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培
青年進城是中國新文學的一個重要敘事類型。從老舍的《駱駝祥子》、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到路遙的《人生》,再到當下幾乎蔚然成風的青年失敗的文本,我們可以看到這一文學類型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魅力和思想張力??v觀二十世紀的中國,青年的社會命運經(jīng)歷了世紀初期的“少年崇拜”,隨后在社會革命和民族危機時期的生力軍,再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共產(chǎn)主義烏托邦時期的“青年崇拜”,直至群體意義上的青年在1980年代走向解體。如果說路遙筆下的高加林代表了1980年代青年“邊緣人”的社會身份,那么,近年來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馬小淘的《章某某》、石一楓《世間已無陳金芳》、東西《篡改的命》,則寫出了青年作為都市“新窮人”的身份新變,這些高度寫實的小說文本直指奮斗的進城青年及其失敗的結局,呈現(xiàn)了青年個體與社會結構之間的分裂,以及青年群體的發(fā)展困境。這些走入歧途、病死、自殺或瘋癲的青年,顯示了青年在當下社會進程中的弱勢地位和成長危機。本文重在考察新時期以來進城青年的身份變化及其發(fā)展困境,試圖通過這些失敗青年個案探討“青年進城”的難度,以及進城敘事中所包含的城鄉(xiāng)結構認知。
一、 1980年代青年的“解體”與高加林的潰敗
在路遙筆下,高加林是一個進城“潰敗者”。路遙自己坦言,“至于高加林這個形象,我寫的是一個農(nóng)村和城市交叉地帶中,在生活里并不順利的年輕人的形象,不應該離開作品的環(huán)境要求他是一個英雄,一個模范?!雹僦档米⒁獾氖?,正是這樣一個有缺點的“當代英雄”,引發(fā)了八十年代關于《人生》的爭鳴,以及大量的“讀者來信”。一個事業(yè)未竟、人生之路坎坷的農(nóng)村青年的命運,竟引發(fā)青年群體的共鳴,觸發(fā)了人們情感的劇震,這顯示了這個人物與時代的某種隱秘“共謀關系”,以及個體困境所蘊含的普遍性的群體危機與迷惘。高加林作為1980年代初的奮斗青年,具有諸多農(nóng)村青年的美好品質,又極具現(xiàn)代氣質,在“進城”途中遭遇城鄉(xiāng)二元秩序的阻隔和城鄉(xiāng)差別、工農(nóng)差別的社會壁壘,最終黯然收兵。高加林的進城歷程及其危機引發(fā)了研究者們對“高加林難題”的追問與反思②。
那么,“高加林難題”的現(xiàn)實邏輯是什么,與1980年代的歷史語境有怎樣的關系?此處旨在分析高加林與1980年代的青年群落的歷史地位和青年思潮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以及高加林的潰敗史所蘊含的歷史必然性。
《人生》發(fā)表于《收獲》1982年第三期,作為該期首篇重點推出,1982年十二月出版單行本。但小說的真正寫作開始于1979年,由于構思不成熟,開了個頭,就寫不下去了。1980年路遙又重寫了一次,還是因為開掘不深,又放下了。1981年春路遙與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王維玲的交談,以及后者給予他的鼓勵增加了他寫作《人生》的信心,后來只身待在甘泉縣招待所的一間客房里,一連“苦斗了二十一天”,終于完成此篇③。從大的歷史背景看,《人生》寫作的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初,正是中國社會暗流涌動、社會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結構即將經(jīng)歷大變革的時期,1978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啟動了農(nóng)村改革,包產(chǎn)到戶隨即實施,農(nóng)業(yè)集體化模式即將解體。在社會領域,知青返城大潮帶來了巨大就業(yè)壓力,城鄉(xiāng)二元分割秩序阻滯著青年的自由流動。“路遙的農(nóng)村知識青年身份特征與奮斗經(jīng)歷,也使其對農(nóng)村知識青年運命的關注有著更深層的寫作動機,‘高加林的出現(xiàn)成為了路遙審視自身與一代農(nóng)村知識青年欲望的鏡像?!雹堋度松返膯柺?,除了這些大的歷史背景,還跟作家的個體經(jīng)歷有關。厚夫的《路遙傳》中詳細記述了路遙為其弟弟四錘和王天樂找工作、托關系解救因砍樹而被抓的生父等事宜?!度松吩诖酥皩憣懲M?,“王天樂的人生際遇給路遙創(chuàng)作《人生》提供了靈感。路遙由己度人,由自己親兄弟的人生際遇而生發(fā)到對整個中國農(nóng)村有志有為青年人命運的關注,由此下決心創(chuàng)作這種題材的小說”⑤。因而,路遙后來把高加林、孫少平、孫少安等形象置于“城鄉(xiāng)交叉地帶”,探討農(nóng)村青年的奮斗歷程,其現(xiàn)實的“邏輯起點”正是源于幫弟弟招工⑥。
那么,高加林與1980年代的青年群落和青年思潮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高加林的潰敗是不是歷史轉型期的某種必然?現(xiàn)代意義上的“青年”,是西方工業(yè)革命之后的產(chǎn)物,青年是推動社會進程與歷史變革的重要力量。梁啟超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發(fā)表的“敬告留學生諸君”、“少年中國說”,禮贊少年,與20世紀初世界各國的“年輕人崇拜”形成合流。作為新興群體,青年被寄予了救國、革新的歷史使命。隨著現(xiàn)代民族危機的加劇,青年主體扮演著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力量。建國后再度興起“青年崇拜”的熱潮,青年用火熱的青春與激情參與著社會主義建設和各項社會運動,形成“革命的青年”⑦。進入后文革時代,由于政治的退場和時代主題由政治轉向經(jīng)濟,“青年”群體也呈現(xiàn)出歷史的斷代與新的品質,正是由于五六十年代至文革的現(xiàn)代造神運動,以及青年被卷入歷史動蕩中的人生遭遇,催生了一代青年的被愚弄感、屈辱感和青年的信任危機。
《中國青年》1980年第12期發(fā)表《“信任危機”與青年》,文章寫出了“我們的靈魂被奸污了”的憤懣,以及青年對政治的不輕信、不盲從的態(tài)度。文章這樣描述1980年代青年的代際肖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初的中國青年是最稱心的:熱情,質樸,‘黨叫干啥就干啥。八十年代的青年雖然對黨也有感情,但雷鋒式的單純卻不見了;他們不甘做‘螺絲釘,想發(fā)揮自己更大的才智和潛力,因而他們那個‘自我更內向、更執(zhí)著,富于哲學沉思色彩;不安于現(xiàn)狀,不承認任何未經(jīng)實踐檢驗的信條?!雹鄬嶋H上,與這種“信任危機”一起出現(xiàn)的青年問題,是關于青年價值觀和人生意義的幾次大討論。從1980年代初期綿延至90年代,關于青年價值觀比較有影響的討論包括“潘曉來信”、“沙鷗討論”、“雷鋒精神大討論”、“梅曉討論”⑨,這些討論圍繞著“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怎樣的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價值、如何生活得更好的倫理問題和生存問題?!叭绻f‘潘曉討論反映了粉碎‘四人幫不久,青年在重新尋找人生意義時的價值迷茫;那么,‘雷鋒精神大討論則反映了在商品經(jīng)濟時代需要怎樣的時代精神;大學生的‘尋帽討論反映的是青年在價值觀多樣化的社會中選擇適合自己發(fā)展道路的困惑?!雹?/p>
可以說,1980年代開始,曾經(jīng)將個體火熱青春與國家、民族連接在一起的“五四青年”和“革命青年”已經(jīng)發(fā)生極大的歷史蛻變,在歷史轉型期,他們疏離主流價值觀,理性審視每一種可能裹挾個體的思潮和力量,作為一種具有共同歷史追求的群體的青年走向解體。伴隨著青年解體的是青年的一種危機性生存,一方面是青年的價值觀和人生信念面臨著巨大的歷史調適,另一方面文革中的下鄉(xiāng)知青當時正以靜坐、示威方式要求盡快解決回城問題,進入80年代以后,青年的犯罪數(shù)比60年代增加了10倍k。加上中國五十年代開始的城鄉(xiāng)二元分割狀態(tài),嚴重阻隔了農(nóng)村青年的發(fā)展問題。路遙在1980年2月22日寫給谷溪的信中,談到當時青年的這種發(fā)展困境:“國家現(xiàn)在對農(nóng)民的政策顯有嚴重的兩重性,在經(jīng)濟上扶助,在文化上抑制。最起碼可以說顧不得關切農(nóng)村戶口對于目前更高的追求。這造成了千百萬苦惱的年輕人,從長遠的觀點看,這構成了國家潛在的危險。”l可見,路遙對1980年代青年的社會處境有著清醒的認識。在路遙的寫實性文字以及《人生》的敘事結構中——尤其是結尾處“卒章顯志”的敘述,路遙都試圖傳達出這樣的寫作意圖:高加林是改革開放之初的“社會新人”,但他尚是一個發(fā)育還沒有完全的、有缺點的過渡期新人,高加林進城失敗與其手段的非法和個體缺點有關;另一方面,他的潰敗更多導因于當時城鄉(xiāng)社會結構的分割這一歷史語境,“社會”限制了青年的“充分的發(fā)展”。也就是說,高加林的人生悲劇及其所代表的高加林人格和高加林困境,與1980年代的時代總體語境有著內在的呼應,高加林是改革開放之處青年的“邊緣”的歷史處境的一個縮影。
二、 從“邊緣人”到“新窮人”:新時期進城青年的身份演進
如果說《人生》重在寫農(nóng)村青年進城的阻隔與艱難,那么,《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世間已無陳金芳》《篡改的命》《章某某》則重在書寫青年個體進城后的奮斗史和失敗史——而涂自強、陳金芳、汪長尺、章某某無疑是現(xiàn)時代失敗青年的典型,這些青年個體奮斗卻蹉跎的進城之路,以及最終悲劇性的結局,體現(xiàn)了這個時代青年的掙扎與絕望。這種奮斗、掙扎與絕望的現(xiàn)象,我們可以命名為“涂自強難題”、“陳金芳悲劇”或“汪長尺困境”。高加林是徘徊在城市之外的“邊緣人”,而涂自強、陳金芳、汪長尺們則是城市的“游民”和時代的“新窮人”。
《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是方方發(fā)表于《十月》2013年第2期的長篇小說,這是一個關于農(nóng)村青年努力奮斗,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抵擋厄運,最終生命走向落幕的悲劇。涂自強大致生活在2010年代初,出生在湖北大山里,通過努力考上武漢的大學,為了省錢,邊打工邊步行到武漢上學。大學四年里沒有回過家,在食堂打工,做家教,勤工儉學。勤勞踏實的涂自強沒有能通過自己的雙手和知識的力量改變自己的命運,相反,生活的厄運接踵而至,而他自己積勞成疾,查出患有肺癌晚期,在平靜地安頓好一切后,黯然死去。對底層小人物的關注一直是方方重要的寫作關切,這次她將目光聚焦在了城市蟻族涂自強的身上。這篇小說關于人物性格的單一性、情節(jié)的偶然性(涂自強的厄運)受到了一些批評者的非議,但方方對于現(xiàn)實的介入姿態(tài)和對底層青年命運的體恤,得到了很多好評。方方在這篇小說中,用“最簡單的方式”m寫了一個奮斗青年的殘酷的故事,方方想看看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憑自己單槍匹馬,能夠走多遠。方方通過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奮斗歷程,試圖引發(fā)人們對鉗制青年發(fā)展的階層固化問題、底層人物的發(fā)展通道和社會保障體系進行思考。
涂自強的一生寂寥而貧苦,他的凄然死去向這世界發(fā)出了無聲的抗議。而在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中,“我只是想活得有點兒人樣”的陳金芳,讓我們再次聽到了失敗青年這種幽怨而無奈的回音。陳金芳是資本時代的“冒險家”,渴望在大城市立足并成就功名,卻屢屢失意,不惜以投資藝術之名大行非法集資之實,短暫的光鮮和豪奢之后黯然收場,鋃鐺入獄。陳金芳的半生類似于一個傳奇,跌宕起伏,神秘莫測,早年的她寒酸落魄,寄居城里拮據(jù)的哥嫂門下,為了留在北京,拼死抗爭,付出血的代價獲得從此漂泊城市的資格,為了生計,輾轉在多個流氓混混的“照顧”下。走過早年這種浮萍般的生活之后的陳金芳,迎來了“陳予倩”時代的社交名媛和成功人士的璀璨時光,當我們驚嘆于她的化蛹成蝶和苦盡甘來時,陳金芳其實處于一場極其危險的賭局之中:她把身家性命幾乎都壓在了一場由b哥這樣老謀深算的專業(yè)投機客操控的金融詐騙中。陳金芳看似游刃于這個資本時代的上層,實則她一直處于這個社會的邊緣。與大多數(shù)進城青年一樣,陳金芳不是一個惡人,盡管潑辣粗俗,但她講義氣,知恩圖報,尤其與“我”之間由于少年時代演奏和聆聽的這種隱秘關系,而一直對我牽念在心。石一楓在這篇小說中,塑造了氣質截然相反的兩類青年形象,一類是“我”這樣的失敗的小提琴手,另一類是陳金芳這樣的失敗青年。前者的精神氣質是似乎看清了人間一切之后的玩世不恭和犬儒哲學,凡事敷衍,缺少斗志,后者如陳金芳則為了立足城市,拼盡全力,受盡屈辱,甚至以非法方式謀求生存資本?!拔摇钡娜搴完惤鸱嫉膴^斗,都似乎沒有帶來命運好轉,兩類青年在這個資本邏輯當?shù)赖纳鐣紱]有能夠立足社會,淪為了社會的失敗者。
《中國新聞周刊》2007年第28期的封面標題是“向下的青春”,文章指出當前青年人的青春熱情在衰退,社會對青年“向上”的期待與青年變老“向下”的頹勢形成鮮明的對比。青春不再昂揚,青年的精神與意志正以某種頹勢“向下”,這正是1990年代以來青年發(fā)展中的一種精神困局。青年何以會是這種敗局,奮斗的青年為何沒有出路?要強的涂自強最后在絕癥中凄然死去,只想活得有點人樣的陳金芳誤入歧途,而東西筆下的汪長尺(《篡改的命》)在與社會不公抗爭之后走向生命的終結,馬小淘筆下的章某某(《章某某》)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搏斗之后,選擇了自己最厭棄的嫁做商人婦,最后神經(jīng)失常,被關進精神病院。章某某與陳金芳一樣,都曾通過換名字來標示自我的“新生”,然而不斷更換的名字并沒有提升她的信心也沒有給她帶來好運,這個單純、勤奮得有些迂腐的來自小城的青年女性在愛情、理想和工作接連受挫后,選擇了嫁給富人。她之所以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是因為奮斗無望,是因為殘酷的現(xiàn)實總是把她的理想擊得粉碎。她的這種蛻變和妥協(xié)幾乎是一代青年在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的共同宿命:
“你知道畢業(yè)五年多我換了多少工作?我錄過彩鈴,剪過片子,最熱的天跑別人不愿意跑的采訪,又怎么樣呢?還是連個主持人也當不上!你大學天天吃飯睡覺打豆豆,我唱念做打快累成狗,然后呢?你生在北京,天生就帶著戶口,我還不是什么也沒有,住在出租房里,當北漂。王淺羽四級都差點沒過,她爸爸來了一趟北京不就解決了戶口;我怎么辦?一輩子臥薪嘗膽嗎?沒有好爹,也沒有好臉,難道就一直那么愚蠢地努力……十多年了,從進學校大門,我按部就班規(guī)劃我的人生,我想穩(wěn)扎穩(wěn)打,但是哪怕一個短期的目標也沒有實現(xiàn)過。命運把我按到陰溝里,不許我張揚。我必須認命了?!眓
涂自強、陳金芳、章某某、汪長尺這些失敗的青年肖像,無疑構成了19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中的失敗青年的形象譜系。與進城失敗的高加林不同,涂自強、陳金芳們進了城,為了實現(xiàn)長久寄居城市的夢想,他們不惜做北漂、蟻族,但在艱難的打拼和努力之后,或死去或發(fā)瘋或生病或犯罪,無可挽回地墮入敗局。這些奮斗者成為了城市最為赤貧的一些人。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一直關注底層受壓迫者,在他看來,在19世紀工業(yè)革命后,無產(chǎn)階級及其代表產(chǎn)業(yè)工人在物質上盡管匱乏,但在精神上,窮人與富人是平等的。但是進入到現(xiàn)代社會以來,隨著消費文化的發(fā)達,“在消費取代生產(chǎn)并成為社會運轉的軸心的消費社會,窮人無力再與富人和精英勢均力敵,而是成為毫無用途的‘廢棄的生命和‘有缺陷的消費者”o?!案F人”在鮑曼原先的定義中來自于“失業(yè)”,進入到當代社會,所謂窮人是指那些不充足、不完美的“有缺陷的消費者”p。“新窮人”不同于傳統(tǒng)的工人階級或是農(nóng)村務工者,他們是當代社會的一種新的貧困階級。他們往往接受過高等教育,寄居在城市邊緣,經(jīng)濟能力較弱。
高加林生活的主要環(huán)境是城鄉(xiāng)交叉地帶,他所短暫寄居的縣城是經(jīng)濟改革剛剛啟動的1980年代的西部小城,高加林并沒有深度融入到現(xiàn)代城市并體會到消費文化占據(jù)主宰的當代社會。與此不同的是,涂自強、陳金芳、章某某以及汪長尺,他們或在城市求學,或在城市打拼,與城市的這種長時段的共生關系也進一步使這些青年獲得了深度的情感體驗與相應的城市身份。高加林的“城市邊緣者”的身份,到了1990年代之后的涂自強、陳金芳、汪長尺們這兒得到了強化,他們除了具有這種邊緣性之外,在物質和精神上走向了更加的貧困,“新窮人”成為這部分寄居城市青年的一種身份標簽?!巴孔詮妭儭蔽镔|上的貧困,是自不待言的,涂自強靠親戚接濟和各種兼職打工勉強讀完大學,陳金芳看似光鮮富裕的人生排場不過是非法占有別人財富的一種假象,章某某在報輔導班和給男朋友買昂貴的禮物之間總要做出取舍,汪長尺的父親摔成重傷住院醫(yī)治幾乎耗盡了家里的所有積蓄,懂事的汪長尺幾乎未帶分文回到學校復讀。
值得注意的是,“新窮人”由于物質上的貧乏而難以在他們生活的大都市享有正常的消費活動,這種“有缺陷的消費能力”帶來了青年的自卑、痛苦及其獨特應對方式。比如陳金芳和章某某,陳金芳一出場便是名牌加身、光鮮華美的派頭,“耳朵上掛著亮閃閃的耳墜,圍著一條色彩斑斕的卡地亞絲巾”,“胳膊肘上掛著一只小號古馳坤包”q,這種富人派頭隨著敘事推進不斷升級,豪車、唱堂會、一擲千金的豪爽,寫盡了“成功人士”的盛極一時;而章某某,童年時是三線城市小有名氣的電視兒童節(jié)目主持人,少年的風光催生她一定要做著名主持人、主持春晚的理想,但現(xiàn)實的無情打擊終于讓她喪失了前進的信心,這種挫敗讓她從理想的一端掉到了物質的泥潭:她選擇嫁給一個富有的“矮個子”,用嫁做商人婦的方式結束自己的潦倒。極盡奢華的婚禮排場是章某某揚眉吐氣的宣示,更是對自己貧窮身份的一種報復性決裂。對于陳金芳和章某某而言,她們是這個城市的真正的“新窮人”,并不具備實際的消費能力和相應的富人身份,她們的冒險致富和違心地與物質生活和解,無非是想跨越自己所置身的階級與貧困。然而,消費力的“驟升”真正能夠讓她們成功晉升到另一階級序列,或是帶給她們真正的幸福嗎?陳金芳終因非法集資而鋃鐺入獄,章某某嫁做商人婦后因為空虛與曾經(jīng)理想的落空而精神失常?!耙环矫媸擒Q身于上層社會的期待和幻覺,另一方面是墮入下層社會的無情趨勢,面對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消費恰逢其時地出現(xiàn)了。它不僅安慰人們‘穿什么就是什么,告訴人們個人身份只不過是一個可以隨意打扮的小姑娘;而且還為人提供了一整套具有結構差異性的符號化商品,任人選擇,身兼兩職地扮演起心靈按摩師和解圍之神的雙重角色?!眗這既解釋了消費何以得到“新窮人”的青睞,也預示了城市青年試圖通過消費符號的疊加改變自我階級屬性的虛妄。
三、 “進城”的難度與城市作為一種“原則”的局限性
在近四十年的改革歷程中,中國農(nóng)村和社會底層既享受著改革帶來的勝果,也更為痛楚地承受著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進程帶來的種種負面效應。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二元對立、消費時代里階層固化加劇等問題,無疑是橫亙在人們面前的堅硬障礙。中國幾代作家并沒有漠視這種文明進程中的危機性存在,從路遙到方方、東西、石一楓等作家,他們關注著現(xiàn)代化背景下城市與鄉(xiāng)村的流動、融合問題,以青年進城作為敘事切口,打開了關于中國社會在近四十年發(fā)展中的諸多矛盾和暗區(qū)。涂自強、陳金芳、章某某、汪長尺這些進城者,以及他們的進城悲劇中所彰顯的各式城鄉(xiāng)矛盾,已遠遠溢出了青年的“個體悲傷”這一層面,具有了群體性、社會性與寓言性的特征,標示著現(xiàn)時代的普遍困境。可以說,進城之痛與進城的困境,是我們審視當代中國青年命運的一個重要窗口,也是理解中國現(xiàn)實不可忽視的視角。
那么,“青年進城”的難度究竟在哪里?在這些“失敗的奮斗者”敘事中,作家提供了怎樣的城鄉(xiāng)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結構認知?
新時期以來的眾多作家積極介入這一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社會癥候,通過高加林難題、陳金芳困境、汪長尺悲劇這些極具代表性的青年命題,呈現(xiàn)了城鎮(zhèn)化進程中青年進城的難度?!斑M城”不僅是當代青年的奮斗方向和努力姿態(tài),更連接著他們實現(xiàn)人生理想、謀求幸福的全部愿景。那么,阻礙青年順利進城的障礙在哪里?在這些青年進城的小說文本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青年個體身上存在的阻遏性因素。比如高加林,有人指出他是一個“個人奮斗者”,是一個機會主義者,這些因素加上尚未成熟的城鄉(xiāng)融合機制,挫敗了他的進城。李劼把高加林放在于連、牛虻、保爾·柯察金這一脈上考察,指出高加林有著“禮儀之邦的儒生特色”,“硬漢氣質還不夠剛硬”s。再如陳金芳的悲劇,與她在青年期沒有解決好同一性/身份認同有關系。陳金芳的同一性危機一直存在。她的混亂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并未真正建立起關于個體理想與社會身份的自我設定,不幸的家庭、與不良社會青年的過從甚密都使她的同一性建立充滿無序和危機,早年的屈辱和貧窮記憶催生了她對金錢和成功的過度渴望。她的這種賭徒心理和博弈心理,甚至非法性的資本囤積,注定了她的奮斗之路的悲劇性。
進城青年的心理、人格、行為的殘缺和局限確實是限制青年成功的因素,但作家們的重心似乎并不在將進城失敗的責任歸咎于青年個體,無論是高加林,還是陳金芳、章某某、汪長尺,他們都是善良的弱者,具有諸多美好品質。從這些悲劇性的青年身上,我們能夠超越個體的悲傷,看到顯見的“社會性的悲傷”。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青年發(fā)展既需青年內在維度的自我“固本”,更需要社會環(huán)境與國家制度層面的扶持?!扒嗄陠栴}不是青年的問題,而是社會的問題。青年問題終究是社會的一種設定。青年問題產(chǎn)生的根源應從青年與社會的矛盾關系中尋找?!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東西的《竄改的命》幾乎是關于當代中國青年失敗的社會阻滯性因素書寫的總結性文本。
《竄改的命》寫于2013年,小說的章節(jié)標題“死磕”“弱爆”“拼爹”“屌絲”極具新世紀中國流行文化色彩,在內容上無疑指向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日益崩壞的現(xiàn)實,尤其是汪長尺一家及其鄉(xiāng)村所代表的中國底層人物的生存情狀。這是一部關于中國鄉(xiāng)村青年進城所遭遇的痛苦和潰敗的超級文本,“他是千千萬萬個歷經(jīng)了近二三十年城市化和工業(yè)化進程,為之付出了一切的農(nóng)民青年的一個代表”@1。汪長尺健碩、上進、孝順,父親一心指望他考上大學,改變農(nóng)村人身份,從此擺脫祖輩的農(nóng)民命運。然而汪長尺考得高分被人做了手腳頂替出局,之后幾次的復讀都無疾而終。在隨后汪長尺舉家進城的路途上,汪長尺幾乎經(jīng)歷了所有的中國式疼痛:父親為討說法意外摔成重傷,后來到城里乞討,母親撿廢品幫助兒子維持生計,汪長尺替人蹲監(jiān)受刑,出來后在工地上砌墻,從腳手架上摔下后一度喪失了男性功能,妻子賀小文為攢錢養(yǎng)家,到洗頭房做賣淫女。面對兒子大志的出世和未來的命運,一家人的這種搏斗并不能改變什么。汪長尺把兒子送給家境優(yōu)越的仇人林家柏,并用自己的命從林家柏手里換回二十萬元作為父母的養(yǎng)老費用,作為交換從西江大橋跳下自殺。汪長尺的進城之路是一個異化之路,黃葵、林家柏這些惡霸強權人物欺凌著他,城市的生存秩序和資本邏輯改造著他,他不斷失去健康和身體,尊嚴在淪喪。他越掙扎,命運似乎越殘酷,他的人生之路就會越窄。汪長尺為了改變汪家的命運,為了做個城里人,用短暫的一生嘗遍了進城的酸楚,流汗、流血,最終喪命,汪長尺用身體的毀滅換回了兒子坐享城市繁華生活的新生。
這是一部絕望的小說,東西“把自己寫哭了”@2,也揉碎了讀者的心?!八拿\其實就是無論怎樣努力也趕不上時間賦予他的差距,貧窮使他無法正常地獲得任何機會,而一切努力的結果都只是拉大這先天的距離,同時還要付出更多,鮮血、身體、用命掙來的錢,總永遠難以應付的各種意外傷病與風險,最終還要付出所有的尊嚴。這個命運一方面是汪長尺個人的,同時也是歷史的;是屬于一個農(nóng)民的,但更是整個鄉(xiāng)村世界的?!盄3《篡改的命》是一部關于青年的“失敗之書”,是一個關于當代青年進城潰敗的總結之書,更是關于中國城鄉(xiāng)二元格局阻隔的寓言之書。汪長尺、癱瘓的父親汪槐、單純善良的妻子賀小方,無不在跟命運搏斗,但如困獸般,無法掙脫命運的牢籠。汪長尺一直在與現(xiàn)實抗爭,直到即將送走大志,他才意識到抗爭的無效性,而其根源即在“命”:
同樣是命,為什么差別那么大呢?是我不夠努力嗎?或者我腦殼比別人笨?不是,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我出生在農(nóng)村。從我媽受孕的那一刻起,我就輸定了。我爹雄心勃勃地想改變,我也咬牙切齒地想改變,結果,你都看見了。我們能改變嗎?也許會有一點量的變化,比如,多掙幾塊錢,但絕對做不到質變。@4
這番話是汪長尺對自己遭遇的頓悟,是他最終放棄搏斗走向妥協(xié)的心理轉折點?!懊痹谶@里無疑具有象征或隱喻意味,指向板結的社會結構或是固化的階層問題,“命”在這里是關于當代進城青年無法刺破的厚障壁的悲壯寓言。如果涂自強不生病,如果章某某不自閉,如果陳金芳不走違法道路,也許他們的城市之路會有新的氣象。但汪長尺的進城之路是窒息而無望的,他的命運似乎在起點階段就被籠罩在城市秩序中的權力、資本所排拒。汪長尺所置身的城市已進入到工業(yè)社會和消費時代的發(fā)展階段,工業(yè)社會倫理和資本力量成為社會主宰性的內在因素。“在現(xiàn)代性的背景之下,青年的發(fā)展受到工業(yè)化的邏輯支配,受到資本的力量的驅使。在工業(yè)化社會邏輯下,青年人重新回到了枷鎖之中。工業(yè)化社會中青年人再次成為一個弱勢群體,青年被資本隔離出主流社會?!盄5可以說,在中國社會,承受這種資本邏輯后果的主要是像汪長尺這樣的農(nóng)村青年和底層弱者。他們越是奮斗,越是泥潭般沉落和無望,城市長滿了許多只巨手,拎著汪長尺們羸弱的身軀,連根拔起,直至被拋進濁浪滾滾的西城河。
以汪長尺為代表,高加林、陳金芳、涂自強這些進城失敗者,他們在事業(yè)上的潰敗,尊嚴上的喪失,在城市秩序中的除名甚或消亡,已使他們淪為了薇依所說的“拔根狀態(tài)”。為了扎根在城市,這些農(nóng)村青年付出了鮮血或生命的代價——陳金芳兩次流血,一次為了留在北京,而拼死與哥嫂抗爭,一次是在事業(yè)潰敗后的絕望中割腕尋死;涂自強發(fā)現(xiàn)自己吐血,去醫(yī)院查出患了肺癌晚期;汪長尺先是討薪不成被捅兩刀,繼而從工地上掉下摔壞下體,最后用自殺換取大志和家人的幸福。當代青年的進城史,似乎隱匿著青年的流血史,但流血并未能改變他們與城市的隔膜,以及被拔根的困境。
本文所涉及的進城小說,幾乎都涉及這樣一個具有悖論性的命題,即在何種價值立場和美學范式上敘述“城市”,如何確立城市結構與個體命運之間的內在關系。一方面,城市具有鄉(xiāng)村無法比擬的文明秩序和發(fā)展空間,召喚著人們走進城市的熱情,現(xiàn)代化的歷程無疑強化了城市優(yōu)越性的歷史邏輯。另一方面,城市的運行規(guī)則迥異于傳統(tǒng)社會,區(qū)別于農(nóng)村遵循血緣-親情的宗法禮俗,城市更是一個理性的、知識的、技術的、流通的和時尚的形態(tài)@6,在鄉(xiāng)下人進城,以及青年個體奮斗的過程中,城市的秩序造成了個體的潰敗或扭曲,阻礙甚至扼殺了個體的理想實現(xiàn),城市因此成為了個體悲傷的社會性因素。
因而,在小說敘事層面,“城市”意味著農(nóng)村人的彼岸,“鄉(xiāng)村”及其社會人格則帶有更多“鄉(xiāng)愚”色彩。1980年代初的高加林,所有的拼搏都是為了擺脫土地和農(nóng)民身份,甚至走后門、放棄與巧珍的農(nóng)村愛情。不光是高加林,城里姑娘黃亞萍接受與放棄高加林的條件就在于他是城里人還是農(nóng)村人,“她還不能為了愛情而嫁給一個農(nóng)民”@7。新世紀后的涂自強離開溪南村的大山后,越發(fā)迷戀城市這樣一個“美麗新世界”,城里的春節(jié)給他從未有過的驚喜和震撼。陳金芳的孤注一擲式的非法集資與冒險投資,只是想擺脫早年經(jīng)歷過的貧窮,留在北京這座她拼死駐足的城市。在高加林、陳金芳、章某某的奮斗身影里,我們總能看到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的睥睨和嘲諷。城市作為一種生存愿望和生活意志,在《篡改的命》中幾乎讓人觸目驚心。在父親汪槐看來,汪長尺的使命就是通過高考上大學,繼而進城工作。汪長尺擔負著這個家庭轉運的神圣責任,他的進城與否關涉著整個家庭的興衰。因而,在汪長尺高分不被錄取,汪槐進城抗爭不幸摔成重傷的情況下,這個貧寒家庭進城的步伐并未停止,反而更加篤定和悲壯:汪槐坐在輪椅上進城乞討,汪長尺母親撿破爛,妻子去發(fā)廊做賣淫女積累生存資本。小說最后,在汪長尺死去后,汪槐為兒子投胎作法。在這樣一個關于靈魂投胎何往的問答儀式中,“往城里”成為青云、直上這些年輕一代的心聲,更是異口同聲的“眾人”的內心所往——《篡改的命》通過最后投胎儀式,意在寫出“城市”作為一種生存方向和社會秩序對農(nóng)村人的巨大召喚力量,以及這種心理結構的代際傳承和綿延不絕。因而,一方面是鄉(xiāng)下人根深蒂固的“往城里”的意識和苦心孤詣的進城之旅。另一方面,在《篡改的命》《章某某》《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這些文本中,對立的城市鄉(xiāng)村秩序,沖突的城鄉(xiāng)價值觀,城市對作為“鄉(xiāng)愚”的鄉(xiāng)村的排拒,幾乎構成了進城小說的一種穩(wěn)定的城鄉(xiāng)意識形態(tài)。
如果把進城青年失敗問題放在全球化視野下考察,青年失敗是一個普遍性的困境,一些國際青年問題專家指出,青年既是全球化各種進程中活躍的“代理人”,也是全球化過程中的消極因素的“犧牲者”@8。面對青年的這種共通性的“代理人”身份和“犧牲者”的困境,中國作家的青年進城小說呈現(xiàn)出一些共同的敘事傾向,比如說,“往城里”的夙愿,農(nóng)村青年的無權力性和弱勢地位,悲劇性的進城結局。在對城市的敘述上也非常耐人尋味:城市既是一種召喚性力量,同時,青年的個體悲傷深層上指向社會悲傷——這種經(jīng)由個人悲傷和青年失敗隱喻社會制度性缺陷的敘事意圖并不難讀懂。問題是,國家與社會這些宏大的權力主體在這些文本中是缺席或隱匿的,而城市成了青年悲傷的顯在因素。城市作為一種生存原則,或是一種主宰性的力量,能否妥帖地解釋青年悲劇的根源?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那樣,“城市本身是否構成完整自足的社會原則?如果不是,那么究竟是什么樣的社會制度和發(fā)展模式,使得城市被視為決定性的因素,不僅左右著絕大多數(shù)青年的命運,而且掌控著全社會喜怒哀樂的基本方向?”@9正因為此,作家的使命并非簡單悲憫籠罩在城市結構中的個人悲傷,及其“作為倒影的社會悲傷”,而是質疑這種“既不能堅持原則,正面主張生活的尊嚴,又不能完全根除原則”#0的城市結構的合理性。哈維爾在《無權者的權利》一書中告誡我們: 一個較有尊嚴的民族命運唯一可能的起點,便是人性本身。人性的當務之急是為更為人道的生活創(chuàng)造條件。人的改變是民族形象改革任務的開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進城青年的故事為我們提供了重新審視當代中國的重要文本,這些文本記載了當代青年的“非人道”生活,呈現(xiàn)了對峙性的城鄉(xiāng)社會結構和城市作為原則的社會心理。小說家筆下的這些青年及其困境,是對改革時代“青年問題”的一次敘事與摹仿,卻讓我們如此不安地陷入沉思:青年的出路究竟在哪兒?
【注釋】
a路遙:《路遙全集:散文、隨筆、書信》,廣州出版社、太白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28頁。
b這方面的典型成果包括:劉素貞:《“時間交叉點”與兩種“結局”的可能——再論路遙對〈人生〉中“高加林難題”的回應》,《文藝爭鳴》2017年第6期;黃平:《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的虛無:從“潘曉討論”到“高加林難題”》,《文藝研究》2017年第9期。
c王維玲:《歲月傳真——我和當代作家》,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04頁。
d陳華積:《高加林的“覺醒”與路遙的矛盾——兼論路遙與80年代的關系》,《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3期。
ef!2厚夫:《路遙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頁、134頁、133頁。
g!1陳映芳:《“青年”與中國的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頁、214頁。
h夏中義:《“信任危機”與青年》,《中國青年》1980年第12期。
i關于這些討論,可參見蘇頌興、胡振平主編:《分化與整合:當代中國青年價值觀》,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中國青年》1980年第5-12期。
j蘇頌興、胡振平主編:《分化與整合:當代中國青年價值觀》,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頁。
m陳東捷、孟繁華等:《“問題”還是“主義”》,《十月》2013年第5期。
n馬小淘:《章某某》,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79-280頁。
op [英]齊格蒙特·鮑曼:《工作、消費、新窮人》,仇子明、李蘭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版,第13頁、192頁。
q石一楓:《世間已無陳金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頁。
r陳國戰(zhàn):《“新窮人”的消費美學與身份焦慮》,《中國圖書評論》2012年第4期。
s李建軍、邢小利:《路遙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4頁。
t楊雄:《社會轉型與青年發(fā)展》,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4頁。
uw張清華:《在命運的萬壑千溝之間——論東西,以長篇小說<篡改的命>為切入點》,《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1期。
v東西:《篡改的命·后記》,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311頁。
x東西:《篡改的命》,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42頁。
y張惲、劉宏森:《青年研究:新視野、新問題和新方法(2016-2020)》,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5頁。
z高秀芹:《文學的中國城鄉(xiāng)》,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
@7路遙:《路遙》,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頁。
@8 [法]讓-查爾斯·拉葛雷:《青年與全球化:現(xiàn)代性及其挑戰(zhàn)》,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246頁。
@9#0羅小茗:《城市結構中的“個人悲傷”》,《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