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丹燕

我的媽媽是精靈

我叫陳淼淼，在上海一師附小上學。我爸爸是外科醫(yī)生，跟別人家爸爸沒什么兩樣。但我的媽媽，是個碰一點黃酒就會變藍的精靈。

發(fā)現(xiàn)這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之后，我才知道，媽媽是坐在江西路口紅教堂前的大樹上唱歌，碰到爸爸的。那時她剛來人間，剛開始知道感情是什么。

驚天動地的大事在沒有發(fā)生以前，常常就像每一個平靜的日子一樣。這是我的經(jīng)驗。

那天傍晚，爸爸在桌邊打開當晚的《新民晚報》，我家的信箱太小了，每次郵遞員總要把報紙疊得皺皺巴巴的，才放得進去。爸爸每次一層層地剝開它們，都說：“明天一定要換新的信箱。”可爸爸太懶，他并不去做。

媽媽從廚房里把燒好的菜端出來，她今天燒的是蘑菇炒肉片，最上面的肉片顫顫巍巍的。她對我說：“馬上就好了，你先吃，吃了今天的蘑菇，你下次體育課會跑得比兔子還要快，因為兔子吃的蘑菇?jīng)]有放油里炒熟?！?/p>

我從來不喜歡吃飯，因為我從來沒有覺得餓過，可今天很著急，把桌子都收拾好了。因此媽媽今天為了趕畫《紅與黑》的插圖，飯燒晚了。而我要吃完飯才能看教育電視臺的《成長的煩惱》?，F(xiàn)在除了語文數(shù)學課本，美國的電視劇《成長的煩惱》，就是我們班全體同學都知道的東西，我和許多人一樣，最喜歡的是它的開頭，一張張照片疊在一起，一個人眼看著就從小毛頭（嬰兒）長大了。連他們的爸爸媽媽也是一樣。

我們都盼著長大，可以不用天天上課受苦。我是那么愛這部電視劇，以至于也喜歡上照相這件事了。我過生日的時候，爸爸媽媽送給我一臺小的傻瓜照相機，只要一有空，我就自己拍一些照片。只是我的技術不好，拍出來的媽媽總是沒有影子，也很模糊；拍出來的小朋友倒是很清楚的。

我的爸爸是外科醫(yī)生，就是那種拿了一把刀剖人家肚子來養(yǎng)活我和媽媽的人。他每天回到家都是好累的樣子，從來不用他的那套鑰匙自己開門，永遠是“嘭嘭”地敲門。走進家門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是一副受了苦的樣子，好像我們班上最頑皮的天王知道要被老師臭罵了，一步一步，怕踩死螞蟻似地走向老師的那種樣子。他常常在晚上喝一點酒，然后他的臉會很快紅起來，然后，就活過來似地開始說話。他非常仔細地讀晚報，連中縫里的尋人啟事都看，好像我們家也丟了人一樣。

他坐在他的專用椅上（那是一把搖搖椅），呱嗒呱嗒用力地搖著，然后把報紙上的事告訴媽媽。媽媽總是順著爸爸說話，爸爸一說報紙上的房產(chǎn)廣告騙人，媽媽就說：“什么離地鐵僅一百米，要有最大號翅膀的速度才是一百米啦?！眿寢屖掷锍３Ｔ谮s畫著白天沒畫完的插圖，她是個自由職業(yè)的畫家，在家里工作。

桌子上有三個杯子，爸爸的杯子要倒黃酒，我的杯子要倒雪碧，因為我沒滿十六歲，不能喝可樂。媽媽說可樂里面有一種東西，會沉淀到小孩的牙齒上，把小孩的牙變黑。媽媽說，女孩子不能有黑牙，中國古代的女人都長著黑牙，所以她們從來都捂著嘴笑。媽媽常說這樣的話，爸爸一聽到就會說：“不要瞎三話四（瞎說）。”媽媽的那個杯子要倒上可樂，她熱愛可樂。我們家的三個人，每天吃飯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自己的杯子。

就在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把爸爸和媽媽的杯子搞錯了，等我反應過來，媽媽的杯子底已經(jīng)被我倒上了一點黃酒?？伤念伾娴呐c可樂的顏色差不多。我知道媽媽從來不喝酒，甚至也不吃醉蝦，可杯子底的那一點點酒色，真的看上去一點危險也沒有。我借著媽媽的杯子嘗了嘗，只是有一點酒的味道，和可樂里的中藥味道也沒差多少。

爸爸在后面的大搖椅上大喝一聲：“陳淼淼，不準偷喝可樂，牙要黑的?！?/p>

嚇我一大跳。

媽媽聽到，也在廚房里跟進一句：“陳淼淼，不要偷喝?！?/p>

小孩子的靈魂長得不牢，是不可以嚇的。被他們倆一喝，我馬上把真的可樂嘩地沖了進去。小孩子在爸爸媽媽一聲大喝里，很容易做出莫名其妙的事。

那時候我想，下次我一定注意。因為心虛，我特意把可樂大瓶子豎在媽媽的杯子旁邊，證明里面全是可樂。

這時，媽媽把飯盛來了，自從爸爸開始在晚上喝點酒，媽媽就坐在離爸爸最遠的那一邊桌子吃飯，她甚至不喜歡聞到酒的味道。

媽媽喝了她的可樂。

她突然臉色一白，含著第一口可樂，推開桌子跳起來。她的眼睛瞪得好大，驚慌地看著爸爸，然后目光又射向我。

爸爸也跳起來，一把接住了媽媽。

媽媽的身體在爸爸的胳膊里輕輕掛下來，像一塊最輕的綢子。爸爸挽著媽媽的身體就往他們臥室里去。

在走廊里拐彎的時候，我看到媽媽垂下來的雙腿像綢子衣服被風吹過的時候那樣，飄了起來。

像太陽從云里一點點爬出來，陽光一點點地在地上亮起來那樣，媽媽那飄飄搖搖的兩只腳一點點地變成了藍色。

我嚇呆了，我以為是科幻電影，不是真的，但是像真的一樣，就像《E.T.》。

本來我想幫媽媽托住腳，可我害怕。她軟軟的腳又飄了一下，紅色的布拖鞋從她藍色的、透明的腳上滑了下來，“砰”地落在我面前，像不小心從桌子上碰下來的一個蘋果。我大叫一聲。

我從來沒聽到過這么尖、這么恐怖的聲音，我都被它嚇住了。

在我嚇得尖叫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把媽媽抱進了他們的臥室。遙遠的燈下，我看到媽媽的臉也變成藍色了，像一塊藍色的手帕，那么輕，那么薄，那么飄飄搖搖的。接著，就看不清了，被藍布遮了起來似的，媽媽的臉不見了。

媽媽成了一團藍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