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靜
外婆的年齡,外婆的瘦弱,越來越承擔不起日漸成長的我的重量。而看上去仍舊一臉迷茫的我卻依然心安理得地躲在外婆的身后,兩只手靠在她的肩上。
我似乎從沒有考慮過沒有外婆的日子怎么過。每天清晨睜開眼睛,看到的總是她忙碌的身影,撲面而來的小米飯香,還有氣息濃重的笑容。我?guī)缀跏撬畹娜俊?/p>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那一年寒假,我十歲??爝^年了,外婆帶我去趕集。走到東風池路口的照相館時,外婆停下腳步。里面的生意不景氣,見我們駐足門前,就有一位老師傅出來招呼:老太太,照一張相吧,過年了。
外婆看看我們的穿戴,搖搖頭。我在一旁使勁兒地鼓動她:照吧,照一張吧。外婆撫了撫我額前那幾根總不馴服的劉海,對老師傅說:給孩子照一張吧。照相的老師傅忙說:老太太,您福氣,您也得照。我的福氣在外婆的心里,而外婆的福氣在無怨無悔的忙碌中。
每逢過年,我總不自覺中就會露出一兩句讓外婆生氣的話來。看見家里蒸了好幾籠的饅頭和年糕,我會說:“弄那么多干嗎?”回頭看見炸了那么多的魚和藕合,我又會說:“吃得了嗎?”這時,外婆總是說:“閉嘴。”還有一次,更使她大怒。母親拿著一個面盆,我在一旁擔心地說:“別摔了?!蓖馄鸥纱嗾埼页鋈ネ?,她小心翼翼地念叨著:“童言無忌隨風去?!笨此谀觋P當口和平時不一樣的謹慎神情,盡管之前有她的叮囑,但依然覺得新奇,于是我越發(fā)調皮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怎么會那么隨便地在過大年時惹外婆生氣,但生氣歸生氣,外婆轉頭就忘了。她把一年來存在柜子里面的、能放得住的一些好吃食都拿出來,擺放在桌子上、床上,再一次教我們過年要說吉利話,什么“發(fā)財”啦,“旺香”啦,我邊學邊忘,就是有時候記住了,也不知道把這句話放在什么事上說合適。外婆也不再生氣,只要我們說了,她便高興。
大年初一一大早,天還黑著,鄰居們開始輪流來我們家給外婆拜年。因為她是我們那個百人家屬院里年級最長的一個老人。外婆不喜歡別人問她:“今年高壽了?”還怕問她:“早上吃了幾個餃子啊?”面對這樣的問題,外婆有時候回答,有時候裝做聽不見。但是,只要回答,就會說:“不高,才96歲?!被蛘哒f:“不多,六個餃子。”即便只吃了兩個三個,她也說吃了六個。
“六”即順,圖個吉利。而96歲,連續(xù)說了近十年。外婆其實是我的曾外婆,但我總叫他外婆。她活到106歲。由于資訊不發(fā)達,這在當時并不是新聞。
我就問她,過年了,您怎么就可以說不高、不多之類的話呢?她就說,等你活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說完,坦蕩地笑了。外婆知道,無論怎么教我們,小孩子也不會全記住,于是,她每逢過年最常嘮叨的就是一句話:“童言無忌隨風去。”現(xiàn)在想來,我真想像小時候那樣,敞開了說,只需要一個像外婆那樣的人為我解脫。
愛有腳步。過年的時候,外婆曾經(jīng)把母親給她的零花錢、她自己穿過的干凈的鞋子、衣服悄悄地送給一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孤老婆婆。她對我說,別告訴你媽媽。仔細想,外婆倒不是怕我母親不讓她濟貧,而是念及母親孝敬她的一片心。
那時候,除夕夜沒有電視也沒有春晚,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吃限量版的瓜子花生和糖果。
一些話題至今還記得。母親曾對外婆說,等錢攢夠了,夏天的時候給外婆買一臺電風扇。外婆想象不出電風扇的模樣和作用,便問母親要多少錢,母親說,便宜的也得一百多元。外婆就勸母親說,那就不要了。一角四分錢的芭蕉扇滿街都有賣的,一百多元能買一屋子,夠用好多年的。母親笑了,對外婆說,您搖一晚上扇子,還睡不睡覺了?外婆說,我年紀大了,覺少。
那年夏天,母親終于還是買回一臺電風扇,藍色的,頭很大,通電以后,風立刻就來了,三個檔位,可強可弱,外婆那時才認為這錢花的不冤枉。直到今天,母親提及外婆,都會想到除夕的那個夜晚。
過年,我能攢下許多五顏六色的糖紙,一張一張捋平,夾在書本里。這種誘惑力來自外婆對世界的那種詩畫般的描述。那描述,影響了我,這也是我對生活產生愛的一個重要基礎?;蛟S,外婆在不經(jīng)意間,已把一個世界的輪廓深深地印在了一個對生活一無所知的孩童腦海里?;蛟S,她不知道,這對于這個孩童一生的成長所起的作用有多么大。我慶幸自己有這么好的啟蒙教育,也慶幸命運把我交給了外婆和母親。
傳統(tǒng)的教育,沒有模式,卻有著無限度地來自家庭老人的關愛。因為這種生活細節(jié)的帶領,讓我在認知未來世界的時候,總是乘坐在愛的云朵上。
江玲摘自《河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