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

1

這里的人愛給別人取綽號。這里的男人上至白發(fā)老人下至兩歲孩子，幾乎個個都有綽號。見了面不叫大名，叫綽號，顯得親切。女人們的名字是不為人知的。女人們的稱呼大都排在自家男人的綽號后面：黑皮家的，狗娃家的……只有一盞燈、黑芝麻、向日葵這三個女人與眾不同，她們?nèi)齻€都有綽號，這三個名字與她們本人很貼切，叫起來也很響亮。她們是秦家莊，甚至在整個青山鄉(xiāng)都是叫得響的三朵花，而她們的男人，卻是一個不如一個。

一盞燈是永福家的；黑芝麻是永和家的；向日葵的男人呢？坐牢去了。

這個村子，人口不多，這些年，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人更少了。村里人大多姓秦。黑芝麻和一盞燈的男人都姓秦。向日葵的男人姓繳。這個姓很少見，在秦家莊就更是單門獨戶了。向日葵和她男人感情很好。好得干農(nóng)活時都要在包谷地里咬嘴巴。好得秦家莊的男男女女心里不舒暢。村里的老光棍昌發(fā)看了心里老大不舒坦，于是散布謠言，說向日葵和工作組的小任有一腿。向日葵的男人氣勢洶洶地跑到昌發(fā)家理論，三句話不合，打了起來。老秦家的人都上來拉偏架，暗中幫著昌發(fā)，憤怒中的向日葵男人摸到了一把鐵鍬，一鍬掄下去，昌發(fā)就沒了命。向日葵的男人判了個無期。留下向日葵和一個三歲的娃，向日葵的日子就艱難了起來，不到二年，娃落水淹死了。哎！

秦家莊的有趣現(xiàn)象：大凡窩囊的男人，他的女人卻必定潑辣能干。她們仨的男人如何，暫且不說。說一個笑話，這個笑話是帶彩的，就像城里人在酒桌上，喝到興起，必要說些葷段子下酒。有一個笑話，在別的書上也是見過的，到了秦家莊人的嘴里，就變了味兒。說的是有一天，鄉(xiāng)公路上出了車禍，一男子被車輾得只剩下半身了，警察無法辨認(rèn)死者身份。于是叫來了一盞燈、黑芝麻和向日葵。一盞燈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番，說，不是咱們老秦家的人。黑芝麻看了一眼，皺著眉說，不是咱們這個村的。向日葵遠(yuǎn)遠(yuǎn)的只瞟了一眼就下了結(jié)論：肯定不是咱青山鄉(xiāng)的。

編排這個笑話的人是秦永新。這個笑話在村里傳開后，三個女人的反應(yīng)各不相同。

一盞燈操了一把菜刀拎著一塊砧板殺到了秦永新家，不是去殺人，也不是去打架，而是一屁股坐在永新家的大門口，拿自家的菜刀剁著自家的砧板，剁一下罵一句，罵一句剁一下。永新嚇得縮在家里不敢露頭，永新家的堆了笑臉出得門來賠不是，一盞燈這才住了聲，說是看在弟媳婦的面子上，饒了永新個挨千刀的，他以后敢再這樣編排老娘，看我拿刀割了他的狗舌頭！永新家的一個勁兒點頭哈腰賠不是。一盞燈隨即又訴起了苦，說她家南崗上的幾壟紅薯地還沒犁呢，牛也沒有。我家那差心眼兒的男人也指望不上，我這輩子算是……說著竟嗚嗚地哭了。永新家的就說，我那愛嚼舌頭的死鬼閑著沒事，明兒讓他牽了牛幫你去犁吧。一盞燈當(dāng)即破涕為笑，說兄弟媳婦你倒是真大方，你就不怕別人嚼舌頭說我勾引你家永新？永新家的也笑了，說看他那個熊樣兒，他有那個本事……？次日一大早，永新就牽上自家的牛幫一盞燈犁了一天的地。中飯是一盞燈給送到田間的，一壺?zé)染?，一碗辣椒炒臘肉，兩個煎雞蛋，外加一根青翠碧綠的嫩黃瓜。永新卸了牛，掀開菜籃子，香噴噴的酒菜聞得他直咽口水?？吹交@子里的一根黃瓜兩個煎雞蛋，肚子里的葷話不自覺又涌到了嘴邊。永新說哎喲一盞燈，給我送這么好的東西啊，一根黃瓜兩雞蛋，是不是想今兒夜里我再給你送回去？一盞燈拿她那只好眼勾了永新一眼，嘴角泛起一絲詭異的笑。你敢？！一盞燈的回答讓永新看不出她心里真實的想法。你就不怕你家里的知道把你給騸了。一盞燈這樣說時拿手打了永新一下。這一下午，永新干起活來格外賣力，永新吆喝牛的聲音在曠野里飄得格外遠(yuǎn)，他的眼前老是浮動著一盞燈那勾人的一眼。

秦永新就想入非非了：你說這一盞燈，一只眼壞了，只剩一只好眼睛?？墒窃趺纯矗膊挥X得別扭，倒是把萬千種風(fēng)情，都集中在另外那一只好眼上了。一盞燈也會打扮自己，衣服穿得既趕形勢又得體，總是留了一抹頭發(fā)遮住那只壞眼。這騷娘們兒，只剩一只眼睛了還這么勾人，要是兩只眼都是好的，那還不……

下午本來是可以早早收工的，永新卻磨蹭到了天黑。一盞燈那差心眼兒的男人過來喊永新吃飯。永新就讓一盞燈的男人一個肩膀扛犁，一只手再牽了牛，自己卻空著兩手急急地往回走，到了一盞燈家門口，永新的心里一冷，他看見自己的女人正候在一盞燈的家門口哩。一盞燈忙端了臉盆讓永新洗手吃飯，永新家的推說自己吃過飯了，卻不走。這頓飯，永新吃得混身不自在。一盞燈不停地給永新斟酒，永新連喝了兩個，一盞燈又招呼永新吃菜，吃菜，永新就想起了中午拿黃瓜和雞蛋跟一盞燈開玩笑的事，就覺得一陣陣耳熱心跳。正想著，一盞燈的第三杯酒又斟上了，永新家的本來是坐在門檻上的，這時卻一步跨了過來，嘴里說著：他不能喝了。一把奪走了永新手里的酒杯，一仰脖，滋——地一聲，干了。吃完飯，永新已覺暈頭轉(zhuǎn)向，腳下輕飄飄地隨老婆回了家。這一晚，永新要了女人兩次，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著一盞燈的那只勾魂眼和嘴角那一抹邪邪的笑。永新家的嘴里罵罵咧咧：騷貨。不知是罵永新，還是罵一盞燈。

永新兩口子走了半天，一盞燈那缺心眼兒的男人才背了犁摸回家。一盞燈沒好氣地罵：死沒用的東西！你怎么不到明天早上再回來？

永新叫我牽著牛多吃一會兒草，我還要背犁……男人一臉惶恐地看著一盞燈。

嫁給你真的是瞎了眼。一盞燈一邊罵著男人，一邊又幫男人卸下了肩上的犁，看著男人的無辜樣兒，不禁長嘆一口氣，說，飯在鍋里，快吃吧，淚水就從那只好眼里涌了出來，挨著門檻坐了下來，望著遠(yuǎn)處夜色中的一片蒼茫，良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2

黑芝麻沒有尋永新的晦氣，黑芝麻只是哈哈一笑，說狗日的永新，老娘就是給天下男人都日了，也不讓他個短壽的沾一點腥。這日在村口遇見了永新，依舊是嘻嘻哈哈，說，聽說向日葵他男人要提前出來。永新當(dāng)時就有點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悄聲問黑芝麻：你說的，是真的？黑芝麻說，什么蒸的煮的？老娘還要下地干活呢。加快了腳步不理永新。永新頓了一頓，加快步子追了上去，說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向日葵的男人不是判了無期么？黑芝麻偷偷樂了，猛回轉(zhuǎn)身緊繃著臉沖著永新說：害怕了吧？人家男人在牢里立了功，提前釋放了哩。這回可有好戲看啰，向日葵的男人這回回來不把你個挨千刀的騸了才怪哩。永新干笑兩聲，說有我什么事，我又沒日他老婆，要騸的話，第一個先騸了昌河村長。

事也湊巧，村長秦昌河背著手正好打這兒過，故意咳嗽了一聲。黑芝麻和永新都愣了一下。是村長呀。黑芝麻說。村長秦昌河在黑芝麻的屁股蛋兒上擰了一把，說，又在背地里說我什么壞話呢？黑芝麻捂住嘴忍住笑說，你問永新吧。永新慌了，掉頭要走。村長秦昌河威嚴(yán)地咳嗽了一聲，永新只好站在那兒，說向日葵的男人要回來了，要找睡過向日葵的男人算賬哩。永新又說，我想他第一個要先割了村長你的雞巴。

村長一臉嚴(yán)肅，說你們可不要胡說八道呀，這事兒可不是胡亂說著玩的。說向日葵的男人真的要回來了，這事兒你們聽誰說的？

永新說黑芝麻剛才說的。

村長看著黑芝麻，黑芝麻只是冷笑，也不說話。村長說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什么？黑芝麻說身正身歪你我說了不算，人家向日葵說了算。這些年來，人家男人坐了牢，曉得有多少不要臉的男人想著占她的便宜？向日葵可是說了，所有跟她睡過的男人，可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都清清楚楚的記在一個小本本上，等有一天她男人回來了，好一筆一筆的找那些人算賬。

不出一天，向日葵男人要回家的事就在秦家莊上下傳開了。那些平日里想占向日葵便宜又沒能占到的人，傳起這事來格外的來勁。那些和向日葵有過瓜葛的男人們，則一個個都像是霜打過的茄子、去了勢的公豬——蔫了。

3

地里的農(nóng)活剛剛忙完，向日葵去勞改場探視了男人，她給男人捎去了兩雙布鞋，那是白天干完活，晚上坐在燈下一針一線納出來的。男人的氣色還不錯，這一次，也和她說了許多的話。已經(jīng)六七年了，向日葵一直守著個無望的希望。男人是沒希望回來的了，男人也說過讓她重新再找個人過，可向日葵卻一直沒找。一盞燈也張羅著給向日葵介紹過兩個，有一個甚至愿意倒插門過來，可向日葵終究是覺得這些男人沒有一個比得上她那坐牢的男人。一個女人家，孤孤單單地過日子，自然是有許多苦處。剛開始她是真不習(xí)慣，可又有什么辦法，這都是命啊。時間一久，也適應(yīng)了。農(nóng)活忙的時候，村里那些男人們一個個發(fā)情的公狗似地來獻媚。開始向日葵挺要強，不接受別人的施舍，可到頭來自己累個半死，卻忙不出個什么頭緒。自從讓村長秦昌河那個老王八得手后，向日葵倒也想開了，結(jié)了婚的女人么，也就那回事，沒必要把貞潔看得那么金貴。而那些臭男人們，也就那個德性，能利用的干嘛不利用？只是這樣一來，越發(fā)覺得對不起自家的男人了。

探視完男人回來，向日葵覺得心里亂亂的。每見一次男人，她心里的歉疚就加重一分?；氐酱謇铮X得人們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和她說話時的口氣也多了一份討好在里面。特別是村長秦昌河，往日里見了向日葵，有人無人都要湊上去占一下她的便宜。可這日里見了向日葵，頭一低，裝著沒看見，腳底抹了油一樣，溜得飛快。向日葵叫：村長。村長裝聾哩。向日葵就提高嗓門兒叫一聲：秦昌河。村長站住了，像被人點了穴。

咋的！我身上有扎刺？

村長說，你上勞改隊去了？

嗯哪。向日葵說。

村長摘下頭上的帽子，又戴上。一會兒又摘下，拿在手上扇風(fēng)，說，邪乎了，都立冬了，還這么熱。

向日葵滿腹狐疑地瞟了村長一眼，說今兒黑里過我那里去，我有話對你說。村長支吾著，沒有說來，也沒說不來。晚上向日葵溫了小酒，炒了幾個小菜，等秦昌河過來。左等右等，不見昌河的影子，倒是等來了一盞燈。

在青山鄉(xiāng)，自從向日葵的男人坐牢后，真正能和她貼心的人，就是一盞燈了。也許是同病相憐吧，兩人在村里，名聲都不大好，向日葵的男人坐了牢，一個女人家?guī)€小孩子，夜夜獨守空房，那滋味，嗨！一盞燈呢？向日葵覺得一盞燈比她更可悲，論容貌，論持家，村里沒幾個女人比得了她?？删褪且驗閴牧艘恢谎郏图蘖艘粋€傻不拉嘰的男人，她心里是委屈呀。兩個女人在這種特殊的苦難中結(jié)成了深厚的友誼，兩人之間無話不說，要是有了什么窩心的事，總要坐在一起傾訴一番，互相商量著拿個主意。至于那些個男人們，他們除了能幫她們做一些她們力不能及的農(nóng)活外，惦記的大都是晚上的那點兒事了，他們根本沒法走進她們的內(nèi)心。

一盞燈的到來，解開了向日葵心中的疑惑，也讓她更加看不起那些男人們。

妹子。一盞燈說，聽說你男人要回來了。

回來？向日葵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村里都傳瘋了，說你男人要回來了，還說你男人回來要找那些臭男人算罵賬哩。人們還傳著說你有一個賬本，上面都是那些壞男人的證據(jù)，你男人回來，要一個一個的閹了他們哩。一盞燈說著，笑了。向日葵也笑了，她口里是含著一口酒的，昌河老東西沒過來，她就和一盞燈盤腿坐著邊喝邊說，這一笑，口里的酒噴了一盞燈一身，嗆得她一邊咳嗽一邊止不住地笑。一盞燈也大笑起來，向日葵的笑感染了她，她也覺得這件事說起來實在可笑。但向日葵的笑里，多了一份辛酸，她想起了村長秦昌河，想起了那些為了能和她睡覺而為她忙前忙后的男人們，現(xiàn)在見了她一個個像見了瘟神。她的淚就下來了，一盞燈挪了過來，拍拍向日葵的肩，說妹子別這樣，咱應(yīng)該高興一點。話是這么說，卻勾起了自家的傷心事，也掉了淚，一盞燈是想到了那個她曾經(jīng)深愛過的負(fù)心人。

一盞燈的左眼是在十八歲那年瞎的，眼睛沒瞎之前，她可是方圓幾十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兒。鄉(xiāng)上的一個文書看上了她，文書原是西河村小學(xué)的一名老師，愛好舞文弄墨，在縣里小報上還發(fā)表過文章，后來就進了鄉(xiāng)政府當(dāng)了文書。文書喜歡上了她，周圍的人都說她有福氣，兩人相愛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文書說我一輩子就愛你一個。她說，我要是老了，丑了，那你還愛？文書說，愛。她將自己的第一次給了文書。那年冬天，文書騎了自行車，載著她一起上縣城，回來的路上，文書只顧了和她調(diào)情，不小心連人帶車從堤上滾了下去，掉進了刺樹窩，一根橙刺不偏不倚扎進了她的左眼，從此就落下了個一盞燈。文書自然不會再要一只眼睛的她，而她那時已經(jīng)懷上了文書的娃，爹媽怕她丟人，在一個月之內(nèi)就把她嫁到了青山鄉(xiāng)，嫁給了一個半憨子男人。

一盞燈和向日葵抱頭哭了一氣，兩人又都笑了，又開始喝酒。一盞燈說，要是你男人真的回來了，就割了那些王八日的。

對，割了那些王八日的。向日葵說。

向日葵的這句話，被躲在門外的昌河聽見了。昌河在家里左思右想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過來看看向日葵，見一盞燈在里面，沒有進來，躲在門外的黑影兒里聽她們說話，卻聽到兩個女人咬牙切齒地說著：割了那些王八日的！頓時覺得背脊一陣陣發(fā)涼，渾身的汗毛也豎了起來。向日葵這女人他秦昌河是了解的，別看她平日里話不多，可性格剛烈、性子又犟。她的男人，更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要讓他知道我秦昌河睡了他女人，什么樣的狠事兒他干不出來？想到這里，心里是萬分的后悔，只說是這男人判了個無期，這一輩子再不會有出頭之日了，誰他媽會想到半路上會來個提前釋放，早知如此，她向日葵就是天仙下凡，金×銀奶我也不敢去碰呀。心里一慌，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屋里的兩個女人就問：誰呀？昌河村長只好硬著頭皮挪進了屋。

一盞燈說，是村長啊，這三更半夜的，來這兒有事兒？

昌河尷尬地笑笑，少了平日里的下流與輕狂。一盞燈說我向日葵妹子最近有喜事，我也替她高興，就過來跟她喝一杯。村長有事，那我就不打攪了。一盞燈說著起了身，要往外走。向日葵一把拉住了一盞燈，說妹子你留下，今晚就陪我睡吧。一盞燈說，我那憨男人還等著我哩，我不回去他不會睡的。說著拍拍褲子，回去了。

一盞燈一走，家里就留下了昌河村長和向日葵，兩人一時間竟也沒了話語，感覺上像是突然隔了一層。向日葵也沒讓村長坐，村長自己拉了把凳子坐了，沒話找話，問向日葵今兒一天都干些啥哩？又問前兒個上勞改農(nóng)場去了？又問向日葵男人在里頭身體還好？向日葵看著村長，村長坐在凳子上，屁股上像裝了軸承，不停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手腳也不自在，放哪兒都覺得不合適。向日葵心里冷笑了一聲，這么多年來，她是第一次看見村長在她面前這樣的手足無措，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學(xué)生見了老師，這越發(fā)讓向日葵看不起他。向日葵本打算跟他說了實話的，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兩人雖說是見不得光的露水夫妻，可憑良心說，男人坐牢走這么多年來，要不是昌河，我向日葵的日子還不定過成什么慘樣兒，村里每年的水利任務(wù)基本上全免了，犁田耙地，播種收割還不都靠村長大包大攬。

聽說，你男人，他減刑了？昌河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東彎西繞，昌河終于把話繞到了正題。向日葵將計就計，嘴角抽出一絲笑，減刑了又怎么樣？我對你怎么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向日葵這話，不是為了嚇唬村長，多少也是動了一些真情的。男人去勞改的第二年，村里的一些想偷腥的男人晚上圍著她的房子轉(zhuǎn)，白天見了她盡說些下流挑逗的話，說向日葵你晚上一個人睡覺怕不怕，怕了就說一聲我好來陪你呀。向日葵一聲冷笑，好啊，老娘備好酒菜等著你個龜孫子，不來的是驢日的，可終究是沒人敢來。要說男人還算人家昌河村長，硬是在一個風(fēng)雨之夜剝開了向日葵的房門，摸到床邊抱住她就啃，她反抗，他越發(fā)動了蠻。她就軟了，任由昌河氣喘吁吁地擺布。當(dāng)時她是哭了的，完事后昌河說，我睡了你，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今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看哪個男人還敢欺侮你。昌河村長的老婆不知怎么知道了這事，罵到向日葵的家，又是撒潑又是尋短見的。昌河來了，陰沉著臉，只一巴掌，就將那婆娘抽得眼冒金星，捂著臉跑回了家。對于昌河村長，向日葵說不上是一種什么感情，心里有些厭惡，也存有一份感激，但內(nèi)心深處，更有一種對自家男人深深的愧疚。她也試想過和昌河斷了往來，可終究是下不了決心。村里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很多，這些傳言，擱在明星身上，那叫緋聞。向日葵也成了秦家莊的名人，也是緋聞的中心。一些男人也乘機大過嘴巴癮：娘的個×，他昌河×得，我就×不得。

究竟秦家莊有多少男人和向日葵有染，這事兒只有向日葵自己清楚。后來村里是越傳越邪乎了，說是只要你有錢，就可以上向日葵的床。沒錢有氣力也成，給向日葵打一天稻子，割二畝小麥或者耙一天的地，保準(zhǔn)向日葵晚上小酒小菜豐乳肥臀地招呼著。這樣一來，向日葵的名聲就臭了。毀了名聲的向日葵也曾在不少個孤單的午夜想過找一個男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下半輩子，可那些男人們只愿意上她的床，卻不愿意跟她過一輩子。向日葵呢？在心里將這些男人們一個個算下來，除了昌河村長還有點男人氣外，沒有一個比得上她那個坐牢的男人。

向日葵一時間忘記了昌河村長的存在，思緒飛得老遠(yuǎn)。要擱了往日，昌河早就迫不及待地將向日葵弄上床去剝個精光大干了幾個回合，今晚的昌河，似乎老成了許多，還故意坐得與向日葵保持了一段距離。向日葵望著昌河那假裝正經(jīng)的樣子，心里漫過一陣失落。

他回來了，你就有人疼，有人照顧了，我是為你高興哩。昌河村長說。昌河說這話時，眼里竟涌起了一片惆悵。應(yīng)該說，昌河這會兒是動了真情的，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終是不能給這個女人什么承諾的。昌河的真情也讓向日葵好一陣感動，她很快就原諒了他剛才的懦弱。她這樣說，也只不過是想試探一下昌河對自己的真情。她把身子往昌河村長旁邊挪了挪，昌河村長似乎也有些激動，但只一瞬，又有些躲閃。向日葵說，怎么？我身上有刺？昌河村長囁嚅著說，你們當(dāng)家的就要回來了，我們以后還是……

向日葵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接著又涌出了淚水。昌河村長被向日葵這突如其來的表現(xiàn)弄傻了，慌忙站起來去扶向日葵，說，你……這是怎么了？向日葵一把甩開昌河村長的手，別碰我！我笑你不算男人，有膽量睡老娘，卻沒膽量擔(dān)當(dāng)責(zé)任。

昌河村長窘得無地自容，說咱倆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真心待你的?？墒悄恪瓍s不只我一個男人。聽說，你有一個本子……？

是的，我是有個本子，上面記了好多人的名字哩。向日葵的心徹底的涼了，她突然有了一種掀開壓在胸口石頭的暢快，她看見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老在她面前拍胸脯稱大爺?shù)拇彘L，現(xiàn)在竟變得如此懦弱，一種快感從她的腳趾丫兒一直蔓延到頭發(fā)絲兒。

我要把這個本子交給我的男人，我要讓他把你們這些臭王八蛋的雞巴都割下來喂狗！向日葵咬牙切齒地說。

昌河村長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終于上前捉住了向日葵的手，說，是的，那些狗東西都對你不懷好意，是要讓他們付出點兒代價的。但是，我可是真心待你好的，你自己掏心窩子說說，我對你咋樣？向日葵說，我當(dāng)然知道，我會區(qū)別對待的，誰對我好對我孬，我心里明鏡似的。

昌河一把摟住了向日葵，順勢壓倒在床上，就去扯向日葵的衣服，嘴巴舌頭都不閑著。一時間，向日葵被撩撥得性欲高漲，關(guān)鍵時候昌河卻沒了動作，伏在向日葵的身上，說，我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就不行了呢？向日葵伸手在昌河的襠里摸了一把，狠狠地把他掀翻在地。昌河村長不知是怎樣逃離向日葵家的，路上，昌河村長感覺腦子里亂哄哄的，不知是怎么回的家。昌河家的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忙給他打水洗了，扶著上床睡下。黑暗中昌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偏偏昌河家的又提起了向日葵家男人要回來的事。昌河家的用意很明顯，她知道昌河晚間一定是去找向日葵了，聽說向日葵的男人要回家了，昌河家的甭提有多歡喜了，自己的苦日子終于快熬出頭了。她不敢讓昌河看出她的歡喜，聽男人長吁短嘆，知道男人也在為這事鬧心，卻忍不住要往他的痛處戳。昌河家的說，聽說向日葵的男人要回家了。

昌河沒好氣的說，人家回家，關(guān)你屁事？

昌河家的按捺著心底的喜悅，臉上裝著一臉委屈，說向日葵這些年也挺遭罪的。昌河沒好氣地踹了婆娘一腳，說，睡覺睡覺，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是啞巴，心里恨恨的，感覺下面又威武雄壯了起來，拉過女人就扯衣服，剛剛跨上女人的身，就渾身痙攣一泄千里。

4

關(guān)于向日葵的男人要回家復(fù)仇的傳言，還有向日葵那個神秘的小本子，在一盞燈和黑芝麻的添油加醋、推波助瀾下，越傳越玄，有鼻子有眼，一盞燈甚至于說出她是看過那個小本子了，本子上都有誰的名字她也知道，但當(dāng)村里人追問本子上的名字時，她卻不再多說。就連黑芝麻，這沒影兒的事本來是她信口胡謅的，可現(xiàn)在大家都這么傳，她倒犯糊涂了，到最后連她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平靜的村莊，因多了這一公開的秘密，變得格外的不平靜起來。長舌婦們說起這事來，言語里更多了一些興奮與期待，她們在期盼著這一場好戲早日上演，她們盼著向日葵的男人早日回來將向日葵這個勾引男人的騷貨好好地收拾一頓。秦家莊的男人們這幾天來似乎一下子都勤快了起來，平日里不屑于去干的活兒，這會兒都撿起來干了，晚上都摟著自家的婆娘早早的睡覺。愛說黃色笑話的永新，這些天顯得有些心事重重，據(jù)村里的可靠消息，他永新也是上向日葵的黑名單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永新簡直是六月天下雪，比那竇娥還冤哪。永新甚至還想，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以前真的去同向日葵去睡了，那也值了。向日葵呀你這個臭女人，我秦永新只不過是編排過你幾個笑話，你卻要一捧子把我往死里打。永新甚至想找向日葵問明白，可又怕這個時候去找向日葵，沒事也說成有事了，真的是黃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天殺的勞改犯，當(dāng)初打死了人咋就沒被槍斃呢？咋這么快就放了呢？晚上躺在床上，一個勁兒地長吁短嘆，門外，刮起了呼呼的北風(fēng)，誰家的狗在叫，引來了其它的狗，叫聲連成一片，叫得讓人心慌。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山村就像一個汽球，被一種莫明其妙的恐慌、興奮、躁動所充斥，越脹越大，越脹越大，秦永新感覺要出事了，真的要出事了。

平靜的背后，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些人里面，最興奮的就數(shù)黑芝麻。在向日葵成為秦家莊的男人們追逐的焦點之前，說到秦家莊的女人，別人會說，那要數(shù)黑芝麻呀，看人家長得那叫，黑是黑了點兒，可黑得俊，臉上雖說有幾粒雀斑，可正是這些小雀斑，給她增添了無限的風(fēng)情。黑芝麻這個綽號，還是縣上工作組的小任給她取的，小任說了，黑芝麻人長得雖說黑，但越看越耐看。黑芝麻干莊稼活兒那是一把好手，犁田耙地，打場割谷，男人干的活兒她都能干，而且干起活來干凈利索。走路像一陣風(fēng)，屁股奶子甩得讓男人們心跳。黑芝麻的男人，那個窩囊廢，就不要提了吧，他在秦家莊是不配被人提起名姓的。人人都說黑芝麻的一雙兒女，長得誰都像，就是不像她爸爸。黑芝麻的男人，整天臉上帶著笑，見了誰都是點頭哈腰，見了睡過她老婆的男人也笑?？勺詮南蛉湛哪腥俗死我院螅谥ヂ榫鸵蝗杖盏谋蝗说?，成了明日黃花。她做夢都在盼著一場暴風(fēng)雨早日來臨。

壓抑與恐慌像一陣風(fēng)，刮了幾天，卻沒見下雨，村子里又漸漸活躍了起來，人們的聲音也一日日地大了起來。同時，失望也寫在了很多人的臉上，尤其是黑芝麻，她不甘心讓這陣風(fēng)就這么刮過去，如果這個傳言是一鍋油，她現(xiàn)在就要加一點火，讓油開起來，開得越滾越好，最好是把那些從她床上轉(zhuǎn)移到向日葵床上的那些臭男人燒死，還有那個向日葵。

向日葵的男人真的要回來了，就在下個月底，千真萬確的消息。全村人都相信了這是事實。而昌河村長，這次被推到了風(fēng)暴的中心。向日葵的男人回來，第一個要閹了昌河村長。

昌河村長已多日沒去找過向日葵了，他不敢去，也沒心思去。那晚從向日葵家回來后，昌河在房事上就出問題了。昌河家的有點著急，又是熬狗肉又是燉驢鞭的，可都沒有什么起色。昌河絕望了，昌河想，用不著向日葵的男人動手，還不如自己先了斷了省事。這樣的話一出口，昌河家的嚇了一跳。昌河家的現(xiàn)在不再嘮叨昌河了，她堅定地站在了昌河一邊，作為一個女人，她要捍衛(wèi)她男人的尊嚴(yán)。應(yīng)該說昌河家的是一個出色的心理醫(yī)生，她知道她男人的病癥根結(jié)之所在——一切都是向日葵這個騷女人惹出來的?？伤齾s沒有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案。

黑芝麻來竄門，多少讓昌河村長和昌河家的有些意外。通常，秦家莊的男人女人們吃飯時都不坐在家里，竄門子是常有的事。黑芝麻也不例外，飯一熟，她就盛上骨堆堆的一大碗，如果有肉或是雞蛋之類的好菜，一定要擺在飯上面，顯擺上半個村子?？勺罱鼛滋欤藗儏s像約好了似的，吃飯時都呆在家里，生怕話說多了惹出是非。今天黑芝麻突然來竄門兒，就讓人有點出乎意料了。

這些天咋不見村長？怕不是躲著誰吧？黑芝麻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們家昌河又沒做什么虧心事。用得著怕誰躲誰嗎？昌河家的對黑芝麻的到來表示了明顯的厭惡。她從來就沒對這個女人有過好感。

誰知道哩，都是村里人傳的。那向日葵的男人可不好惹，當(dāng)年只為一句玩笑話就打死了人的。黑芝麻一邊說一邊用筷子比劃著。

黑芝麻的心眼兒比昌河家的鬼得多，她對昌河家的反應(yīng)一點也不在意，看見昌河家的臉上的恐慌，她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暢快。

嫂子，以防萬一，你們還是該盡早想個法子呀。黑芝麻一副為人擔(dān)擾的樣子，永新你知道噻，就編排了一句笑話，就被向日葵記在了本本里，聽說村長排在頭一名哩！

你瞎說。昌河家的說，但語調(diào)明顯已是中氣不足。

黑芝麻當(dāng)然看出了昌河家的內(nèi)心在發(fā)虛，她脧了一眼打她進門時就在悶頭喝酒的昌河村長，她發(fā)覺這幾日沒見，昌河村長怎么一下子就像老了好幾歲，往日那種時時處處顯擺在臉的志得意滿一掃而盡，剩下的卻是一臉凄苦之氣，他的鬢角甚至就在這幾天生出了許多白發(fā)。當(dāng)然，也許昌河村長的頭發(fā)早就有白的了，不過不為人注意罷了，黑芝麻卻寧愿相信村長的頭發(fā)是一夜之間熬白的。黑芝麻心頭對昌河村長僅有的一點畏懼就飛到了爪洼國，黑芝麻埋頭呼嚕呼嚕猛吃了幾口面條，故意把嘴叭噠得山響。黑芝麻擦了一把鼻尖兒上的汗，擤了一把清鼻涕，看也不看就抹在了昌河村長家的門框上。

我瞎說？！你去村子里聽聽，黑芝麻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你們不早點商量個對策，等到那勞改犯回來殺到你家來，說什么都晚了。黑芝麻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湯，說我走了。昌河家的忙說，再吃一碗干飯，說著就去搶黑芝麻手里的碗。黑芝麻本能地一閃，說我飽了，要回家喂豬哩。昌河家的卻搶過了黑芝麻手里的碗，盛了一碗米飯，又夾了好幾片肉在上面。黑芝麻也沒推辭，說端回去給我們死鬼吃去，他最愛吃干飯了。說完打著飽嗝往回走去。

黑芝麻走出昌河村長家的大門，甚至哼起了歌，她覺得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暢快，她好像聽到昌河在罵：什么東西？黑芝麻知道昌河在罵自己，可她一點兒都不生氣，她覺得今天真他媽的解恨，她就是想在這件事里攪稀泥，到時候，秦家莊可就有好戲看了。黑芝麻聽見昌河家的在數(shù)落他，都是你，你去誰那兒不好，會惹到殺人犯的老婆，這下麻煩可大了，不單黑芝麻，村里多少人等著看你的笑話哩。

5

一個星期，向日葵小本本上的黑名單已經(jīng)被人傳了個七七八八。村里的男男女女在議論這件事時，一些家庭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不大不小的紛爭。這些名單的出爐與向日葵無關(guān)，一切都應(yīng)該歸功于黑芝麻。當(dāng)然，秦家莊沒有人想到去考據(jù)消息來源的可靠性，每天一到兩場的家庭戰(zhàn)爭讓秦家莊由當(dāng)初時的沉悶轉(zhuǎn)而進入到一個熱鬧的時段。女人們軟硬兼施，男人們卻死不認(rèn)賬，看熱鬧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圍觀，沒有人上去勸架。孩子們過節(jié)一樣的興奮，在人群里嬉笑打鬧，鉆進鉆出。所在的家庭紛爭，最終都以一個同樣的結(jié)局而告終，就是女人最后做出讓步，槍口一致地指向了向日葵——那個勾引男人的騷女人。至于自家的男人是否真的和向日葵有什么瓜葛，都無關(guān)緊要了。這樣的戰(zhàn)爭帶來的最直接的結(jié)果是，村里的女人們不再和自己的男人過不去，男人嗎，哪有不犯點兒錯誤的，只要他改，畢竟還要和他們過一輩子哩！可要是一看見向日葵，她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們不敢提名道姓地罵，她們不是給向日葵留什么面子，而是怕向日葵那就要回家的男人，可只要不是個傻瓜，誰都知道她們罵的是向日葵。

向日葵的日子不好過了。什么叫眾矢之的，眾叛親離，她算是真正領(lǐng)教了。這些天來，她都不敢出門，一出門，總能聽到打雞罵狗吐口水的聲音，再沒有女人跟她打招呼，男人們見了她像見了閻王躲路走。就是坐在家里，也不時的有污言穢語穿墻而過鉆入她的耳膜。只有一盞燈和黑芝麻還敢跟她說話，黑芝麻的到來，當(dāng)然有點探聽虛實的用意，而一盞燈這時卻真真實實貼心貼肺地站在了向日葵的一邊。

傍黑時候，向日葵在井邊打水，挑了水往回走的時候，正碰上昌河家的也來挑水。昌河家的經(jīng)過向日葵身邊時，突然就罵起了身邊的一條狗，昌河家的罵：騷母狗，滿村子的找公狗……昌河家的罵得很難聽。遠(yuǎn)遠(yuǎn)圍了一圈子的人看熱鬧。昌河家的罵得越發(fā)起勁了。向日葵垂了頭，像個罪人一樣挑了水往家走，走得慌了，腳下一滑，摔了一跤，水潑了一身，一只桶順著土坡滾出老遠(yuǎn)。昌河家的捂著嘴偷笑了一回，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向日葵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一身泥水地拎了兩只空桶回了家。不一刻，向日葵的屋里就傳來了哭聲。

一盞燈吃罷夜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向日葵家。剛到門口，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農(nóng)藥味兒。一盞燈叫聲不好，就撞開了向日葵的屋門，果然就見到了正在滿地打滾的向日葵，一盞燈頓時頭皮發(fā)麻，一聲尖叫就出了口：我的媽呀，來人哪！快來救救向日葵呀。一盞燈尖利的叫聲如一柄長劍劃破秦家莊的薄暮。

當(dāng)時，昌河家的還在為傍晚時的那一頓好罵而自鳴得意，那騷女人，老娘罵得她連一句嘴都不敢還，不是心虛是什么，老天爺都幫我，害得那娘們摔了一跤，一擔(dān)水全潑在了身上，咯咯咯……

昌河村長咳嗽了一聲，皺起了眉頭。畢竟他曾經(jīng)與向日葵好過一回，他也恨過向日葵，不該那么無情無義把自己列入黑名單?？煽粗约旱呐诉@樣羞辱向日葵，他心里也不十分好受，他瞪了一眼女人，說，你嘴上積點德吧，你就不怕她男人回來找你的麻煩？昌河家的小聲說，我又沒點她向日葵的名字，我罵咱們家的那只狗哩。

昌河家的今晚心情很不錯，給昌河溫了小酒，還炒了兩樣小菜，兩人正吃著，就聽見了一盞燈的尖叫聲，昌河端在手上的酒杯當(dāng)時就掉在了地上，“當(dāng)”的一聲摔碎了。一盞燈的叫聲又響了起來：快來人哪，向日葵喝農(nóng)藥了！

昌河村長和昌河家的都聽得真真切切。昌河村長霍地站起身就往門外走，昌河家的一伸手，薅住了昌河的衣袖：咋的？！

我——

你還想去救她？昌河家的小聲命令著昌河村長：你給我坐下，吃你的飯。

昌河村長聽話地坐下了，昌河家的卻輕手輕腳地走到院門口查看動靜。已籠罩在夜色中的秦家莊一片寧靜，除了一盞燈的尖叫和幾聲狗吠之外，秦家莊仿佛一下子進入了夢鄉(xiāng)，家家關(guān)門熄燈，一片沉寂。昌河家的忙回屋，也熄滅了家里的燈，黑暗中，她感覺有些腿腳發(fā)軟。

對于秦家莊的男男女女在聽到向日葵喝農(nóng)藥后的反應(yīng)，我不想一一寫來，他們各懷心事，屏住呼吸，躲在黑暗的屋里聽著外面的動靜。一盞燈不是一個缺心眼兒的女人，她在呼叫了幾聲之后，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過來幫忙，她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家，這時候，她唯一能指揮的，也是永遠(yuǎn)都聽她指揮的，她那個半傻的男人。男人那時正在看電視，電視里放的是武打片，是他最喜歡看的。一盞燈氣喘吁吁地跑進門，嘶啞著嗓子罵：你個差心眼兒的東西，沒聽到我叫么？

聽說向日葵喝農(nóng)藥了，憨男人也緊張了，隨一盞燈一路跑到了向日葵家。一個女人，一個憨男人，要背走一個喝了農(nóng)藥滿地打滾的女人談何容量，好不容易弄上肩，沒跑兩步又掉了下來。一盞燈連哭帶喊和她男人將向日葵弄到三里開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已經(jīng)晚了。

向日葵死了。

秦家莊的人們破天荒地慷慨了一回，大家湊錢安葬了向日葵。向日葵下葬那天，秦家莊的鑼鼓嗩吶響聲震天，鞭炮聲不絕于耳，有一種節(jié)日的喜慶氣氛。葬畢向日葵，該燒她生前用過的衣物用品了，昌河村長親自動手，一件一件仔細(xì)的抖了向日葵的衣服投入火堆，那樣子，像一個虔誠的孝子。站在旁邊的一盞燈說：村長，你找啥呢？

昌河村長的臉上好一陣難堪，男男女女們頓時沒了聲響。

一盞燈聲冷笑道：別找了，向日葵死前把那個本本交給了我，讓我一定給她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