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娜

當他們眼神不再明亮，步伐開始搖晃，說話也開始變得重復和嘮叨，愿我們不但有足夠的關懷和耐心來陪他們逐漸變老，也有足夠的能量和實力成為他們最穩(wěn)妥的靠山。

1

一個冬夜，老友給我打電話，說著說著就掉了淚。

去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老友的母親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天，老友兩口子去吃本城一家網紅店的料理。吃完后，老友隨手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感嘆那么貴的菜，還沒有母親做的芥菜好吃呢。

原本是嘚瑟，誰成想母親在老家看見當了真，裹上圍巾便要去小鎮(zhèn)上的超市買芥菜。

當時天色已黃昏，雪花順著冰冷的風絲直往眼睛里刮。拐彎處一個不留神，母親被兩個追著玩雪的孩子撞得腳下一滑，整個右半邊身子便實實在在地砸在了旁邊的臺階上。

初時母親不讓父親給他說，只是買些藥膏在家敷著。幾天后痛得愈發(fā)嚴重，這才給他打了電話。

他急急把母親接到市醫(yī)院做檢查。拍了片子，骨頭雖無大礙，可因母親右臂肩胛處前兩年曾傷過一次，當時幾番治療，仍落下肌肉粘連的毛病。此次摔傷引發(fā)舊疾，右臂紫腫得像新蒸的窩頭。再加上腰部被臺階一磕，半邊身子麻過之后便是無邊無際的疼痛。別說穿衣梳頭，連翻身起床都是困難。

看著他每天著急忙慌地請專家、找偏方，母親不安地說：少請幾天假，你趕緊去上班吧，別讓領導有意見了。又說，你看我這不是給你添亂嗎？

我們的父母總是這樣，你不經意的一句話，就成了他們追逐的光。你為他們付出一點點，他們就生怕拖累了你的日常。

2

聽著母親夜里因疼痛而發(fā)出的細碎嘆息，老友在電話里自責得要命：干嘛要發(fā)那條朋友圈呢？

而后又低低地說：這些日子穿梭在醫(yī)院，其實我心里有一種隱秘的慶幸，還好我媽得的不是什么疑難重癥，要不然以我現(xiàn)在的情形，真不知道生活會過得多糟糕。

他問，你懂我的意思嗎？我說我懂。

80后的我們，稀里糊涂又懵懂倉促地走到人生的半山腰，原本還時不時把自己當成小公主，忽一日父母生病住了院，不僅有等待繳費的長長賬單，還有陪床照料及一日三餐，孩子在幼兒園等著接，老師一個個催促的電話里已有著克制不住的埋怨。心急火燎中，頓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這個家的頂梁柱。

父母看我們的眼神已有了小心和期盼，遇到問題開始遵循我們的意見，年幼的孩子更是把我們當成生命的靠山。

人到中年，乍然看到生活赤裸裸的真相，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恐慌：

我們平日里的歲月靜好，有幾個不是掩藏在父母康健無憂的基礎之上？

我們矯情追尋詩和遠方，有幾個能完全離了父母畢生辛勞給我們買房安放夢想？

當父母華發(fā)漸生，我們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把父母余生的幸福和孩子的希望都扛在肩上？

3

朋友程程的母親，幾年前突患脊髓炎。

好在程程是醫(yī)生，這些年，她帶著母親到處針灸按摩加理療，向留在一線城市大醫(yī)院的同學打聽特效藥，上網搜索類似病例。然而母親的身體還是日益垮了下去，行動日益遲鈍，一點風吹草動就引發(fā)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前些日子，程程聯(lián)系我說想要把自己婚前購置的那套小公寓賣掉，說是國外的同學介紹一種藥物，效果不錯只是價錢太貴，且不在醫(yī)保報銷的范圍內。

程程和老公都是三甲醫(yī)院的醫(yī)生，收入在我們這座三四線小城，已屬高薪。公婆身體尚好，暫時無需他們照料，并可以在他們忙不轉的時候幫他們照看兩個孩子。

即便如此，母親一場久治不愈的病，仍讓他們兵荒馬亂。有時候母親抑郁發(fā)作會捶著自己的身體恨恨地說，這樣受罪又拖累孩子，還不如死了好。程程笑臉陪著母親，背了人，終是忍不住哭了很久。

我安慰她：好在你倆收入都可以，又是專業(yè)人士，你想想多少人的經濟不如你們，遇到這種情況他們該多難？

程程喟嘆一聲，身為醫(yī)生，她見到因病患讓一個家庭籠上濃重的愁云慘霧，甚至顛覆幾代人尋常生活的事例，比常人要更多。

青春散場，一個跟頭摔進中年，突然感受到生活的鋒利和艱難，倘若有愛又有錢，來支撐父母搖搖晃晃的晚年，那真是一件無比幸運的事情。

4

秋天的時候，我陪表姐和姨媽看房子。

那是一套二手房，雖然面積不大，勝在環(huán)境好，出了小區(qū)就是城市內河，水流潺潺，兩岸花團叢生，鳥鳴婉轉。

姨媽和表姐都極為滿意，幾番討價還價付了定金。聊天時，原房主阿姨恭維姨媽：老姐姐，你看你多有福，閨女真能干，這么年輕就能給你們買房養(yǎng)老了。

姨媽一愣，趕緊附和說，是啊是啊。

轉頭，我看見表姐眼里已經罩了一層霧氣。

表姐年前離了婚，帶著年幼的兒子住回了娘家。為了多掙錢，她下班后又兼職，兒子全靠父母照顧。

兒子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好多次晚上躺在床上，她都聽見隔壁臥室的父母低聲呻吟著相互捶腰。

后來，考慮到住在娘家終是不便，表姐東拼西湊準備買房。一天，父親把一張存折放到她面前：這是打發(fā)你弟結婚后，家里所有的積蓄了，你看看還差多少，咱一起想辦法。你別有壓力，天大的事兒還有你媽我倆呢！

很多天后，表姐和我說起這件事時，別過頭又落下淚來。

她說：妹，你姨媽他們都六十多了，早該頤養(yǎng)天年了，可我不僅沒能為他們分憂解難，還反過來拖累他們，唉……

人生無奈，命運多舛，重重的嘆息里，是一個個力不能及的兒女面對日益年邁的父母時，那說不出口的歉疚和愧意。

5

我們的父母，熬過了生活的磨難和粗糲，這讓他們不會說愛你，卻始終在我們的身后支持我們飛翔的翅膀。

他們傾其所有，供我們上學讀書，陪我們工作奮斗，幫我們結婚成家，然后再在我們需要的時候替我們撫育下一代。

他們?yōu)槲覀兛赶滤兄負?，以便讓我們面對生活的時候有更云淡風輕的模樣。等我們回頭看他們的時候，他們卻一邊笑一邊擺手：我和你爸身體都好，別管我們。沒事，放心吧。別發(fā)愁，還有爸媽呢！

我在外地上大學時，有一年寒假準備買票回家時遇上了小偷。身份證、銀行卡等被洗劫一空。我哭著給爸爸打了電話，然后在宿舍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天寒地凍，頭發(fā)上還有冰渣渣，看見我，他只笑著說一句：沒事，爸爸來了。

父女母子一場，是命運賦予我們的一種運氣。曾經，父母是我們的天和地，我們最踏實的依靠。

當他們眼神不再明亮，步伐開始搖晃，說話也開始變得重復和嘮叨，愿我們不但有足夠的關懷和耐心來陪他們逐漸變老，也有足夠的能量和實力成為他們最穩(wěn)妥的靠山。

愿你我的努力趕上父母老去的速度。

余生，最大的目標，就是讓爸媽可以過得更好。

摘自 “新華每日電訊”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