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光路
總投資達22億多元,占地403畝的文殊坊,已在2006年10月1日開門迎客。2006年8月,國內(nèi)各媒體紛紛載:“千百年來,文殊院香火不斷,建筑風貌始終如一,歷經(jīng)了一千四百余年的歲月變遷……”我還不止一次地在香煙繚繞的文殊院中,看見一個個導游在向中外游人朗朗解說:“成都文殊院即古益州信相寺,又名信相院,相傳創(chuàng)建于唐代,距今已一千多年……”
說“文殊院創(chuàng)建于唐代”的主要根據(jù),當為《大清一統(tǒng)志》及嘉慶《四川通志·寺觀》。其中說:文殊院即宋初妙圓塔院。嘉慶《成都縣志·寺觀》中也說:“即妙圓塔院,又名信相寺?!?/p>
但宋代黃休復《茅亭客話》中卻說:妙圓塔院在大東門外,其地距文殊院很遠。我在《龍泉驛區(qū)志》中査到,信相寺在隋唐之際建于今洛帶鎮(zhèn),又曾名叫圣母院。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宋真宗下詔,賜名瑞應禪院,清嘉慶年間改稱燃燈寺至今……而洛帶鎮(zhèn)恰在成都外東。我又在《蒲江縣志》中查到: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敕賜蒲江原“莫佛院”為“信相院”,稱“第一名山”……這些都與現(xiàn)文殊院所在地不符。
所以有相當權威性的四川省文史館所編《成都城坊古跡考》中說:文殊院即古信相寺或妙圓塔院之說“似亦未可深信。復按文殊院現(xiàn)存文獻,對上舉兩說,亦無法作確切之判斷。晚明人之著錄,亦不見文殊院之名。天啟《成都府志·祠廟》謂有文殊院,但同時又謂在‘溫江治北’,自與成都文殊院無關”。
這實在讓想把文殊院歷史上溯得更久遠的人們深感遺憾了!
我有相當理由猜想:武擔山寺自隋、唐、宋后,在不同時期一定有不同名稱。武擔山寺既然曾經(jīng)叫咒土寺,很可能上文說的靜亂寺也是它的別稱或俗稱。一廟多名是慣例,如著名的大慈寺,直到如今仍被人叫為太慈寺、太子寺。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武擔山寺也有可能一度改名為妙圓塔院、信相寺、信相院……但客觀而言,這些都沒有確鑿史料為證。
我再仔細觀看所蔵的明朝《天啟成都府圖》,這張在1621年至1627年繪制的成都地圖上,大慈寺、石牛寺乃至現(xiàn)今仍存的北郊昭覺寺等寺廟,都歷歷在目,卻無武擔山寺、靜亂寺,更無妙圓塔院、信相寺的蹤影,這說明:至少在明朝后期,現(xiàn)武擔山到文殊院片區(qū)的佛寺早已凋零甚至湮滅了。
文殊院的“前世”,也許就是武擔山寺,或是其附屬小塔院,但這些也僅僅是猜想。所以,報章中赫然刊載的“千百年來,文殊院香火不斷,建筑風貌始終如一”之類生花妙筆,都是沒有歷史依據(jù)的,只是在輝煌的成都歷史上增添破“補丁”。
我要實事求是地講:確切可考的文殊院歷史僅三百來年——因為一位形容憔悴但眼神堅毅的杰出僧人,正從歷史長卷中向我們迎面走來!
這就是慈篤超存海月禪師。他順治十六年(1659)生于成都柳氏,自幼即由井覷和尚剃度出家,19歲時由昭覺寺丈雪和尚授比丘具足戒,后得法于重慶華巖圣可和尚。
這時,巴山蜀水血雨腥風,正是四川歷史上異常慘烈的時代:1644年,張獻忠破蜀;張獻忠死后又有其余部及殘明軍隊、清軍、吳三桂……走馬燈樣在巴蜀反復“拉鋸戰(zhàn)”,一直鬧騰了三四十年。
慈篤出生這一年,被清廷任命的四川巡撫高民瞻,身著戎裝騎高頭戰(zhàn)馬,在秋風瑟瑟中率大軍剛?cè)氤啥?。眼前地獄般的情景讓他膛目結(jié)舌:“時成都城中絕人跡者十五六年,唯見草木充塞,麋鹿縱橫,凡市廛閭巷,官民居址,皆不可復識!”城中兩萬多口水井,大都填滿尸骨。幾個殘存的老和尚,在軍營中找來些木車,從廢墟中搬運尸骨出城,每天要拉幾十趟,而城外已是“白(骨)山累累”……
康熙二十年(1681),亂世中幸存下來的慈篤已22歲。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從峨眉山歸來,從大安門(即成都北門)走到寂無人煙的武擔山下。蒿草遍野,枯骨處處,滿目瘡痍……這不僅是四川百姓橫遭屠戮的時代,也是巴蜀佛教慘遭滅頂浩劫之時。孤苦凄涼的慈篤,眼前浮現(xiàn)出師長們以凄惶之聲講述的一幕幕慘景:
順治元年(1644),張獻忠攻成都,大慈寺僧兵曾在府河邊迎戰(zhàn),猛追張部(后世因此才留下猛追灣地名),張獻忠因之對佛門惱怒異常。此時大慈寺有僧千人,因該寺藏匿過明蜀王一位宗室,張獻忠便將大慈寺和尚殺個精光,又下令兵卒對成都遠近所有寺廟大開殺戒,一時間血肉橫飛、殺聲震天,眾多寺廟悉化為灰燼,僅這年就殺成都僧眾兩千多人……
慈篤又想起破山禪師忍辱弘法救人的往事:順治七年,張獻忠舊部李立陽屯兵涪陵,殺人如麻。破山勸其止殺,李說:“和尚吃肉,我即不殺人?!逼粕酱穑骸肮皇葰⑷?,僧何惜一口?!彼焓持4撕蟊粓?zhí)者,多因此得活。
狐兔出沒的荒野蒿叢中,慈篤發(fā)現(xiàn)有數(shù)尊銹跡斑斑的鐵鑄神像和兩株古杉樹歷劫尚存。這是何朝何代何寺的幸存物???慈篤頓時淚流滿面,用顫抖的雙手摩挲著神像……如電光石火在腦中閃耀,慈篤立下宏愿:“身為破山禪師的嗣法弟子,我此生當振興成都佛寺!”
他在兩棵古杉樹之間結(jié)茅為庵苦行修持,開始慘淡經(jīng)營修建佛寺;隨著城市的復蘇和人口增長,慢慢慈篤的德聲已傳播遠近。
于是,有了神奇的傳說:“師結(jié)茅于信相院荒址,時人見毫火遍錦城西北隅,咸疑失火,官兵疾詢,而無火,眾以為奇,依跡尋之,乃師坐處。”
傳說越發(fā)神奇:遠觀慈篤居處紅光中出現(xiàn)了文殊菩薩像!于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四川巡撫吉圖爾、成都太守張文燦等人,發(fā)動官紳軍民捐資大修廟宇,寺成,初名信相文殊院,迎慈篤禪師當住持。吉圖爾還將慈篤乃文殊顯圣的稀奇事上奏朝廷??滴趸实鄣弥螅蝹髡俅群V和尚,慈篤均以有病為由婉拒??滴跛氖荒辏?702),康熙親書“空林”二字匾額及御書《金剛經(jīng)》《藥師經(jīng)》《海月》詩軸賜文殊院??滴跷迨拍辏?720)慈篤坐化,享壽61歲。
可見,慈篤實為文殊院初祖,文殊院初建距今實實在在只有310年。
清道光年間,四川提督羅斯舉又帶頭集資數(shù)十萬兩白銀,重修已破朽的文殊院。48根大石柱,從金堂淮口鎮(zhèn)運來,因城門窄狹,拆毀北門一段城墻才運入城內(nèi)……文殊院由此成為名聞天下的“四大叢林”之一。
清朝歷任四川官員為什么熱心整修文殊院?
北門,歷來為成都北出秦嶺到京師的門戶。清人入川最先恢復的便是北門外驛路,官員赴任也必從北門進入。所以清時北門李家巷建有“迎恩樓”,北門大橋又叫”迎恩橋”,取“皇恩浩蕩”之意。為讓外地人一到四川首府成都,就留下太平繁榮和安定祥和的印象以顯治績,封疆大吏重整北門應是當然之事。加之清代北門一帶本是繁華之地:珠寶街、珠市街、金絲街、銀絲街、白絲街等豪華商街,都集中在文殊院附近。寺廟道觀也多集中在北門幾條街內(nèi):真武廟、火神廟、五岳宮、白云寺、喇嘛寺、狐仙祠、文殊院、灶君廟、如是庵、文廟、楞伽庵、金沙庵、愛道堂……幾乎每條街都有廟觀,甚至一街有兩座廟宇。
寺院身處省城鬧市,使文殊院片區(qū)蘊涵了太多“佛法在世間”的人文色彩,構成濃郁的成都本土文化。
與文殊院一墻之隔的武擔山下,清朝后修成北較場。清兵從北較場到大安門(北城門)來回都要經(jīng)過文殊院街。在《成都竹枝詞》中,常可讀到小和尚們溜出廟門,瞪大眼珠子去看那些演武的奇形怪狀的兵卒:“氆氌馬褂氆氌袍,手持弓箭帶腰刀。鳥槍背得沿街走,定是營中演大操!”“堂堂鞭轡馬閑閑,趁值天晴出北關。洗炮健兒排隊去,笑言今打鳳凰山!”
成都文殊院
四川考武舉之地也在成都北較場、鄉(xiāng)試時遍設“武棚子”。文殊院街平時很冷清,武考時市民都涌來游樂觀看,人頭攢動十分熱鬧?!跺\城竹枝詞中》說:“北較場考武舉人,文殊院側(cè)武棚鄰。閑時芳草行刑處,秋夜螢飛訝鬼磷?!痹娮髡邨钲圃姾笞宰⒃疲骸拔渖康娇茍瞿赀M省,操演處各武棚子,自文殊院到北較場,比鄰而居。又,北較場系犯人決罪正法處。”
原來清朝中葉后,刑場就在北較場。較場口有一小橋,因人犯至此已嚇得尿濕褲襠、喪魂失魄,故叫“落魂橋”。名不雅,后曾改成“落虹橋”。想必殺人角號“嗚嗚嗚”凄厲吹響、犯人被“砍腦殼”之時,文殊院內(nèi)的木魚也正“嗶剝嗶剝”敲打得一聲比一聲緊……
清時,成都法會多集于此寺。如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四是中國傳統(tǒng)中元節(jié),又稱盂蘭節(jié),也稱鬼節(jié)。文殊院和尚照例要大做法事超度亡靈,所以竹枝詞中留下了半夜三更燭火映天的生動情景:“三更放戒正臨街,臺上高僧慧眼開。焚起托生符萬片,孤魂野鬼一齊來!”
文殊院得到從皇帝到地方官員的大力護佑,香火旺盛且有大量田地出租,僧侶生活優(yōu)裕。一些和尚也附庸風雅,藝本平庸卻亂以詩畫邀虛名,嘉慶時有竹枝詞寫道:“文殊院內(nèi)際微僧,字體龍蛇浪得名。畫竹馬辰畫馬杜,千秋總是有公評?!鼻逑特S乙卯年吳好山(1855)付梓的《笨拙俚言》中也寫道:“大廈高樓四望環(huán),收來租谷堆一山。袈裟一領安居食,四百僧人得安閑!”
鬧市中的文殊院,目睹了歷史風云變幻。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初八日,成都出現(xiàn)最“新潮”的一幕:乘車坐轎來的一百多個放腳太太和反對纏腳的先生們到寺中隆重開會,在成都文殊院成立起“放足會”,這給封閉的古城吹來一股破除惡俗的春風。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北較場成了黃埔軍校?!洞蟮断蚬碜觽兊念^上砍去》的雄壯歌聲時時飄到文殊院。日軍轟炸成都歷時5年,以昌園法師為首的四川佛教會僧人們,本著慈悲救世宗旨,自動組織“僧伽救護訓練班”,在文殊院緊張集訓后,英勇奔赴爆炸聲聲的空襲現(xiàn)場,不顧生命危險救死扶傷……
1938年1月21日,出川抗戰(zhàn)的川軍將領劉湘病死武漢,靈梓運回成都后較長時間暫厝文殊院,由寺僧做法事超度祭奠。炮火連天的抗戰(zhàn)中,印度大使、美國援華空軍“飛虎隊”陳納德將軍等外國友人,都曾到寺中一聆法音……
歲月如水,三十多年彈指過去。再逢盛世,近年我常游此處。文殊院街出售香燭、紙錢、花圈、神龕等宗教、殯葬用品的竹棚攤子鱗次櫛比。寺門前常有瘸腿、斷手、瞎眼者向人乞討,還有陰陽怪氣的江湖賣卦算命者流。叫賣聲、乞討聲、解簽聲,伴隨紅墻內(nèi)鐺鐺鐘磬聲……短短一條街,生和死、樂與苦、莊嚴佛法和紅塵世俗,糅合得如此和諧、如此從容。
2006年10月,寺外文殊坊建成了,這無疑是成都城市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莊嚴佛土文殊院的鐘聲,或?qū)⒂朴骑h蕩千年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