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是曹操寫的《董卓歌謠》中的一句。這首詩在《三國志》中另題為《董逃歌詞》。
曹操早年好交游,是個活躍分子。與橋玄、許劭、蔡邕、何颙、盧植、袁紹都有來往,但這張名單上并沒有最享盛名的大儒鄭康成,多少有點意外,按說,他應該是曹操慕名登門的第一個,比曹操遲鈍得多的劉備,都曾在這位大儒帳下讀過兩年書,成其一生資本。所以,交游,并且廣泛,是當時年青有志者的一種風尚。要想發(fā)達,要想成大業(yè),與名流名士或儕輩人物頻繁造訪,以至莫逆,乃是踏入上層社會的重要階石。加之漢代的察舉制度,入仕和擢拔,高官或華族的推薦保舉,能起到重磅的助推作用,因而滋長了年輕人經營奔走的積極性。
曹操,“世人未之奇也”時,是得到橋玄的賞識,“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而聞于世的?!妒勒f新語》更曰:“玄謂太祖曰,‘君未有名,可交許子將。太祖乃造子將,子將納焉,由是知名?!睂⑺扑]給許劭,看來,橋老爺(可不是《三國演義》中那個喬國老)對曹操甚是看重。“太尉橋玄,世名知人,睹太祖而異之,曰:‘吾見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為托。由是聲名益重?!?/p>
由于這個許劭是當時輿論人物的民間領袖,聞名中原。他可以說是史上第一個主辦一份名叫《月旦評》類似月刊性質的雜志,專門議論官吏的長短,評騭名流的是非,以至起到輿論風向標的作用,煞是了得。但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雜志,因年代久遠,湮沒無聞,也無法查證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未必是中國辦雜志的第一人,可敢于褒貶同時代,也就是還在呼吸著的大人物,以此為辦刊宗旨,他是第一人,而且是唯一的一個,肯定不會錯的。月旦,即每月的初一,定期問世,影響很大,橋玄拍拍這個年輕人的臂膀,我太老了,也就只能幫忙到此。去汝南吧,如果能獲得許子將在《月旦評》上美言幾句,不無益處,很多人都是這樣平步青云的。
此刻的曹操,還是毛坯曹操,可不是后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梟雄曹操,因此,許子將沒有必要買他賬。誰買誰的賬,是有一定之規(guī)的,其中的價格因素起決定作用。試去敲敲名流的門,是開,還是不開,是開一條縫,還是壓根兒當你是空氣,就知道你自己幾斤幾兩的分量,很現(xiàn)實,也很麻辣。因此,這位《月旦評》的主持人,很可能不怎么待見曹操。第一,曹操太鬧,鬧則生亂;第二,曹操性惡,惡則放肆,許劭是名人,而且大,大名人必然會有大名人的矜持,也就是派頭。他不一定附和橋玄的力薦,許子將“少峻名節(jié)”的風格,與具幽默感的橋老爺迥異,因而也就不十分禮敬曹操。這就是范曄《后漢書》中的這段子了:“曹操微時,常卑辭厚禮,求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對,操乃伺隙脅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操大悅而去?!辈恢懿儆檬裁词侄巍懊{”許劭說出這句話的?!扒迤街橘\”,肯定是負評了,但操“大悅”而去,不要以為曹操阿Q,這正是這位“亂世之英雄”,不同凡人之處。
那時,許劭在汝南平輿,橋玄則在梁國睢陽,也就是現(xiàn)在的商丘,而曹操則在沛國譙縣,即今之安徽亳州,曹操與這兩位名流看起來隔省,不過,那時的中國,還未產生出省的概念,實際距離并不很遠,以馬代步的話,多加兩鞭,也就是一天的行程而已。于是,我就理解曹操為什么要寫“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這樣不甚友好詩句的底蘊了,很大程度在于疏遠。疏遠的“遠”,表示地理上的距離,疏遠的“疏”,則是價值觀上的不相認同。若曹操專程趨訪北海高密的這位大學問家鄭玄,至少得需兩天以上的行程,路上還要打個尖。雖然鄭玄為漢末大儒,可是,學問這東西,有時候管用,有時候也不大管用,甚至很不管用的,鄭玄名滿天下,但并非漢末大官,于是,曹操這個實用主義者,遂棄鄭玄而近橋玄焉。曹操和這位辭官不就的橋老爺,過從甚密,怎么說,死了的駱駝要比馬大,后來的歷史也證明橋的遠見卓識,曹操真的成了大人物。
曹操這一輩子,也許只有一個橋玄這樣的忘年交了。建安七年,曹操寫了一篇《祀故太尉橋玄文》,“吾以幼年遽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回,李生之厚嘆賈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彼?,不要以為你所認識的和認識你的人,都是朋友,那就是天大的誤會。即使好到不分你我,稱兄道弟,推心置腹,兩肋插刀的程度,也未必是真朋友。老天爺很吝嗇,會給你的人生舞臺上,安排很多過客,張三去了,李四來,李四去了,王二麻子來,熱烈甚至喧囂一輩子,然而這其間,老天爺未必安排一個與你相知相契的朋友,是絕對做得出的。曹操就是一個例子,他的一生,除了橋玄外,從來沒有一個真朋友。張眼閉眼,全是敵人,包括他的兒子。
他在這篇悼文里,還寫到兩人交往中一個令人莞爾的細節(jié),“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經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可見他是多么珍重這份唯一友情了。建安六年,是曹操官渡大捷以后,最得意和最風光的時候,接著開始展開收拾袁紹之子袁譚、袁尚之役,這是毫無懸念的必勝之戰(zhàn),因而此人有些張揚,也是可以理解的,悼文是一種張揚,寫詩何嘗不是一種張揚呢?不要以為大人物,沒有小心眼兒,他率軍隊路過橋玄的家鄉(xiāng)睢陽,特地停下來祭奠老人家,肯定由橋玄想到了鄭玄,也才有了這不三不四的詩句。那時候,官渡決戰(zhàn),一與六之比,以極弱抵抗極強,鄭玄跑到袁紹那邊,為他站臺,這是他很不釋懷,也很不開心的一件事。于是,開他一個玩笑,老人家喝酒喝死了。
鄭康成好酒是出名的,能喝酒也是出名的。漢末沒有茶,直到西晉才從南方傳到洛陽,北人不習慣,視喝茶為“水厄”。酒便大行其道,于是有了“行酒”這個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查不到的古詞語,約相當于當下的敬酒,大概對答復雜一些,需要引經據(jù)典,這正是鄭玄的最強項,否則他怎能“遍注群經”呢?據(jù)說,他一次能與三百人行酒而不敗,究竟年近古稀,因此這位老人家遂“伏地氣絕”了。這也許是道路傳聞,也許沒準是曹操的游戲之作,事實并非如此。應該相信的是范曄的《后漢書》,“時袁紹與曹操相拒于官渡,令其子譚遣使逼玄隨軍。不得已,載病到元城縣,疾篤不進,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p>
不要以為曹操,為出這口氣,做不出這種齷齪,人們總是天真地相信“大人大量”,和“小人小氣”是兩回事,其實,兩者并行不悖于一身,是不奇怪的,這也許是讀史的一點常識了。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8年第1196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