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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椒:味蕾上的舞者

        2018-12-12 10:31:30葛取兵
        牡丹 2018年28期
        關鍵詞:嬸娘花椒樹花椒

        葛取兵

        花椒既是樹的名字,又是果實的名字。

        鄉(xiāng)下老家的舊院子里長著一株野花椒,位處東北角破舊雜屋的邊上,環(huán)境蔭涼,生長卻恣肆。我稱它為花椒走失的兄弟,原因在于它真的和花椒長得太像了,就連花椒那麻麻的味道也同樣具備。它又叫野狗椒,多年生木本植物?;ń窐渚烤故裁磿r間種植的,父親不知曉,應該是一棵年事已高的樹了。有時我站在花椒樹前,寂寞地看它,也寂寞地想,它從何處來,它又將到何處去?我來到人世前,它就站在這里,它見證了爺爺奶奶的一生,只是它不會說話,它一定洞穿了這一個家族的悲歡離合。想必這棵樹與清寂的舊園子有著同樣悠長的歲月。還好,再久遠的樹,它在春天義無反顧地發(fā)芽,與眾不同的是卻是夏季開花,花盡處又是果實的開始,倒不像人類,年輕時意氣風發(fā),老了就一幅弱不禁風的樣子。

        花椒樹不粗壯不高大,甚至只有鋤把那樣粗細,不像村口的百年樟樹,樹干粗壯,枝葉茂盛,一幅功成名就的姿態(tài)?;ń窐渲﹀賱庞辛?,樹皮斑駁有痕,羽狀的葉子蓬起,邊緣有圓齒和透明腺點,倒是四季常青?;ń窐涫怯行愿竦臉?,一樹的三角形鈍刺,厲害著呢,讓人敬畏,即使貓狗也不敢在樹下撒歡。年少時曾幫助母親摘過花椒,那不是件容易的事,花椒樹枝條上的尖刺,一不小心,與肌膚的親密接觸,就成了痛苦的記憶。摘椒的日子,也是馨香四溢的日子。花椒味辛而香烈,彌漫庭院,使秋天的空氣一陣陣顫抖。如今嗅到這種味道就有一種莫名的愁緒,或許這種味道就叫懷舊。

        父親對花椒似乎視而不見,從不正眼瞄它,因為在父親的眼中花椒的用處不大,父親說一棵樹生長十年二十年就是上好的木材了。言下之意,花椒樹再長也是一根鐵骨頭。在母親的眼中,花椒卻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樹。

        春天的花椒芽,母親拿來煎蛋?;ń费壳兴椋欲},打入兩個雞蛋,加一點生粉,快速攪拌,鍋內油熱冒煙,倒下去,刺啦,香味便四處蔓延,盤旋不去,饞的我們流著口水等這道美食出鍋?;ń费坎宦?,特殊的香氣入口之后在舌尖會盤旋很久。炸花椒葉,比香椿還好吃,花椒葉洗凈用鹽腌制入味,調面糊,熱油,花椒葉裹一層薄薄的面糊入鍋,像花兒樣開放,煞是好看。當炸成金黃色時出鍋,酥酥的,淡淡的花椒香味。這是童年不可多得的美味呀。此外,焯水過后涼拌的花椒芽,也別有風味,成為一道淳樸的家常小菜,細嚼,花椒的鮮香麻辣如同一道小溪,緩緩流入腹腔,濯洗般,倍感清爽。

        但這不是母親對花椒的專注,她關心的是秋天的花椒。

        秋風至,桂花香,也是花椒的豐碩之日,一簇一簇地掛在樹上,像一粒粒的小珍珠。原本青色的果子,此時已是紅褐色了,身披紅袍,儼然鄉(xiāng)下行將出嫁的女子。母親每年秋天都要采摘一些花椒,用來泡茶喝。當然是指花椒的殼,老家人把此物叫椒子?!芭R湘愛喝椒子茶,過年過節(jié)打糍粑?!边@是臨湘的又一習俗,在臨湘民間飲椒子茶成風,比飲川芎茶的地域更寬,人數(shù)更多。當然在岳陽還有岳陽縣、平江縣等山區(qū)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甚至岳陽的鄰居湖北通城縣、江西修水縣等地至今也有泡椒子茶的習慣。每家每戶,有茶葉必有椒,沏茶必放椒。尤其是夏天泡隔夜茶。晚上燒一大壺開水,放幾粒椒子,隔日不餿,在田間勞作了半晌,回家,堂屋的一方木桌上一壺椒子茶靜守著時光中的親人。一杯花椒涼茶“咕咚”一下穿喉而過,直抵身體深處,頓時生津解渴,醒腦提神,自然抵得上幾茶缸涼水。母親時??洫劊冉纷硬栌袃蓚€好處,一是疲憊了、沒勁了,泡碗椒子茶麻麻嘴皮子,立馬便精神百倍、鉚上勁了;二是吃了葷膩,或者滯了胃,喝碗椒子茶理理腸胃,兩個響屁一放,什么都好了。母親的神態(tài)儼然是在夸獎著寶貝閨女。母親每年都會采摘一些椒子,曬干,收藏在陪嫁時的藍花瓷壇里。每次我回鄉(xiāng)下時,母親會包一大包椒子放進我的行囊里?,F(xiàn)在我辦公室里的茶幾上的玻璃瓶子里還裝著椒子呢,時不時泡上一杯,家鄉(xiāng)的味道就蕩漾在辦公室。在城里,偶爾喝到一盅椒子茶,一切與故鄉(xiāng)有關的信息便會通過這“鄉(xiāng)音”傳遞而來。

        自已喝,待客也是如此。來了客,進門一盅椒子茶。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鄉(xiāng)村生活艱苦,一土缽魚,一土缽肉,再加上幾碗菜園子里的時鮮小菜,菜少菜差沒關系,待客最真就是最好的禮遇,客人不會責怪,要是茶里沒有椒,來客會問:“何哩?幾粒椒都舍不得?”那說話的神氣與口吻,貌似調侃,實則有些質問的味道。新媳婦剛過門,客人來了,敬過紅糖茶、芝麻豆子茶,還有一道必是椒子茶。如果少了椒子,那是要挨罵的:“這個婆娘真小氣?!逼鋵嵓t糖或芝麻豆子比椒子成本高,但在喝茶人的眼里,最貴的還是椒子。至于婆娘,倒是一種昵稱。椒子茶罷,家鄉(xiāng)還有另一道川芎茶,又是另一種風味!看來,真正的茶道還在民間哦!

        椒子茶的做法很簡單。泡茶用的茶葉是一種洗水茶,茶葉種在菜園邊、山坡上,每到清明谷雨時節(jié)采摘,把揉捻后的茶葉在溪水或井水中漂洗,再用炭火烘焙,成茶清澈甘甜,風味獨特。放幾片茶葉,丟幾?;ń罚瑥幕鹛了筱^上取下熱氣直沖的大銅壺現(xiàn)泡現(xiàn)沖——便是一盅椒子茶。茶椒的芳香與辛辣味,充盈茶水間并彌漫在四溢的熱氣里。癟癟的椒子遇開水,旋即又膨脹成球形,麻點也格外突出。沉浮起落間,即使看不見,卻不能不正視它的存在。如果問:“什么味道?”回答一定是:“椒子的味道。”

        “椒子的味道”是麻味,喝到口里仿佛有細微的電流通過。如果把椒子嚼碎,電流強度則加大,痛哉快哉的感覺由口腔迅速擴散到全身,再吸一口氣,更有清涼相伴,進一步深入到五臟六腑。吃過飯,呷過酒,或者喝過紅糖茶、芝麻豆子茶,如果不喝點椒子茶,口中那種膩膩的、干干的感覺總揮之不去,椒子茶一入口,問題就迎刃而解。當然,外鄉(xiāng)人是體會不到的。他們會說“椒子的味道怪怪的”,倘若不小心或硬充好漢咬破了椒子,則會舌頭發(fā)硬,喉嚨起火,說不定還會“閉了氣”去。只有喝習慣了,適應了,才會覺得一日不可無此君,放了椒子的茶,真正稱得上有滋有味、回味無窮。有的人加量泡茶,還不過癮。后來干脆裝一把放在衣服的口袋里,時不時放一粒在嘴里嚼,走路做事須臾不離。不少外來媳婦入鄉(xiāng)隨俗,時間久了,也戀上這椒子茶,自然而然地變成鄉(xiāng)俗的代表者、維系者。

        不要小看一杯椒子茶。堂兄看上鄰村的姑娘,嬸娘偷偷地上門去考察,假裝是過路人,上門討一碗茶喝。姑娘穿著一件新花布小衫,清清爽爽,入眼就讓嬸娘有些歡喜。姑娘熱情地用圓形托盤端了滿滿地小花瓷茶杯,當然是一碗椒子茶。嬸娘不急不慢地喝茶,末了,用手輕輕一拍,椒隨著茶葉就到了茶盅的邊邊上,又用手指把茶葉帶花椒一并“括”到嘴里,嚼著吃了。吃完這道茶,嬸娘就暗暗地定下了這個未來的媳婦。果然,嬸娘沒有看走眼,她真是一個賢惠的好媳婦,待嬸娘如親娘,十多年了婆媳沒有紅過臉。嬸娘逢人就說,這是椒子茶的功勞,其實是在夸獎媳婦。原本只是一杯茶,又有了新的意味,質樸厚重。

        椒為蕓香科植物?;ń啡氩栌蓙硪丫?,蜀人作茶,吳人作茗,指的就是花椒同煎?!对娊洝ぬ骑L椒聊》詩曰:“椒聊之實,蕃衍盈升。”由此可見椒子茶是一種古老的茶俗。中國士大夫的精神領袖——楚國名相屈原受陷害逐出郢都,流落洞庭湖一帶,憂愁幽思,而作《楚辭》《九歌》《離騷》等流傳千古。他對花椒可以說是情有獨鐘。細讀屈子華章,便可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 “椒”氣多。如: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雜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雜中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茞 ?(《離騷》);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九歌·東皇太一》);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芳椒以自處。(《悲回風》);島木蘭以嬌蕙兮,鑿申椒以為糧;(《惜涌》)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湘夫人》)。屈原的作品,反映了楚地的文化風貌,又使得這一文化積淀隨著時間推移——越積越深,延續(xù)至今。后來屈原沉江而死。那條江叫做汨羅江。因為屈原,一條淺而窄的江毅然冠上了“藍墨水上游”的標志,成為流傳千古的文化符號。而屈原的作品中屢見花椒,又成為當歷史學家認定臨湘市為屈原故居的有力證據(jù)。雖然爭議頗多,卻也是文化的尋根與探源。

        其實花椒在湖南,只是委曲求全地生存,到了四川,花椒才是享有盛名的香料,位居十三香之首。一進四川,空氣中彌漫的滿是椒香,甚至于讓你有些麻意,隨手一抓,就是一把濃香。正如元代詩人馬祖常詠嘆:“椒花染紫風雨香?!彼詷O是?;ń房梢哉f是四川的標簽。一日三餐,餐餐離不了花椒,甚至于糕點和蔬菜中也要放花椒。四川最有名的是火鍋——清油鴛鴦鍋,四周是辣的,紅紅的油水,里面摻著大片大片的辣椒和大串大串的花椒。鍋燉的越久,麻和辣越發(fā)明顯,吃到半飽,舌頭發(fā)麻,嘴唇顫抖。而四川泡菜,什么泡辣椒、泡生姜、泡酸菜、泡蘿卜、泡雞爪、泡豬耳朵……凡是能泡的,四川人都“泡”,泡菜更是少不了花椒這一主角。如果哪一天,在飯館遇到一個人對店小二說多加點麻椒,這個人一定是四川人,無論他用什么口音說話。其實北方人做菜也用花椒,但只是用油炸一下,僅僅取其香而已?;ń肥撬拇ㄈ说目谖睹K拇ㄈ藧勐槔?,湖南人怕不辣,怕麻,所以花椒在湘菜中難以占據(jù)一席之地,卻在民間茶道中守著一爐火光,也守著這傳統(tǒng)生活的溫度。

        花椒不僅可以入茶,也是一味中藥。花椒的根,民間用于治療勞損,胸腹酸痛,毒蛇咬傷等,是一種野生的藥用植物。椒子樹的果、葉能祛風散寒,暖胃除風、消除解脹、理氣止痛,農家一味小小的保健單方。有一次三更半夜,妻捂著胸口直喊難受,想吐。母親驚醒了,披衣起床,沏了一杯熱騰騰的椒子茶,而且特意多放了幾粒椒,叫妻邊喝邊慢慢嚼。妻接過椒子茶,喝著,嚼著,臉上難過的神情漸漸消失……

        在椒香中妻的夜色靜好,時光安寧。

        責任編輯 楊 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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