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研究院 / 李 欣
【內容提要】 米黃莊音樂會于2016年重建,是雄安新區(qū)恢復時日尚短但傳承較完好的一家民間樂社。文章先從音樂會譜本、演奏曲目、譜式譜字、韻唱、樂隊組合等方面介紹音樂本體,又通過“傳承方式”視角探討“音樂傳統”接續(xù)的原因,認為這種由“口傳心授”貫穿的、從樂譜到韻唱再到演奏的傳承方式,為樂社“原汁原味”恢復提供可能性。最后從音樂會“傳承難”現狀出發(fā),提出與民俗儀式結合是傳承的努力方向,同時為適應日新月異的時代變遷,教育也應成為當代傳承的重要途徑。
河北省保定市傳統音樂資源豐富,但日新月異的時代變遷使其生存與發(fā)展受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2017年4月1日,保定市的雄縣、容城、安新三縣被中共中央國務院設立為“雄安新區(qū)”,一張宏偉的發(fā)展藍圖正在鋪開。為使該地區(qū)傳統音樂留下歷史存照,保定市非遺保護研究中心與京津冀學者聯合考察團隊,決定在雄安新區(qū)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普查及雄縣音樂類非遺研究的基礎上,繼續(xù)開展安新和容城兩縣音樂類非遺的考察攝錄研究工作。雄縣米黃莊音樂會便是其中之一 。[1]
米黃莊音樂會全稱為米黃莊文圣音樂會,是冀中地區(qū)古老而又年輕的民間樂社。古老,是因它歷經百年傳承至今,仍保留著傳統的傳承方式及演奏曲目;年輕,是因它2016年才剛剛恢復,蒙塵多年??疾旖M[2]于2018年1月13日前往攝錄考察,開展了采錄樂師信息、樂器信息及譜本信息,影音記錄演奏內容,工尺譜韻唱的多窗口視頻展示,訪談樂師等工作。筆者作為考察組成員參與其中,在所獲田野資料基礎上,結合感性體驗及相關資料,思考后撰成此文,以覽當代米黃莊音樂會概貌,并對其傳承現狀與前景做出思考。
音樂會是河北境內鼓吹樂中最古老的樂種之一[3],雄縣建會歷史悠久,據《雄縣志》:“清乾隆五十二年,本縣高莊村建音樂會。后昝崗、里合莊相繼建音樂會。清代至解放初期,民間樂隊(音樂會)幾乎遍及全縣各村。”[4]又據雄縣葛各莊音樂會1943年轉抄的清乾隆年間原譜,及譜本上“古遺音樂會,由明至大清”的記錄大致可知,雄縣于清中葉已盛行音樂會。米黃莊音樂會的歷史暫無史料可考,據會長劉克信介紹:“以前米黃莊有五廟一佛堂,分別是老爺廟、禹王廟、奶奶廟、五道廟、關公廟和老佛堂。音樂會最早從禹王廟(明代建立)傳入,但不太完整。后來程老先生,也就是音樂會現任頭管程志通的祖爺爺,就去馬蹄灣的佛堂學習,這個村就開始有了這個會,時間大致是清末民初?!泵S莊音樂會至今已傳承六代,傳承譜系如下[5]:
第一代(1864—1934):程漢云等
第二代(1881—1955):程 平等
第三代(1899—1969):程樹權等
第四代(1919—1998):程萬香等
第五代(1961—今 ):程志通等
第六代(2009—今 ):程 宇等
“文革”期間,音樂會改名為“文藝宣傳隊”,不再演奏傳統曲目,活動基本停滯?!拔母铩焙?,音樂會有所恢復,程志通于此時跟隨他的三叔、時任音樂會會長程萬香學藝并參與一些白事活動,但樂社情況仍不容樂觀。1993年,鐘思弟(英國)在考察米黃莊音樂會時采訪程萬香,老人哀嘆道:“有愿意學的,我請他們。師傅請徒弟!但還是沒人學?!盵6]張振濤《民間樂師——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二》記錄了當時的發(fā)展狀況:音樂會共計11人,其中70歲以上的2人,60至69歲6人,50至59歲3人,活動現狀為“癱瘓”,即已不正常活動。[7]據程志通回憶,大致在1997年,音樂會解散。
2015年,音樂會會長劉克信在觀看傳統文化節(jié)目時,萌生了重建音樂會的想法。重建并非易事,當時會里只有幾位樂師,招募會員并教授技藝存在困難。但在劉克信及程志通等幾位老樂師的努力下,米黃莊音樂會從2016年2月開始籌備,3月9日正式開始教授與學習。初始成員只有10人左右,經兩個多月幾乎不間斷的艱辛教習,音樂會便已恢復一部分曲目。同年7月,河北大學齊易等學者[8]考察米黃莊音樂會,聆聽演奏及韻唱后給予好評,這使會員們倍受鼓舞,他們不斷克服困難繼續(xù)學習,到本次考察時已恢復30多首傳統曲目,演奏水平也有了進一步提升。
圖1 米黃莊音樂會老譜本;榮英濤拍攝
米黃莊音樂會目前共三本曲譜。第一本是唯一傳承下來的老譜本,由程萬香及其他會中老人于“文革”后回憶背寫而成,無封面,無年代,橫長宣紙,毛筆豎抄,線裝,長27.3cm,寬25.9cm。無頁碼標識,前幾頁已缺失,除底部封皮外,共21頁。所載曲目均為傳統曲牌,有大曲、小曲等類別,抄寫順序無明顯規(guī)律。曲牌名多使用繁體漢字,書寫方式與常見的略有不同,如【普庵咒】寫為【普壇咒】,【醉太平】寫為【翠太平】等。張振濤在《俗字與俗字譜辨名》中認為:“這類寫法常被歸為‘異體字’‘錯別字’,其實它們就是歷史上沿襲的‘俗字’。產生的原因主要有不知原字寫法、方言發(fā)音、歷史上沿襲的俗字習慣、用最簡單的字等?!盵9]
第二本曲譜由吹笙樂師商文利于上世紀90年代據老譜本翻抄。無封面,橫抄,以32開筆記本兩頁作一頁抄寫。與老譜本相比,抄寫順序略有不同,且曲牌名多使用簡體漢字,較少使用“俗字”。此譜本使用彩色筆標注板眼符號,并對譜中符號有如下解釋:
1.紅點表示唱板,一紅點表示一板,幾個紅點就表示幾板。
2.黑點表示唱腔的底板,也就是吶口。
3.有括號表示雙語,也就是唱兩遍。
第三本曲譜于音樂會恢復之初即2016年3月9日,據第二本曲譜打印,用于音樂會教學,A4紙,封皮上寫著“米黃莊音樂圣會”,并標有時間“公元2016.3.9”,抄寫順序與第二本曲譜略有不同。
老譜本共載有36個曲牌,下列曲名除將繁體字轉換為簡體字外,均按譜上原有寫法錄入,與“正體”不同處另標。按譜本曲牌抄寫順序,詳情如下:
1.【四上怕】
2.【小花園】
3.【趕子】
4.【趕子二介】
5.【趕子三介】
6.【記槍】
7.【倒(提)金燈】
8.【普壇[庵]咒】
9.【合四怕】
10.【顏回】
11.【二介】
12.【三介 浦[撲]燈娥[蛾]】
13.【四階 下山虎】
14.【琵琶令】
15.【老來歌】
16.【娥郎子】
17.【翠[醉]太平】
18.【小列[烈]馬】
19.【四季】
20.【二介】
21.【三介】
22.【四介】
23.【四季花】
24.【吾圣佛】
25.【無名】
26.【小人飯[煩]】
27.【老吾圣佛】
28.【八板】
29.【金字街】
30.【翠卷簾】
31.【大殺尾】
32.【寶盒子】
33.【沙尾】
34.【毛二頭】
35.【合工怕】
36.【上工拍】w
以上曲目中,除【趕子】【倒(提)金燈】【顏回】【普庵咒】等大曲外,多為結構短小的小曲形式。與老譜本相比,第二、三本曲譜增加了(或可能為老譜本遺失的曲目) 【蘇武牧羊】【步步高】【新步步高】 【節(jié)節(jié)高】等曲牌,其中【蘇武牧羊】為大曲。僅從字面看,這些曲目來源廣泛,既有唐宋詞牌,如【翠[醉]太平】【節(jié)節(jié)高】等,又有南北曲曲牌,如【顏回】【記槍】等,還有戲曲器樂曲牌,如【八板】,等等。
米黃莊音樂會現用曲譜為工尺譜,譜字形式與現行工尺譜字基本相同。但據程志通介紹,“文革”前寫的譜本(“文革”時被毀),譜字與現在不同。以前寫譜字有一口訣——“長工短尺歪脖六”,“工”是一長道,“尺”是一短道,“六”要歪著寫。除此之外,其他部分譜字也有差異,據程志通提供的寫法,“舊譜字”形式見下表:
觀察“舊譜字”可見,米黃莊音樂會在“文革”前使用的應為“俗字譜”,而通過對比新舊譜字可發(fā)現,“文革”后所抄譜本中依然有“俗字譜”痕跡,如“凡”和“上”的寫法。據程志通介紹,“文革”后的抄譜之所以改為“工尺譜”,是為方便學習,這種常見的文字相對于“俗字譜”譜字更容易識記。
米黃莊音樂會所用音階以“合”字為調首,與較多使用D調的其他樂社不同,它使用
?E調,其譜字與音高的對應關系見下表:
譜本中除譜字外,還有一些符號?!?”表示“板”,一板一拍,處于重拍位置;一般不標“眼”,但韻唱或演奏中有“眼”的一拍?!啊北硎尽吧钒濉?,到下一“板”之間,需韻唱或演奏四拍?!?”和“ ”組合是反復記號(第二、三本曲譜中用“()”表示),其中的譜字需唱兩遍。另外譜中某些地方標有“尤同”(第二、三本曲譜中叫“龍頭”),據程志通介紹,這也是一種反復記號,但它用法較靈活,有的要從頭反復之后再煞尾,有的要從“尤同”處往下念三次才煞尾,還有一些曲子不需反復。
譜1 :米黃莊音樂會《倒(提)金燈》韻唱片段
表1 米黃莊音樂會新舊譜字對照表
米黃莊音樂會的傳承方式與多數樂社一致——先由師父以“口傳心授”的方式教習韻唱工尺譜,唱會后再演奏樂器。譜本通常只記錄骨干音和“板”,而實際韻唱時常在骨干音后或“眼”的位置,加入“哎嗨”“嗯”“哇”“的”等被賦予音高意義的語氣詞,使旋律變得豐富動聽,這就是所謂的“阿口”,河北方言稱“吶口”。韻譜熟練后,樂師再通過樂器將所學旋律演奏出來。但演奏不同于韻唱,每個音高都需對應具體的音孔與指法,若只唱“阿口”,沒有具體譜字,演奏將存在不便。為便于演奏,米黃莊音樂會的樂師有時會將韻唱中的“阿口”轉化成譜字韻唱。據程志通韻唱,示例如下:
此次考察,筆者有幸聆聽到程志通、劉廣茂、張國超、程國政幾位樂師的韻唱,嫻熟婉轉、富有韻味。程志通告訴筆者:“現在唱的都是師父當年一句一句教的,學的時候不容易。米黃莊音樂會屬北樂,它的韻唱要特別注意韻和調,這樣才好聽。尤其在大曲中,它加的字多,速度較慢,比較柔和。”筆者全程聽賞后,被韻唱的藝術性所感染,又在對應譜本后發(fā)現看似自由的韻唱,其實并非隨意無規(guī)律,而是在譜字與“板”規(guī)約下的靈活變化。鑒于此,筆者從米黃莊音樂會20多首曲目中,選取速度有層次、加字較多、旋律較豐富的大曲【倒(提)金燈】為范例,將其譜本、韻唱錄音及演奏錄音,譯為五線譜后對比分析,試圖從中了解米黃莊音樂會“阿口”的特點及原譜、韻唱與演奏間的關系。
譜2 米黃莊音樂會【倒(提)金燈】工尺譜、韻唱譜、演奏譜對照
1.樂師韻唱時所用調高為bB調,即合=bb;演奏時為bE調,即合=be1。為使三譜便于對比,以下記譜均統一按演奏調高bE調記錄。
2.前七個譜字未點“板”[10],故按“散板”記錄,節(jié)拍自由,譯譜中的“工尺譜”統一將其譯為四分音符。其后開始入“板”,根據“板”的位置及韻唱,記為2/4拍。入“板”后的前五個譜字未點“板”,“板”的位置據韻唱確定。
3.原譜入板后的第12、13個譜字未標“尖”,但韻唱及演奏為高八度(見韻唱及演奏譜第12、13小節(jié)),此處“工尺譜”仍按實際譜字翻譯。
圖4 【倒(提)金燈】原譜
綜合“工尺譜”和“韻唱譜”可見,【倒(提)金燈】“阿口”較豐富, 使 用“ 啊 ”“ 呃 ”“ 呀 ”“ 哎 ”“ 哎嗨”“昂”“哇”“哦”“嗯”“哪”等語氣詞?!鞍⒖凇迸c骨干音不僅形成常見的“級進”關系,“跳進”關系也較為多見,樂曲旋律性被增強。“阿口”使用情況見下文分析。
1.原譜只標“板”,不標“眼”,實際仍是一強一弱的二拍子形式。標有“板”的譜字,位置基本都在強拍,此譜字音高可能占一整拍,如入板后的第10個譜字(見韻唱譜第10小節(jié));也可能加入“阿口”,形成多種節(jié)奏型,如入板后的第13個譜字(見韻唱譜第13小節(jié)),又如入板后的第24個譜字(見韻唱譜第20小節(jié))。
2.若標“板”譜字的下一個譜字仍帶“板”,那么此譜字的第二拍通常為“阿口”,如入板后的第12個譜字,它和“阿口”占整一小節(jié)(見韻唱譜第12小節(jié));若下一個譜字不帶“板”,那么此不帶“板”譜字為第二拍,它可能在第二拍的前半拍,如入板后的第13個譜字,與后面不帶“板”譜字連起來為一小節(jié),韻唱為“一呀 五”(見韻唱譜第13小節(jié));也可能在后半拍,如入板后的第16、17個譜字,連起來為一小節(jié),韻唱為“六-哇五”(見韻唱譜第16小節(jié))。
3.“煞板”通常有四拍,標有“煞板”的譜字到下一“板”之間若無其他譜字,會加入“阿口”唱夠四拍,如入板后的第15個譜字,韻唱為占滿四拍的“六-哦-哎嗨-哎嗨”(見韻唱譜第14小節(jié));若有其他譜字,要將這些譜字放入其余三拍中,當有一個譜字時,此譜字通常放在最后一拍,如入板后的第7個譜字的位置(見韻唱譜第6、7小節(jié));當有兩個譜字時,這兩個譜字通常放在后兩拍,如入板后的第28、29、30個譜字(見韻唱譜第22、23小節(jié));當有三個譜字時,通常這四個譜字各占一拍,如入板后的第20、21、22、23個譜字(見韻唱譜第18、19小節(jié))。
以上規(guī)律并非一成不變,如“煞板”通常唱四拍,但有時只唱兩拍,而前面的“板”會唱成四拍,整體看總數相同,如入板后的第33、34個譜字(見韻唱譜第25、26、27小節(jié))。
原譜所能提供的信息,僅限于骨干音和“板”,譯為五線譜后僅是一個旋律框架,但這個框架確定了旋律走向,不論韻唱時旋律如何加花變化,都需沿著這個走向發(fā)展。相比原譜,韻唱旋律更加豐富,通過加“阿口”的方式衍生出多種節(jié)奏型,如八分音符、附點音符、前十六分音符、后十六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三連音等,律動感被增強,同時音高的變化與銜接使旋律變得流暢動聽。【倒(提)金燈】韻唱及演奏并非完全對應,到第47小節(jié)時,演奏從第8小節(jié)反復,而韻唱不反復,米黃莊音樂會還有【小花園】也是如此,較為特殊。除此之外的曲目,演奏旋律基本與韻唱相同,唯有個別地方的加花稍有差別,應屬于演奏中的個別調整。
筆者認為,宏觀來看,原譜、韻唱與演奏三者是一個有機整體,它們依次制約,韻唱依譜本,演奏依韻唱;它們又彼此獨立,韻唱時的“阿口”使旋律更加豐富,演奏時的調整使樂曲更加流暢,具有靈活性。微觀思考,這三者又都是獨立的系統,有自己內部傳承的規(guī)定性,如譜本間傳抄的規(guī)矩、韻唱時加“阿口”的方式及演奏準則等等,保證了自身傳承的穩(wěn)定性。這種從原譜到韻唱再到演奏的過程,集靈活性與保守性于一身,只是靈活性是從外部觀察的結果,而從內部看每個系統又都是保守的。
表3: 米黃莊音樂會樂器分類、件數分配表
圖5 米黃莊音樂會樂器集錦
米黃莊音樂會樂隊分文場與武場兩部分。文場以管子為主奏樂器,另外還有笛、笙、云鑼、鼓、板(或稱小鈸)、小镲、鐺子等;武場使用鼓、小镲、鐺子、鐃、鈸等。樂器分類及件數見表3:
會里所用樂器多為新購置樂器,一般從天津、白溝、霸州等地的樂器廠購買。目前留存一支清末民初時期的九孔管,整體保存完好,按孔因常年使用磨損較大,接近管底的背孔已被透明膠帶封上,表示已不被使用(如圖7所示)。還有與笙同時期的一個銅斗老笙、兩個笙斗,分別為銅制和木制,均為方口(如圖8所示)。
米黃莊音樂會分“坐樂”與“行樂”兩種演奏形式。坐樂演奏時,樂師圍長桌而坐,管子、笙、笛位于長桌兩側,兩兩相對,管兩側通常為笙,笛在云鑼旁;云鑼和鼓位于長桌兩端,其他打擊樂器在鼓周圍。這種排列形式,能使樂器的音色及音響相互配合而不掩蓋,獲得較好的音響效果。
米黃莊音樂會演奏樂曲時,文場與武場相配合,一首大曲或小曲結束后,武場進入,文場稍作調整。武場打完之后,管子領奏樂曲,其他樂器跟隨演奏。樂器之間有相應的配合關系,武場演奏時,鐺子、小镲、小鈸均勻敲擊節(jié)拍,控制基本速度;兩副鐃與兩副鈸敲擊的節(jié)奏形成對比,此起彼伏,鼓點穿插其中,富有動感。文場演奏時,管與笛主要呈現樂曲旋律,笙以其和音特色配合管、笛,豐滿音響效果;云鑼也敲擊旋律,其清亮的音色在樂曲中較為突出。另外,只有樂曲在“入板”后,鼓、小鈸、小镲才能開始演奏,小鈸、小镲與鼓配合,敲一下表示一板,仍起控制速度的作用。一般情況下,小曲一起音就有板,大曲或套曲前幾個字板少些或沒有。
米黃莊音樂會幾度浮沉,輝煌時鄰村樂師紛至沓來,拜師求藝,落寞時人員凋敝,難以為繼,最終于上世紀末解散。然而,在中斷沉寂近二十年后,這個樂社于2016年2月重建,經幾個月教習,同年7月便能為來訪學者演奏曲目,并獲得好評,至今曲目已基本恢復,且無論韻唱及演奏均較為“原汁原味”,米黃莊音樂會的“音樂傳統”得以接續(xù)。這種情形在雄安新區(qū)眾多樂社中并不多見,米黃莊音樂會為何能在短期內恢復且“原汁原味”傳承?
筆者以為,從音樂會“音樂本體”傳承的角度看,表面化的“斷層”并不意味著音樂傳統丟失,在遵循傳統傳承方式的情況下,樂社迅速恢復且“原汁原味”傳承具備可能性。如前文所述,傳統傳承方式是由“口傳心授”貫穿的、從樂譜到韻唱再到演奏的過程,每一部分的傳承又在音樂會會規(guī)制約下,有其內在規(guī)定性,保障了傳承的“原汁原味”。米黃莊音樂會在重建之時老會員寥寥無幾,加入的新會員多無音樂基礎,但他們并未走捷徑,仍然堅守祖輩傳下來的方法,學習識認工尺譜,從譜字的讀音、音高再到符號的意義,然后一句一句、一首一首地韻唱工尺譜,最后才動手在樂器上演奏韻唱旋律。會長劉克信向筆者道:“韻唱很難,有時候一句一晚上才能唱會,但我們還是堅持用工尺譜,不用簡譜,否則感覺出來不是那個味兒?!痹谡w傳承上,米黃莊音樂會遵守“四不一嚴”的會規(guī),即“不準增加新曲種,不準增加新樂器種類,不準改變演奏方式,不準走樣,嚴格按照老藝人傳下來的規(guī)矩進行演奏”。
但這僅是學理層面的可能性,米黃莊音樂會“音樂傳統”能夠接續(xù)還有諸多要素。
首先是傳承人。傳承是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代代相承的過程,傳承人是傳承的核心要素和源頭,其自身水平的高低對樂社的發(fā)展有直接影響。米黃莊音樂會最初吸引筆者的是程志通、劉廣茂等幾位樂師富有韻味的“韻唱”,這個中斷二十年、剛剛恢復、規(guī)模較小的樂社,似乎發(fā)揮出與“刻板印象”不相稱的水平,先入為主的判斷與現實情形間的落差,使筆者對其產生“驚艷”之感,“驚”的是二十年沉寂,唱起來卻記憶猶新,功底之扎實深厚可見一斑;“艷”的是動聽婉轉,唱出了“北樂”的韻味,與眾樂社相比并不遜色。所以,不論從樂曲韻唱演奏的技術層面,還是對樂曲的藝術性理解層面,他們均較好地承載著米黃莊音樂會的“音樂傳統”,這對教授下一代樂師并“原汁原味”地接續(xù)傳統是重要的促進因素。
其二,樂師自身的努力與熱愛。據會長劉克信介紹,他們租了一處20多平方米的簡易彩鋼房作為活動室,不論寒暑,只要大家不太忙,一周中會有五六天的時間聚在一起練習。筆者在4月中旬電話采訪程志通時,獲知樂師們晚上10點多還在練習,于是出于下意識地問:“大家練到這么晚,是要參加什么活動嗎?”程志通聽后,認真而略帶莊嚴地向筆者道:“不管活動、不活動,一定練習,五天不練,嘴勁兒就達不到,再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边@位民間樂師質樸而充滿力量的語言讓筆者為之動容,這份彌足珍貴的執(zhí)念與真實,讓米黃莊音樂會“音樂傳統”的接續(xù)成為可能。
其三,有力的組織管理與宣傳。音樂會社是一個活動著的團體,購買樂器、組織排練、演出活動、與外界溝通聯絡等大事小情,都需要管理者的組織協調能力。米黃莊音樂會會長劉克信是音樂會重建的發(fā)起人和組織者,從最初萌生重建音樂會想法,到聯絡樂師、組織樂師,再到復印曲譜、添置樂器;從擴大樂社規(guī)模到奔走宣傳、爭取關注,都為促進米黃莊音樂會的復興做出很大貢獻。
還離不開各級政府、學者的支持關注,這是米黃莊音樂會能夠傳承的助推器。據會長劉克信介紹,文廣新局和村委都比較支持音樂會,前兩年也給予過一些補助,有了資金樂社就能購買樂器、建造練習場地,為音樂會的傳承提供物質保障。2016年7月,河北大學齊易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張振濤及臺灣學者施德華、施德玉一行考察米黃莊音樂會,聆聽演奏及韻唱后給予好評,張振濤還倡議將“文藝音樂隊”改回“文圣音樂會”。此次考察對這個剛恢復幾個月的樂社來講,無疑是一次巨大的鼓勵。
圖4 樂隊方位與排列示意圖
從米黃莊音樂會重建至今,經多方努力,樂師們已可熟練唱奏三十多首大小曲,“音樂本體”基本恢復,“音樂傳統”得以接續(xù)。這對音樂會樂師來說是可喜成就,大家樂在其中,對這些歷經艱辛習得的技藝格外珍惜,并有發(fā)自內心的熱愛。然而,當提到向下一代傳承問題時,狀況又是令人堪憂的。會長劉克信曾向筆者道:“村里年輕人沒人弄這個,音樂會中斷那么多年,他們心中幾乎沒什么聲音記憶,所以不感興趣,而且音樂會這一套不好學,時間長學不會就放棄了。”當問及現在的傳承措施時,劉克信告訴筆者:“2016年7月,前來考察的臺灣學者施德玉、施德華,建議去學校招收小孩。后來經過協商聯絡后,2017年5月,米黃莊音樂會與本村小學合作開辦‘古樂進校園’培訓班,招收在校學生,目前已有10多位學員。但教學成果不甚理想,家長們都不太支持,怕耽誤孩子學習,而且學生不好管教,每次來學老師都要哄著?!?/p>
其實,“音樂本體”的恢復,雖不易但在各種“要素”具備的情況下,勤加練習就可實現,但這種恢復只是在樂師群體中,對大多數村民而言,二十年未聞,音樂記憶已經斷層,以“音樂本體”為載體所形成的文化認同感已逐漸瓦解,難以實現立竿見影式的恢復。這會使音樂會在人群中缺乏基礎、受眾面較窄,傳承可能會成為小范圍內的“自娛自樂”,缺乏韌性和持久力?!耙魳窌痹诋a生之初,便與民俗儀式緊密結合,在葬禮、春節(jié)、元宵節(jié)、廟會中廣泛運用,項陽在中華傳統喪葬禮儀與改革研討會中的發(fā)言中提到:“我們應該把握這樂并非僅是審美娛樂之用,而是可以表達人們豐富的儀式情感訴求?!比藗冊趦x式中通過音樂寄托自己的情感,耳濡目染地留下對音樂的記憶。所以,與民俗儀式再次結合,擴大受眾面,是音樂會未來傳承的努力方向。事實上,米黃莊音樂會對此已有意識,他們曾無償參加過幾場葬禮,在正月活動中演奏,但卻存在現實問題。會里樂師大多都不是職業(yè)樂師,白天有自己的工作,一般只能晚上演出,滿足不了儀式需要,而且村里民俗活動正在減少,用樂場合并不多。這些問題的解決本身存在難度,米黃莊音樂會與民俗結合之路任重道遠,需要在愈加重視傳統文化的大環(huán)境中,用足夠的耐心堅持等待。
但另一方面,音樂會的傳承也應尋求轉機?!氨Wo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發(fā)展”是一對矛盾體,當傳統文化的生存土壤不復存在時,“傳統文化”應如何延續(xù)?雄安新區(qū)的設立使雄縣、安新縣和容城縣等地迎來發(fā)展契機,但傳統村落中的院落、村廟、街道將消失,傳統喪葬儀式、部分民俗活動也難免減少或簡化,若音樂會單純地依托傳統環(huán)境與傳統儀式存在,它的傳承前景是否樂觀?筆者以為,通過教育培養(yǎng)應成為當代傳承的重要措施,在孩子群體中傳承,讓他們了解音樂會,讓音樂在他們心中生根發(fā)芽。如前文所述,米黃莊音樂會也正與學校合作,開辦培訓班教授小學生,但存在很多問題,孩子及家長對此并不重視。當然樂師們的心態(tài)很積極,他們深知教育傳承的目的并非是讓學生們都成為專業(yè)樂師,而是讓音樂在孩子們心中留下印記、扎下根,這需要潛移默化才能實現。但教育仍需探索方法,除實踐總結外,還可以與其他樂社交流,如端村音樂會培養(yǎng)小學生卓有成效,米黃莊音樂會可通過了解后吸收借鑒。
米黃莊音樂會恢復時日雖短,但其“音樂本體”得到較完整傳承,有自身的傳承特點,可作為案例來豐富傳統音樂研究,為傳統音樂的傳承提供思考?!耙魳繁倔w”中的“韻唱”部分,是米黃莊音樂會的亮點,與它相關的“音樂傳統”“傳承人”問題,都值得思考,文中也有提及。鑒于程志通、劉廣茂等傳承人嫻熟婉轉的韻唱演奏,那么音樂會每一代的傳承是否應盡可能先“保質”,然后再“保量”?也就是在培養(yǎng)傳承人問題上,是否不應一味追求數量,而應集中精力培養(yǎng)“精英”?米黃莊音樂會韻唱也曾使別村樂社慕名而來,據劉克信介紹,以往雄縣以北的很多樂社都從米黃莊學過韻唱,但種種原因現在不承認了。那么,樂社之前還有相互交流學習,為什么現在反而封閉了?冀中音樂會的發(fā)展前景究竟是“各美其美”還是“美美與共”,值得進一步思考。
現在已成為市級“非遺”保護項目的米黃莊音樂會,仍然在技藝學習、向下一代傳承等方向努力著,祝愿米黃莊音樂會在各級政府、學者及自身的努力下,擁有更加嶄新的未來。
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李宏鋒老師的指導與幫助,謹致謝意。
[本文為2017年北京市社科基金研究基地重點項目“雄安新區(qū)音樂類非遺考察研究”(項目編號:17JDYTA001)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1]考察工作接近尾聲時,又在計劃之外增加了雄縣常莊音樂會和米黃莊音樂會兩個項目。
[2]米黃莊音樂會考察組成員:齊易、榮英濤、吳艷輝、韓衛(wèi)華、李欣、介瀚文、王澍、張慶輝、魏子賀、耿兆飛、田薇。
[3]《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編輯委員會《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河北卷》編輯委員會編著:《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河北卷》(上),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7,第50頁。
[4]雄縣縣志編纂委員會編著:《雄縣志》,北京:中國科學出版社,1992,第430頁。
[5]內容引自《保定市第六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申報書》,保定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印制,2017年。
[6]張振濤:《喜憂參半——田野上的思緒之二》,《人民音樂》2004年第7期。
[7]張振濤:《民間樂師——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二》,《中國音樂學》1998年第1期。
[8]此次考察的學者還有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張振濤、臺灣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特聘教授施德玉、臺南藝術大學中國音樂學系主任施德華。
[9]張振濤:《俗字與俗字譜辨名》,《音樂研究》2017年第4期。
[10]據程志通介紹,譜中的符號為“眼”。
此會議于2018年7月14—15日在北京展覽館賓館舉辦,由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和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聯合舉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