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平
最近,在新修建好的長江劇場里看了一場別具一格的戲—小劇場淮劇《畫的畫》。沒有幕布,舞臺上,看似隨意地扔著一真一假兩幅畫的符號,寓意本劇的劇名。舞臺基本上是“空的空間”,靈動自由,必要時才出現(xiàn)一把椅子;觀眾席和表演舞臺在同一平面上,演員與前排觀眾的距離近在咫尺。
這出新創(chuàng)小劇場淮劇的上演,采取了“群團+院團”合作的新模式:由上?;磩F和上海楊浦區(qū)文聯(lián)等單位共同推出,楊浦區(qū)文聯(lián)是出品人。管燕草編劇、吳佳斯導(dǎo)演、梁仲平表演指導(dǎo),五個青年演員挑梁,音樂、舞美、服化等主創(chuàng)隊伍基本上是一群80后、90后的年輕人,使這臺戲洋溢著青春與活力。
全劇只有五個角色,“生旦凈末丑”五個行當,分列舞臺各方,觀眾進入劇場時,他們早已背朝觀眾端坐著。臺口,還盤腿坐一位身份不明的“黑衣人”。
場燈暗了,舞臺燈光亮了,戲劇開場?!吧﹥裟┏蟆?,一一轉(zhuǎn)過身子,用特定的身段動作和念白,向觀眾介紹自己所屬的行當。這樣的開場,既普及了戲曲知識,又幫助觀眾熟悉了人物。接著,他們活動起來,展演了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這臺只有80分鐘的戲,圍繞一幅古畫的真假展開。一幅畫引出了一場戲,一幅畫惹出了一場大禍。
劇情頗為簡單:新皇上臺,下旨尋找一幅漢朝古畫《逐鹿中原》,據(jù)說畫中藏有治世玄機,奉獻者有重賞,官員可升三級?!吧嫌兴?,下必甚焉”,于是,頃刻之間,朝野掀動一股尋畫的浪潮。大小官員紛紛向皇上表忠心,四出尋找古畫,引發(fā)了一連串可笑而可悲的尋畫、獻畫、造假、跑官、要官的故事。臺上眾人的形體動作,夸張而可笑,如同老鼠嗅到油香一般。
接著,禍與福,悲與喜,真與假,美與丑,仇與愛,如影隨形,在這個極其簡約的舞臺上接踵而來。芝麻官陳海山卷入了這場尋畫獻畫的風(fēng)波,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兄嫂。他聽說過,身為漢室后裔的嫂子的陪嫁物中,有這幅寶畫。于是他向皇上立下了“生死狀”。始而盜、繼而索,兩者皆不得,他竟不惜將從小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哥哥抓起來,強令兄嫂交出古畫。
然而,不幸的是,陳海山得來的這幅古畫,竟是一幅贗品。嫂子說,她家的古畫,在太祖父時已被盜,于是,請名家仿作了一幅替代。她不愿意拿出這幅假畫來害小叔;但陳海山卻以為是嫂子舍不得割愛,執(zhí)意取去奉獻。令人意外的是,真畫《逐鹿中原》,早已在新皇的手里。原來這是一場有意的測試。獻上“古畫”的大小官員,無一例外都被皇帝請去“喝茶”。陳海山接到皇帝的“請?zhí)保瑒t活活地被嚇死了。
且聽劇中反復(fù)念誦的主題歌:“畫畫畫,那幅畫,栽在心中發(fā)了芽,種在夢里開了花,一不小心糾結(jié)成瓜。誰有本事得到它,美夢成真笑哈哈……”原來,丑態(tài)百出的根源,在于人的內(nèi)心膨脹的私欲。
一幅古畫惹出來的禍,告訴觀眾:無論是哪個朝代的官員,投機取巧是可恥的,沒有底線的欲望是可怕的,鉆營拍馬的結(jié)果往往是葬送了自己。觀眾從陳海山這個白鼻子小吏丑態(tài)畢露的表演中,又可以隱約看見當代某些官員的身影。人們在會心一笑之時,理解了該劇諷刺時弊的用心。
這是一出后現(xiàn)代小劇場淮劇,具有輕喜劇風(fēng)格和荒誕、寓言色彩,戲很生動有趣,雅俗共賞,很適合年輕觀眾觀看。小而新,古而奇;新不離根,古不陳舊。一幅畫的寓言式故事,五個演員近距離的生動演唱,帶給觀眾審美愉悅和捧腹大笑,同時傳達了深刻的哲理和悲劇意味。情節(jié)起伏,唱念做舞,演員對著一百多位觀眾,面對面地表演。這樣的“演戲”、“看戲”,頗有我國古代廳堂歌班演出的樣子,又有點現(xiàn)代西方“殘酷戲劇”的味道。
這臺先鋒性、探索性很強的小劇場淮劇,顛覆了淮劇老戲的格局,卻又盡顯傳統(tǒng)淮劇的特色和魅力。生、旦、凈、末、丑,各個行當?shù)某淌交硌莺突瘖y造型、服裝形制,基本上還是傳統(tǒng)的(服裝上有些新意:五個角色外衣全部白色,沒有繡花。哥哥陳海峰的袍服前后從下擺往上有墨色的暈染,太監(jiān)張公公的袍子下半部鑲嵌了幾道黃色的斜條);但在敘事方式、場面呈現(xiàn)上,卻有許多創(chuàng)新??上驳氖?,淮四班三個二十來歲的新人,能運用程式技巧來飾演這臺新創(chuàng)古裝劇中的角色。尤其是22歲的丑角演員徐星辰的表現(xiàn),令人刮目相看。他綜合了文丑和官丑的表演特色,鮮活地塑造了一心想往上爬的小官吏的形象。文武兼?zhèn)?,運用了舞水袖、抖帽翅、矮步、跪步、蹉步、滾雞蛋、摔僵尸等高難度的技巧,加上那對骨碌碌轉(zhuǎn)動的眼珠子,既展現(xiàn)了他的綜合技巧和能力,又符合劇情需要和角色的性格、行為、心理活動,增加了戲的觀賞性。全劇唱腔保持了原汁原味的淮調(diào):自由調(diào)、靠把調(diào)、拉調(diào)、小悲調(diào)、馬派自由調(diào)、銀紐絲調(diào)等,都是淮劇代表性的唱腔曲調(diào);陳麗娟、陸曉龍飾演嫂子和哥哥的幾大段唱,無論是詠嘆還是宣敘,都唱得韻味醇厚;劇中的獨唱、對唱、四人對唱等唱段,也安排得很豐富,相信淮劇老觀眾聽得會高興。
該劇的音樂元素在打擊樂方面有較大創(chuàng)新。那位開場前在臺口盤腿而坐的人物,原是一位鼓師,由譚昀擔當。燈光一亮,他赤足上場,走向臺后方的打擊樂器組合區(qū)。他和五名演員融為一體,承擔了鼓、鑼、 鈴鐺等打擊樂的演奏,用鼓點掌控全劇的節(jié)奏;劇終,他突然走到臺前,居然“不務(wù)正業(yè)”,領(lǐng)頭帶著“生旦凈末丑”一起,跳起了熱辣的現(xiàn)代勁舞,引發(fā)了場內(nèi)如潮的掌聲。
這些藝術(shù)形式上的標新立異,混搭和融合,都是后現(xiàn)代戲劇的特征,為淮劇小劇場戲劇的探索、創(chuàng)新,為爭取青年觀眾,作了有益的嘗試,值得肯定。
《畫的畫》雖然還是試演,尚有粗疏之處;但其品相不錯,已取得初步的成功。提幾點不成熟的意見,供編導(dǎo)進一步修改打磨時參考:戲雖荒誕,但內(nèi)在的“經(jīng)”,尚可作推敲;對陳海山性格和心理上的刻畫不夠細,缺乏“這一個”典型人物的特色;最后,皇上把古畫原作還給劉家后人,似沒有必要;有些太直白的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語言建議去掉;有的演員在戲中角色轉(zhuǎn)換,如陳麗娟在劇中主要扮演嫂子,后來又客串一個張姓官員的妻子,若能運用面具,效果可能更好。還有,劇名能否改成《一幅畫》?請酌。
作者 上海戲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