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柏言
2018年6月25日,一條配著《父親》這首歌和標題的微信被許多人轉載。這是深圳作家蔡向東從陜西省漢中市3201醫(yī)院護送父親遺體回家,在殯葬車上發(fā)出的悲痛欲絕的微信,一時間引爆朋友圈。
在傳統(tǒng)孝道逐漸淡漠的今天,這條微信后面藏著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本刊記者采訪了蔡向東,一個感人至深的關于孝道的故事浮出水面……
說起這個故事,還得從蔡向東的父親蔡江海說起。蔡江海出生于1933年,籍貫江蘇省江陰市,幼時讀過私塾,13歲時去上海當學徒,1950年考取上海鋼鐵學院?;楹?,他隨單位遷徙到陜西省勉縣。
蔡向東,1965年出生,是蔡家第二個孩子。他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姐妹們乖巧好學,高中畢業(yè)后雙雙考取大學。蔡向東則從小頑劣,調皮搗蛋,禍事不斷。
面對兒子,蔡江海恨鐵不成鋼。日久天長,他動輒打罵,甚至在外面不承認有這個兒子。母親薛怡錦也為兒子幾近哭干了眼淚。老兩口常常相對嘆息:“造孽啊造孽,我們怎么生了這么個兒子!”
1981年,蔡向東16歲,因和社會上的人打群架,扒火車跑到寶雞市流浪了數天,父親氣得吐血,住進了醫(yī)院。母親擔驚受怕之余還要照顧住院的父親。幸好有兩個乖巧的女兒,給了他們極大的安慰。從那時起,父母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女兒身上。
蔡向東回來后,被學校勒令退學,父親憤怒之余將他趕出家門,切斷了他的生活來源,他不得已找到語文老師陳睿清求助。
陳老師是唯一一個認為蔡向東有潛質的老師。她請蔡向東吃住了兩天,然后將蔡向東安排到建筑工地當小工,每個月29元9毛錢。1983年冬季征兵,蔡向東回家偷出戶口本前去報名。經過層層篩選,他以綜合體質第一名的結果應征入伍。
當時,母親在老家伺候即將離世的外婆,姐姐在上大學。在武裝部領導的勸說下,蔡向東回家住了一晚上,父子相對無言。
第二天清晨,蔡向東拿起行李出門,父親追出來給了他幾個桔子,面無表情地對他說:“家里就這六個桔子,你拿著路上吃,我一會要給你妹妹做飯,就不送你了?!?/p>
上了列車,蔡向東不屑地嘲笑著那些哭成淚人的親屬們。但當列車啟動后,一路上看著戰(zhàn)友們都在享用著家人準備的豐盛美食,只帶了六個桔子的他,心里說不出的酸楚。他恨父親的涼薄。
部隊里流傳一句話:新兵信多,老兵病多。服役期間,他給母親寫了51封信,從來不提父親。父親也不介懷,依舊對這個兒子不聞不問,以至于他在部隊負傷做了兩次手術,回家休養(yǎng)期間,父子倆也形同路人。
退伍半年后,企業(yè)安排工作。父親問他想去什么地方,他的回答是:離你越遠越好。隨后,他去了西安、山東等地,也因此,父子間的隔閡越來越深,逢年過節(jié)回家經常發(fā)生爭執(zhí)。
父親每次都以兩個大學畢業(yè)的女兒自豪,對這個當兵的兒子不屑一顧。即使幾年后蔡向東調動回勉縣當了工段長,父親依然對他不聞不問,哪怕是結婚買房子離婚再婚之類的事情也一概不管不問。
1995年,由于單位發(fā)不出工資,蔡向東打算辭職去深圳找工作。他回家向父親借錢,父親挖苦道:“我13歲出去謀生,就再沒要過你爺爺奶奶一分錢。你真好意思!”
蔡向東臉紅了,他跪在地上給父親磕了一個頭說:“爸,你放心,我如果混不出個人樣,我一輩子不進這個家門?!闭f完轉身就走。母親追出來給了他500元錢,他拿著這點錢去了深圳。
在深圳,蔡向東吃過很多苦,后來成為作家、編劇后,他流落街頭的經歷被《深圳商報》和《深圳特區(qū)報》等媒體報道過。那時的他只要是節(jié)假日都泡在圖書館,還堅持聽各種講座長達數年。
2002年7月,蔡向東的處女作,中篇小說《大姐二姐三姐小姐》發(fā)表,同年年底獲得“特區(qū)文學獎”,并被買斷了影視劇改編權,他從此進入文化圈工作,先后做過雜志社編輯、主編等,開始給家里成千上萬地匯錢。但是,他一直沒有收到父親的任何贊許。
2003年春節(jié),已經8年沒回家的蔡向東給家里打電話,表示想回家過年,父親在電話里冷冷地說:“你姐姐妹妹今年要回來,家里住不下。”母親知道后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打來電話哭訴道:“兒子啊,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你爸爸和你這是上輩子有仇啊,他到現在還說你是個不孝子……”蔡向東強顏歡笑:“媽,我姐姐妹妹兩家人都回去,家里確實住不下嘛,春節(jié)后我再回去?!?/p>
以前他是不想回家,現在終于想回家了,卻被父親拒絕了。那年的除夕夜,蔡向東獨自走在深南大道上,望著滿世界節(jié)日的溫馨和萬家燈火,走了一路,哭了一路。
2017年2月中旬,母親來電話告知蔡向東說:“你爸爸近來身體不對頭,經常胸悶胸痛,劇烈咳嗽,你姐姐妹妹都說忙得很回不來……”
掛斷電話,蔡向東感覺情況不妙。已經是深圳市某影業(yè)公司首席編劇的他,立即請假趕回家去??吹缴n老的父親完全沒了懟自己的神態(tài),母親更是六神無主的樣子,蔡向東轉過身去暗自落淚。
他帶父親住進了縣醫(yī)院,半個多月后,醫(yī)生找他談話,表示可能是肺癌,但是他已經84歲高齡了,以縣醫(yī)院的條件和技術,不敢給他做穿刺手術活檢。蔡向東回家和母親商量后,又多方聯(lián)系,最后決定去漢中市3201醫(yī)院內腫瘤二科住院檢查。
入院七天后,檢查結果出來了,是小葉性肺癌。醫(yī)生告訴蔡向東,腫瘤達到7x6.3厘米,如不控制,會出現幾何性瘋長,不樂觀的話,也許只能活三四個月,具體情況要等做八個療程的放化療之后再看。
這個消息,讓蔡向東如五雷轟頂。他趕緊給姐妹打電話,告訴她們父親的病情。沒想到,姐妹都以工作忙為由不能回來,也不提醫(yī)療費的話題。
蔡向東回到病房,小心翼翼地告訴父親問題不大。父親卻說:“你也不看看咱們住的是什么科?你騙不了我。趕緊給你姐姐妹妹打電話,讓她們回來。”蔡向東還想搪塞,父親卻說:“你姐妹早就說過,我如果有病有災,她們全包了!”他還當著醫(yī)護人員的面,不停地夸兩個女兒有出息。
看著父親滿臉自豪,蔡向東的心在流血,但他還是笑著說:“這些年我沒有照顧你多少,你就先讓我伺候吧。”父親同意了他的提議。
第一次化療出院后,蔡向東拿著父親的病歷跑西安等地找專家鑒定,結果和3201醫(yī)院的一樣。返程路上,蔡向東的心情異常沉重,他感覺父親大限將至,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父親能夠多活一段時間,讓他這個不孝子多盡一點孝心。
回家后,他瞞著父母向公司提出辭職。隨后,他每天買菜做飯,變著花樣給父親增加營養(yǎng)。每次回來半個月就要再去漢中做下一次化療。這樣一半時間在醫(yī)院一半時間在家里的日子,一晃就是大半年。
2017年9月,蔡向東帶父親第五次化療后從漢中醫(yī)院回家。第二天,母親在診所打點滴時突然休克,醫(yī)生給她打了一針強心劑后呼叫了120,蔡向東趕到后跟隨120送母親住院,診斷為冠心病發(fā)作。他只能醫(yī)院家里兩頭忙。
13天后,母親出院,蔡向東又帶著父親去漢中化療。這個時候的他既擔心父親,又擔心母親。每個禮拜他都趁著父親情況好點的時候,打車趕回勉縣,給母親準備好生活所需和藥品,又急匆匆打車回漢中。
其間,妹妹回來辦社保,只在醫(yī)院停留了一個小時,然后回到勉縣家中。這中間,她既沒有再來醫(yī)院,也沒有留下一分錢,理由是剛剛換了新房子,還欠了點債務。
小女兒的做派,讓父親感到很失望,一度情緒低落。蔡向東連續(xù)幾天和父親聊開心的話題,父親的情緒才有所好轉。
父親7個療程的化療結束后,又做了10天的放療。蔡向東每天早上6點坐頭班車去漢中服侍父親,傍晚趕回家給母親做飯,累得一上車就睡著了。
12月11日,時值大雪紛飛,他帶父親回家剛剛兩天,母親因冠心病再度住院,住院后大便解不出來,他只能用手給母親摳大便。
這時的他有些承受不住了,跟父親商量請陪護,父親卻說:“你是不是想回深圳了?如果伺候我們煩了就明說,叫你姐姐妹妹回來。”
父親的話讓他萬分委屈。他給姐姐打電話,告知母親住院的情況,讓她出點錢,姐姐竟然在電話里說:“死老太婆,得病也這么惡心……讓她小女兒出錢去,老太婆給她買了10年的社保,憑什么問我要錢?”姐姐一句話噎得他半天接不上話。
他回病房問母親,母親這才告訴他,你姐姐總覺得我們把好處都給了你妹妹,處處攀比,經常為此和我們爭吵,這些年和我們關系處得挺緊張。
蔡向東又給姐姐打電話,對她說:“你在企業(yè)當副總,又開了兩家工廠,條件是姊妹中最好的。爸媽現在這個樣子,你總得出點錢吧?”姐姐抱怨良久,終于說:“這樣吧,我出一萬,妹妹也必須出一萬。”蔡向東隨后又反復給妹妹打電話,結果也好不了哪兒去,但總算每人出了點錢。
母親病情穩(wěn)定后,父親的情況出現惡化,蔡向東分身無術,只能將父親也送進縣醫(yī)院,老兩口一個住8樓,一個住6樓,他在8樓看父親換了吊瓶,又去6樓給母親看吊瓶,還要頂風冒雪買菜做飯。
父母出院后已經快到春節(jié)了,孫女回來看望爺爺奶奶,拉著爺爺的手淚流不止,孫女的到來給了老兩口極大的安慰。早在孫女出生時,父親就對孫女各種寵愛。盡管父親一直對他沒什么好臉色,但是對孫女的態(tài)度,卻讓他感覺到了濃濃的愛,也因此化解了他心中對父親的一些成見。
姐姐一家人也回來了,一副很平常的態(tài)度,除了簡單的問候,竟然沒有和父親單獨交流過。
兩天后,父親的病情再度惡化,蔡向東立即帶父親去漢中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父親出現癌細胞擴散,胸腔積水,心肺腎同時衰竭的癥狀,情況不容樂觀。
這時的父親已經無法自理,吃喝拉撒都需要照顧,父親體格較大,伺候起來很是費勁,經常弄得他一身屎一身尿。
大年三十這天,蔡向東給姐姐打電話,讓她送一些吃的東西。姐姐竟以他有同學在酒店當總經理為由,拒絕了。蔡向東氣憤不已,沖姐姐大發(fā)雷霆。
初一早上,姐姐來到醫(yī)院送食物,在病房呆了不到15分鐘,就離開了。父親滿懷希望地等女兒回來,得到的電話卻是下午已經回去了。那一刻,父親的失落溢于言表。
三月中旬,父親連續(xù)五個晚上搶救,體重由170斤瘦弱到皮包骨頭。蔡向東也消瘦了20多斤。
他每天打電話謊報病情安慰母親,鼓勵母親照顧好自己。此時的父親腿腳重度水腫并開始潰爛,下身什么也不能穿,只能坐在椅子上趴著桌子,腳下不停地滲水,每天用一大包尿不濕墊在腳下,不到三個小時就被水浸透了,病狀慘不忍睹。
由于大多數抗癌藥物沒有納入醫(yī)保,先后數十萬的醫(yī)療費讓蔡向東力不從心。他向姐妹打電話求助,她們竟然異口同聲道:“他都85歲的人了,還這么惜命?開點中藥回家養(yǎng)著,活多久算多久嘛?!?/p>
蔡向東和這對姐妹又展開了爭吵。最終,姐姐提出,每月給父親賬號上匯一千元,但是妹妹也要做到。想著父親動輒花費上萬元,這點錢讓他欲哭無淚。他的朋友們得知此事,幫他眾籌了六萬元。
父親對他說:“我每天都看費用小票,光這次住院就已經花了十七萬多了,我不能人死了還讓你欠債。”蔡向東故作輕松地說:“爸,你就別操心治療的事,我賺錢容易。”隨后,他去找負責打印單據的護士,請她不要再給父親病房送小票。
五月初,父親由于長期坐著,臀部開始出現痤瘡。他老淚縱橫地對蔡向東說:“50多天了,你姐姐妹妹連個電話、信息也沒有,我這輩子這么心疼女兒,是不是太失敗了?”蔡向東哭了:“爸,你別想這么多,你不是還有我,還有孫女……”
6月11日,遠在無錫的四個表哥得知父親的病情,專程來漢中看望。在醫(yī)院大廳見到表哥們的那一刻,蔡向東哭得像淚人一樣。表哥們看望了病人后,對他說:“大舅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糟,不如放棄吧。你還有一個老媽需要照顧?!?/p>
蔡向東哭著說:“如果我爸爸腦子不清醒了,我都能把氧氣管拔了。可是,他腦子這么清醒,我做不到……”表哥們又說:“叫救護車送他去勉縣醫(yī)院吧,順便也可以照顧你媽媽。”
蔡向東回答:“他太清醒了,這樣對他太殘酷。就在這里吧,給他留一點希望,讓他在希望中走!”
6月16日,父親拿出了兩封遺書交給蔡向東。其中一封寫道:“一場大病看清了兒女真情”“兩個女兒掃地出門”“我活著你們不管我病情死活,我死了你們也不用回來奔喪”這樣的話。
蔡向東默默收起遺書,打電話請朋友開車帶母親來醫(yī)院見父親最后一面。母親走后當晚,父親在紙上寫道:“我已經拿不動一支筆了,與其茍延殘喘,不如早登極樂。放棄!放棄??!”
蔡向東勸慰父親不要胡思亂想,父親流著淚說:“你盡心了,爸爸謝謝你,我現在只想早點解脫?!?/p>
18日,父親已經不能進食。醫(yī)院給父親下了病危通知書。當晚,父親強撐著病體,斷斷續(xù)續(xù)地和蔡向東做了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長談。
父親對他說:“這一年多在醫(yī)院,見了太多的子女,因為嫌棄生病的父母,互相攀比鬧矛盾,甚至為此放棄老人的治療。我病了這么長時間,你一直不離不棄,真是難為你了!”
蔡向東說:“爸,這都是當兒子的應該做的。你管我小,我管你老嘛?!备赣H流淚了:“爸爸一輩子重女輕男,把你姐妹都寵愛壞了??涩F在,就指望你這個兒子了。”
那一晚,父子倆第一次交心。半夜,父親突然想起了什么,對蔡向東說:“我給孫女藏了九千塊錢的私房錢,我死后你找出來,找出來交給她……”
那一刻,蔡向東嚎啕大哭……
第二天,父親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此時,姐姐已經80天,妹妹已經68天沒有和蔡向東有任何聯(lián)系了。
這天傍晚,蔡向東在上海的表姐打來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當得知大限將至,她立即給蔡向東的姐姐妹妹打電話,讓她們立即趕回去,否則表姐妹都不要做了。兩天后,妹妹先趕回來了,在父親面前表現出了愧疚之心。
22日中午,姐姐回來了,在病房里談笑風生,像是在看望一個外人,并且再三強調她只有一周的假期,伺候父親一概是她動嘴,弟弟妹妹動手。父親懶得和她們說話。
因為多年來和家庭生疏,蔡向東從不記得家庭成員的生日,自幼受寵的姐妹也忘記了父親的生日。
醫(yī)生在查看病歷時得知6月22日是父親85歲生日,他下班后買了鮮花和蛋糕,帶領科里的醫(yī)生和護士們給父親過生日。蔡父雖已口不能言,但是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是父親在人間的最后一個生日,蔡向東流著淚用手機錄下了這寶貴的時刻。
三天后,2018年6月25日凌晨3點37分,蔡父溘然長逝。蔡向東坐在殯葬車里護送父親回家。他看著外面走過幾十次的熟悉道路,想著再也不能與父親同路,淚水怎么也克制不住,他在悲痛欲絕中發(fā)出了本文開篇的那條微信。
他明白,那些年對父親漫長的怨與恨,隨著父親的離去,如風飄散。留在心間的,是永遠的牽念。而人生,已無去處,只有歸途……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