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潘
今年春天,我千里迢迢地回了趟老家。這還是在我上班9年之后第一次回去。我的老家在山區(qū),那里,有真正的、和煦的春光。
長途客車碾在連綿起伏的山路上,穿過一個又一個蔥翠、幽深的山坳。路邊濃密的林蔭不時透過車窗投進來,空氣逐漸變得濕潤了,偶爾,還能看見騎著摩托車的莊稼漢,呼隆隆地迎面飛馳而來,又擦過客車揚塵而去。久在城市工作、掙扎的我靠在窗邊看著這一切,心里,更因為陌生而感到孤單。天色已近中午,旅途還遠吧,陳舊的客車顛簸著再爬上一道山梁,車窗前面,是無窮無盡的山巒。
終于,在一個山坳的村子旁,客車把我扔下,我站在村口,這個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家姓陳,都是我的本家。
見過眾位爺叔、爺奶、大伯、叔叔和嬸子后,我住在了四叔家。四叔的孩子叫陳勇,今年17,長又得高又大,變粗的嗓音卻帶著孩子的語調,剛和我聊上幾句,就興沖沖地拽我,說:“哥,俺領你玩兒去!”
我說不玩了,倒是想去山頂看看。陳勇說那容易,從后院推出一輛摩托車,說:“哥,上車。你想上哪兒俺帶你?!?/p>
四嬸聽見車響,從菜園里站起身,喊:“小啊,可慢騎,莫把你哥摔著?!?/p>
幾分鐘后,陳勇和我、還有那輛摩托車已經像發(fā)了瘋似的在山間顛簸飛馳。高低急轉的羊腸路,突現的石塊和樹枝,風吹得睜不開眼,我們幾乎是在山間一躥一躥地飛躍,直到摩托車開始沿著山坡爬高,速度才慢下,可馬達的嚎叫聲卻更加響亮。
突然眼前開闊,是懸崖!陳勇猛地剎車、車尖叫一聲,停住——陳勇擦了把汗、喘著氣,“哥,這一片、這山頂最高了。”
我四下看看,下了車,坐在懸崖邊的石塊上,掏出一支煙,點著。紅紅的夕陽,已經挨在最遠的那片山的山尖上了。
“哥,”陳勇立住車,也坐到我身邊,笑著,小聲跟我說:“哥,給俺根兒煙唄?!?/p>
我看看他,笑了,把煙盒給他,“回去別跟我嬸說。”
“哎!”陳勇熟練地點著煙,抽著。
我抬頭,看著遠處已經變成灰綠色的山脊,那里,被夕陽照到的地方又覆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黃。
陳勇在旁邊,用樹杈劃著地上石子。好一會兒,他抬頭,很嚴肅地說:“哥,俺有個事兒尋思跟你打聽?!?/p>
“什么?”
“俺馬上高中畢業(yè)了,俺想,出去上省城干一番事業(yè)——不當民工,是干事業(yè)。你看手機上,挺多人成功前都是草根。我不指望啥劉強東馬云的,但,我一定要干自己的事業(yè)……哥,你說,俺能行不?”
我一愣,沉默了。
我感覺到,陳勇一說完,眼睛就從側面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的臉,守著我的回答——可我怎么回答?
這孩子有心計,他知道我是一個走出大山奮斗快10年的人,想從我這證實他的夢想??峙拢缫汛蚨酥饕?,只差有一個有共同語言的人贊同,他便敢于去實現了。
可是,畢竟是年輕幼稚的他啊,以為這樣輕松地一問,便可得到答案。世上事若真這么容易,那活著,倒真是件好辦的事。
比如我,我此時就不可能給他回答。他并不知道,我這次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剛在城里丟了工作,已經痛苦得連續(xù)兩個多月失眠焦慮,醫(yī)生說我已是憂郁癥前兆,勸我四處走走。
聽起來,陳勇的理想并不高,可這并不代表什么。當初,我的理想更樸素。剛畢業(yè)時,我心里的愿望好像是能當個干部,能買幾套好衣服,再找個好老婆,就算出人頭地。奮斗了幾年徹底沒有希望,就不想再上進,只想安逸。偏偏單位又不景氣了,想換個更好的工作,找不到,就去做買賣,夢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幾年以后,賠光了,年齡也大了……打心里想成一個家,過幸福平淡的日子,于是又重新上班,對自己說這樣也算做人成功吧,結果還是沒有結果。
我做每一樣事都很努力、很用心,但如今我已經明白,這些和夢想關系并不大,到如今,我?guī)缀鯌岩勺约旱睦硐胧遣皇且呀浲懽兂闪恕澳芎凇边@三字。
此時,我身邊竟有一個年輕人在問我他的理想。他是我的親戚、是我的兄弟,我該怎么說?他不是我,若打擊他可能是毀了一個少年美好的未來;但是,他也有可能就是我,我的鼓勵只能使他在今后很多年里對現實充滿了灰心和忍受。
陳勇看我半天沒吱聲,就站起來,嘆口氣,轉身騎上摩托,轟隆一聲發(fā)動車直沖向我面前的懸崖,車到崖邊猛停下。他對著崖下空蕩的山谷,和遠處一望無邊的層巒疊嶂,可著嗓子唱起了山里那首高亢嘹亮的“上山謠”。
陳勇的嗓音粗放,歌聲帶著山里人獨有的真誠的情懷,穿過廣闊的天空,投向遠處。
我知道他還在等我說話,因為在這村里,他沒別的人好商量,可我卻情不自禁地只顧回想自己,那過去的時光隨著歌聲一幕、又一幕在我眼前晃過,不知不覺,我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懸崖的盡頭,我的腳尖伸出崖邊,我閉上眼……
陳勇一下把我拽回來,他看著我,很驚訝,問:“哥,你干啥?”
我醒醒神,忙笑著說:“沒什么,我,這是練練膽量。你敢嗎?”
陳勇說俺試試,我忙攔住他,對他說你要記住,有些事,你知道自己能做到就行,不必非要去做它。他想想,說也是。我拍拍他:“待在山里不好嗎?這里的風景這么美,生活又簡單?!标愑聯u頭。
我說外面不好混啊,會受很多委屈。他說那沒什么,俺不還手就是。我聽了搖頭,說,很多事你想象不到。陳勇說:“俺想出去,哥,你不像俺爸他們,你本來就是城里人,能看透亮點兒,你說我能行,是不?”
這一再的追問,我默然,看了看四周,夜風,已經吹到了山腰,廣覆的山林在嘩嘩響聲中,像波浪一樣地涌動著。我低頭想了想,說:“也是,沒什么行不行,想就去唄。”
陳勇樂了。
我看著,心里知道,他的一生,就要因為這決心而改變了,這雖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我卻成了一個站在旁邊的贊同者,可,我真的這樣贊同嗎?我究竟是對他說了些什么。
回到四叔家,我一夜沒睡。第二天,我就說突然有事要回去,村里陳姓的人都來送我。臨行前,陳勇跟我說,他昨晚一夜沒睡,他打算,過幾天就跟他家人說清楚,下個月,就動身去闖省城。
我說,是嗎?那……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