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筱星
歷史上沒有過惠能本人親筆撰寫的文獻材料,《壇經》是其弟子對于惠能言行的記錄?!秹洝方涍^了歷代弟子相互輾轉傳抄之后就有了具體內容上的差異,加上不同的弟子對于《壇經》里面一些思想內容的理解不同,以及不同人對于惠能其人的了解亦有所差異,這也就導致出現了《壇經》的各種不同版本。文獻資料在傳抄的時候多少都會出現誤傳,沒有第一手資料的文獻資料對于史實的還原度往往還要更低一些,《壇經》的各個版本也就都遭受過不同程度的質疑。
單從民間傳看的情況來看,宗寶本的接受度是幾個版本中最高的。除了前文提到的可讀性和佛偈合理性以外,宗寶本出現時的時代對其推廣流行也起到了一個積極性的作用。宗寶俗名丁福保,是一個元代的僧人。元代時佛教比較盛行,禪宗思想在這個時代極受推崇,禪宗勢力也在不斷發(fā)展。各地官員會推動佛教事業(yè)的發(fā)展,對刊刻佛家典籍提供幫助,甚至是把刊刻佛經當作一眾政績表現。有了這樣良好的社會思想基礎,加上政治上的支持,這個時期印刻的宗寶本得到了很好的推廣,其冊數和群眾基礎良好,因此它在后世的盛傳也就理所當然。
前文提到,拋開思想內涵不提,單從創(chuàng)作角度出發(fā),宗寶本的《壇經》更貼合大眾的審美趣味,作為小說來說更加成熟,也有小說的一些元素。例如敦煌本的《壇經》沒有明確的品階劃分,而宗寶本《壇經》則劃分為了十個品階,按順序分別是:行由、般若、疑問、定慧、坐禪、懺悔、機緣、頓漸、護法、付囑。這應該是受到了戲曲小說的影響。但是把敦煌本里面的篇章對應到敦煌本上之后可以發(fā)現,二者之間在順序上有所出入?!秹洝分幸徊糠钟涗浀氖腔菽艿纳綒v程,一部分記錄的是他的論道說法。前者在順序上沒有很大出入,但是后者的順序區(qū)別很大。出現這種區(qū)別的原因或許有兩個,一是法海和宗寶兩人對于《壇經》的理解有各自的偏重,一是僧俗之間對于惠能的傳說有所不同。
宗寶本里面的品階劃分使讀者在閱讀時更加方便,這一點又有利于它的傳播推廣。同時,宗寶本里面還增加了“機緣品”,即惠能與求教機緣的弟子們的對話機語。例如與尼姑無盡藏對于《大涅槃經》的討論可以增加讀者對于這部經文的理解;為僧人法達解讀《法華經》時,惠能雖然不識字但是對于經文宗義理解透徹,既凸顯了惠能的傳奇性,又佐證了其提出的“明心見性”的觀點。同時對話里面與智隍的討論還引出了對《莊子》“大定持之”的解讀,在與方辯談論時還使用了《論語·為政》篇中“與直錯諸枉”的典故。這一部分內容不僅耐人尋味,且富含了很多惠能對于禪法的理解,還融合了一些道家、儒家兩家的思想,與當時三家合流的趨勢吻合。
但是,宗寶本的這些增添也使一些學者對其內容產生了質疑,如日本學者松元文三郎就曾提出,宗寶本《壇經》是改編自興圣寺本《壇經》的,并且宗寶在編排的過程中將其中的一些篇幅的順序進行了倒置。除此之外,宗寶本還將《曹溪別傳》以及《景德傳燈錄》兩個本子中的一些內容融入了宗寶本里面,“或許也雜糅了契嵩的三卷本”[2]。也就是說,松元文三郎認為宗寶本里面的惠能已經有了較高的戲說成分,與歷史上真實的六祖惠能有一定差距。因而雖然宗寶本的民間流傳度較高,但是在研究過程中,其相較于敦煌本有時候還是會被忽視。
敦煌本與宗寶本受眾不同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自明初時起,敦煌本一直《壇經》屬于官刻藏經,以折本的形式裝幀,且收于藏經閣內,僅供給內部的僧侶閱讀學習,輕易不假借外人[3]。有時候僧侶之間想要傳看還要以抄錄借閱的方式,不能輕易看到善本。宗寶本的《壇經》也收錄入藏,但那已經是明朝后期的時候,在此之前宗寶本已經在民間經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流傳。由于這些原因,一般敦煌本的受眾比較偏向于學者,而宗寶本的受眾偏向于大眾。
《壇經》雖以經為名,但是其與一般的經書不同,它的體裁上比較偏向于語錄體白話小說。單從小說這一體裁的特點上來看,后來流通于世的宗寶本在情節(jié)內容方面,比最早的敦煌本要更加豐富飽滿一些。敦煌本中的語言相對簡練質樸,沒有明確地劃分品階,篇幅上較短,故事敘述時帶有早期小說的特點,情節(jié)內容皆似梗概。早期,敦煌本、惠昕改編本、曹溪古本(即契嵩本)這三種本子比較據有代表性。而宗寶本是僧人宗寶“見三本不同,互有得失……訛者正之,略者詳之,復增入《弟子請益機緣》”[4],也就是根據前人的幾個本子改編來的,添加了更多的故事內容,情節(jié)上有了一定的藝術加工,為作品中的人物增添了很多“血肉”,使之更加富有傳奇色彩。
敦煌本在人物描寫上比較簡單,對于惠能的生平經歷都是輕描淡寫,對于次要人物更是缺乏細節(jié)描寫。以惠能得傳衣缽前后的敘述為例?;菽艹踹M寺里在碓房踏碓月余后,五祖弘忍有意要傳衣缽,便叫眾弟子作偈,提出“若悟大意,付汝衣法”[5],尋找有悟性的弟子繼承衣缽。弘忍說完作偈選擇繼承人的要求后,眾弟子的反應是“我等不須澄心用意作偈,將呈和尚。”[6]欲推崇已有聲望的神秀,自己都不敢呈偈出風頭。對眾人說法的描述,宗寶本比敦煌本多了一些內容,即添加了“有何所益”和“我輩謾作偈頌,枉用心力”[7]兩句。
從敦煌本中的這個情節(jié)來看,弘忍門下的眾弟子對神秀是極為推崇和尊敬的,對神秀承襲衣缽心服口服,覺得理所應當。同時從措辭上來看,門人們對承襲之事看得比較淡,沒有什么不甘之意。但是從宗寶本中“有何所益?”的反詰,以及“謾作”“枉用”的措辭可以感覺出,眾人在潛意識中還是有不甘心和無可奈何,對于衣缽還是有癡心的。佛偈事后,弘忍夜傳衣缽給惠能,并認定惠能會因懷璧之罪遭人陷害。由于敦煌本中沒有這種細節(jié)描寫作鋪墊,弘忍這種想法在敦煌本中給人一種突兀感。而宗寶本中門人的世俗化和勢力心理表現得要更加立體,門人的反應已經為后面埋下伏筆,使后面弘忍勸離惠能,惠能遇害的事情變得更加合乎情理。
除了人物塑造,宗寶本的傳奇性也更強。如惠能圓寂的部分,兩個版本中都有對山崩地動,林木變白等各種異象的描寫,但是敦煌本止于此處,后面就是對法海歸結傳付整本《壇經》的介紹。而宗寶本里面有一些惠能身后的奇事,首先是“廣、韶、新三郡官僚洎門人僧侶,爭迎真身,莫決所知。”[8]而焚香自動指出了一個位置,暗示惠能自己有了想要歸屬的地方,此乃一處奇景?;菽苌氨泐A示到自己死后法身可能受損,要求弟子將自己的脖頸護住之后再遷入神龕。后來果然“開元十年壬戌八月三日夜半……一孝子從塔中走出”,門人們聞聲而去,“尋見師頸有傷[9]”,這又是一處奇事。此外,這個孝子也是惠能生前就預示過的,中間多了一些因果循環(huán)的因素,使宗寶本里面惠能之死的傳奇性更加強烈。再如惠能未得傳衣缽之前,敦煌本里弘忍在惠能作偈之前一直都沒有表現出對惠能的青睞之意。而在宗寶本里,弘忍則在作偈之前就透露出對惠能的賞識,只是由于怕眾人妒忌于惠能有損才為能表露。這些都給惠能增添了傳奇性,也符合當時市民階層的閱讀趣味。
更多豐富的情節(jié)描寫也使《壇經》中的思想以更為通俗的方式得以展現,仍以惠能之死為例。孝子入塔盜取惠能的頭顱被捕,負責審理此事的柳守問其弟子令韜希望如何處理,令韜說“但以佛教慈悲,冤親平等,況彼求欲供養(yǎng),罪可恕矣?!辈⒆罱K將對方赦免,并借柳守之口大嘆佛門廣大。再如惠能恐被人搶奪衣缽隱藏在獵人中間,“但食肉邊菜”的故事表現惠能的從容淡定,以及獨善其身的品質。這些都是是宗寶本中有而敦煌本中沒有的,也正是這些細節(jié)都使《壇經》在流傳過程中增加了文本可讀性,更好地將禪宗的精神文化進行傳播。
總而言之,敦煌本中涉及到的內容大體上以惠能的傳授為主,對其生平介紹及經歷省略較多,敦煌本更適合用于在寺廟中流傳,供弟子學習。相較于敦煌本,宗寶本的《壇經》在繼承了舊本的內容之外還進行了補充和豐富,使之更適合于在民間流傳。宗寶本《壇經》的敘事方法隨著同時代小說的發(fā)展進行了提升,更具有可讀性,更符合文學在當時社會的發(fā)展趨勢,適合在社會上流傳推廣。
佛偈是《壇經》核心觀點的重要體現。禪宗的一些祖師們早先就有不立文字的傳統,據載惠能又是一個不識字的人,沒有留下任何文字性著作,他的智慧都是在佛偈以及其平時與弟子及前來拜謁之人的對話中體現的。
敦煌本和宗寶本中記錄的佛偈不完全相同,以在后世廣為流傳的“菩提本無樹”幾句為例。弘忍令弟子們作偈,想要找出一位“悟大意”的弟子傳承衣缽。神秀先作了“身是菩提樹”四句。前三句敦煌本與宗寶本完全相同,但是最后一句在敦煌本中記載的是“莫使有塵?!?,而宗寶本中是“勿使惹塵埃”。這里宗寶本的“惹塵埃”明顯更有文學性,此或是宗寶在歸納三本的時候出現了錯誤,也或許宗寶本不僅僅是原原本本地抄錄,還有自己煉字演繹的意識。但是兩句在大意上沒有出入,在體現神秀的領悟方面兩個版本沒有齟齬。
然而,兩個版本里面對于惠能佛偈的記載卻出現了很大的不同。敦煌本中,惠能作下了兩首佛偈,一首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靜,末世惹塵埃?!庇仲试唬骸靶氖瞧刑針?,身為明鏡臺。明鏡本清凈,何處惹塵埃?!盵10]而宗寶本里面寫的卻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盵11]從流傳度上來看,宗寶本中的偈是現在廣為人知流傳甚廣的版本,而敦煌本中的佛偈鮮有人知。
現在看到的敦煌本中的版本不單單是流傳度的問題,其中對于惠能的思想精神表現都有差異。單拈出敦煌本中的“佛性常清靜”(一作“明鏡常清靜”)一句和宗寶本中的“本來無一物”一句來比較,一些學者認為,敦煌本表達的佛性是“掃蕩一切”,而宗寶本表現的則是“建立一切”[12]。禪宗傳到惠能這一代時分為了南法北法,南派以惠能為代表,追求“頓悟”法門,而以神秀為代表的北宗則是講求不斷錘煉的“漸悟”之法,其法義主要表達的是水滴石穿,認為修行有次第。而敦煌本中的“佛性”一句在根本精神上與神秀的“時時勤拂拭”是一樣的,倡導的都是這種漸悟之法。
昔日達摩曾作“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的懸記,預示這一脈的禪法在自己之后再傳五代,即傳到六祖惠能時會功德圓滿。從一祖達摩到六祖惠能,禪法在根本上其實是一脈相承的,都是在對性空的探索。宗寶本里面的“本來”句就是在表達這種性空論,即一種空慧的思想,而敦煌本里面的“佛性”句與這種禪法精神是相違背的。根據一祖達摩的懸記,禪法傳到惠能這一代應該在禪法上達到一個最高境界,進入無上法門。同時敦煌本中,沒有對于五祖弘忍早先就對惠能高看一眼的記錄,弘忍就是因為兩首偈而選中惠能傳承衣缽的。但是這兩首偈,一來其與達摩禪法的理念相悖,一來其與后文惠能自己的思想相矛盾。由此可見,宗寶本中的佛偈接受度更高是有理由的。
兩個版本中出現這兩種不同版本的佛偈該如何解釋?可以從兩個角度出發(fā),一是認為敦煌本中的佛偈是真實的,就是惠能當初所作。后世傳說的惠能是已經被神化了的惠能,而真實的惠能在當時并未達到頓悟的境界,或者在作偈的時候沒能完全將自己的觀點在這首佛偈中準確地表現出來。而敦煌本以后,后世人再在整理《壇經》的時候,為了不影響惠能的圣人形象,也避免誤導世人,便根據惠能提出的觀點對佛偈進行了整合修改,成為了現在婦孺皆知的版本。
二是敦煌本中的佛偈就是誤傳,并非真的是當時的惠能所作。敦煌本是目前可考的最早的《壇經》版本,但是在敦煌本之前,記載了《壇經》相關內容的本子還是存在的,只是不成體系或未能流傳到今日。敦煌本很可能也是根據前人的本子整理出來的,因而記錄上就可能存在偏差。關于敦煌本的真實性問題一直都有討論,敦煌本的整理者法海乃是惠能的弟子,對惠能的事跡理當十分熟悉。然而這樣一本記錄自己師父言行教法的作品對于惠能的生平經歷介紹卻簡略,例如關于惠能剃度時間等很多最基本的細節(jié)都被完全省略了。包括惠能對于風動還是幡動的討論,以及惠能隱匿于強盜之中這樣具有傳奇色彩或在惠能人生中占據時間很長的故事經歷都沒有在敦煌本中出現。因而敦煌本中內容的真實性因此遭到過一些學者質疑。根據這些推斷,不排除敦煌本中的兩首佛偈其實都是衍文。
敦煌本與宗寶本兩個版本的《壇經》在篇幅字數、具體內容、敘事水平以及敘事順序等方面或有異同,但是兩個版本在精神內涵上并無原則上的出入。不論哪個版本的《壇經》,在介紹惠能其人和其思想境界上都離不開“自性即佛”“頓悟”及“一行三位”等核心思想主旨。體現的是達摩禪法的最高法門境界,是異于北宗禪法的最高層次上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