膽吃螃蟹的人，硬是把大面積集中連片抬田做成了全國的范本。

這樣一來，總指揮部有了信心，水利部門有了信心，當?shù)卣灿辛诵判?。更重要的是，生生世世熱愛著土地的村民有了信心?！罢鏇]想到，還能發(fā)明出這么科學的門道。咱們祖祖輩輩都靠雙手開荒種地，這下開了眼界嘍?！贝迕駛儞嶂馉N燦的稻穗，心服口服。

再后來，抬田工程的推廣就變得容易多了。同江、隴州、槎灘、梆塘、樟山……凡水利樞紐工程所涉水下3米以內的淺淹沒區(qū)，無一例外地實施了抬田。3.7萬畝新造的田地，3.7萬畝新栽的水稻，勾連成片、縱橫交錯，恍若給大地鋪上了嶄新而齊整的綠毯。

田間種禾，坎上栽豆。等到庫區(qū)全面蓄水，種地的村民們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和從前一樣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耕作生活。由于抬田效果好，實施范圍廣，每家每戶的田畝不僅沒少，反而多了。

再細細尋味，村民們的耕作又和從前有了諸多的不一樣。

新修的水泥路，像一根根長繩，串起了東西南北。翻耕土地時，耕田機突突地開進來，犁鏵牛耕的原始方式成了過去。莊稼收獲時，收割機開進來，全憑人力的打谷方式也成了過往。

新開的排灌溝渠，像一張張大網(wǎng)，覆蓋了萬畝良田。清流淙淙繞渠來，水，就來自于截流后的贛江?！耙郧鞍?，為種幾畝地，不曉得多么辛苦?，F(xiàn)在好了，水就在田邊，天再旱，也不用操半點心?！贝迕駛兿肫饛那按蠛禃r土地龜裂、擔水搶水的情景，由衷地發(fā)出感慨。豈止如此呢，往年若遇大雨，洪水泛濫，田地經(jīng)常被淹得顆粒無收。旱能灌、澇能排?，F(xiàn)在，他們是整個兒跌進糧倉里了。

大地有載物之厚。有田，就有希望，就有未來，就有生生不息的底氣。如果越過遼闊的田野往遠處看，溝渠延伸的遠方，是人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贛江。閑下來的村民們望著遠方，眼中就有了畫，心中就有了詩。

“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边@抬出來的良田，是糧倉，又何嘗不是風景？

移民，百姓有重生之福

吉水縣水田鄉(xiāng)，孔巷移民新村。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廬陵古韻風的三層小洋樓錯落有致地排列其間，飛檐翹角，青磚黛瓦。大氣的門樓內，又有足夠回旋的小院落，和城里的高檔別墅區(qū)幾乎并無二致。

村民胡昌壽從自家的新屋里迎了出來，背微駝，黧黑的膚色里，仍顯現(xiàn)著種田人的本色與實誠。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不停地用手勢彌補普通話說不好的缺憾：“我們家，有148平方米。我活了75歲，還是頭一回住上這么漂亮的房子哪?！?/p>

可不是么，從前的孔巷村，就處于水淹區(qū)。水患一來，大水能將屋里的床鋪淹沒。水一退，他們就得忙著打撈家具，清點家禽。周而復始，年年如此。“以前一下雨，路上全是這樣的泥巴，踩一腳，濺一身臟?！焙龎壑噶酥富ㄆ岳锏狞S泥說，“現(xiàn)在好了，政府給修了水泥路，走到哪里都是干干凈凈的?！?/p>

只是，起初聽到移民的消息時，村民們的心里卻是抵觸的。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那古老的祠堂、祖先的墳塋，那看慣的老樹、走慣的小路，那屋前的雞舍、屋后的青竹……想到這些都得一股腦兒全拋下，就覺得心里像壓著一座山，慌慌的，沉沉的，胸口的悶氣怎么也順不出來。

2011年11月，孔巷移民新村開始動工建設。360畝的土地，寬敞、闊氣，是推了幾座大山平整出來的。全村440戶人家，家家有房、戶戶有田。而那些完全無能力新建住房的五保戶，則由政府出資，專門建起了一棟保障房。村里的小學，選址在新村一側。想到往后孩子們上學更方便了，村民們造房的干勁又添了幾分。

新修的村莊，背靠青山，面朝綠水，村前有高大的牌樓，橋頭有雅致的望江亭，房屋鱗次櫛比，棟與棟之間間距寬闊。2013年春節(jié)前，孔巷村的村民興高采烈地搬進了新居。

搬過來之后，村民們漸漸體會到了新居的好。由于牛欄、豬圈統(tǒng)一規(guī)劃，與住房分開，加上保潔到位，污水集中處理，蚊子蒼蠅少了，花香稻香濃了。村中留有兩眼水塘，塘中長廊橫跨，塘邊楊柳依依，風景秀麗，行走在村莊里，和在城里逛公園一樣。

他們在村邊種蜜柚、種櫻桃、種白蓮、種玉竹，一種就是幾百畝。他們又在山腳下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雞鴨，一養(yǎng)就是成百上千。有規(guī)劃，有引領，產(chǎn)業(yè)旺起來了，村民的腰包也鼓起來了?！艾F(xiàn)在，好多城里人來我們這旅游呢?！焙龎鄄粺o得意地說。可以想見，當幾百畝油菜花在春天一齊開放，幾百畝荷花在夏天里綻放幽香，那鋪天蓋地的美景，能不讓人聞香而動？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當我隨意走進一家民居，抬頭一望，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搭的燕巢。一只燕子喳喳地飛進飛出，仿佛也在歡慶著它的重生之喜。俗話說：“燕子不進愁門?！彼鼈?，和孔巷村所有的生靈一樣，進入了新的歡喜之門。

樹繞村莊，水滿陂塘。贛江邊上，防洪堤修建得穩(wěn)固嚴實。再也不用擔心家園遭遇水患了。那斑駁的老屋，落后的生活，一去不返了。移民，移出了一片新天地，也移出了美好富裕的新生活。這，何異于一次幸福的重生？夜晚，漫步在贛江沿岸，街燈次第亮起，璀璨奪目。不用猜，那點亮城市鄉(xiāng)村的用電，必來自于峽江水利樞紐工程。

防洪、發(fā)電、航運、灌溉，一個巨大的水利工程猶如一只神奇的上帝之手，慈悲地調撥著世事。它使下游南昌市的防洪標準由一百年一遇提高到兩百年一遇，使贛東大堤的防洪標準由五十年一遇提高到一百年一遇，它平均每年可發(fā)電11億度，它讓良田得以灌溉，糧食得以增產(chǎn)，百姓得以安生，生靈得以滋長……

水激揚兮，蒼生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