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棟

新英格蘭冬天的一個越洋電話讓我第一次聽到了朱朱的聲音。這次通話持續(xù)了一整夜。打電話是因?yàn)槲蚁胝堉熘焓跈?quán)翻譯他的詩。剛開始朱朱的語氣有距離感且略顯懷疑，隨著對話的深入，他的語調(diào)慢慢興奮起來，我們也就此有了相互的信任并覺得這種信任可以擴(kuò)展到一本書。這就是故事的源頭，我們的友誼也建立展開了。

收集他作品的時候，我常常想起他低柔堅(jiān)定的聲音。冬天漸冷，我也一頭扎進(jìn)了他的世界：

漫長的冬天，

一只狼尋找話語的森林。

——《我是弗朗索瓦·維庸》

這兩句詩似乎概括了作為詩人的朱朱：一條完全處在邊緣的孤狼，珍惜自己的獨(dú)立，對語言和歷史無盡的尊重和不懈的探索。當(dāng)我將他充滿活力的二十五年寫作編選成薄薄的一冊，他“話語的森林”也悄悄在我身上成長，并賦予了每次閱讀新的意義。

漫長的冬天慢慢融化成春天的花蕾，朱朱詩歌的軌跡也在我眼前清晰起來，我也將看到熟悉聲音后的那張臉。在美國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佛蒙特藝術(shù)中心的駐留。他沉默寡言，但也悄然融入藝術(shù)家集體中。記得吃飯的時候，他總是靠窗坐，聽基訓(xùn)河的滄浪水聲。順著一串煙頭，我?？吹剿陂T廊上或是河邊，繚繞在煙霧中。我從未看到他記下對美國或那次駐留的印象，但一起駐留到快結(jié)束的時候，一疊手稿塞進(jìn)了我門縫里。那是燃燒的味道。

經(jīng)歷了政治的變遷和資本主義的狂熱后，外國駐留“溫暖而慵倦的浸泡”似乎并不適合朱朱。我?？吹剿谄古遗_上肆意廝殺，或是通過微笑和手勢與當(dāng)?shù)厝嗽趦H有的兩個酒吧盡興。朱朱的視野變得國際化了，但他還是不斷回歸古典敘事和歷史人物，“滾動著一場未完成的哭泣”，審視與我們時代的相關(guān)性。他敘述和闡釋的歷史并不是“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典故，/將美色攪拌進(jìn)寓言”，而是“用手術(shù)刀般的筆尖，剖開/老中國的胸膛”。即使是更具政治色彩的詩也不是為了反對哪一方，而是對政治和歷史的細(xì)膩、多層次的審美閱讀。這些詩有著開放的維度，拒絕單一的結(jié)論式閱讀。

……不扮演文明的遺老，

不做詞語的幽靈，不賣弄苦難

——《海島》

不做任何意識形態(tài)的揚(yáng)聲器，不煽動轟動效應(yīng)，而是挖掘“記憶的禁忌”，澄清單一政治性閱讀不能解讀的歷史矛盾。他要求詩歌回歸古老的根源，追溯詞語第一次出現(xiàn)并在詩歌片段和生命詩行間聽得到呼喚的地方。

這是一位無所畏懼的獨(dú)立詩人，他保持著清醒，在政治邊際的模糊與演變中全然地審視著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語言如何成為爆破物無聲爆破，是語言如何墜落和升起。這位詩人主張“詩歌是高尚或卑鄙的通行證”，是自由的領(lǐng)域，歡迎所有人來頌歌吟唱。這位詩人不斷自我重塑，從早期的委婉空靈與艱澀描寫，到對瞬息萬變且不可譯的詩學(xué)意象的構(gòu)建，再到歷史人物與現(xiàn)象豐富而克制的敘述研究。這位詩人再一次在“日常的沉醉與抒情”中找到詩歌的第一個音符。在利益主導(dǎo)、精力分崩的時代，這種沉醉似乎是放縱。但就是在這所謂的放縱中，“道德劇烈的痙攣”和“歷史/那無盡的褶皺”成了音樂、記憶，讓人無法釋懷。就在這種放縱中，詩人在詞海和世界漫游，詩行慢慢穿梭于歷史、政治、日常的瑣碎和希望中，詩歌拒絕淪為注腳，而是要求人們一次次去閱讀，看到詩歌所照亮的事物。

這個字與字之間入定的僧侶，

這個從圓月開始一生的人，

永遠(yuǎn)在追問最初的、動人的一瞥。

——《我想起這是納蘭容若的城市》

寫完這篇小記，又是冬天了。佛蒙特那次春天的駐留已是多年以前。一口氣審?fù)辍兑伴L城》的最后一稿，這最后幾句詩又煙霧繚繞般地在朱朱細(xì)致的語調(diào)里回蕩起來。我嘆息那些中文詞語無可挽回地失去了，這些最早感動我的詞，是它們派我去尋找那些能接近原文情感和張力的英語語匯。欣慰的是，英語讀者可以第一次體驗(yàn)朱朱的作品。在朱朱的漢語和我的英語間轉(zhuǎn)換，我們共同的語言，就像森林里的樹，成長于四季。這是不斷延伸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