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不酷的人剛一出生，閱人無數(shù)的老接生婆就知道他會有不酷的一生，暗暗替他難過。出于同情，老接生婆用心打了一個漂亮的臍帶結(jié)，那個結(jié)脫落后形成一個完美的肚臍眼，不酷的人無論怎么摳肚臍眼都不會肚子疼，這是他除了不酷之外唯一的超能力?？上恢?，因為自從三歲時被教育不能摳肚臍眼，他就再也沒摳過了。

不酷的人小時候?qū)W過很多酷技能，都學不好?？谏谥荒艽党鲆粋€音，還斷斷續(xù)續(xù)的。倒立的時候會鼻塞，只能張開嘴巴喘氣，口水流到額頭上。抽陀螺不會控制方向，得追著陀螺跑，陀螺掉進臭水溝，他也跟著跳下去。

不酷的人十一歲才學會騎自行車，酷的小伙伴站在自行車后座上，張開雙臂，像旗幟一樣神氣。路過一棵歪脖棗樹，小伙伴輕輕一躍跳到樹上，不酷的人還心驚膽戰(zhàn)向前騎，一直騎到野外，夕陽把影子拉長，不酷的人看著影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人，一路上的話都說給了風。

不酷的人背小伙伴過河，小伙伴騎在脖子上指揮他。水漸漸沒過腦袋，他從喧囂的夏沉入幽閉的秋，在混沌的河水中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一條紅魚游過水底，長得像他去世的二舅。不酷的人有許多舅舅，每一個舅舅見到他都會打他腦袋一巴掌以示親昵，其中二舅打得最狠。不酷的人掰饅頭喂奶奶家的蘆花雞，雞嫌他掰得慢，飛起來搶，一口啄在他眼皮上，險些把他左眼啄瞎。如果真的瞎了一只眼，像海盜那樣，不酷的人就酷了。

不酷的人跳大繩掐不準進繩的時機，不是被麻繩抽臉就是被絆倒，只好當搖繩的人。不酷的人倒是很擅長拔河，下盤穩(wěn)、力氣大，有他在，拔河比賽十有八九能贏。然而拔河是集體比賽，不酷的人只是其中的一員，他沒有單獨機會耍酷。

不酷的人學習不好也不壞，考試時抄他答案的人總是考得比他好。當過最大的官是小組長——收作業(yè)的那個，值日時走得最晚的那個，收錢的時候不小心把錢丟了自己掏腰包補上的那個。畢業(yè)二十年后，不酷的人還記得每一位組員的名字。

不酷的人喜歡過兩三個不酷的女孩，那些女孩每人都被兩三個他這樣不酷的人喜歡過，但是她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因為不酷的人從來不表白，至少在青春期從不表白，表白對于他們來說就是游街示眾，是夢見大火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尿了床的絕望的清晨。

不酷的人拍下人生第一張集體照時，就決定了他在一生中所有集體照里的位置——倒數(shù)第二排最右邊。在一些不是那么合適的相框里，他會被切掉半個肩膀甚至一只耳朵，但是他一直保持微笑。他的眼睛瞇著，就算眨眼也讓人看不出是在眨眼。

不酷的人離開家鄉(xiāng)上大學，坐著綠皮火車渡過黃河，在凌晨三點煙霧繚繞的車廂里，強打精神聽對面的中年人講述命運。兩個嬰兒在車廂兩頭此起彼伏地哭泣，三個老人在哭聲的間隙里談論一場他們經(jīng)歷的、沒有人聽說過的戰(zhàn)爭，一對情侶旁若無人地謀劃未來……不酷的人醒著純屬意外。

在大學里，不酷的人剛跟上鋪的兄弟學會抽煙，流行風向就變了，變成抽煙的人不酷，抽過煙又戒掉的人才酷，于是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戒煙，又發(fā)現(xiàn)戒煙也不能讓他變酷?？岬娜吮緛砭涂?，不酷的人怎么做都不酷。不酷的人終于接受了自己不酷這個事實，花了二十三年，不算長，也不算短。

三十歲之前，不酷的人經(jīng)介紹認識了后來的妻子——和他是廣義上的老鄉(xiāng)，是一個普通家庭三姐妹中的老二，比他年紀小、學歷低、掙得少，會炒土豆和白菜，會打毛線和電話。打了3700分鐘電話后他們見面，又聊了8500分鐘后領(lǐng)證。和多數(shù)男人一樣，不酷的人拍婚紗照時第一次讓人給化妝，渾身不自在，心想僅僅因為這一點也絕不能結(jié)兩次婚。

他們按計劃生了一個女兒，又超出計劃生了兩個兒子——雙胞胎。生育女神的捆綁銷售，送子觀音的再來一瓶，讓不酷的人放棄了最后一次轉(zhuǎn)行的機會，在他并不喜歡也并不特別討厭的工作崗位上，開始加班到退休。

他們陸續(xù)送走四個老人，母親去世時，老接生婆的兒媳還送來五十塊錢葬儀。他們養(yǎng)大三個兒女，一個一個送進婚姻殿堂。然后親戚朋友們都說：你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等著享福吧。但是不酷的人想的是：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等著死了。

死亡如同霜降，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在那之前，莊稼還得生長。退休后，不酷的人用私房錢炒股，賺了一點小錢，自己跟團旅游（老伴嫌累不去），和每一個大門每一座牌坊每一塊刻字的石頭合影，以此證明自己來過?；畹竭@個歲數(shù)，不酷的人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參透人生的真諦，但是不好說，說出來傷感情，姑且形容為照著腦門下來的親切而狠辣的一巴掌，或者從鼻腔沖上天靈蓋的雙倍分量的芥末油。不酷的人聽過氣歌手的新歌，找到別人寫的聽后感，發(fā)在自己的朋友圈。

小兒子給不酷的人添了第一個孫子，孫子滿月宴上，不酷的人宣稱自己太高興了以至于今天必須破酒戒，要把這幾年因為高血壓沒喝的酒都補回來。

壽數(shù)高到旅游團都不敢接收的時候，不酷的人不得不撿起了電視遙控器。老伴拉他去跳廣場舞，他推說那是女人跳的，不去。老頭子們喊他下棋打牌，他輸了幾次也不去了。天天盼望放寒暑假，這樣就能看見孫子了，可以向?qū)O子顯擺他剛學會的網(wǎng)絡(luò)流行語，在孫子面前做一回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