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崇茂
白底鑲著藍花,沿口已豁了牙,孤單地立在家中的冰箱上。這是父親用的碗。
自從父親生病后,一切都“特殊”起來。確診為癌癥晚期的那天下午,把父親從醫(yī)院扶回我的家中。兄妹幾個悄悄商定:精心伺候父親,千萬不能對父親泄露真實的病情。晚上,妻子特意為父親做了一碗湯。母親說,給你父親專門備一個碗吧。妻子表示贊同,不知從哪個旮旯,她找出了那只碗。
我覺得不妥,因為此前父親一向都是與我們同桌吃飯、同碗喝湯的。我想說,癌癥是不會傳染的。但看看妻的眼神,又加上母親的堅持,我終于未開口。
此后每次吃飯,父親都是用這只碗。母親和妻子總是把菜夾到碗里端給父親,然后他就一個人在旁邊默默地、一點一點地吃。而從前,一向威嚴有加的父親,每次從鄉(xiāng)下來,吃飯時我們總要恭恭敬敬地把他請到“首席”就座。
我有些黯然。想起童年的時候,為了全家生計長年漂泊在外的父親,有一次帶回一件讓我特別興奮的禮物——一只涂著花油彩的“小洋碗”!那碗既好看又摔不破,我視若寶物。有親戚家的小孩來到,吃飯時也搶著要,我死活不依,因為這是父親買給我專用的。大人們只好無奈地啞然失笑。又想起小時候因為家里太窮,臘月農閑時差不多每天三頓都在喝粥,只有到過節(jié)時才煮點干飯、炒幾樣小菜。這一頓,我吃得特別快,而父親似乎又吃得特別慢,待鍋里見了底,父親這時就會把他碗里的飯菜分到我的碗中,并叮囑:“不要再這么快了,慢慢吃吧?!?/p>
而現(xiàn)在,父親卻像一枚葉子,一枚失卻了水分和綠意的葉子。大樹茂密地躥得老高,他卻孤零零地落在了一邊。
那天,我回鄉(xiāng)下看望父親。我偷偷問母親:“父親發(fā)覺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嗎?”母親說:“早曉得了?!薄八趺磿缘玫模俊薄皬哪慵业耐??!蔽倚念^一緊:“我家的碗?”母親說:“是的。他說,你們每天都特地為他做那么好的菜,又總是用同一只碗端給他,那碗上恰好有個小豁口。他能不猜疑嗎?你父親又不是個粗心人?!?/p>
我感到震驚和難過。
父親又一次從鄉(xiāng)下來的時候,更顯虛弱不堪。吃飯時,我給他換了一只新碗,他很快發(fā)覺,并固執(zhí)地堅持要用以前的那只碗。我請他到桌上和我們一起吃飯,但他就是不肯把筷子伸到盤中夾菜。這一次,父親住了較長一段時間。他說:“你們這樣孝順,做上人(上輩人)的心滿意足,死也閉眼了,只怕是以后來的機會少了?!蔽业谋亲用腿灰凰?,趕緊借故跑到別處。
現(xiàn)在,那只碗放在冰箱上已一月有余。仿佛被人遺忘,又仿佛在靜靜等著父親的再來。
我時常感到刺痛和愧疚:忙碌而粗心的我們,究竟回報了父親多少愛?!瓷白瓷白的碗壁上,已罩落一層細微的塵埃。碗上那豁了牙的口,像是努力要對我說些什么,卻又始終沒有說出來……
胡培芳摘自《流浪途中的玫瑰》
(金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