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清
每次返家,客車開始在故鄉(xiāng)的深處顛簸搖晃時,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擁擠起來,莽莽蒼蒼、連綿不絕。
山。
是的,就是這拔地而起、勢如劍鋒、聳入云端、巍然屹立的大山。它們起伏綿延,高低有致;它們相襯成型,千年不語;它們重疊起伏,遮天蔽日。
從我記事起,眼睛里、印象中,甚至是夢境里,都是這割傷視線、阻斷遐想的高山。它們由山腳的溪河而生,然后順勢而上,長長地延展出去,直至接近云端方才收住手腳。于是,這不曾斷裂,也不曾分切的大山,就那樣凝結(jié)和延伸,相互抱團成勢,密密匝匝、高大渾圓。
我曾不止一次遐想——山的對面,到底是什么呢?我多想去看看山那邊的世界,給眼睛補充一些顏色。
因為大山的“侵犯”,這里極少闊地,莊稼只有丟到石縫里才能艱難生長。它們萎黃孱弱,結(jié)出的果實干癟稀疏,只能勉強喂飽山里人的肚皮,可遠遠填不平大家的渴望。于是,我拼了命地讀書,書里的世界讓我在這恍若棄世的山溝里獲取了難得的踏實,同時也滋生了莫可名狀的希冀。
可惜我家住在半山腰,去鄉(xiāng)里的學校每天要走好幾公里路程,通常是天剛蒙蒙亮,胡亂地用東西塞滿肚皮,鄰里的幾個孩子就呼朋引伴上學去。那順勢而下、坡度極大的山路,崎嶇硌腳不說,還常常摔得我們滿身泥濘。家里那時很是困難,上小學四年級時,我曾提著一雙滿是破洞、已無法再入腳的鞋子,向慈愛的母親“求救”,可得到的卻是一汪眼淚。于是,我只得光著雙腳,在深秋的早晨艱難地向?qū)W校邁步。山路上的石子最可惡,硌在腳底猶如針扎一般難受,我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輕輕撫摩那紅痛的腳板。還好那時班里不止我一個人光腳上學,我這樣的裝束并不引人注目甚至令人嘲諷,這極大地保護了生來內(nèi)向害羞的我的自尊。
念到六年級時,上學的日子更加艱難。因為要上早、晚自習,我們須得每天更早起床,然后摸黑回家。冬天的時日最苦痛,年幼嗜睡的我們在父母的催促中披衣起床,頂著星辰、握著電筒,在寒風凜冽的清晨向這大山深處唯一的一條希望通道埋頭行進。晚自習后更凄然,常常是臨近深夜,家家掩門入睡時,我們才一身疲憊地回來,雜亂吃些東西充饑,方才沉沉睡去。由于路途遙遠,加之常常睡過頭去,我們五六個鄰里的孩子往往要被罰站。衣著單薄、稚氣未脫的我們,被老師無情地拋到門外面壁思過,凍得滿臉通紅、渾身麻木。
這樣痛苦艱難的日子,讓大家恐懼和退卻,很多人只好將希望摘下來揉進繁瑣的生活中,任其碾軋。臨近畢業(yè)時,班里一下子走掉十多個學生,就連我們鄰里的伙伴,也有兩位回家了。我決絕地堅持下來,因為我著實想去山的那一邊瞧瞧,同時也不希望自己赤腳上學的艱苦,只是成為憶苦思甜時的喟嘆。
很快小學畢業(yè),我考進100多公里以外的縣城中學,但思量著家里的清苦,最后改讀離家較近的鎮(zhèn)中學。那是12歲的我第一次出遠門,攜衣帶物,搭乘著農(nóng)用的載物車來到學校。這里一下子開闊起來,擁著幾百戶人家的小鎮(zhèn),遠比鄉(xiāng)村繁華和生氣。但它仍令我失望,因為視線里依舊居住著群山,揮之不去、擁堵不堪。對山外世界的渴念,愈加強烈和執(zhí)著。
為節(jié)省開支、減輕負擔,那時我騎車上學。蹬著親戚送來作為我考上中學賀禮的簡易自行車,我通常需要在被大山環(huán)抱、九曲十彎的山道上花費近一個小時。仔細一算,也是近20公里的征途。有一次,車輪在半路被石子刺破泄氣而無法騎行,我只得拖著一周的疲憊,推著壞掉的自行車,在這曲曲折折、彎來繞去的大山深處踽踽獨步。艱辛地走了四個多小時,待我回到家時,早已是燈火闌珊。第二日,雙腳已腫得邁不開步了。
這樣的苦楚也曾使我迷失,以致一度逃亡。但攜帶著對大山又恨又愛的復雜情愫,以及父輩的鼓舞和老師的厚愛,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拾最初的希望和悸動,敦促起向山外邁進的步伐。
15歲初中畢業(yè),因著“教書育人”夢想的誘惑,我報考了市里的師范學校。在母親依依不舍的眼淚和父親殷殷期望的囑托中,我由著老鄉(xiāng)帶領(lǐng),翻山越嶺走出大山。
先是乘坐近10個小時的顛簸汽車,然后再連夜換乘火車,等到學校時已是第二日的凌晨,甚是疲憊。但視野里的遼闊無邊、坦蕩如砥讓我立馬興奮起來——這是全然不同于山里的異樣世界!高大簇新的樓房、洶涌澎湃的江河、靜婉柔美的園林、時尚靚麗的行人、川流不息的汽車,以及相對開闊的地平線……原來山外的世界是如此精致,令人眩暈。
沒有大山阻隔的視線真自由,眼睛無拘無束;沒有大山環(huán)繞的道路真寬闊,出行方便快捷;沒有大山“侵略”的土地真肥沃,物產(chǎn)豐饒。一切都是清新的,一切都是多彩的。我似乎一下子就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被城市的精彩絢麗招降得徹徹底底。
班級里的第一次自我介紹,當我說出千里之外那被大山遮蔽的家鄉(xiāng)小城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竟是首次聽說這個縣城的名字。我的清貧和遼遠的確令人嗤之以鼻,但大山所賦予我的忠厚淳樸與吃苦耐勞也讓老師和同學們欽佩,同樣優(yōu)異的成績也令我獲益不少,朋友一下子多了起來。原來,城市是別人的,我的根源依舊在深山,它饋贈我的將一生受用。
因為平素的勤奮,加之遠離大山的欲念,畢業(yè)后我竟幸運地留在別人的城市里,真正別離了大山。人,總是喜歡在失去時才心存缺憾,天真地奢望重新獲得。我亦如是。城市中斑駁璀璨的霓虹、光怪陸離的生活、繁復迅疾的節(jié)奏,無一不加倍襯托出我對大山的懷想。是的,大山里單調(diào)枯燥,山里人淳厚老實,這一切或許乏味,但它遠不足以令我迷惘和丟失。在城市里跋涉,愈加掉了本質(zhì),掉了純真,更掉了樂趣。
還好父母依舊長居深山,每一次放假,我都毫不猶豫地選擇返鄉(xiāng)探親,雖仍要歷經(jīng)十來個小時的長途熬煎,仍要忍受換車、堵車、暈車的苦痛,但我樂此不疲。曾經(jīng)讓我怨恨、懊惱,并想盡一切辦法逃離的大山,如今讓我感到親切、安靜和淡然,而我每一次的返回,都是一次內(nèi)心的濯洗與回歸,都是一次精神的蘇醒和重生。
但我同時思忖:人,永遠不能丟掉狀態(tài)。既然大山里的生活已經(jīng)成為無法觸摸的過去和夜深人靜的懷味,那我就應該學會珍藏,從而從容面對城市,懂得走進和深入,明白返回與保持。
大山有大山的無奈,城市有城市的精彩。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的“根”永遠留在大山,倘若不能,那我也要學會在城市里扎根,扎下老實、真淳、淡然的大山之根,并讓它抽枝綻芽,長成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