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亮
鄒氏天臺支
《鄒氏家乘》以鄒一桂重修本最為完備。鄒一桂,號小山,清雍正五年(1727年)傳臚,書畫家,有《小山畫譜》存世。七十三歲致仕,汲汲于家乘,越五年通譜告成。乾隆庚辰(1748年)《小山公重修鄒氏家乘例十二條》云:“鄒氏散處他邑者,在蘇州為岳橋支,余姚為樣山支……各支有譜序,附錄外篇,見支世難分,同出一源。再有在他省及天臺、徽州等處者,俟查明補人。”
常州、無錫《鄒氏家乘》始修于南宋紹興戊辰(1148年),由七世鄒栩(字德廣)創(chuàng)修。鄒栩為鄒浩之子,四庫全書集部三(第1121冊)收錄其《道鄉(xiāng)集》四十卷,其提要云:“宋鄒浩,字志完,常州晉陵人。元豐五年進士,官至直龍圖閣,贈寶文閣學士,溢忠。事跡見《宋史》本傳。此集乃其子柄、栩所輯。”
鄒浩兩子:鄒柄、鄒栩。南宋寶祐四年(1256年),十一世鄒應熊重修家乘,其《譜序》日“德久公仕于天臺,德章公進士未仕”。仕天臺的德久公,即鄒浩長子鄒柄。元代謝應芳編《思賢錄》,列鄒浩年譜,詳錄“元豐七年甲子長子柄生,紹圣元年甲戌次子栩生”,可知鄒柄生于1084年,鄒栩生于1094年。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鄒仁溥主修的《鄒氏家乘》,編錄鄒奕孝撰《德久公家傳》,述鄒柄生平事跡,言“紹興五年,朝廷以公直臣之后,擢御史,出守天臺,卒葬其地”,又云“德久公為忠公冢嗣,風節(jié)卓然,其家于天臺,后嗣弗詳焉,家乘失之也”。
鄒應熊、鄒一桂、鄒奕孝等修譜先賢所言天臺支,源自鄒柄知臺州。臺州,“蓋因天臺山為名”,“守天臺”指出任臺州知府。鄒氏修譜先賢猜測,鄒柄守天臺,卒葬其地,后嗣或在天臺瓜瓞繁衍,遂成天臺支。鄒柄后嗣,始終“弗詳焉”,家乘缺載,標明“俟考”。
鄒柄其人其事
鄒柄,字德久,毗陵人。毗陵,江蘇常州古稱。鄒浩《道鄉(xiāng)集》有多篇給長子鄒柄的詩章,如《寄蓬萊并示柄》《冠柄文》《將往昭州示柄》,對其諄諄教誨,殷切期望。
咸淳《重修毗陵志》卷十七(明初刻本),述其生平:
柄,字德文(“文”為“久”誤刻),莊重篤學,幼負俊聲。侍忠公如二水,黃山谷一見,深加嘆賞,呼小友。未弱冠棄科舉學,從龜山先生游,先生期以大器,每稱之曰:“是真有志于學?!蹦吮M傳其業(yè)。龜山門人,以柄為稱首。陳忠肅公亦稱其才高識遠,可以大受。靖康初以元樞李公薦,布衣補承務郎,除編修,權給事,疏請昭雪忠公遷謫之非辜,且不出泰陵之意,朝奏夕可,贈官贈謐,典禮優(yōu)渥,天下偉之。素以剛鯉聞,剛外敏中,與人不茍合。前后奏議,炳炳真能世其家者。著《伊川語錄》一卷,文集二十卷,終天臺守。
咸淳《重修毗陵志》是現(xiàn)存最早的常州地方志書,由南宋咸淳四年(1268年)常州知州史能之主纂。關于鄒柄生平,此為最早記載。之后,明代毛憲《毗陵正學編》有《編修鄒先生》,所言相仿。鄒奕孝撰寫《德久公家傳》,行述大抵據(jù)此。
鄒柄為楊時首徒。楊時,號龜山,先后拜程穎、程頤為師,被譽為“洛閩中樞”,在“二程”洛學傳至朱熹閩學過程中,起了“中樞”作用。楊時與鄒浩交厚,鄒浩病危時楊時在旁,去世后寫祭文。楊時南下傳道,在無錫創(chuàng)立東林書院,在常州、無錫前后講學達十八年。楊時與愛徒關系十分親密。楊時為鄒柄之母作《沈夫人墓志銘》,為鄒柄編其父《奏議集》作序。楊時與鄒氏兩代人結下了深厚友情,而鄒柄得其親炙,是其學說的衣缽傳人。
宋代詩人晃說之,“聞鄒德久自常州來泰州,圩垾得良田數(shù)十頃,遂可活,輒作絕句”,詩云:“乃公不識賈公間,之子饑寒夜讀書;前年避賊逐江鷺,今歲垾田鞭海魚。”鄒柄“饑寒夜讀書”苦學,遂有學問之大成。
清代黃宗羲《宋元學案》卷三十五《陳鄒諸儒學案》,述及鄒道鄉(xiāng)和鄒柄,有《州守鄒先生柄》,言“(柄)剛梗有父風。未冠,棄舉子業(yè),從龜山游,手輯《伊川語錄》一卷”。鄒柄的《伊川語錄》是宋代理學的經典之作,而朱熹在編輯《二程遺書》時也采用“鄒德久本”。楊時婿陳淵《與德久郎中》稱“德久以英偉之資,名重海內”,他編次楊時文集,“至如《中庸解》,及所為詩,用鄒德久寫者”(《與胡康侯侍讀》)??梢娻u柄有學問有聲望,對南宋理學的傳承和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
鄒柄以布衣任官職,因有李綱舉薦。李綱年長鄒柄一歲,又是鄉(xiāng)黨,深知鄒柄,稱贊他“學問、節(jié)操、才識皆過人”(《與秦相公第九書》)。其著述《梁溪集》中有《與鄒德久通判書》《同諸季及鄒德久昆仲游龍?zhí)丁贰吨星锱c諸季及德久昆仲望月同飲》等數(shù)篇,與柄、栩交往密切。
據(jù)《靖康要錄》卷三載,靖康元年(1126年)三月十五日,“常州布衣鄒柄特補為承務郎”。同年六月,李綱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鄒柄為其屬官,在李綱帥幕,深得信任。九月,李綱罷官,鄒柄也罷官。
建炎元年(1127年)五月,宋室南渡,趙構即帝位建立南宋。六月,李綱拜相,鄒柄復官。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建炎元年六月庚午,鄒柄官復承務郎;紹興六年(1136年)二月辛丑,“左承事郎鄒柄充樞密院編修官”;紹興七年十一月庚申,“樞密院編修官鄒柄守比部員外郎”。比部為尚書省刑部四司之一,比部員外郎掌勾覆中外賬籍。李綱主政,重振朝綱,積極抗金,終為投降派不容,僅七十七天即遭罷相。李綱的抗金功勛,后人有較高評價。鄒柄任職期間,正是李綱整頓軍政,支撐南宋危局之際,作為親近幕僚,為抗金大業(yè)亦有重要貢獻。
鄒柄還是一代書法大家。朱熹《評諸賢書》曰:“鄒德久楷書《大學》,今人寫得如此,亦是難事。”南宋僧人惠洪《石門文字禪》云:“鄒德久,忠公浩子,筆法追蹤山谷。”鄒德久與黃庭堅乃“忘年交”,稱鄒柄為“小友”。
鄒柄的書法成就如何?宋紹興五年(1135年)八月,李光在離其所居十里的靜凝寺刻碑,給后人留下鄒柄書法真跡碑刻。李光,字泰發(fā),越州上虞人,累官參知政事。李光為好友通公著文偈金石,勞友人鄒德久為之書。該碑名《舍黃璧裴公真像文并偈》,碑石現(xiàn)存余姚市牟山鎮(zhèn)姜山村。碑文寫道:
適余友人鄒德久相遇,因道師行業(yè)之美,相與感嘆。德久書實當今第一,篆、隸、真、行,各臻其妙,庶幾師之名,托此以不朽也!
李光與李綱、胡詮、趙鼎并稱“南宋四名臣”,其墓也在姜山。同代人李光稱德久公鄒柄“書實當今第一”,或有溢美;稱書法大家,庶幾近之。
鄒柄任臺州知府始末
嘉靖《浙江通志》、民國《臺州府志》有鄒柄小傳,職官表鄒柄均列名?!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硪话僖皇耍航B興八年(1138年)三月十六日辛丑,“尚書吏部員外郎蒲贄知簡州,比部員外郎鄒柄知臺州。以御史劾柄貪饕,而贄餡事張浚也。柄尋卒,趙鼎奏柄貧甚,無以歸葬,忠賢之裔,理宜優(yōu)恤。乃賜其家百嫌”。另有小字作注:“賜帛在五月戊申,不知柄以何日卒也。”即三月十六日下詔,五月戊申(二十四日)賜嫌帛。鑒于上奏審批需時日,從任命到逝世兩個月左右。
南宋陳耆卿纂修的嘉定《赤城志》,是臺州總志,成書于嘉定十六年(1223年),距當時不遠。卷九有郡守任職次序:孫逸由紹興六年四月十六日以左朝請大夫直徽猷閣知臺州,黃子游由紹興八年五月十二日以右朝奉大夫知臺州;孫逸在五月十二日替,由黃子游接任,時間是相銜接的。又查黃子游履歷,紹興八年提點江西刑獄,未赴任而改知臺州。由此可證:鄒柄未到任。
宋代臺州府府治在臨海。鄒柄從杭州赴臨海上任,天臺是必經之路,且須翻越天姥山。鄒柄赴任,翻山越嶺至天臺,便患重病,或如《家乘》所言卒于天臺。
鄒柄后代的去向
鄒柄未到任臺州府,其子女還會在天臺嗎?查鄒仁溥主修《鄒氏家乘》卷二“仕宦考”,鄒柄之子“八世燧,字克明,任會稽府椽,裔居天臺”。旁注小字:“小山公譜未載,錫麓公據(jù)綦崇禮《北海集》增人?!卞a麓公,即鄒奕孝,鄒一桂侄孫,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探花,四庫全書纂修官,對鄒一桂修的家乘“辨異同、補缺佚”,另作譜外四卷。八世鄒燧,就是他補錄的。鄒奕孝撰《德久公家傳》,最后一段:“奕孝與編四庫,得讀綦崇禮《北海集》,知公有子名燧,嘗任會稽府椽,于以嘆世澤之長,久而必彰也。終當于天臺訪求之?!?/p>
鄒浩曾祖父為鄒元慶,宋真宗時以擅州內鎮(zhèn)功而追贈屯衛(wèi)大將軍。鄒元慶有《舍人府君詩訓》傳世,積德種慶,貽范將來。鄒浩《道鄉(xiāng)集》卷三十一有《曾祖詩訓后語》,言該詩乃其曾祖父寫于祖父人仕之初,其父欲刻石傳示子孫。李綱、楊時均為鄒公送子詩題跋。周必大《跋鄒志完曾祖詩》日:
詩語忠誠,心畫莊厚……所謂聰聽祖考之彝訓,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者耶!淳熙丁酉四月己卯,六世孫朝奉郎燧以示舊同僚,東里周某敬題其后。
關于鄒浩之孫“鄒燧”,萬歷《鹽城縣志》卷四,列官知縣;《淮安府志》卷九職官表一(光緒十年刻本)為鹽城令,“乾道遂家焉”。綜兩志,鄒燧任鹽城知縣,時間在乾道中。較周必大所說“朝奉郎燧”早六七年。
2017年5月,瑯琊山管委會發(fā)布了《瑯琊山“國家檔案——宋代摩崖及碑刻》,在瑯琊寺景區(qū)清風亭西側石屏,有“勸農耕”石刻,全文如下:
廣陵郡丞庱亭翟畋母逸,父(甫)攝滁陽郡事,率監(jiān)郡毗陵鄒燧希人,同知縣武林莫若晦子明,簽判將溪楊森繼父,以淳熙乙未仲春丁卯,勸農耕于瑯琊,宣德意也。
淳熙乙未年即淳熙二年(1175年)。宋時滁州與揚州同屬淮南東路,治所在廣陵郡(揚州)。廣陵郡郡丞翟畋攝滁事,勸耕滁州,應為淮南東路所派。鄒燧字希人,毗陵人。萬歷《滁陽志》卷十,通判為鄒燧,任期為淳熙二年至四年?!氨O(jiān)郡”即“通判”:北宋初通判有“監(jiān)郡”職責;南宋時通判主要分掌常平、總制錢谷等財賦之屬,又兼管內勸農事。
任滁州通判的鄒燧與周必大所言“朝奉郎燧”當為同一人,理由有三:一、籍貫相符。瑯琊山石刻標明為“毗陵人鄒燧”,毗陵正是鄒浩、鄒柄的祖籍和出生地,此鄒燧是鄒浩的后代無疑。二、時間相符。淳熙二年至四年任滁州通判,離任前后,以高曾祖父詩示舊僚,完全可能。三、官階相符。文散官“朝奉郎”身份,秩正六品上。龔延明編著《宋代官制辭典》例舉《讀書巖宋刻六段》“朝奉郎、通判桂州軍州事楊書思”,朝奉郎與通判官階相當。光緒二十九年《鄒氏家乘》稱鄒隧字克明,與瑯琊山石刻載鄒燧字希人不同,不知何據(jù)。
鄒柄“歸葬”何處
趙鼎上奏“柄貧甚,無以歸葬”。查《鄒氏家乘》,遷常州始祖鄒霖“墓在晉陵城北七里德澤鄉(xiāng)林莊原,屯田七余畝”,其子鄒戩“葬父瑩右”,其孫鄒浩“墓在林莊,計地二十一畝七分”,玄孫鄒栩“葬父瑩”。按例,鄒柄與鄒栩均應葬在林莊父瑩。家族墓地無鄒柄墓,可確證鄒柄未“歸葬”。
《鄒氏家乘》載鄒柄“墓在天臺”,出于“守天臺”,猜測“卒葬其地”。既然宋高宗已“賜其家百嫌”,其子鄒燧定當赴天臺料理后事,就地安葬似不合情理。筆者綜合相關文獻,認為最大的可能性是葬在會稽。證據(jù)是鄒柄死后二三個月好友張元斡寫的悼詩《再用前韻哭德久》:
女無美惡妒深宮,盛德如公果不容。何遽蓋棺臨禹穴,未應藏骨在秦峰。論文平日樽中酒,掛劍它年冢上松。點檢交親只解少,存亡悲感老情濃。
“遽蓋棺”是說安葬之快。葬地“臨禹穴”,禹穴在會稽山;“秦峰”即秦望山,也在會稽。“禹穴”和“秦峰”都明確指向葬地在會稽,此其一。“禹穴”乃藏書之地,唐李白《送二季之江東》“禹穴藏書地,匡山種杏田”。再回顧張元斡另一首悼詩《哭鄒德久二首用前韻》“出守真成夢蟻宮,天臺云色亦愁容。時來盍錫萬釘帶,仙去俄歸群玉峰?!背鍪嘏_州,成為南軻一夢,指鄒柄終未到任。“群玉”據(jù)《穆天子傳》郭璞注,乃“古帝王以為藏書冊之府”。仙去不久就“歸群玉峰”,不是明確說鄒柄死后不久葬“禹穴”嗎?如葬天臺,絕不可能用此典。此其二。紹興五年七月前,綦崇禮知會稽,鄒燧任會稽府椽;越三年,紹興八年五月后,鄒燧或仍任職會稽府。葬在會稽,因其子在左右,便于祭掃。此其三。
鄒栩幼子烈生于紹興四年(1134年),紹興辛酉年(1141年)七歲,鄒栩小鄒柄十歲,且烈為幼子,可推得鄒燧任會稽府椽時年近二十。乾道中如任鹽城知縣,已年過半百,至淳熙二年(1175年)任滁州通判已是花甲老翁了,歷宦場四十余年矣。從滁州卸任,卻去天臺定居,路途遙遠,毫無根基,似無理由。而泰州在鹽城、滁州之間。其父鄒柄在泰州修筑捍海堰,所得良田數(shù)十頃,應該尚在?!痘窗哺尽匪^“遂家焉”,是否會退居其父開辟的那片良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