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釗

一般認為，歐洲的思想學術流派存在英格蘭經(jīng)驗主義和大陸唯理主義的區(qū)別。英國學者注重經(jīng)驗，多從常識出發(fā)進行學術推理；大陸學者則更傾向于形而上的思辨，構建先驗的唯心哲學體系。這種分別由來已久，在中世紀盛期歐洲大學形成并發(fā)展的年代，分別以牛津大學和巴黎大學為代表，英國和法國的學者們在學術興趣和思想傾向上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差異。這種差異細致而顯著，能從中發(fā)現(xiàn)以后兩種思想流派各自發(fā)展的濫觴之源。

巴黎大學和牛津大學同為歐洲建校最早的一批大學，兩者之間淵源深厚。巴黎大學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算是歐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牛津大學在建校過程中，或多或少還從巴黎大學得到了一些幫助。[1]62據(jù)說可能是以下原因，或許是因為巴黎大學排外，故英王禁止英國學生赴巴黎學習，牛津大學才得以建立起來，它早期的教師和學生很多都是從巴黎大學分離出來的。牛津大學就是在這樣的大學分裂史中建立起來的，[2]但是不管如何，牛津大學可以算是一所“土生土長的原發(fā)型大學”[3]52。歷史與政治的原因造成了牛津大學從巴黎大學的分裂，也為兩者學術研究方向和授課內容的不同埋下了伏筆。

一.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方面的差異

牛津大學首先在新興學科—自然科學與數(shù)學方面表現(xiàn)出的風格就和巴黎大學迥然不同。牛津大學對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更感興趣，而巴黎大學則禁止講授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著作；牛津大學的邏輯學教育和自然哲學及其下屬分支數(shù)學、天文學有著更多的聯(lián)系，而巴黎大學邏輯學教育中道德哲學、心理學和形而上學內容則處于支配地位。

牛津大學從建校伊始，就表現(xiàn)出了亞里士多德式的自然哲學傾向。[4]309在幸存下來的教學大綱中我們可以看到，早在13世紀初，就有學者寫過有關《論靈魂》（De anima）的評注，且評注中引用了格羅斯泰斯特（Robert Grosseteste，約1175—1253）的評注。[5]45格羅斯泰斯特，這才是牛津科學傳統(tǒng)真正始祖，他“促進了一種富有靈感的數(shù)學科學傳統(tǒng)在牛津的開創(chuàng)”，而緊隨其后的就是羅吉爾·培根（Roger Bacon，1214—1292）對數(shù)學的推崇倍至。格羅斯泰斯特的著作所體現(xiàn)出來的風格“與其說接近13世紀的思辨態(tài)度，還不如說更接近12世紀的評注精神”[6]322。在巴黎大學，情況大有不同，辯證法一開始就受到推崇，與此相對的是亞里士多德的悲慘地位。1210的森斯會議特別禁止公開或私下講授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著作，一起被禁止的還有阿維森那對亞里士多德的評注。1215年，亞里士多德的科學和形而上學著作再次在巴黎成為禁書，盡管這個禁令不那么有效。②[7]47

牛津大學和巴黎大學的其它學科風格也大相徑庭。牛津大學的邏輯學更強調術語的上下文意義和含義，而巴黎大學更關注它純粹的形式。伴隨牛津大學邏輯學的主要是自然哲學，以及與其廣泛聯(lián)系的數(shù)學和天文學；而在巴黎大學，道德哲學、心理學和形而上學則居于支配地位。這兩所大學在思想上的差異和其課程和文本上的突出不同，也是一致的。在牛津大學，1350年之前就非常關注數(shù)學和天文學，其1340的規(guī)章中就明確規(guī)定了一些必讀的數(shù)學著作，一個世紀后，這個名單中又增添了不少名著。而在巴黎大學，1350年前的唯一線索就是盎格魯—日耳曼同鄉(xiāng)會宣誓章程中關于數(shù)學或天文學的寬松規(guī)定，既沒確定教學用書，也沒規(guī)定具體授課內容。③在天文學方面，牛津大學傾向于用充滿數(shù)學特征的理論來解釋天體，因此也更關注約翰·德·薩克羅博斯科（Johannes de Sacrobosco）④和格羅斯泰斯特的著作，在巴黎大學卻找不到他們的名字，亞里士多德式的物理學支配的宇宙論更占上風。[8]324-325總而言之，精確科學是牛津課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在巴黎，對精確科學的強調卻要少得多。[9]57于是牛津大學沿著這條路線走下去，在14世紀上半葉，出現(xiàn)了一個所謂的牛津計算者群體（Oxford Calculators），主要是在默頓學院（Merton College），可算是對其數(shù)學和科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⑤

不管從何種角度褒揚格羅斯泰斯特、羅吉爾·培根及其追隨者們對牛津大學數(shù)學和自然科學傳統(tǒng)的形成都是不為過的。[10]71格羅斯泰斯特，這位林肯郡的主教，牛津大學校長，手中掌握著科學的成果，心中燃起的是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的精神，他將這種精神傳授給了其弟子，主要是羅吉爾·培根，并把對數(shù)學的推崇置于其他學科之上。格羅斯泰斯特的科學精神橫溢于生前，而其科學傳統(tǒng)縱繼于死后。以其為首的牛津大學知識群體，正是在這樣一代代的傳承中，發(fā)現(xiàn)了自然的秘密，拓展了人類智力的邊界。

二.神學和哲學方面的差異

兩所大學除了在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方面存在直接而顯著的差異外，牛津大學相對與巴黎大學在傳統(tǒng)神學與哲學及兩者與新興學科的關系方面也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同。巴黎大學明令禁止神學與哲學課程結合進自然哲學的內容，而牛津大學則允許學者運用自然哲學知識對神學與哲學做新的解釋。

兩所大學神學和哲學的差異首先和兩個拖缽僧團有所關聯(lián)。神學與哲學的關系，12世紀突出表現(xiàn)為怎么理解亞里士多德的學說。而在理解二者關系上，兩個重要的托缽僧團起到了直接的作用，他們各自沿著自己的道路前進。圣方濟各會（Ordo Fratrum Minorum）掌握了牛津大學，而圣多明我會（Ordo Dominicanorum）掌控了巴黎大學，教育和學術的差異又融合了教團教義的爭論，使問題變得更加復雜。

13世紀開始，亞里士多德的學說開始滲透到巴黎大學的神學中，教會先后在1210和1215年兩次頒布對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和自然哲學著作的禁令，這些禁令并不是針對亞里士多德學說本身，而是擔心其在神學中的應用。當然，這些禁令并未起到預期的作用。亞里士多德的學說是如此充滿吸引力，以至于在1230年代，巴黎的圣多明我會教師不停地對宣揚這些學說的哲學家們加以抱怨，這終于引起了羅馬教廷的干涉，他們放逐了一些教師，但是仍然不能制止哲學家們和神學家們的爭辯。有兩個人—大阿爾伯特（Albertus Magnus，約1200年－1280年）和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 約 1225—1274）—試圖調和哲學和神學的矛盾，但其活動的后果卻是1277年巴黎主教頒布的219條禁令，這無疑是新奧古斯丁主義神學家反對激進的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的行為的大爆發(fā)。但其禁令的后果卻很值得讓人懷疑。[11]53

在牛津，亞歷山大·尼卡姆（Alexander Neckam, 1157—1217）⑥在講授神學的過程中應用了自然哲學。沿著這種將圣經(jīng)與科學學習交織在一起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格羅斯泰斯特將《圣經(jīng)》、亞里士多德學說和新柏拉圖主義的數(shù)學融合在一起，并將實在的基礎歸于數(shù)學，這時候的上帝更像是一位數(shù)學家。牛津人將哲學和邏輯應用于神學，從來沒有引起過權威的任何負面反應，同時并將存有疑點的《圣經(jīng)》課程與神學課程結合起來。而在巴黎，只能用《圣經(jīng)》來解釋道德，神學問題須另外討論。當牛津大學某些人希望仿照巴黎大學的模式時，羅吉爾·培根表示了強烈的反對。1277年前巴黎大學的神學學者更加關心形而上的哲學，而在牛津，這些話題幾乎無人問津。1277年后巴黎的圣多明我會和牛津的圣方濟各會圍繞各自的哲學命題展開了一場大爭論，巴黎反對托馬斯主義，而牛津更緊密地和官方托馬斯主義結合在一起，接下來的事情便是約翰·鄧·司各脫（Johannes Duns Scotus,約1265－1308，受到了培根的影響）的誕生。[12]426-430

三.結語

由此可見，巴黎大學與牛津大學的分歧由來已久，其中原因耐人尋味。歷史業(yè)已說明，自由激發(fā)學術思想活躍，而專制導致精神生活貧乏的實例。在這里，筆者將眼光鎖定在了英格蘭當時的政治背景上。13世紀初，正是英格蘭權力真空出現(xiàn)的時期。約翰王無能，貴族崛起，大憲章出臺，王室威信掃地，專制王權淡出的真空，急切需要新事物填滿，風起云涌之時，各種學術思潮也紛紛尾隨而來。當時的英格蘭可謂比較自由，學者與學?；钴S于歷史的舞臺。所有這些直接為牛津大學的建立、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政治氛圍與學術環(huán)境。

牛津大學與巴黎大學歷史悠久、淵源深厚，兩者形成時期大致接近,但是13世紀兩者在教學和學術研究方面表現(xiàn)出了引人矚目的不同。這種分歧既是由于兩者所處政治環(huán)境不盡相似，也是由于兩者分屬于不同的拖缽僧團，對基督教教義的理解有所不同?？傮w而言，無論是牛津大學對新興的亞里士多德自然哲學采取關注和接受態(tài)度，還是巴黎大學及教會對此種新知識的警覺和排斥態(tài)度，都反映出了中世紀盛期基督教哲學思潮的異動以及新發(fā)展方向，也從一個側面預示著未來自然科學發(fā)展的新方向，歐洲的思想界正站在一個新時代來臨的關口，面對著一個充滿了困惑和希望以及新的學術和知識體系的未知領域。

注 釋

1.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在巴黎一直屢禁不止，期間也有過松動，但終于在1277年由巴黎主教頒布了對它的77條禁令。但是后來經(jīng)過托馬斯主義者的艱苦斗爭，終于能夠進入歐洲各大學，因為它已經(jīng)不再對基督教義構成威脅。

2.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在巴黎一直屢禁不止，期間也有過松動，但終于在1277年由巴黎主教頒布了對它的77條禁令。但是后來經(jīng)過托馬斯主義者的艱苦斗爭，終于能夠進入歐洲各大學，因為它已經(jīng)不再對基督教義構成威脅。

3.Hilde Ridder-Symoens, eds., 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in Europe,vol. I,p.323. 牛津的書目包括了約翰·德·薩克羅博斯科的三篇論文、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和波埃修斯的《算術》，后面又增加了托勒密的《天文學大成》（Almagest）和阿拉伯學者阿爾哈曾的透視學論文等。

4.也被稱為好萊塢的約翰（John of Holywood），13世紀英國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活躍于巴黎大學，主要成就在代數(shù)和歷法方面，代表作為《天球論》（Tractatus de Sphaera）。

5.關于這個團體，詳細的記載參見Norman Kretzmann,Anthony Kenny &Jan Pinborg,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ater Medieval Philosophy: The Oxford Calculator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pp.540-563.

6.英國學者，牛津大學教士。羅吉爾·培根提到過作為文法學家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