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真真
作者有話說:這篇文章最開始落筆時,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男女主角的名字:江聞歌——聞歌始覺有人來——還有晏晏——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后來,我跟一個朋友說起北京,說起故宮,總覺得歲月很神奇,一沾上歷史就更加沉重。好了,希望大家閱讀愉快。(最后!太久沒寫稿!請大家pick我?。?/p>
聞歌,你要記住,人可以死亡,但愛,生生不息,永不墜落。
序
秋天的時候,沈棠來到東松樹胡同14號。
天邊彤云密布,她踏過濕漉漉的地磚,上前叩響門環(huán):“請問有人嗎?”
院里響起一陣腳步聲,過一會兒,才有一陣蒼老的聲音傳來:“找誰?”
沈棠本想說江大師,又想起來北京前同事同她說的:“江聞歌此人,作為上世紀最著名的建筑設(shè)計師,才名昭著,同時也倨傲冷淡,很多想要采訪他的媒體雜志都被拒之門外,棠棠,你如果想采訪到他,只能兵行險著?!?/p>
思及此,沈棠連忙將到嘴邊的話吞下,索性大膽道:“找江聞歌?!?/p>
里面的腳步聲頓了頓,良久,終于又輕輕響起來。沈棠看見朱紅雙扇門嘎吱一聲被打開,門前銀杏樹上的葉被驚動,落下一場金色流光的雨,她忽而撞進一雙風雪般的眼里,那眼微微一怔,緊接著竟恍惚閃動起來——
“晏晏,是你嗎?”
001
晏晏全名時晏,本應叫作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她嫌太俗氣,改成了晏。
她的祖父時少卿,北邊頂有名的書畫家,知道她偷偷拿戶口本把名字改了,氣得胡子一揚:“姓是根,名為葉,你怎么不直接把這根拔了?”
晏晏口齒伶俐:“爺爺,您這就不對了,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我這是愛國?!?/p>
“還編呢?”
“爺爺,您怎么能這樣想我呢?我的思想就是這么高尚,誰騙您,誰是小狗兒!”
說完,避開時先生的拐杖,她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那是1980年的冬末春初,天還早得很,見棱見角的四合院盡頭掛著一抹淺金色的朝陽。
江聞歌頂著睡意被母親從車上推下來時,就看見一個櫻紅的影子,伴著那聲清脆的京腔從身邊閃過。
他眼里還迷糊得很,倒是江母在笑:“京城里養(yǎng)出的姑娘就是不一樣,不露怯,什么事都能冠冕堂皇地圓上。”
江聞歌翻著白眼嘖了一聲。
江聞歌是蘇州人,江父江母原隸屬于蘇州博物館,這次是被調(diào)來故宮修復織繡。初來乍到,幾個人灰頭灰臉地收拾了一整天,第二日,江母便親手做了一些青團,讓江聞歌挨家挨戶地送過去。
不同于父母的溫潤,十一歲的江聞歌渾身都是戾氣,耐著性子對人打招呼,等到最后一戶人家時,終于失去了耐心。
他生硬地敲著門,過了許久才聽到一道熟悉的京腔:“您找誰?”
門內(nèi)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只是那門卻久久不開。
江聞歌更不耐煩了,本想一走了之,想起江母的嘮叨,還是轉(zhuǎn)身應道:“找你?!彼活D,嘴角竟然勾起一抹笑,“就是,特別愛國的那位啊?!?/p>
后來,時晏常說,江聞歌這個人吧,蔫兒壞。
可不是嗎,他專戳人的心窩。
十幾歲的時晏性子跳脫,一聽,當是挑釁,把手里的毛筆一放,像個兔子一樣往外蹦。北國的天很高,云也飄渺,她打開門,看見霧靄里站著個人,年紀不大,眉目倒淡得很,像摻著霜白的嘲諷。
她睨著他:“你剛說什么?”
“我說……”
話音才起,江聞歌只覺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住,他瞧過去,先是看見一雙裝著狡黠笑意的眼,隨后看見自己白色棉服的袖子上印了幾個烏黑的墨印。
時晏得意地笑:“對不住了,我這手總是有自己的想法。”
當時大家都憑票買布,做一件這樣的衣服可不容易。江聞歌本就陰險的臉色愈發(fā)不好了,時晏往后一轉(zhuǎn),打算開溜,衣領(lǐng)突然被人扯住。
她整個人被囫圇轉(zhuǎn)過來,緊接著就看見衣服上被糊了一團綠色的東西。
時晏一怔,始作俑者已經(jīng)走到臺階下,揚起一個格外刺眼的笑:“不巧,我的手也比較有自己的想法?!?/p>
這可是過年新做的衣服啊,時晏后槽牙咬得發(fā)疼:“毀衣之仇,不共戴天,你給我等著!”
002
北京人住在大雜院里頭,來了個生人,稍一打聽就知道了。
胡同口的老大爺跟時晏說:“那小子啊,蘇州來的,叫江聞歌,父母也都是體面人,在故宮里頭工作。”
時晏點頭,老大爺又說:“雖是南方人,個頭倒高,說起來好像比你還小一歲呢。”
時晏就有點糾結(jié)了,小一歲,哪天她把他揍了,豈不是欺負弱?。?/p>
就在時晏糾結(jié)時,沒想到她再次見到了江聞歌。
時少卿偶爾會去故宮幫忙修復古畫,見著江父江母兩個生面孔,就將人喊到屋里來吃飯。
他們吃京幫菜,談的都是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東西,明朝的絹畫屏風,遼金時期的木雕佛像……時晏聽得耳朵起繭了,忙放下筷子:“爺爺,我去練畫啦?!?/p>
家里的規(guī)矩,每天都要練一個小時畫。恰巧這幾天臘梅開了,時老給她在屋檐下支了張木桌,時晏端起架子,就著檐上的燈光開始起筆。
她先畫樹根,再勾樹枝,中國畫注重神韻,線條要流暢有濃淡。她好不容易勾完枝干,就聽見有人敲門。
應該是那叔叔阿姨的兒子吧,聽說他一個人去香山了,會晚點來。
時晏朝外喊:“門沒鎖,自己進?!?/p>
不一會兒,她就看見那張欠揍的臉。
時晏一愣:“怎么是你?誰讓你進來的?出去,出去?!?/p>
“不是你讓的嗎?”江聞歌輕嘖,“怎么,北京人都說話不算話?”
“你……”
從個人上升到地域,時晏氣得一抽,再想起那件黏糊糊的新棉襖,只覺腦仁兒更疼了,正巧此時,大人說完話,前前后后走了出來。
江聞歌的家教還是很好的,他喊了聲“爸媽”,又極為尊敬地鞠了一躬:“時爺爺?!?/p>
時少卿點頭笑,隨后一行人往屋檐這邊走來。
說實話,時晏并沒有繼承時少卿畫畫的天賦,雖練習多年,畫技尚可,但總?cè)绷它c味道。
江父江母中肯地夸了兩句,江聞歌可沒那么可愛,半開玩笑道:“這梅花畫得好,就是太實了。”
時晏擼袖子,偏偏時少卿來了興趣:“怎么說?”
“古人畫梅,講究欹曲清瘦,橫斜逸出,這枝干用墨太濃,少了幾分風骨?!?/p>
時晏想,小一歲就小一歲吧,揍人還分年齡嗎?她惡狠狠地瞪過去,江聞歌見了,挑眉,又挑釁地笑了起來:“不過,中國人講究格物,或許是這畫梅之人……嗯,很穩(wěn)實忠厚的緣故吧?!?/p>
這是在嘲諷她胖,還是蠢?
時晏終于忍不住,一腳踢在他的小腿肚上。
003
這一腳仿佛成了一個信號,自此吹響了兩人明爭暗斗的號角。
兩家隔得遠,時晏時常從胡同這頭跑到那頭,只為嗆江聞歌幾句。
而江聞歌則比較陰險,他老收到一些情書,時晏一來就偷偷將那些情書塞到她的書包里。晚上時少卿給她收拾,一見到那些花里胡哨的畫著愛心的信封,老先生又炸了:“時晏,你竟敢學人家談戀愛,簡直膽大包天!”
時晏被罵得嗷嗷叫,跑出門,看見江聞歌靠在墻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時晏那時想,她跟江聞歌水火不容,這輩子都只會是宿敵!
就這樣一直到高二那年夏天,這一切才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由于時少卿名氣太大,每年藝術(shù)節(jié)都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節(jié)目,那就是時晏的國畫表演。小時候,他畫簡單的花草,大了就畫山水,伴著流水般的琴音,總歸是很沉悶的。他人緣好,倒也沒人說。
那位彈古琴的學妹就慘了,時晏卸完妝去教室拿書包,一上樓就聽到有人在轉(zhuǎn)彎處討論。前面的,她沒聽清,只聽到后面一句:“還有那古琴可真夠行的,彈的什么啊,生怕別人睡不著似的?!?/p>
時晏步子一頓,旁邊突然躥出來一個白色人影,將說話的男生一拳打倒在地上。
彈古琴的學妹從教室里梨花帶雨地跑出來:“江聞歌,你別打了?!?/p>
那時黑白電視機流行于全國,里面經(jīng)常唱,沖冠一怒為紅顏。
時晏看兩人打得難舍難分,心里嘖了一聲,又哼了一下,江聞歌,你看我治不了你!
她轉(zhuǎn)身去了趟學校辦公樓,再去教室時,只聽說江聞歌被政教主任帶去了辦公室。
那已經(jīng)是1985年了,那一年好像發(fā)生了不少事,布魯塞爾發(fā)生“海瑟爾慘案”,印度航空公司一架大型客機墜毀,全機三百二十九人全部遇難。
那一年,仿佛從一開始就多災多難。
時晏回到家,將畫畫的東西擺回原處,頭一重,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北京已經(jīng)步入夏季,知了藏在石榴樹上不住地叫,不知怎的,風越吹越猛,一場雷雨傾盆而下。
時晏恍惚夢見自己將江聞歌揍得哇哇大哭,正樂著,時少卿突然從外面進來將她推醒:“晏晏,趕緊起來,我們?nèi)ヌ酸t(yī)院?!?/p>
“怎么了?”
“你江叔叔江阿姨坐車去外地開交流會,半路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要掉頭回來,但是雨太大,司機沒看清,撞到了一輛卡車上。”
時晏身子一抖,猛然清醒。
004
江聞歌的父母在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了三天,第三天午夜時,搶救無效,被宣布死亡。
時晏又跟著時少卿來了一趟醫(yī)院。
外面是漆黑的夜,江聞歌坐在手術(shù)室外的長廊上,眼里的血絲織成一張網(wǎng),像是佛語里說的,紅蓮業(yè)火。
江家已經(jīng)沒什么親人了,時少卿詢問過江聞歌的意見后,便做主將兩人的遺體火化,還舉辦了一場小小的葬禮。
時晏還小的時候,爸媽下海經(jīng)商,葬身在一次風暴里。時少卿經(jīng)歷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么些年又經(jīng)常對著一些書畫,研讀了人類漫長的歷史和衰而復興的文明,對生死好像也看得開了。
但是,這也是因為他老了,可江聞歌還年輕。
人年輕的時候,總放不過自己。
他不去上課,就將自己關(guān)在院子里,街坊都熱心,看著心疼又著急,最后還是時晏說:“要不,我?guī)匾惶颂K州吧?”
時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么說,她只是記起有一次江聞歌感冒,她本想去嘲笑一下他,結(jié)果他燒迷糊了,將她當成了江阿姨,一個勁地扯著她的袖子用蘇州話說:“媽媽,我想吃酒釀丸子?!?/p>
故鄉(xiāng)啊,大抵是每個人心底最深的眷戀吧。
時少卿竟沒有反對,正巧趕上學校放假,時晏第二天就買了兩張火車票。她又是哄騙又是吵鬧,才將江聞歌拉上火車。
生死在前,個人恩怨已不重要。
江聞歌不說話,時晏就發(fā)揮話癆精神:“江聞歌,你看,好大一片楊樹林?!?/p>
“江聞歌,這隧道怎么那么長,轟隆隆的,我耳朵疼?!?/p>
“江聞歌,那外面是水稻嗎?”
時晏嘰嘰喳喳,江聞歌開始不理不睬,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冷冷地一瞥,時晏嚇得將話吞回腹中。
就這樣,他們從北至南,到達蘇州時已是晚上。
江家老屋在拙政園旁,亦臨近蘇州博物館。時晏折騰了一天累得不行,簡單收拾了兩張床就沉沉睡去。南方的夜潮濕悶熱,她半夜醒來,卻發(fā)現(xiàn)睡在外屋的江聞歌不見了。
時晏怕他做傻事,心里著急,偏偏那時候還沒有手機,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順著大路到處找。直到太陽升空時,她終于看見了他。
十六歲的少年,抱著膝蓋蜷縮在博物館門口,像一只被遺棄的幼獸。
時晏不知為何,有點不敢過去。就在她躊躇時,一位中年人從館內(nèi)走了出來。
那是江父以前的同事,故宮傳了信過來,他大概知道少年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沒說別的,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聞歌,你爸爸去故宮前在我那兒刻了一塊詩碑,你要去看看嗎?”
那是一塊不大的石頭,上面刻了四行字,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是你爸爸最愛的一首詩。后世都說這首詩自然天成,流麗飄逸,可你父親最愛那個山字。輕舟已過萬重山,是什么山,怎么過山,這是一種學問,但是,人不能總揪著這座山不放。”
中年人也不管他們是否懂了,又從屋里拿出一把鋤頭,走到院中一棵樹下開始挖。過了不久,一壇封了多年的花雕就從泥土里露出一角來。
“你爸爸真的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你出生前,他想要一個女兒,好效仿古人,栽桂花樹埋女兒紅,結(jié)果你是個小子,他不得已改成了狀元紅,但每年總會挖出來瞧瞧?!?/p>
中年人擦了擦瓶身上的泥土,笑了笑,將酒遞給江聞歌。
后來,他說了一句話,時晏很多年以后,在冬日落雪的翡冷翠總能想起。
他說:“聞歌,你要記住,人可以死亡,但愛,生生不息,永不墜落?!?/p>
005
是的,愛,生生不息,永不墜落。
那天,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的博物館,只知道后來江聞歌抱著那壇子酒,帶著時晏在蘇州城亂轉(zhuǎn),從博物館到拙政園,再到平江路、山塘街。
最后,時晏實在撐不住了,扯著江聞歌的袖子哽咽著說:“江少俠,能不能留我一條活路?”
江聞歌的背影頓了頓,隨后竟然笑了:“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嗎?”
隔了多么久才出現(xiàn)的一抹笑,淺淺淡淡的,像摻了霜白的嘲諷。
時晏一愣,眼眶倏地紅了:“江聞歌,你是在嘲笑我對吧?”
太慘了,她竟然覺得江聞歌嘲笑起人來很動聽。
他們又在蘇州待了兩天,兩天后終于回了北京。
時晏是知道江聞歌的,他這個人看著厲害,實則嬌氣得很,煮點飯都能把廚房燒了。
于是,她回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出了一間房讓江聞歌搬進來,好歹有個照應。
江聞歌倔強,時晏原以為他不會答應,準備了一肚子說辭,哪想他這次倒是痛快地應下了。
于是,舊書上堆新影,原本以為會針鋒相對一輩子的兩個人,就這樣和平相處起來。
隨后轉(zhuǎn)眼到了冬季,是冬至時,迎來了時少卿七十歲生日。
時晏一大早就拖著江聞歌去潘家園。
以往,時晏愛送些自制的圍巾、手套給時少卿,這次適逢時少卿整歲,她想換點新鮮的。
她精神頭格外好,江聞歌的臉卻黑得出奇——也是,好不容易放個假,大清早就被她拖起來了。圍巾沒帶,白凈的臉被風吹得紅紅的,除去眉心的褶皺,倒別有一番生動。
時晏一直挺了解他,瞧他目光越來越沉,直接將他拉到路邊的一個早餐攤坐下。
她要了兩塊燒餅,兩碗豆花兒,記起江聞歌嗜甜,忙改口:“還是一碗吧,再來一碗豆?jié){,多放點糖?!?/p>
還是兩人你爭我斗那會兒留下的毛病了,她記得他的喜惡,好準確無誤地觸犯到他的雷池。然而現(xiàn)在她是用這一身技能來討好他。
時晏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他,果然對面那人嘴角松開,面色平緩了許多。
嘖,真是一只時刻需要順毛的大貓。
他們吃了將近半個小時,晨霧散去,原本冷清的街巷漸漸熱鬧起來。
江聞歌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瞇著眼問她:“你想買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爺爺吧,什么好東西都見過了,非要說缺點兒什么,我一時半會也……”
她用手捂著臉,一邊說,一邊用清澈的目光逡巡著,突然她步子一頓,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來。
江聞歌一直等著她回話,見她“也”了半天,沒個后續(xù),垂下眸,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彼時,朝陽慢慢升起,金色的陽光穿過樹梢,落在長街盡頭的青石板上。那是極為溫暖的所在,有人穿著天青色的衣服,正彎腰提筆作畫。
他身姿輪廓稍顯稚嫩,年紀應與江聞歌相仿。但他們又是不同的,江聞歌是冬日林間的霧,淺淡中帶著冷冽,而那位少年,是林霧散后的山與水,是冬日過后盛開的杏花,晚凝深翠拂平沙。
時晏久久怔忪,等反應過來時,人已經(jīng)站在了少年的身側(cè)。
素來橫沖直撞的時晏神色竟有些拘謹:“你在畫什么呀?”
少年走筆瀟灑,聞之一頓,人稍稍側(cè)開,將畫展示給她。
那是一幅山水畫,峰巒遼遠,蒸騰起的水色煙云婉轉(zhuǎn)柔軟。
時晏在書畫堆里長大,自然知道這幅畫的妙處,不論畫技,單談作畫之人的靈氣,少有人能敵。她不由得更呆了:“你畫得真好?!?/p>
時晏向來口齒伶俐,此刻卻單刀直入,笨拙不堪。她話音一落,只見少年看了過來,那眼神溫和,仔細一瞧,卻含有一絲戲謔的笑。
霎時,時晏心頭一熱,臉更似火燎一般燒起來。
她頭次不知如何應對,只好扯著神色難明的江聞歌,逃也似的離開了。
006
“他叫林榆。東隅已逝,桑榆非晚的榆?!睍r晏扯著衣角,雀躍地跟江聞歌說,“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聽?”
這是距離去潘家園后的第十天。
其間,時晏又在放學后去過幾次,幾乎每次都碰見了那位少年在畫畫。不過她沒有湊近,只躲在遠處看著,一直到前兩天,她正要離開,才聽到別人叫他“林榆”。
多么好聽的名字,而緣分巧妙,她從同學的談話中得知,林榆竟然是那位彈古琴的小學妹林桑的親哥哥,跟她一屆,只不過讀的是美院附中。
時晏不知想到了什么:“聞歌啊……”
江聞歌的筆一抖:“你好好說話?!?/p>
“我送你一支派克筆吧?!睍r晏諂笑。
江聞歌:“不要,我有?!?/p>
時晏再接再厲:“那我送你一個模型?從國外帶回來的呢?!?/p>
“不喜歡用別人用過的東西?!?/p>
時晏咬牙:“得,你不是想買一輛自行車嗎,我給你出一半的錢怎么樣?”
“……”
時晏還在不斷地說著,江聞歌煩不勝煩,終于抬起頭:“時晏,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最近在準備數(shù)學競賽,偶爾通宵達旦,眼底有一絲烏青,此刻忽然抬頭看人,眼神深邃,堅韌又脆弱。
時晏心間一跳,過了半晌才強打起精神說:“也……也沒什么,就是下周末我想去什剎海滑冰,你也一起去唄?!彼活D,“然后順便叫上林桑,讓林桑叫上她哥哥,人多熱鬧?!?/p>
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江聞歌算是明白了,他笑了笑,忽而停下筆,長腿猛地將面前的椅子一踹:“時晏,你可真行!”
砰的一聲巨響,他直接拉上書包走了。
之后幾天,時晏都很少看見他。
她并不知道他忙不忙,但是她臉皮厚,自顧自地將滑冰時間寫好,直接貼在江聞歌的書桌上。
那時候什剎海冰場還是很熱鬧的。周六,約定的時間一到,時晏就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等,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她的心情越來越低落。
正在這時,欲墜的夕陽里便出現(xiàn)了三個熟悉的身影。
時晏沉下去的心一下子沸騰起來。
江聞歌是南方人,加上身體平衡度不夠,滑了兩下就站在一邊不肯動了。
他們?nèi)齻€老北京便排成一排滑“一字”,林榆站在最前面,來往的人流為他做底色,愈發(fā)顯得他身姿挺拔。時晏看著看著,不由得又紅了臉頰。
她自然沒有瞧見那兩個吵鬧著過來的小孩,等余光有所感應時,只來得及驚呼一聲。
她等著橫禍降臨,哪想,想象中的痛并沒有傳來,她睜開眼,竟撞上了江聞歌沉沉的目光。
他不知什么時候滑了過來將她牢牢地護在胸前,后背應該是受傷了,手腕也被冰刀劃破,閃著駭人的血光。
時晏一怔:“你怎么過來了?”
江聞歌皺眉別開臉:“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她忙爬起來,想給他看看傷口,他稍稍愣了愣,隨后不動聲色地隔開:“你繼續(xù)玩?!闭f著,他朝林桑揮了揮手,“走吧,陪我去買點藥。”
后來一算,那是他們認識的第五年。
時晏伸到空中的手來不及收回,直到看見江聞歌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才慢慢落下。
從那以后,他們的生活仿佛就被利刃分割開了。
江聞歌隔天便搬回了自己家,而她與林榆的關(guān)系倒真如她所愿,慢慢親近起來。
林榆自幼學畫,尤善工筆,得空便會去潘家園練習畫技,在得知時晏亦學了多年國畫后,更如他鄉(xiāng)遇故知,隔三岔五就要約著畫上一回。
時晏沒有天賦,對畫畫實在沒有太大的熱情,可擋不住林榆的眼神,竟也一天一天堅持了下來。
彼時北京已經(jīng)進入深冬,寒風從更遠的北方吹來,吹得人心緒飄搖。又是一天的畫畫練習結(jié)束后,林榆照常送時晏回東松樹胡同。兩人揮手道別,按照以往,林榆是轉(zhuǎn)身要走的,可這次,他用力握住了時晏的指尖。
“晏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遠方?”
007
遠方。
人年輕時總喜歡說遠方,后來才發(fā)現(xiàn),最遠的地方莫過于自己的心里。
時晏忘記自己那天是怎樣回去的了。她腳底輕飄飄的,腦海中一直回蕩著林榆跟她說的話。
他說:“晏晏,我們一起考國美吧。在北京城過了十幾年,總想去外面看看。而且……”他應該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耳尖紅得滴血,“而且,我想跟你一起去。”
時晏長得不差,她的五官雖不如別的北京女孩明艷,但勝在小巧柔軟,笑起來的時候,眼里仿有春光泄露。她聽林榆的聲音越來越輕,心里卻像浸了蜜,突然開出一朵璀璨的花來。
她匆匆應了一聲好,就捂著臉跑了。
后來的事仿佛是電影里故意加快的片段。
江聞歌依然不理她,但她沒時間悲傷了。以往她沒有目標,總想這雙腳一跨也出不了北京城,可現(xiàn)在不一樣,她要和喜歡的人一起遠走高飛。
時晏開始沒日沒夜地練畫學習?;蛟S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等來年暑假快結(jié)束時,她竟真的收到了國美的錄取通知書。
那是1986年了。
木心先生說,從前慢。在電話尚不普及的年代,她跟江聞歌一南一北,兩人的聯(lián)系果然慢慢少了。隨后她越來越忙,林榆又想出國,兩人一起辦手續(xù),一起報了外語培訓班,北京都回得少了。
而時晏最后一次見江聞歌是在1989年。
她和林榆一起被選上交換生,要去意大利交流學習。
臨走前,她回了趟北京。
什剎海依然熱鬧,故宮的人卻更多了,綿延了上百年的朱紅宮墻下游人如織,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外國人指著熠熠發(fā)光的琉璃瓦頂驚叫:“How amazing!”
時晏從東松樹胡同起,一路走,最后停在雍和宮。
中國人信佛,他們求姻緣、求事業(yè)、求平安,五花八門,樂此不疲。
時晏走入殿內(nèi),突然身側(cè)打下一道陰影:“你一個打下誑語之人,怎么還敢來拜佛呢?”
當年她陪他回蘇州,一起去過寒山寺,她看他情緒一直不好,舉香跪于佛前,信誓旦旦地說:“江聞歌,你不要害怕,我會陪著你的,一直陪著你?!?/p>
江聞歌當時冷冷地瞧著她,眼神卻慢慢亮了起來。
他性格執(zhí)拗傲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所有的事銘記于心,時晏卻好像忘了,她眼里有了新人,還舍下他多年,如今轉(zhuǎn)頭看他,怔忡許久,才理解話中之意。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隨意地問道:“你怎么來了?”
“時爺爺說的,他說你往這邊來了,讓我來同你道聲再見。”
三年了,不,三年半,兩人沒有說過話,一時他們之間又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起了風,竟是江聞歌先開口:“時晏,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挺好的,南方很好,林榆也很好,我去了上海、南京……”還帶林榆去過一次蘇州,山塘街、平江路……和你走過的地方都走過……
時晏沒說了,一頓,反問他:“你呢?江聞歌,你過得好嗎?”
“好??忌狭饲迦A,學了建筑,談過兩次戀愛,她們的性子都很好,比你好?!?/p>
時晏眼眶突然有些酸,時間啊,怎么就走得這么快呢?她抬頭,本來想拍拍江聞歌的肩膀,可是曾經(jīng)的少年長高了太多,她踮起腳,最終竟是輕輕地將他攬入了懷中:“聞歌啊,你以后要很好很好,最好好到讓我嫉妒?!?/p>
她慢慢說著,最后竟有些哽咽:“江聞歌,對不起。”
恢宏的殿門外風卷殘云,竟又有一場雷雨倏然而至。
那是很早以前就下起的一場雨,連綿不斷,一直下到現(xiàn)在,還有以后。
008
“就這樣完了?”
沈棠捧著一杯熱茶,坐在院子里枯萎的紫藤架下。說實話,她真的只是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不僅進了這位傲名遠揚的江先生的門,還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江聞歌眼神依然犀利,只需一眼就知道眼前這個小姑娘在想什么:“你跟她有點兒像,叫我名字的時候,末尾總要拖長一下?!彼α诵?,似是不愿再深思,又轉(zhuǎn)頭回答她剛剛問的問題,“完沒完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這世上和有些人的緣分深,和有些人的緣分淺,而我和她很不幸,就屬于后面這一類。”
江聞歌望向遠方,眼神遼遠卻空無一物。
沈棠見他這樣,也不好多留,喝完那杯茶就要走。
大概是走到門口時,她不知想起什么,最終還是回身,將一張報紙放在了茶桌上。
這些年,北方的秋愈發(fā)冷得厲害。
江聞歌愣了愣,許久后才拿起報紙看了看。
那應該是意大利當?shù)氐囊粡垐蠹?,江聞歌的意大利語不好,看了半天才看懂報紙中間那個標題的意思,華裔女畫家為救六歲孩童,車禍身亡。
報紙上沒有圖片,也沒說名字,但江聞歌目光莫名一頓,指尖幾乎是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怎么會呢?據(jù)他所知,時晏和林榆在當交換生學習結(jié)束后并沒有回國,而是留在了佛羅倫薩。兩人師出名門,又游歷多方,一手畫技引人入勝,名號漸漸在意大利響了起來。后來她索性將時少卿也接出國,移民去了意大利。
他們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過得有滋有味,怎么會這樣呢?
他抬起頭,希望從沈棠的神色里找出說謊的痕跡,可是她只往后退了一步,隨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江先生,抱歉?!?/p>
009
沈棠說,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那時,她跟父母住在佛羅倫薩。她的父親經(jīng)常跟她說,他們的鄰居是一位華裔女畫家,還說這位女畫家本來有個男朋友的,后來分了。
但也只是聽說,等她們真正見面卻是在一天放學,她下了校車過馬路時,一輛車逆道而行快速向她沖來。
沈棠那會兒才六歲,一時反應不及,眼見車子越來越近,這時一個女人竟將她撞開,而自己無暇閃躲,被車子撞飛了。
滿地的血跡,沈棠當時都嚇蒙了,好在搶救及時,女人撿回了一條命,也是那時她才知道,這個女人就是時晏。
那時是千禧年的春天了,三十二歲的時晏躺在病床上,身形孤獨,臉色蒼白。沈棠時常去看她,她每次都是睜眼望著東方,眼底了無生機。
沈棠害怕這樣的眼神,經(jīng)常找話跟她聊天,有一次看到一張報紙,上面有林榆,沈棠驚嘆道:“時阿姨,這么好看的人,為什么跟他分手啊?”
“因為不喜歡啊,不能一直耽誤人家?!睍r晏一頓,隨后竟笑起來,“而且,見過比他更好看的,其他人就再也入不得眼了。”
“更好看的人,誰???”沈棠驚訝。
時晏卻不愿意再說,閉上眼沉沉睡去。
她的傷口分明愈合了,但身體機能迅速惡化下去,而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概是時少卿的病逝。那幾年,時少卿的身子本就大不如前,而在聽到她出車禍的消息后,更是迅速垮下去,不出一個月就離世了。
時晏落了一晚上的淚,那之后的某一天黃昏,她的心臟跳動頻率降為零,亦朝著東方,慢慢地合上了眼。
“時阿姨離世前說了最后一句話,她說,北京是個好地方。我本來不懂的,后來大概知道了,她心里有一座城,住著一個不可能的人。那個人初次見面就將她的衣服弄臟,還嘲笑她的畫少了風骨,她開始以為自己討厭他,等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的心意時,卻再也不能喜歡他了?!鄙蛱恼f到這里時,突然抬頭淚光涌動,“江先生,你知道時阿姨生前最討厭什么嗎?”
江聞歌還在巨大的沖擊中沒緩過神來,眼里布滿血色,只搖頭,沈棠又自顧自地說:“雨聲和佛香?!?/p>
是的,雨聲和佛香。
雨聲總讓她想起1985年的夏天。她看見江聞歌為林桑打架,心中不痛快,將這事告訴了政教主任。她不知道自己當時漏聽了一截話,那個被江聞歌打的男孩兒最前面說的是:時晏還不是仗著自己爺爺,沒有爸媽養(yǎng)的東西。
江聞歌從旁經(jīng)過,一拳砸在了他的臉上。那男孩子家世顯赫,老師沒了法子,只好打電話叫江父江母來學校,隨后他們的車子掉頭,他們也在雨幕里失去了生命。
而佛香,她聞不得佛香,更見不得佛像,佛像慈眉善目,望著她時,她覺得自己一手血腥,罪孽深重。
她就這樣,一直愧疚,一直自我折磨,哪怕到死都在彌補自己的過錯。
010
沈棠說完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暮色沉沉,將這座有了幾千年歷史的古都籠罩在一片黑暗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的,自然沒有看見江聞歌久久地愣在原地,如嘆息般哽咽道:“我怎么會怪你呢?我連自己都能原諒,我又怎么會怪你呢?”
時晏自然也不會知道。
亦是在千禧年的冬天,江聞歌因工作需要去過佛羅倫薩。
這座以藝術(shù)文化聞名的歐洲小鎮(zhèn),到處聳立著中世紀留下的宮殿以及教堂。某一天黃昏,他路過一個街角,是在一個瞬間,傾城的陽光霎時薄軟至極,他莫名停下腳步,只聽得風里傳來一個聲音。
“江聞歌,一別多年,別來無恙否?”
江聞歌突然心間一慟。
晏晏啊。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