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檸,作家,學(xué)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小說專業(yè)委員會委員,國家一級作家。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國當代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所所長。著有長篇童話《神腳鎮(zhèn)的秘密》等文學(xué)作品、《土地的黃昏》等學(xué)術(shù)著作。
一
2006年年初,我們的主人公顧明笛,從上海東山公園管理處辭職,把人事檔案放到市第二人才交流中心,成為一名“自由職業(yè)者”。這一年他26周歲。也正是這一年,顧明笛突然決定離開上海,要出去闖蕩一番。
顧明笛祖籍江蘇句容,祖父輩開始定居上海。母系姓竺,祖籍浙江上虞,外祖父竺燕生年輕時就到了上海,推銷紹興綢緞,生意正要發(fā)達起來的時候,上海就解放了。因為還沒有發(fā)大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劃分階級成分的時候,定性為“小商人”,屬于小資產(chǎn)階級之列。母親竺秀敏,從外祖父竺燕生那里繼承的經(jīng)商基因,直到晚年才得以顯露出來,如今睡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最近這些年,年輕人都想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旅行,比如西藏雪山雪線以上的登山大本營,毛烏素荒漠深處,河西走廊兩旁干旱地帶,自組駝隊,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即使不能走遠,那也得去尚未開發(fā)的山區(qū)。總之是那些容易出事的地方,最好能驚動新聞媒體和警方的直升機。他們一般都是結(jié)伴白駕、帳篷露營。因此,睡袋等戶外用品生意特別好。2001年,也就是顧明笛大學(xué)畢業(yè)前那一年,竺秀敏從上?!肮饷鲬敉庥闷窂S”辦了提前病退手續(xù),利用熟人和朋友關(guān)系,直銷睡袋和各種戶外用品。沒有多久,竺秀敏的朋友和熟人家里,都堆滿了戶外用品和睡袋,鄰居的孩子穿的都是速干沖鋒衣。為解決產(chǎn)品滯銷問題,竺秀敏便開始做門店生意,但銷路也有限。再后來,她慢慢學(xué)會了開網(wǎng)店,生意遍布全國各地,網(wǎng)店也逐步由“星級”升格為“鉆級”。
竺秀敏在浦東“君臨天下花園”新買了一套三居室,把原單位分的兩小間福利房給了顧明笛,那房子的確有點破舊狹小,但地段很好,東山公園附近的興安坊,東邊靜安寺,西邊蘇州河。按照竺秀敏的計劃,顧明笛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上海工作,生活在自己的身邊。當年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竺秀敏就一直守在旁邊,外地學(xué)校一個都不讓填,她果斷地對顧明笛說,你就填上復(fù)旦大學(xué)國際貿(mào)易專業(yè)!結(jié)果錄取的是第五志愿:上海農(nóng)學(xué)院園林系。這所學(xué)校如今已經(jīng)并入了上海交通大學(xué),所以,竺秀敏說兒子是“交大”畢業(yè)的也不完全是瞎說。顧明笛對這個學(xué)校和專業(yè)沒什么興趣,好不容易混到了畢業(yè),直接對口的工作就是市園林局東山公園管理處。那可是他父親顧秋池工作和戰(zhàn)斗的地方啊!竺秀敏說,工作單位離你的房子很近,步行上下班就可以了,你還不滿意?
東山公園管理處綠化二隊隊長顧秋池,當年作為“知青”,在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勞動了整整十年。那是脫胎換骨、剝皮抽筋的十年,吃盡了苦頭,但也豐富了閱歷,所以是顧秋池一生值得夸耀的十年。每當顧明笛遇到困難的時候,或者情緒低落的時候,顧秋池就要跟顧明笛促膝談心了,講自己在“北大荒”的經(jīng)歷和遭遇,接著便把上衣撩起來,指著腰椎間盤部位說:“你看看,你看看,看到?jīng)]啦?喏喏喏,突起來了吧?”說起青春往事,顧秋池總是激情澎湃、熱血沸騰,苦難??!青春??!腰椎間盤?。≈v得顧明笛暈頭轉(zhuǎn)向,還有那么點向往。
1979年12月,顧秋池作為“返城知青”一回上海就開始談戀愛,通過妹妹顧秋紅牽線,認識了光明戶外用品廠的縫紉女工竺秀敏。竺秀敏雖然談不上有多么漂亮,但那種大都市女子的風度是十足的。作為獨生子女,按政策可以留城,初中畢業(yè)的竺秀敏被招工進了工廠去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正好跟顧秋紅同事。
竺秀敏一直生活在上海,父親竺燕生對她從小嬌生慣養(yǎng),養(yǎng)成了她獨斷驕橫的脾氣。竺秀敏經(jīng)常罵顧秋池,說他下鄉(xiāng)把腦筋弄“瓦特”(壞)了,身上總有一股牛糞味兒。夫妻倆一個特別蠻橫無理,另一個對蠻橫無理特別敏感。一個公開挑釁,另一個沉默對抗。一個罵完就拉倒,照樣忙家務(wù)、哄孩子,另一個容易記仇,但又沒有什么反抗能力。兩個人冤家一樣湊合著過了一輩子,如今都快要熬到白頭偕老的境界了。但竺秀敏給顧秋池生了一個好兒子!得知兒子要到自己單位來工作的消息,顧秋池很高興,對兒子說:“我馬上就要退休了,你也算是子承父業(yè)吧。但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大學(xué)生,有文化,將來一定會成為米丘林。”說完得意地笑起來。米丘林?顧明笛開始還以為是那個法國著名的汽車輪胎品牌,到網(wǎng)上一查,才知道父親說的“米丘林”,是蘇聯(lián)的革命園藝師,提出過一種“無性雜交理論”,還主張?zhí)O果跟黃瓜交配,以解決黃瓜不甜的問題,冬瓜跟櫻桃交配,以解決櫻桃太小的問題。顧明笛有些惱怒,他想大聲喊叫:“我不想子承父業(yè),我不想當園藝師,我要離家出走!”嘴里出來的卻是歌聲:“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顧明笛在公園管理處,每天都要準時上下班,還要參加各種學(xué)習(xí)會,給領(lǐng)導(dǎo)寫講話稿,讀報、開會、發(fā)言、喝茶、閑扯,整整混了三年。顧明笛覺得這種生活完全是浪費生命。他抱著當作家的夢想,后來退而求其次,想成為城市景觀設(shè)計師,現(xiàn)在他有些灰心喪氣,想申請到綠化三隊去種樹澆花,但被顧秋池制止了。父親說,你如果也來種花,跟我一樣,那么憑什么說我們家庭有了進步呢?憑什么說我們國家進步了呢?好不容易讓你讀大學(xué),不就是為了混個辦公室坐嗎?相比辦公室里那些人,顧明笛倒是挺喜歡花草樹木的,鳶尾花、鳳仙花、火鳳凰、三角梅、合歡花、含羞草,植物花卉課都學(xué)過考過。
撇開無聊的辦公室生活不談,顧明笛的業(yè)余生活還是挺充實的。他晚上自修中文系課程,周末到師大成人教育學(xué)院去上課,還結(jié)交一些文壇朋友,參加一些筆會沙龍。顧明笛利用整整兩年的業(yè)余時間,修完了文學(xué)碩士基礎(chǔ)課程,第三年上半年通過了外語和專業(yè)課統(tǒng)考,碩士論文《施蟄存小說中的現(xiàn)代審美體驗研究》順利通過了答辯,獲得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
顧秋池說,很好,很好,年輕人就是要有點上進心!竺秀敏為自己有一個優(yōu)秀兒子而驕傲,同時也有點心疼,說兒子白天上班,晚上自學(xué),蠻辛苦的。竺秀敏唯一不滿意的,就是覺得兒子總是焦躁不安的樣子,內(nèi)心似乎藏著什么秘密,讓人費解。竺秀敏想,有坐辦公室的好工作,有自己的住房,跟爸爸媽媽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卻又用不著住在一起,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有時候,竺秀敏恨不得自己變成一根繩子,拴在兒子的心上。每到周末,竺秀敏就蠢蠢欲動,或者想讓兒子回家吃飯,或者想自己過滬西這邊來幫兒子打掃,但又不敢說。
顧明笛則另有想法。他在想,怎樣才能夠擺脫那些熟悉而無聊的臉龐、表情和語言。想到辦公室主任毛啟榮的樣子,他心里就發(fā)毛。毛啟榮每天要用一半時間教育顧明笛,剩下的時間看報紙,看完日報看晚報,順便還要教顧明笛養(yǎng)生,一會兒推薦枸杞子,一會兒推薦決明子,什么事都沒干,還一副忙得不行的樣子。顧明笛要離開東山公園管理處,那是必然的。而后要離開上海到北京去闖蕩,卻是偶然的。這又與他的同學(xué)張薇祎有關(guān)。
二
顧明笛他們有一個類似于讀書會式的小圈子,不定期聚會。主要成員都是當年高中文科實驗班的同學(xué):張薇祎、朱旭強、王治裳、彭說賓、萬嫣等。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高考都考砸了。除顧明笛通過文理兼收進入農(nóng)學(xué)院園林系之外,其他考砸了的,基本都被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系收羅了。萬嫣分數(shù)更低一些,進了哲學(xué)系思想政治教育專業(yè),培養(yǎng)中學(xué)德育教師的專業(yè)。這種直屬某省市的師范學(xué)院,全國各地都有,二本或三本錄取線,似乎是專門為本地高考失手者創(chuàng)辦的。這種高校有共同的特點:第一,學(xué)生有個性,智商、情商和見識都很高,但考分實在太低。第二,文史哲、數(shù)理化、天地生這些基礎(chǔ)學(xué)科都是老牌,著名教授還不少,遠不是那些靠并校、燒錢暴發(fā)起來的所謂名牌大學(xué)可以比得了的。第三,畢業(yè)后留在本市當中學(xué)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老師,周末回家滾沙發(fā)、玩烘焙,黃昏跟爸爸一起牽狗遛彎兒,假期跟媽媽一起歐洲五國十日游,最后跟爸爸媽媽一起變老。
張薇祎最有才華,進了人文科學(xué)基地實驗班,畢業(yè)后保研,跟一位老教授研究魯迅。萬嫣考上了西方現(xiàn)代哲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導(dǎo)師是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專家,朱旭強說,還是思想政治專業(yè),升級版而已,萬嫣說她研究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朱旭強獲得保研資格,不過不是學(xué)他喜歡的文學(xué),而是語言學(xué),剛開始他很郁悶,問他學(xué)什么專業(yè)也不愿意回答,后來漸漸地就得意起來,跟他導(dǎo)師一樣瞧不起文學(xué),說語言學(xué)才有學(xué)問,接近自然科學(xué),但背地里還是在偷偷地寫小說。彭說賓沒有獲得保研資格,他考上隔壁那家名牌大學(xué)園林美學(xué)專業(yè)的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古代建筑美學(xué),經(jīng)常把著名園林學(xué)家的名字掛在嘴巴上,說話的時候開始往外蹦德語單詞。王治裳到了市文聯(lián)下屬的一本叫《藝苑》的雜志社工作,這是一份藝術(shù)評論類雜志,以觀念前衛(wèi)著稱,每一期都要策劃一個引領(lǐng)潮流、引發(fā)爭議的理論話題,弄得他神經(jīng)兮兮,整天都在琢磨下一期雜志的主題欄目。讀書會還有一些偶爾參與的外圍成員,比如萬嫣的姐姐史學(xué)博士萬珺,《藝苑》雜志的編輯沈韓楊,還有旋風書店的老板魏周熊。
老同學(xué)又聚到了一起。眼下他們專業(yè)不一樣,風格和興趣也有差別,但能夠?qū)⑺麄冎匦挛揭黄鸬?,還是文學(xué),或者叫作廣義的“寫作”。他們在高中的時候就嘗到了寫作的甜頭,都是上海那個著名的“蓓蕾新理念作文大賽”的獲獎?wù)?,也就是文學(xué)圈里常說的“80后”。但他們是其中的另類。獲獎之后,他們迅速抽身而出,既不想借此成為市場上的暢銷寫手,又不想去寫那些老頭子們熱衷的“純文學(xué)”。他們說,他們的作品不叫“小說”,甚至不叫“文學(xué)”,就稱它為“讀物”好了。這天他們約定在朱旭強家見面,主題就是討論顧明笛的幻想加古典文獻題材“讀物”《夢中的動物》。
朱旭強住在田野新村,離學(xué)校近,而且他的父母不住這里,因此是最理想的集會地點。自從2002年大學(xué)畢業(yè),轉(zhuǎn)眼近三年了,他們早已習(xí)慣把這里當成陣地,除了每月一次固定的集會,平時也有事沒事就往這里跑?!疤镆靶麓濉笔巧虾?0世紀60年代初期建設(shè)的諸多工人新村之一,屬于工人新村第二代。與20世紀50年代那種專門建給外國人參觀的第一代樣板工人新村如曹楊新村、控江新村、鞍山新村相比,田野新村顯得有些馬虎潦草。如今,工人新村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那些房子老舊得實在無法繼續(xù)居住。政府打算拆遷重建。為什么石庫門就不拆,而是在原地保護和重新翻修,為什么一提到“工人新村”就是一個字:“拆”?很多人不理解,寫信到報社要求展開討論。規(guī)劃中的地鐵9號線就快要通車了,田野新村一帶地租價格飛漲。居民們的心情很復(fù)雜,一方面抵制拆遷,希望成為文物保護對象,至少也不能搬到東南角的海邊成為漁民吧。另一方面,又希望得到更高的搬遷補償。朱旭強的父母也在浦東新區(qū)買了房。他們讓朱旭強在老房子里守著,等待領(lǐng)取拆遷費。
在大家的一片贊揚聲中,只有張薇祎一人對《夢中的動物》持批評態(tài)度。全書二十多萬字,分為鱗部、甲部、蟲部、獸部、禽部五卷,每卷八章。張薇祎認為,顧明笛這個“長篇讀物”形式新穎,有現(xiàn)代感,但總覺得缺少點什么。張薇祎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如果你不采用古典分類學(xué)方法,把那些動物分門別類地排列在一起的話,它基本上就是一堆雜碎。它是一個文字游戲,一個知識噱頭,不是藝術(shù)。”
王治裳小聲議論:“張薇祎說的‘藝術(shù),是不是有點神秘?我讀下來感覺蠻好的,這算‘藝術(shù)嗎?”
張薇祎不接王治裳的話,食指輕巧地彈了一下煙灰,加快語速說:“你潛意識里的人類,已經(jīng)墮落為那些無目的茍活的動物??晌覀儠r代的真相就是這樣嗎?如果是,那么顧明笛,很抱歉,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作為一位作家,一位藝術(shù)家,又為墮落的人類做了什么呢?完全沒有!不是你不想,而是沒有能力,我們都沒有這個能力。這是我們和我們時代最大的問題!……因此我覺得你的寫作,怎么說呢,有點賣弄,這不應(yīng)該是藝術(shù)的目的!”
顧明笛感到有點尷尬,一時語塞。朱旭強連忙出來打圓場說:“顧明笛這個文本,無論存在什么缺陷,都應(yīng)該視為我們文體實驗的初步成果。我建議先投到《稻田》雜志試一試?!?/p>
顧明笛說:“我已經(jīng)投過,一位叫王淡的編輯老師很快就回復(fù)了我,他說我寫得很有才華,但這一篇不能刊用?!劣趶堔钡t提到的問題,我承認是我的缺憾,但我的確無能為力,因為我對‘人這種動物,實在是缺乏信心。嗯,至于我自己,我還沒好好想過,我會認真想一想,我自己究竟是一種什么動物……”
顧明笛說完,便安靜下來,回到他的標準坐姿,就是蜷在沙發(fā)里,再小的沙發(fā)他都能夠蜷進去,然后雙手交叉抱緊雙肩。
張薇祎朝顧明笛噴了一口煙,突然喊叫起來:“喂,顧明笛,你能不能坐起來?你那個姿勢像嬰兒啊?!甭牭胶敖校櫭鞯雅矂恿艘幌律碜?,抽出一只手在鼻子前面來回擺動,以驅(qū)散張薇祎噴過來的煙霧。這是初夏一個溫暖的夜晚,張薇祎身穿藍色亞麻布半長襯衫,過長的下擺前襟在腹部前面隨意綁了一下,牛仔褲是經(jīng)過打磨加工的。披肩的頭發(fā)有點凌亂,手上夾著香煙,緊緊抿著干燥的嘴唇,好像在跟什么人較勁似的。
張薇祎坐到書房角落里的一張小沙發(fā)上。帶乳黃色塑料燈罩的落地燈照著她,使她的臉色顯得溫暖,輪廓也柔和起來。最近,張薇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熱情正在消退。她剛才一口氣發(fā)泄到顧明笛腦袋上的話,其實是她眼里當下文學(xué)的通病,也是她厭倦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原因。讀研究生之后,她轉(zhuǎn)而迷上魯迅思想研究,后來又迷上文化理論,研究工人新村的演變史。關(guān)于顧明笛的討論告一段落,沒有人插話,張薇祎便率先轉(zhuǎn)換了主題。她的觀點是,像田野新村這樣的社區(qū),不但不能拆,而且應(yīng)該花大力氣保存和修葺,它比老石庫門更值得保存,它是上海工人階級歷史的見證。書房里嘩啦啦響起一陣稀疏的掌聲。批判石庫門,保護工人新村,這很對朱旭強的胃口,如果張薇祎的觀點能成為現(xiàn)實,朱旭強就可能得到一筆錢,把老舊的房子裝修一新。張薇祎還在關(guān)注“當代中國影視作品中的女工形象”,是英國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xué)院學(xué)生興趣小組《當代中國影像中的身體》課題組的通訊研究員。她順手拿起朱旭強桌子上一本VOGUE雜志,指著封面女郎的頭像說:“看看這張臉,不知用photoshop修了多少遍。但是,骨子里的粗俗是任何軟件都修不掉的!她們除了照相就是整容,全是假的!在這個真假難辨的時代,假的就是惡的!”張薇祎幾乎要喊叫起來。
這一點朱旭強卻不敢茍同,心想你張薇祎揚言不保養(yǎng)、不用化妝品,年紀輕輕臉上就開始有褶子,牙齒也被煙熏黃了,看上去倒是夠真實、夠坦蕩的,但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于是他反駁道:“張薇祎,你說‘假的就是惡的,那么,科學(xué)和倫理學(xué)豈不是要變成同一回事了?而且我認為,其中還隱含著一個‘修辭學(xué)問題,通過修飾,將粗俗的不美的東西掩飾起來,也是人類進化的結(jié)果嘛。”
張薇祎說到興頭上,與他針鋒相對辯論起來。顧明笛在聲音背景中睡眼蒙眬,開始走神。他用第一次見到陌生人一樣的目光盯著張薇祎。記憶中的張薇祎,長著一張女童臉。顧明笛不喜歡那種幼稚型臉蛋。大學(xué)畢業(yè)接上頭之后,顧明笛發(fā)現(xiàn),張薇祎其實還頗有些嫵媚動人之處。比如她開始發(fā)胖,豐滿的胸脯低調(diào)地藏在寬松的襯衫里,沒有絲毫張揚。牛仔褲下突出的臀部線條,被襯衫下擺遮住,但完全可以想見。她的眉宇間出現(xiàn)一道“川”字形褶皺,眼瞼附近點綴著疏密得體的雀斑。睡眠不足而顯得睡眼惺忪的樣子,特別讓人想入非非。還有,她言辭犀利、思維敏捷、目光堅定,隱含一種力量型的魅力。顧明笛盯著張薇祎研究起來。倒是張薇祎突然有點靦腆,趕緊用右手食指去按揉眉宇。
朱旭強鬼頭鬼腦地對顧明笛說:“張薇祎學(xué)問是見長了,容貌不知怎么就漸漸毀了?,F(xiàn)在她正躲在暖色調(diào)的燈罩下面,待會兒到日光燈下,你留意她的面容和神態(tài)吧。她經(jīng)常鎖著眉頭,醫(yī)生說她有輕度‘鎖眉癥,建議她不要太緊張,要學(xué)會放松,可以練練瑜伽什么的。她說她做不到。她說她有時候想沉默,但又希望開口說話,可是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同時又感到空虛。你看看,這是正常人說的話嗎?”
顧明笛不但不同意朱旭強的觀點,而且還有幾分慶幸,慶幸張薇祎不向俗世低頭的精神氣質(zhì)。一個時代墮落的表征,是從女孩子的臉部開始的!看看大街上的女孩,都在模仿T臺女郎的貓步,模仿妓女的打扮和表情,整個時代仿佛都在扮演嫖客的角色。相比之下,張薇祎身上過早出現(xiàn)的“中年氣質(zhì)”則顯得特別穩(wěn)重、理性而又不乏豪情。她刻意不修邊幅的行為,本身就是對小資美學(xué)的批判。張薇祎鎖著眉頭,緊捏雙拳舉在前胸,時而又舉起手臂在空中一揮,顯得那么有力!特別是她激動起來上下晃動著雙臂的時候,嘴唇微微戰(zhàn)栗,對,有德國總理默克爾的風度,或是希拉里·克林頓的樣子,柔軟的強度,圓潤的力量。顧明笛看著,心里涌起一陣激情:“太迷人了!”遺憾的是,當張薇祎停止說話,馬上又露出女童的神態(tài)和表情。顧明笛在心里呼吁:“說吧說吧,繼續(xù)你激烈有力、成熟美好的演說吧?!笨墒菑堔钡t除了緊鎖眉頭之外,什么動作也不肯做,像個任性的女孩。這讓顧明笛有些失望。
沙龍結(jié)束之后,大家各自散去,顧明笛和張薇祎似乎都意猶未盡,還在一邊走一邊聊。穿過田野新村正在拆遷部分的垃圾場時,顧明笛打算掩鼻而過,張薇祎卻停了下來,大談什么“廢墟美學(xué)”。張薇祎說:“美因死亡和腐爛而迸發(fā)出的生長力才是真正的美。你看看公園里那些瞎逛的女人,站在桃花叢中拍照,想沾桃花的光,卻反襯出她們自己的丑陋。她們敢站在廢墟面前拍照嗎?當然不敢。因為她們就像冬天的皮屑,只有脫落和死亡,沒有生長力??催^蘇聯(lián)紀錄片大師維爾托夫的作品吧?嗯,工廠和垃圾場并置,廢棄的鐵軌的線條,產(chǎn)房與墓地之間的切換……”顧明笛聽著張薇祎沙啞性感的聲音,欣賞極了??粗氖直墼谝雇沓睗竦目諝庵醒杆俚負]動,一股暖流從心底緩慢升起。
他們沿中山西路朝北慢慢走著,在延安西路立交橋底下朝東拐上了凱旋路,然后再上長寧路,大約步行了一個多鐘頭,接近東山公園,離興安坊越來越近,但離張薇祎在金沙江西路的家還很遙遠,她本說好晚上回學(xué)校去住,可眼下宿舍樓也已經(jīng)過了鎖門的時間。夜越來越深,路上的車漸漸稀疏起來,昏黃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壓扁,又折疊在一起,然后再拉長,分開。顧明笛建議張薇祎先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歇一歇。張薇祎遲疑一下,含糊地說:“我討厭石庫門那種建筑風格,它讓我想起趾高氣揚的妓女?!鳖櫭鞯芽嘈Γ骸澳愎芩裁捶孔?、哪種風格,你住一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何況它根本就不是石庫門啊,它是20世紀60年代上海民居建筑中的另類,有一點像石庫門,但不是?!币宦氛f著,張薇祎才答應(yīng)走進顧明笛的家。
三
第二天是周日。張薇祎很早就醒了。天還沒有大亮。她不想開燈,也不想拉開窗簾,打算摸黑穿上衣服,跟顧明笛打個招呼,就乘公交車回家去。是顧明笛開了燈,說也要起床送張薇祎去公交車站。張薇祎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算寬敞的床上,竟然還擺著一個睡袋。他是趁張薇祎睡著之后鋪上這個睡袋的。顧明笛像小孩似的鉆出來。張薇祎說:“不用起來,繼續(xù)睡吧?!鳖櫭鞯汛蛑氛f:“那好,到了給我短信?!闭f完又蜷縮進去了。
顧明笛睡到自然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半了。他磨磨蹭蹭地從睡袋里鉆出來,拉開窗簾,終止在夜晚黑暗里的時間隨著上午的陽光一起,在床上流動起來。顧明笛看了看邊上的空位,想起了張薇祎,心里突然有點愧疚。他心里想,是不是太簡約太簡潔了?至少也應(yīng)該把她送到公交車站吧……唉,下次見面的時候再道歉吧??纯词謾C,沒有張薇祎的短信。他慵懶地躺著,獨自品嘗一種隱秘的難以用言語傳達的快感。他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昨天晚上整個過程,就像最溫柔體貼、最高效的媽媽給孩子換紙尿布一樣,準確、有力、快捷、舒適,沒有任何耽擱和拖延。此時此刻,那個讓他感到爽快的肉體已經(jīng)不在,留下一個空缺,只剩一縷溫暖的氣息在枕上飄蕩,伴隨著稍嫌刺鼻的香味兒,好像有一點杏仁的味道。游絲般的氣息彌漫在整個房間,鉆進他的鼻腔和大腦,鉆進他的記憶之中。顧明笛現(xiàn)在只需面對空氣,而不是另一個肉體,回憶中的情景彌漫在他身邊,無須任何回報:愛撫、羞澀、感謝、愧疚、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顧明笛伸了一個懶腰,身體中充斥一種特別的舒適感,就像隔夜的尿不濕拿掉后屁股還是干爽的一樣,不著痕跡的輕松。
顧明笛正沉浸在幻想和回憶之中,母親發(fā)來了短信,讓他不要睡懶覺:“早餐沒有吃就算啦,趕緊起床準備吃午飯吧?!辈还茉谀睦铮赣H都對他的行動了如指掌,仿佛臍帶還沒有剪斷似的,顧明笛感到十分無奈。母親會不會對剛剛過去這一夜也了如指掌呢?顧明笛隱約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隔了一陣,母親又發(fā)來短信,指定他到小區(qū)后面的美食街那家潮州菜館去吃飯,菜單都幫他列好了:沙姜雞半只32元,白灼芥藍16元,米飯2元,自帶一瓶可樂或礦泉水。顧明笛心里嘀咕,不要去了幾次香港愛上粵菜,就讓世界上所有人都去吃粵菜,我偏不去那兒吃,偏要去上海面館,吃一碗陽春面和一只素雞。然而顧明笛心里想的,卻是愚園路口那家煎餃店。
半個小時之后,顧明笛背著一個深灰色雙肩包,出現(xiàn)在小區(qū)南門外的安西街上。正午的陽光有點刺眼。路邊擠滿了送孩子到工人文化宮上課后興趣班的家長。顧明笛緩步朝愚園路方向走去,那是他喜歡的街道之一,給人一種穿越時光的感覺,像是走在夢境里。尤其是到了晚上,在地燈的照射下,街道兩旁帶歐式屋頂?shù)姆孔?,像童話影片里的城堡,美得有點神秘。顧明笛將雙手朝前面高高舉起,做出一個要翻跟頭的架勢,被迎面走來的老太太嚴厲的目光制止住了。在愚園路跟安西街交會的十字路口,顧明笛猶豫了一下,他在考慮往東還是往西。往西是一家叫“上海1890”的咖啡館。往東是“田園風味”小吃店,里面生煎餃子的味道很正宗,表面焦黃酥硬,里面全是肉汁。像往常一樣還去“田園風味”嗎?顧明笛不只是喜歡那家的生煎餃子,更喜歡觀察那家的老板娘。老板娘四十歲左右,或許更大一點吧,女人的年齡總是一個謎,五官長得誘人,眼窩比較深,鼻梁也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有點像混血兒。上海開埠一百六十多年來,一直是本土對外開放程度最高的城市,土洋結(jié)合,中外雜居。外灘就像一位妖嬈的女郎,站在黃浦江邊,朝著外國人頻頻招手。讓鄉(xiāng)下人犯暈的“十里洋場”就是為外國人建造的。據(jù)說,血緣或者地緣越接近的人的后代,無論智力、體力還是外貌,都有退化的趨勢,比如左鄰娶右舍、前村嫁后村的鄉(xiāng)下人。相反,血緣或者地緣相距越遠,最好是中外混血,人種進化有“擇優(yōu)配置”的取向,外貌也更漂亮。這大概就是上海這種城市里的人越長越漂亮的重要原因。當然還有其他原因,比如,引人注目的言行舉止和風度打扮,說話時的腔調(diào)和表情的個性化,特別是那種變幻莫測的眼神,都是帶著進化趨向的大都市人的標志?!疤飯@風味”的老板娘,除了身材有點胖之外,五官漂亮是沒有疑問的,但血緣問題只能存疑。其實顧明笛對她的血緣問題一點興趣也沒有。
每次走進“田園風味”小吃店,老板娘都會一邊說“歡迎光臨”,一邊將注視客人的職業(yè)目光,改為用余光短暫的一瞟,像一閃而過又迅速熄滅的光亮。顧明笛覺得自己讀懂了眼神晦暗的部分,內(nèi)心產(chǎn)生隱秘的愉悅感,同時食欲大振。有一陣,他每天傍晚都來這里,以至于吃到反胃的程度,經(jīng)常心里不想吃,雙腳卻還是往“田園風味”走。此刻顧明笛正在猶豫不決。突然,生煎餃子蜂擁而至,仿佛要將他綁架而去,一股胃酸涌了上來,直接把顧明笛推向了西邊的“上海1890”咖啡館。
這家咖啡館不像星巴克那么大眾化,陳設(shè)蠻講究,到處都是舊式打字機、留聲機、膠木老唱片、30年代的明星照和流行書籍,那張著名的《魂斷藍橋》的接吻劇照,被放大掛在醒目的位置。顧明笛掃了一眼,午間人較多,正在忙著炒股的,一邊喝咖啡一邊操控自己小公司的老板,想寫出《哈利·波特》的流浪作家,每人面前都擺著一臺手提電腦。上海話夾雜著英文單詞,每一個人好像都在教訓(xùn)別人似的,每一個人都老卵得很的樣子。顧明笛本想在北邊臨街靠窗的地方坐下,能看到對街桃源坊老弄堂的拱形門樓,聽著爵士樂,有種懷舊的感覺?,F(xiàn)在他滿耳朵都是那些用電話斥責別人的聲音,給人一種所有的人都在教訓(xùn)他的感覺,弄得他心里充滿了愧疚和歉意,好像做錯了很多很多事一樣。他只好另選一個偏僻安靜的地方坐下。
顧明笛掏出手機查看,沒有新的短信。他順手給張薇祎發(fā)了一條:“在附近午餐,你呢?”等了半天依然不見回復(fù),拿起手機想打電話,還是忍住了,萬一她在睡覺呢?還是等吧。顧明笛將手提電腦打開,點了一杯拿鐵,一份帕尼尼,一盤沙拉,一邊吃一邊準備開始寫作。之前因為趕著寫《夢中的動物》,把人寫傷了。所以,最近他沒有大的計劃,只想隨手寫一些短篇故事。他打開正在寫作的短篇小說《象奴婦》,還只有一個開頭:
說起南京城,那真是一個有來歷的好地方。有詩云:“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樽前白發(fā)談天寶,零落人間脫十娘。”秦淮青樓歌女,金陵僻巷老媼,張嘴便是后宮逸事,可見都是有來歷的。她們是宮廷政治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也是歷史墳場的墊腳石。明成祖朱棣曾將大批追隨建文帝的官員的妻子和女兒,發(fā)配到教坊或青樓。
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緣,我回我奶奶的老家永新禾川鎮(zhèn)董家村訪親,席間隨便問起,老家縣名為何叫“永新”。一位知書識字的長者說:“前村的許家灣人,以會拉二胡、吹竹笛而聞名。許大寶尤為出眾,可以用二胡模仿各種鳴鳥叫獸,開元年間,他被唐玄宗召進長安,選入宮廷樂隊擔任琴師。許大寶與教坊歌女任霞妹相戀結(jié)婚,生有一女名許和子。許和子十五歲入選宜春院,更名‘永新。史書上有記載,‘永新美而慧,善歌,能變新聲,喉轉(zhuǎn)一聲,響傳九陌,以此大受寵愛,玄宗嘗對左右曰,此女歌值千金。從此以后,許和子唱的歌,都叫‘千金歌或者‘永新歌。許家灣的女兒許和子,也就是許永新,皇宮里的紅人,后人便以她的名字做了縣名。”
長者的講述,到許和子的人生巔峰戛然而止。使我對許和子的命運,特別是她生命的結(jié)局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回到上海之后,我到市圖書館查遍了與唐代教坊相關(guān)的資料,終于得知許和子最后的結(jié)局……
顧明笛打算將收集到的史料加工成小說,其中主要的線索,全都有真憑實據(jù)。就連細節(jié)也是依照唐代生活的史料再加以合理化想象的。為此,他真的下功夫去泡圖書館。要說沒有一點遺漏,當然不免夸張,但顧明笛啃文獻,向來都是一頭鉆進去拉都拉不回來的。今天他卻沒法鉆進去。他的余光反復(fù)瞥到手機,像在等著什么,可老實說,他內(nèi)心里又不希望在這個時候被打斷。他心神不寧,恍恍惚惚,每寫兩句都要停半天。他只好暫時放棄文學(xué)化的敘事,退而求其次,先把梳理出來的歷史線索原原本本記述下來,留待狀態(tài)好時再做補充。他接著寫道:
由于許和子生性高傲,得罪了教坊領(lǐng)班,領(lǐng)班設(shè)計陷害,導(dǎo)致她不小心冒犯了皇帝,并最終失寵,被賜給一位叫冉丘的象奴為妻。馴象奴隸冉丘是西域戰(zhàn)俘,祖籍颯秣建(撒麻耳干,哈薩克斯坦的撒馬爾罕城)。他平時沉默寡言,看上去有點智障的樣子。有一次,皇上偶爾光臨馴象園,冉丘因身材魁梧、力氣大、善騎射而受到青睞,被召進宮里,給了一個流外閑差。
我將一團亂麻似的史料加以整理,發(fā)現(xiàn)了許和子與冉丘的故事有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說,兩人婚后生活美滿,育有一兒,但好景不長,天寶九年“怛羅斯之戰(zhàn)”,唐軍慘敗,撒馬爾罕脫離唐朝而歸順大食。一直裝瘋賣傻的冉丘,其實是撒馬爾罕的一位著名將領(lǐng),被俘后化裝為智障兵士而保住了性命。當他得知自己的故國獲勝的消息之后,決計帶著妻兒逃回西域,但夫婦兩人在途中被亂箭射殺,只有他們的兒子不知所終,留下一個千古謎團。第二個版本的材料更為豐富而雜亂,據(jù)說,盡管冉丘開始也很愛惜許和子這一來自玄宗皇帝的賞賜,但終因兩人的性格、習(xí)俗、趣味差別太大,實在難以相處。冉丘經(jīng)?!矮F性”大發(fā),許和子受盡折磨。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兩年。一天,許和子產(chǎn)下一個死胎,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后被感業(yè)寺法師收留,最終皈依佛門。二十年后,三十九歲的許和子已經(jīng)成為感業(yè)寺德高望重的法師,卻不幸病逝,死后留下一部由弟子整理而成的詩文集,取名《永新集》。詩文集后面附有自傳一篇,友人撰寫的回憶文章多篇。
顧明笛想著許和子的身世和遭遇,想起她那么年輕就遁入空門,最后孤獨凄寂地離開人世,想起她的歌聲和詩文,心里一陣酸楚。他在幻想中愣了好一陣子,等到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光線有點暗淡。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咖啡館的人少起來。顧明笛轉(zhuǎn)移到北面窗邊坐下,望著對街歐式拱形石庫門樓中匆忙進出的人群。突然,他發(fā)現(xiàn)“RE調(diào)香室”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張薇祎!而且她身邊并排走著一個年輕的男子,穿著過于正式,就像一位十分講究的老男人,背頭梳得锃亮,沒錯,正是湯明。他們往“1890咖啡館”這邊走來。
四
江西人湯明,師專畢業(yè)后一直在家鄉(xiāng)的初級中學(xué)當語文教師。鄉(xiāng)村中學(xué)老師,基本上可算是半個農(nóng)民。白天上課,黃昏還要挑糞種菜,平時教學(xué),農(nóng)忙時還要下地干農(nóng)活。湯明為了擺脫那種農(nóng)民式的生活,順帶雪高考失手之恥,連續(xù)六年報考同一所大學(xué)、同一個導(dǎo)師的研究生。那時候,考研需要教育部門同意報考的證明。所以每年到了報名的時候,湯明的焦慮癥就發(fā)作了,他顯得不安、急躁、出虛汗、失眠、食欲不振、神情恍惚、言不及義。他必須要去縣教育局求人,或送禮,或哭訴,或裝病,或下跪,有一次甚至揚言要自殺。最后一次,他突然變得狠起來了,用汽油桶裝了一桶水,沖到縣教育局局長江水新的辦公室,大聲喊道:“江水新,你蓋章還是不蓋章?”江水新被湯明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一抖,假裝鎮(zhèn)靜說:“蓋啊蓋啊,誰說不蓋了?都給你蓋過五次了。再蓋一次吧,下不為例?。 边@的確是最后一次,湯明考研終于成功了。接到錄取通知的那天,他把語文課本撕碎,扔得滿屋子都是。晚上他一人獨斟獨酌,自己把自己灌醉了。有人聽見他宿舍傳來似歌似哭的號啕聲。
每當說起這些經(jīng)歷的時候,湯明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還顯得有三分可愛。他總是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接著就從屁股兜里摸出錢包,出示一張當年在鄉(xiāng)下中學(xué)跟同事的合影,對他的同學(xué)說:“你們看,能不能找到我?……找不到吧?后面一排那個營養(yǎng)不良、尖嘴猴腮的人就是我?!绻诹慰荚囘€不成功,我是打算自殺的?!币灿袔熋帽凰目嚯y敘事所感動,打算跟他相愛。但要不了多久就分手了。據(jù)說是因為他太小氣,喜歡占便宜,比如,他會撿很多垃圾堆在床底下;會將校園里的廢自行車零件堆得滿屋子都是;他喜歡吃隔夜的食物,還喝涼水;他不喜歡洗澡,只喜歡撓癢癢;假期不回家看父母;等等。
畢業(yè)后,湯明應(yīng)聘到《浦江周報》當文化記者。剛開始的時候,他還策劃一些文化專題,討論一些社會熱點問題,采訪一些學(xué)者名流。慢慢地,他就開始寫一些吹捧企業(yè)家的散文,其實就是軟廣告。由于他的文字功夫還不錯,被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看中,讓他擔任廣告部主任。于是湯明又辭去了報社職務(wù),加盟那家房地產(chǎn)公司。但不到一年就出事了,他在往媒體投放廣告的時候多次吃回扣,老板發(fā)現(xiàn)后大怒,說:“念我們朋友一場的分上,我就不告你了,你快滾蛋吧?!贝撕?,湯明過了一陣無業(yè)游民生活,這期間,他利用自己中學(xué)語文教師的經(jīng)驗,寫了幾篇大罵中學(xué)語文教材的文章,然后剪刀加糨糊,編了一本《新世紀語文》的暢銷教輔書。
最近湯明又頻頻出現(xiàn)在文化界,他那頭銜眾多的新名片上,又增加了一個頭銜:《南天》雜志社總編輯?!赌咸臁冯s志是一份由市社科聯(lián)主管、市民俗學(xué)會主辦的雜志,專門刊登歷史掌故、民間習(xí)俗、燈謎對聯(lián)。雜志社企業(yè)化改制后,因資金不足而瀕臨倒閉。為了不讓這個珍貴的全國刊號作廢,民俗學(xué)會決定將它承包給一個開印刷廠兼印盜版暢銷書的老板,條件是每年要給雜志社交20萬元管理費。老板鄒澤濱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鄒澤濱也曾是文藝青年,跟文學(xué)圈有過一些接觸。自從認識湯明之后,就被湯明的口才鎮(zhèn)住了,他認為湯明腦子靈活,在文學(xué)界人脈廣,自己也寫作,特別是還有一定的經(jīng)營頭腦,所以兩人一拍即合。湯明就成了《南天》雜志的總編輯,但這個職務(wù)只能印在名片上,雜志上出現(xiàn)的社長、總編還是民俗學(xué)會的人。湯明也不在乎這些虛名。鄒澤濱還在靜安寺附近的一個寫字樓里租了兩間辦公室,一間是湯明的總編室,一間是編輯部。
走馬上任之初,湯明就分組分批地開過多次策劃會和約稿會,著名學(xué)者,著名作家,青年作家和學(xué)者,廣州南京西安各一次,北京上海多次。顧明笛和湯明,就是在靜安寺寫字樓那次約稿會上認識的。湯明全面闡釋了自己的編輯理念。他認為,經(jīng)營一份文學(xué)雜志,也跟其他雜志一樣,首先要考慮如何提高發(fā)行量。其實這并不是什么難事,對付普通讀者只要三個欄目就OK了:一個紀實文學(xué)欄目,一個歷史小說欄目,一個批評爭鳴欄目?!凹o實文學(xué)”就是揭秘,滿足讀者的窺視欲,每期一個主題,要引人注目,有新聞效應(yīng)和社會反響,比如,“東莞乞丐幫大揭秘”這樣的選題就很棒?!皻v史小說”就是宮廷政治和后宮陰謀,滿足讀者的攻擊欲?!芭u爭鳴”就是制造話題,說俗一點就是安排幾個文人吵架,讓讀者來瞧熱鬧。剩下的篇幅,就刊登最前衛(wèi)的試驗性純文學(xué)作品,包括現(xiàn)代詩,讀者看不懂沒關(guān)系,那就不要看唄,這是給文學(xué)界的人看的,我賺的是文學(xué)口碑。有了發(fā)行量,才可以談封二、封三、封底的廣告。有了廣告,我才能給你們開出兩三倍于其他雜志的稿酬。湯明最后總結(jié)道:“我追求的是多方共贏,這是世界潮流,想攔也攔不住啊。”
當時在場的除了顧明笛還有張薇祎,聽了湯明的高論之后,也十分反感。給人感覺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他湯明手中的一枚棋子,他才是博弈中的贏家,關(guān)鍵是他那小人得志的勁兒讓人受不了。他們心里已經(jīng)決定不跟這家雜志合作了,事后張薇祎也明確表示了她對湯明的厭惡。可是現(xiàn)在,這個張薇祎,為什么又跟湯明走到一起去了呢?看樣子還挺親近。顧明笛拿起手機看看,他給張薇祎的短信還在那里,不見回復(fù)。
顧明笛正納悶,湯明和張薇祎就走進了咖啡館。湯明眼尖,遠遠就開始寒暄:“老顧啊,怎么沒有你的消息?你在這里用功呢!”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來到了顧明笛身邊,順手拉過一把椅子在對面坐下說:“明笛兄,你答應(yīng)過我的歷史小說呢?唐代歌妓與西域武士的故事,嘖嘖,太棒了!怎么樣,寫好了吧?創(chuàng)刊號要用的,你可不許臨陣脫逃啊,哈哈哈。”湯明又將椅子往顧明笛這邊移了移,詭秘地說:“老顧,你大膽地寫,不要有什么顧忌,偶爾一點性描寫無傷大雅嘛?!都t樓夢》高雅吧?也寫‘初試云雨情呢。法國偉大的啟蒙先驅(qū)盧梭高雅吧?他還寫自己偷窺女人洗澡呢。你也不用考慮篇幅問題,放開手腳寫。我可以考慮讓你上頭條?!?/p>
顧明笛后悔在那次約稿會之后的飯局上,一時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多說了幾句關(guān)于新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設(shè)想,就讓湯明惦記上了。顧明笛正在穿越時空、思緒萬千、郁郁寡歡、悲傷不已,為唐代歌女兼詩人許和子的命運而嘆息,卻被湯明喚回到現(xiàn)實中,還要扮演人家雜志營銷中的一枚棋子。顧明笛心里特別不爽快,但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應(yīng)對。他支吾著轉(zhuǎn)過臉去,朝著還站在那里的張薇祎,像是提問,又像求助。湯明這才指著另一把椅子,對張薇祎說:“坐呀,坐呀。”“這是青年批評家張薇祎……啊,對對對,我忘了,你們認識的。”
顧明笛抬頭看著張薇祎,心里在為早晨沒有送她到公交車站而愧疚,想開口道歉,當著湯明的面不便說,故而欲言又止??墒菑堔钡t根本就不正眼瞧他,讓他十分不解:不會吧,怎么會轉(zhuǎn)眼就變臉呢?一定是不愿意當著湯明的面表現(xiàn)出來。張薇祎正看著窗外,既沒搭理湯明,也不看顧明笛,好像走神了。聽到湯明的寒暄,她這才回過神來。她在顧明笛和湯明之間坐下來,要了一杯檸檬水,冷冷地對湯明說:“不是說去靜安寺那邊嗎?怎么上這兒來了?……這兒也行啊,你有什么事快說吧,我晚上有事?!?/p>
湯明說:“那就不去辦公室了,在這里說也一樣。我想找的人,竟然這么巧碰到一起了,太好了。你們知道吧,雜志紀實欄目的稿件有著落了。我的前同事《浦江周報》記者劉梅答應(yīng)供稿。別看她是女生,膽子大著呢,每一次有突發(fā)新聞,她總是第一批趕到現(xiàn)場,核對官方通報的死亡人數(shù)和現(xiàn)場尸體是否相符,業(yè)內(nèi)稱她為‘數(shù)尸記者。為什么周末的東南海濱,總是有那么多豪車停在那里?為什么近年來蘇北鄉(xiāng)下姑娘進城之后,不往市中心擠,而是直奔東南角呢?劉梅告訴我,那里面的蹊蹺多得很,她已經(jīng)去踩過點。她答應(yīng)給我寫一篇《星光洗腳城見聞錄》的調(diào)查稿件……”
湯明一邊說一邊觀察聽眾的反應(yīng)。他發(fā)現(xiàn)顧明笛還在配合他,裝著認真聽的樣子,但很勉強。張薇祎明顯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她打斷湯明說:“你找劉梅,算是找對了人。她去‘狗仔隊工作,也算入對了行,在學(xué)校里她就是有名的十三點。”湯明一看這架勢,知道得換話題了,干笑了幾聲說:“批評爭鳴欄目就靠你了張薇祎。盡管每一期前面都有一個名家訪談欄目,請著名學(xué)者聊聊天,我來形成文字,讓他們過目就行。這只是虛晃一槍。真正有分量的文章在后面。所以我想第一篇請你來寫。稿費翻倍。你上次約稿會上所說的觀點,我覺得很有意思,對‘資產(chǎn)階級美學(xué)全面開火。只有這樣,才能觸動這座小資城市的神經(jīng)呢?!?/p>
湯明說著又觀察張薇祚的反應(yīng)。張薇祎看著窗外,似聽非聽的樣子,讓人吃不準。湯明只好繼續(xù)說:“有學(xué)者說,北京是‘憤青的大本營,上海是‘小資的大本營。我很贊同這個觀點。我看上海不僅僅是‘小布爾喬亞,簡直就是‘布爾喬亞的大本營,甚至還有一種殖民文化的殘余。我們一定要對這種東西進行批判。最好能引起一番大討論。所以我很期待你的文章。我特別不喜歡那種說幾句上海話就夾帶幾個英文單詞的人,假洋鬼子……”張薇祎看著湯明的打扮,就很像一個假洋鬼子,不過是泥土版的假洋鬼子。特別是他的領(lǐng)帶,猩紅色的,配著房產(chǎn)中介穿的白襯衫,西裝的肩部耷拉到臂膀上。
下午湯明給張薇祎打電話的時候,張薇祎剛剛睡醒。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拒絕??墒?,當她聽到東山公園、靜安寺等地名的時候,竟然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然后是夢游般地跟著湯明走進這家咖啡館,見到了這位她不知道說什么好的男人顧明笛。兩個反差極大的男人,一個饒舌,一個啞巴。饒舌固然令人厭惡,啞巴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顧明笛難道連搭訕也不會?張薇祎將目光轉(zhuǎn)向顧明笛的時候,湯明的目光也跟著到了。顧明笛紅著臉不知道說什么好。
湯明趁機接著又說起來:“據(jù)說,第三世界文學(xué)和文化,將會成為一個世界性的熱門話題。我看過一本美國理論家在中國大陸的演講集,太精彩了!他說他很遺憾不懂漢語,不了解輝煌的古代中國,他對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那一套已經(jīng)很厭惡了。對,批判資產(chǎn)階級,是全球知識界的主流話語呢。你們要是有機會出國留學(xué),那可要小心點啊,在國外的大學(xué)里,你再說資本主義的好話,都沒有人聽了……”
張薇祎根本就沒怎么聽湯明的演說。顧明笛也沒怎么聽,他覺得湯明并不是在轉(zhuǎn)述那本書的觀點,而是自說白話地瞎掰。張薇祎倒是希望顧明笛開始說話。當張薇祎再一次轉(zhuǎn)過臉來看顧明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正昏昏欲睡,還假裝偶爾點頭贊許,身子已經(jīng)蜷縮進那個小沙發(fā)里面,雙腿曲折地盤在一起,手搭在肩上。張薇祎內(nèi)心冒起一股無名火。她突然站起來說:“你們聊吧,我有事先走一步?!闭f著就離開了“1890咖啡館”。顧明笛和湯明都措手不及。湯明連忙說:“啊,好的,好的,再見,別忘了給我稿件啊,我會催你的?!鳖櫭鞯掩s緊坐了起來,想喊住張薇祎,卻欲言又止。他心里有一堆話要跟張薇祎說,特別是想跟她說聲對不起,為早晨因疏懶而失禮道歉。但為時已晚,張薇祎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街道的梧桐樹綠蔭下了。
五
張薇祎離開之后,顧明笛一直沉默無語,湯明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xù)說,但他說了些什么,顧明笛一句也沒聽進去。當湯明提出來要走的時候,顧明笛才覺得冷落了他。湯明臨走還沒忘記約稿:記住??!別忘了!等你的稿件了。突然出現(xiàn)的兩個人,突然又消失了,留下顧明笛一人在那里發(fā)呆。本來一個人在這里寫作、發(fā)呆、看人、看風景,內(nèi)心好不容易寧靜下來,現(xiàn)在又開始躁動了。
顧明笛覺得自己遇事總是患得患失,缺少果敢的作風,但同時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總不能當著湯明的面對張薇祎說“對不起,早晨沒有去送你”吧?所以,沉默才是最好的選擇。而張薇祎一直緊繃著臉,不給人機會,這不可理喻??墒?,張薇祎也沒有什么錯嘛,看得出,她不愿意聽湯明那些賣弄的言辭,而我又一直都沒有跟她打招呼,所以她決定離開也很正常。那就只能怪湯明了。問題是,沒有湯明就沒有今天下午的相遇,湯明只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就是想約稿嗎?……咳,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不就是想跟張薇祎說幾句道歉的話嗎?當面說效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在電話里道歉很隔膜,用短信道歉更不好,也說不清楚,反而容易產(chǎn)生新誤會。還是發(fā)E-mail比較好,像寫信一樣,能充分表達。想到這里,顧明笛便立即著手給張薇祎寫信。他寫道:
張薇祎:
此刻你還在公共汽車上吧。下午在咖啡館里,你的突然離開,使我感到突兀,因為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話,但也使我高興,因為你果敢地擺脫了湯明的糾纏。我也正在琢磨著怎么擺脫他呢?,F(xiàn)在我要說:“我很抱歉!”這是我此刻最想跟你說的話,也是我在咖啡館當著湯明的面想說而沒說出來的話。今天凌晨我特別沒風度,我至少應(yīng)該把你送到公共汽車站,而我卻讓你獨自一人穿過黑暗的弄堂去乘車。那時候天可能還沒有完全亮吧?此刻,想起你形單影只的樣子,我心里特別自責,也很不安。請你一定原諒我,那是我的疏忽,不是我的想法。如果再有這樣的機會,我一定知道該怎么做的。
祝你
周末愉快!
顧明笛
2005年5月19日17點于咖啡館
點擊“發(fā)送”鍵之后,顧明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關(guān)上電腦,把桌面收拾干凈,就離開了咖啡館。在十字路口,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向東走去,進了“田園風味”。老板娘不在,讓他有點失落。他坐下來草草吃了點東西,穿過愚園路,沿著安西大街朝北走。黃昏的陽光,把沿街的懸鈴木葉映成了金黃色,香樟樹的深綠也變成了嫩黃。街道兩邊,均衡地分布著無數(shù)個弄堂口,像無數(shù)個迷宮的入口,仿佛里面隱藏著無數(shù)秘密和誘惑。顧明笛想象著里面的景物,他打算抽空將每一個迷宮探索一遍?;氐郊遥褪盏搅藦堔钡t回復(fù)的電子郵件。張薇祎寫道:顧明笛:
你用不著跟我道歉。我剛才突然甩手而去,也很不禮貌。
此刻我心里亂糟糟的,不知從何說起。我不喜歡湯明那種樣子,好像在談文學(xué)似的,急功近利的想法從毛孔里鉆出來,散發(fā)在空氣中,像一股腐朽糜爛的草根氣息,將咖啡的香味都壓住了。而你呢,雙眼微睜、昏昏欲睡的樣子,產(chǎn)生一種催眠效果,稍不留神就會跟著你墮入夢中。其實我很害怕這種感覺,雙腳好像踩空了一樣,身體飄浮在虛空之中,周圍飄散著一股奇異的氣息,像生銹的鐵,有點腥,又像下水道鐵蓋底下散發(fā)出來的氣息,腐爛、死亡和欲望交織在一起,讓人避之不及又難以抵御,接近或者離開都特別耗費心力。
照道理,我應(yīng)該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你應(yīng)該搞文學(xué)批評?,F(xiàn)在我們倆正好弄反了。是我自己選擇了一種更偏智性的思維活動,而你一直沒有改變,你堅持了你最初的選擇。我從一本理論書上讀到過這樣的觀點,說詩人本質(zhì)上都是有“土星氣質(zhì)”的人,他們郁郁寡歡,有著深刻的悲傷,他們都有選擇恐懼癥,隨時都準備逃亡。這些氣質(zhì)與我無關(guān),可見我改變初衷是正確的。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邏輯的力量只能抵達大腦,而不能抵達心靈。這就是我說我心里亂糟糟的原因。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們找機會再聊吧。
祝
一切好!
張薇祎
2005年5月19日19點
顧明笛原本只想寫信跟張薇祎道個歉,沒想到惹出了她那么多的感慨,弄得顧明笛不知如何應(yīng)對才好。從這封信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張薇祎心里的確是亂糟糟的,情緒似乎有點反常,措辭也前言不搭后語。該跟她說些什么才能幫助她呢?怎么才能讓她高興一點呢?此外,她的有些判斷也不一定準確,特別是涉及我性格的地方,可能還有一些誤會。顧明笛這樣想,接著就給張薇祎回信:
張薇祎:
我很同意你對湯明的分析,非常精辟。你從他身上聞出腐爛的草根氣味,鼻子已經(jīng)很厲害了,但你從我身上同時聞出了鋼鐵、下水道等多種味道,那就有些神奇了,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媽媽每一次到我這邊來收拾房子,都說我屋子里只有臭腳丫子的氣味,說完之后,她還習(xí)慣性地做深呼吸,好像恨不得連我一起吸進她的肚子里去,很恐怖的樣子。這只能說明我媽媽的鼻子是“形而下”的,而你的鼻子是“形而上”的。至于你說我睡眼蒙眬,郁郁寡歡,我還真沒有留意過。不過我可以做一些解釋。我媽媽說,她懷上我的時候反應(yīng)特別大,嘔吐得厲害,她的原話就是這樣:“恨不得把你嘔出來?!蔽姨崆耙粋€月來到這個世界,從小體弱多病,長大后有嗜睡的毛病。特別討厭的是,我坐著就打瞌睡,躺下就醒了,失眠也是常事,后來我就習(xí)慣睡在睡袋里面,會感覺踏實一些。平時,如果有人說話冗長、重復(fù),我就容易睡著,上學(xué)的時候就是這樣,經(jīng)常挨老師的罵,因為多數(shù)人說話都冗長無趣。你不一樣,說話條理清晰、批判性強、充滿激情,再配上你特有的強有力的手勢,讓我特別來精神。
說到“郁郁寡歡”,我覺得不至于吧,即使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心里也充滿了一股子樂和勁兒呢。是不是我的表情沒有顯示出來?這倒真的是個問題。不久前我認識了一位高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小圈子里都稱這位70多歲的老人為“烏先生”。他精通中國哲學(xué),尤其是讖緯學(xué)說和道教養(yǎng)生哲學(xué),平時就住在萬航渡路后面一條偏僻的弄堂里。他也對我提到了表情,說得比較玄乎,他說我面部僵滯,是缺乏元氣的表現(xiàn),生命力不足。這我以前都沒有意識到。
當然,我也承認烏先生說得有道理。因為我去找他,就是感覺到自己出了問題。有一陣,我試圖通過調(diào)息的方式治療失眠癥,結(jié)果不但不見效,還導(dǎo)致了便秘癥。你知道,這種病上醫(yī)院是不管用的,朋友的朋友就將我?guī)У綖跸壬抢锶チ?。烏先生聽說我的祖籍也是鎮(zhèn)江,顯得更加親切起來。他對我的調(diào)息方法予以了糾正,讓我將刻意的“外呼吸”調(diào)整為無意識的“內(nèi)呼吸”。找到那個呼吸部位的感覺,大致相當于唱歌發(fā)高音時,用頭腔共鳴,而不是胸腔共鳴。我正在學(xué)習(xí)用這種調(diào)息的方法,好像蠻有效果。即使不針對什么癥狀,這樣做也可以讓人精力集中,神清氣爽,好像卸下了很多不必要的負擔似的。推薦你也試試。先寫這些吧。
祝
快樂!
顧明笛
2005年5月19日21點
張薇祎的大腦處于休眠狀態(tài),她喜歡和顧明笛這樣的交流,面對屏幕放松下來的顧明笛,比平時面對面時要“智慧”和可愛很多。但張薇祎并不想再討論什么。如果可能,她這時更愿意和顧明笛背靠背地坐一會兒,什么也不說。她又想起前一天沙龍結(jié)束后他們一起走在路上的樣子,路燈不斷拉扯他們的影子,其實比當時討論了什么話題都更叫人印象深刻。她沒再回信,也沒想好接下來要干什么。還有一個多月就碩士畢業(yè)了,論文完成,工作去向基本也定了,就是去自己畢業(yè)實習(xí)的單位,文藝家協(xié)會理論研究室。似乎一切都妥當了,在正式入職前,她終于有時間歇口氣??伤€是總覺得少點什么似的,心里既隱隱地期待,又覺得沒著沒落。她只想避開學(xué)校和單位一段時間,就這一個月也好啊,不去受學(xué)界那些西方時髦理論的粗暴干擾,回到真實的精神狀態(tài)。所以她干脆在家歇著,畢業(yè)的各種活動也不想?yún)⒓?,天天讀小說。她重讀了《紅樓夢》《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等一批文學(xué)名著,心仿佛變得柔軟起來。在讀《紅樓夢》的時候,總有一種窺破天機之后的不安感朝她襲來,繁榮昌盛的外表底下危機重重,好事隨時就要壞掉,幸運轉(zhuǎn)眼就變成了不幸,以至于不忍競讀。讀托爾斯泰的感受則完全不同,讀到吉提第一次參加舞會的那段描寫,她感受到了文學(xué)向上的力量和鮮活的魅力,以及跟他人相融合的沖動。通過吉提的眼睛,她看到穿著黑絲絨長裙的安娜美妙的身姿,老象牙雕塑一般的肩膀,還有沃倫斯基情緒和情感的細微變化。讀到關(guān)于列文的描寫,她覺得“人”還有希望,不像顧明笛那樣,對人性的前景那么悲觀。讀著讀著,沉睡著的少女的心思仿佛又復(fù)活了。
伴隨著閱讀和沉思,張薇祎仿佛又回到了本科生時代,留戀花草山水和友情,當然也不會喜歡什么“廢墟美學(xué)”。她又開始沉浸在文學(xué)想象之中,天真幼稚、敏感、愛幻想,失眠。她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她不想變成一個整天戴著懷疑主義眼鏡打量世界的人,她害怕自己變成一個邏輯控,她不想思辨力越來越強、感受力越來越弱。她重新開始構(gòu)思一個小說,基調(diào)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情緒是感傷的而不是懷疑的。本來她想要跟顧明笛交流一下,但她馬上放棄了這個念頭。思想觀念可以交流,文學(xué)觀點也可以交流,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卻無法交流,它的孕育和誕生,就像一個秘密。張薇祎因自己內(nèi)心孕育著的秘密而感到快慰。
這邊的顧明笛,最近卻一直萎靡不振。他的失眠癥和便秘癥,按照烏先生指導(dǎo)的方法調(diào)息了一段時間,已經(jīng)有所減輕,但這并不妨礙他請病假。假條是中醫(yī)學(xué)院教授、文友潘熙德開的。他們是在區(qū)文聯(lián)組織的“作家走基層”采風活動中認識的。在中醫(yī)院門診一見面,潘教授就關(guān)上門,開始跟顧明笛談文學(xué),古今中外都有所涉獵,外國作家提到雨果、托爾斯泰,中國作家他喜歡張賢亮、陳忠實,特別是路遙。
潘熙德說:“路遙寫得真好??!就像是寫我青年時代的生活!那時候,我下放到浙西鄉(xiāng)下,在一個叫梅城的小鎮(zhèn)下面的漁業(yè)生產(chǎn)隊,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學(xué)習(xí)挑糞種地、駕船捕魚,每天又累又餓,關(guān)鍵是前途渺茫,讓人感到絕望……”說起往事,潘教授的話多起來,差一點把顧明笛的病給忘了,在顧明笛的提醒之下,潘教授才從回憶中回到現(xiàn)實。他對顧明笛說:“你這個病啊,可以算病,也可以不算病,如果向壞的方向發(fā)展,那就有可能不可收拾,如果不向壞的方向發(fā)展,那就什么也不是?!裕灰篌@小怪?!迸私淌诮ㄗh顧明笛,在條件允許的前提下,最好長期休養(yǎng)。潘教授在病假條上寫下疾病診斷結(jié)果和建議:“神經(jīng)性失眠癥,建議暫休一個月。潘熙德?!?/p>
從這一天開始,顧明笛凌晨或晚上,要到公園小樹林的草坪上去打坐、調(diào)息,每天上午按部就班地寫作,下午讀書。黃昏的時候,偶爾也出門去散步、購物,基本上是一位退休老人的作息時間。媽媽竺秀敏表示很滿意,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讓顧明笛繼續(xù)保持這種生活節(jié)奏。她還讓顧秋池給公園管理處的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請老同事多多關(guān)照兒子顧明笛的身體和精神健康。顧明笛拒絕了母親過來幫他收拾屋子的請求,并對父親給單位領(lǐng)導(dǎo)打電話的行徑提出了強烈抗議,說再出現(xiàn)類似的情況,他會考慮辭職的。
長江流域最令人煩惱的夏季來臨了,用“酷暑”來形容十分確切。這是顧明笛最不習(xí)慣的季節(jié)。特別是晚上,他需要在睡袋里才能入睡,而炎熱的天氣又不允許這樣做,他只好將空調(diào)開到最冷一擋。他抓緊時間將一直拖在那里的小說《象奴婦》寫完,發(fā)給湯明,順路去電信營業(yè)廳辦理了手機號碼暫停手續(xù),跟外界只保持電子郵件聯(lián)絡(luò)。住宅的座機電話號碼,只有母親等極少數(shù)人才知道。東山公園管理處的人要找他,也只有通過竺秀敏。在這座大都市里,顧明笛突然消失了。
六
張薇祎寫著她的小說,幾次想起了顧明笛,都忍著沒有跟他聯(lián)系。不僅是因為,創(chuàng)作無法討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張薇祎漸漸發(fā)現(xiàn)回歸寫作以后,自己整個人狀態(tài)久違地好起來了,好到讓她都有點驚訝,更舍不得打斷,偶爾分一下神都是對自己的虧欠似的。結(jié)果小說眼看要結(jié)尾了,顧明笛倒好,真的一面也不露,一句話也不說了。張薇祎又難免有點失落。她給顧明笛發(fā)了個短信,不見回復(fù),然后打電話,錄音回復(fù)說“該號碼暫停使用”。那天晚上還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張薇祎想著,心里有點著急。
6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上午十點多,張薇祎直接來到顧明笛興安坊的家。兩人一月沒見,忽然相遇,彼此都有些不習(xí)慣似的。張薇祎敲開門,顧明笛臉色有點蒼白,一股涼氣夾帶著輕微的餿味兒,從他屋子里冒出來,把張薇祎嗆著了。
張薇祎:“你還好嗎?你在躲我是吧?”
顧明笛:“我沒有躲誰,不不,我誰都躲,也不是。最近不想見人,不是專門躲你。”
張薇祎:“嗯,大隱隱于市,想跟你那個高人烏先生學(xué),當隱士吧?”
顧明笛:“沒想那么多,直接原因是身體不適?!?/p>
張薇祎:“你現(xiàn)在這樣,身體就好了?我看恐怕更糟。”
顧明笛:“身體似乎好了一些,但整個感覺還是有問題?!?/p>
張薇祎:“要我說,你其實什么問題也沒有。有時候想太多也沒好處。出去散散心?富陽有一位我的同門師姐,叫陳弈,在當?shù)匚幕块T工作,她多次邀請我去玩。正好下月我就要入職了,最近沒什么事,這可是最后的機會。富春江,你有沒有興趣?”
顧明笛張口想拒絕,他實在沒有那個閑情逸致??稍挼阶爝?,又猶豫了。他為許久沒有聯(lián)系過張薇祎而感到有點抱歉,不忍再去破壞她的興致。她看起來氣色不錯。趁顧明笛還沒做決定,張薇祎又急著問:“怎么樣,有時間嗎?跟單位那邊請幾天假?”
顧明笛老老實實地回答:“單位倒是不成問題,我最近也不怎么去……呃……不過……”
張薇祎沒等顧明笛把后面的話說出來,就搶著叫道:“那好??!既然沒什么問題,就跟我去玩吧!”
第二天一早,兩人就在火車南站見面了。張薇祎沒有穿牛仔褲,而是穿上一條本白色亞麻布長裙,灰色帆布鞋,戴一頂?shù){色牛仔布遮陽帽,脖子上掛著一串參差不齊的雜色石質(zhì)穿珠項鏈,臉頰和嘴唇上有淡淡的化妝痕跡,配上少見的微笑,顯出飄逸自如、溫情脈脈的樣子。張薇祎煥然一新的風格,把顧明笛從那種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拉出來,對她報以注目禮。兩人坐上了去杭州的高速列車,然后改乘大巴,中午就到了富陽。張薇祎的師姐陳弈,帶他們住進了富春江邊的一家快捷酒店,說這里離江邊近,前面是郁達夫公園和游船碼頭,后面是黃公望村和他的隱居處,右邊是鹿山和東吳文化公園,左邊是鸛山和富春江大橋。你們相當于住在畫中啊,陳弈說。
放下行李,顧明笛就提議去富春江大橋,因為那里最適合登高遠眺。天開始下起毛毛細雨,平添了幾分情趣。江面很開闊,關(guān)鍵是水離人很近,同時有三條水道向橋的方向涌來,這讓顧明笛既愜意又暈眩。江心島像一只大烏龜匍匐在那里。
張薇祎指著遠處的江面問:“那么多小黑點是什么?”
陳弈說:“那是‘船上人的漁船。他們原本是一個特殊的居民群,生活在錢塘江、新安江、蘭溪一帶,每家一條‘江山船,過著漂泊的水上生活,男人捕魚或搞運輸,女人賣唱做歌伎。他們還有一個學(xué)名,叫‘九姓漁戶,實際上就像東南沿海的蛋民一樣,屬于舊時代的‘賤民,不準上岸定居,不準參與科舉考試,不準與岸上的漢族通婚。清朝政府取消了對他們的限制,頒布了‘改賤為良法令,但整個錢塘江至新安江流域的幾千戶,依然過著封閉的族群生活。1949年之后,政府開始動員他們上岸,直到1968年,他們才被迫全部上岸參加漁業(yè)生產(chǎn)大隊。最近這些年,有一部分‘船上人又離開河岸下水了,據(jù)說他們現(xiàn)在對旅游業(yè)很感興趣。他們的大本營在建德梅城一帶,往上可以去新安江,往下可以下錢塘?!?/p>
顧明笛說:“‘九姓漁戶跟東南沿海的蛋民文化有關(guān)系,還是第一次聽說?!?/p>
張薇祎說:“師姐的研究興趣轉(zhuǎn)向了地方志,正在主持關(guān)于‘九姓漁戶的課題。”
江面上的確停著不少的小船,遠看它們一動不動,不像是在捕魚,倒像是在點綴著江上的風景,“苦雨憐朱夏小舟眠富春”,不知是誰的詩句,太貼切了。江風溫熱潮潤,像一塊濕布在臉上揩擦。
接連兩天,他們都跟著陳弈到處跑,挨個兒看景點,累得回來倒頭就睡。第三天晚上,顧明笛開始失眠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帶睡袋。記得當時收拾行李的時候還反復(fù)提醒自己,結(jié)果收拾來收拾去,連剃須泡沫都沒落下,偏偏就忘記了睡袋。出去找一找,說不定還能找到一個戶外用品商店呢。但他看了看手機,9點多了,估計商場都關(guān)門了。原本打算克服一下,可是動了這根神經(jīng),它就越發(fā)地來勁兒,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已經(jīng)11點多了,他爬起來,出了酒店,來到江邊。
夜晚的江邊行人漸漸稀疏,路燈也不太明亮。顧明笛沿著富春路往西行走。臨江的路邊偶爾見到情侶在那里竊竊私語。江面黑黢黢的,遠處偶見有孤燈閃爍,并沒有想象中熱鬧的漁火。走到白天曾經(jīng)在的士上瞅過一眼的恩波橋邊,他特地向北拐,從橋上走過。橋頭那只花崗巖石獅子,已經(jīng)被歲月和風霜侵蝕得快不成形了,表情有點頹唐。從濱江路回望這座讓富陽人驕傲的古橋,盡管三大兩小的橋拱還顯示出古樸的尊嚴,但它依然像一位被遺棄的婦人,孤零零地站在暗夜里。
顧明笛離開大路,沿著江邊行走。遠遠看到好像有幾只小船停在那里,還有閃爍的火光,隱約聽到有男人聊天的聲音。走近發(fā)現(xiàn),暗影里有兩個男人蹲在那里吸煙,煙火明明滅滅的,照出他們朦朧的臉部輪廓。一個沙啞的聲音和一個尖細的聲音,聽上去是年輕人。顧明笛恨自己不會抽煙,本來可以假裝來借火的。突然插入別人的談話,會顯得很冒昧。他不知該干什么,停在那里有一陣子。對方的談話因他的出現(xiàn)而中止??諝夥路鹉郎?,只有風吹拂著江水的嘩嘩聲。
顧明笛趕緊壯了壯膽開始搭訕:“你們好!那是你們的船嗎?”
沙啞聲音警惕地回答:“四(是)啊,你要干什么?”
顧明笛說:“你們是……是那個,‘九姓漁戶嗎?”
沙啞聲音說:“什么‘九姓漁塢(戶)?我們不懂?!?/p>
顧明笛說:“就是‘船上人啊?!?/p>
沙啞聲音用佯裝無知的口氣說:“我們揢(打)魚的,當然就是船上人咯。我們在岸上的時候就是岸上人嘛?!?/p>
顧明笛被他的話嗆住了,只好說:“啊啊,對不起,你們是哪兒的?”
沙啞聲音覺得諷刺了人家,有點愧疚似的,于是改用緩和的口氣說:“桐廬知道吧?我們是王(橫)村那邊的?!?/p>
顧明笛想刺探秘密:“船上就你們兩個人?。俊?/p>
沙啞聲音說:“還有人,他們都睡了,他們都醉了。呵呵呵呵?!?/p>
又沉默了一陣,顧明笛還不罷休,支支吾吾地說:“我說,我是說,想問……有沒有在船上彈琴唱歌的?”
沙啞聲音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調(diào)侃說:“在小船上彈琴唱歌?那是電視里演的。唱歌到卡拉OK廳去唱好了。誰在這里唱歌???”
一直在旁邊不吱聲的尖細嗓子這時候開腔說:“人家是問,有沒有在船上賣唱的女人?!?/p>
沙啞聲音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說:“賣唱的?沒有啊。大家在手機上插上耳機就能聽歌星唱歌,誰要花錢聽劃船的女人唱?你開玩笑吧?!?/p>
尖細嗓子說:“儂死腦筋啊。人家是問有沒有那個,那個,明白吧?”
沙啞聲音愣了一下說:“哪個?‘那個?嗯?……哦,哦哦,哈哈哈,我跟儂講,儂找錯地方了,到歌廳還有理發(fā)店去找就可以。船上哪有???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p>
沙啞聲音和尖細聲音,兩種笑聲匯聚在一起,蠻刺耳的。顧明笛原本想來一點記者暗訪外加民俗學(xué)考察,沒想到碰了一個軟釘子,只好訕訕地離開?;氐骄频甓家呀?jīng)快凌晨了。顧明笛躡手躡腳地溜進房間,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早被察覺了。第二天上午在張薇祎的追問下,顧明笛只好把頭天晚上的經(jīng)歷告訴了她們。
陳弈說:“咳,你一人晚上出去有什么用!‘九姓漁戶是打魚,但打魚的不一定是‘九姓漁戶啊。你那是書本上的歷史知識,很多年輕人可能都沒聽說過。再說,富陽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九姓漁戶聚居地。”張薇祎也附和說:“你這樣當然沒用啊。難道隨便從路邊拽兩個人來問一問,就是田野調(diào)查?那還要師姐他們干嗎呀!不搞清楚情況就亂來。再說了,這人生地不熟的,大半夜一個人出去,多危險啊,你也不想想!”張薇祎的重點當然放在后面一句,看得出,她有些擔心,也有點生氣了。顧明笛這時也愧疚起來,連連點頭說對不起。
富陽之行,讓顧明笛從過于靜止的生活中走了出來,身體也開始恢復(fù)活力。他不再自我封閉,恢復(fù)了跟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至于跟張薇祎的關(guān)系,既沒有因富陽之行而變得更加親熱起來,也沒有疏遠的跡象,偶爾見面,一如既往地溫暾水似的維持著?;氐缴虾#瑥堔钡t開始辦離校和人職手續(xù),各種繁雜。顧明笛心里老是惦記著“九姓漁戶”的事,一個謎團在糾纏著他。
為此顧明笛去拜訪了烏先生和潘熙德醫(yī)生。找前者是因為,經(jīng)過幾次交談,顧明笛儼然把烏先生當成了一本百科全書,他聽上去玄奧的話,細想來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解,提到什么他都能說上一二。而找后者,主要是因為顧明笛記得潘教授提過,他曾在梅城插隊,顧明笛猜測他也許能提供一些民間的線索??墒菦]想到,一提插隊,潘教授就只能想起路遙來,他又準備抓住顧明笛大發(fā)一番感慨。顧明笛幾次扭轉(zhuǎn)話題都沒有成功,只好趕緊找個借口逃走了。烏先生對“九姓漁戶”的了解程度倒是出乎顧明笛的預(yù)料。他說他曾受人之托,編一本《鄉(xiāng)賢錄》的小冊子,查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明清“九姓漁戶”的內(nèi)容。按照烏先生的指點,顧明笛特別關(guān)注了一位叫戴槃的清代學(xué)者,鎮(zhèn)江丹徒人,曾經(jīng)在浙江的溫州和嚴州等地擔任知府。他傳世的著作有《書經(jīng)集句文賦》8卷,《易經(jīng)卦名詩》1卷,《兩浙宦游記略》4卷,包括《東甌記略》《杭嘉湖記略》《桐溪記略》《嚴陵記略》,涉及非常豐富的浙江地方史料。而戴槃本人,還有一位名叫錢杏兒的歌女,他們的命運和形象似乎一直伴隨著這段歷史,在民間傳說里就更是被描繪得神乎其神。
顧明笛因自己正在解開民族史上的一個謎團而興奮起來。這時候他又收到了湯明的短信。湯明說,顧明笛的歷史小說《象奴婦》在《南天》創(chuàng)刊號刊登出來之后,反響非常好,將要被北京著名的選刊《小說精華》選載。他一方面是感謝顧明笛賜稿,另一方面要繼續(xù)約稿,還是歷史題材的虛構(gòu)性作品,稿費翻倍,并對選刊選用稿件,支付500元獎勵,稿費和獎金隨后寄到??吹阶詈蟮摹罢T惑”,顧明笛皺了皺眉頭,他不討厭錢,但也不貪錢,特別反感別人以此為籌碼逼迫自己做事。顧明笛目前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將生活成本降到了最低,即使是病假期間的工資,也夠他的花費。還有母親竺秀敏,每當睡袋生意特別好的時候,就想打一點錢給顧明笛,用這種方式來與兒子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悅,顧明笛經(jīng)常是拒絕的。不過,顧明笛還是答應(yīng)了湯明的約稿。他越鉆進史料里面,就越覺得自己有義務(wù)把九姓漁戶這個被污名化的族群的生活真相,以及他們所受的委屈說出來。最好的切入點就是錢杏兒,這個中國女郎形象,已經(jīng)在他腦海里慢慢成形。干脆小說的題目就叫作《錢杏兒》吧,算是顧明笛近期的寫作計劃。
七
轉(zhuǎn)眼到了10月,一個周日。北風有點潮濕,午后的陽光還算溫暖。顧明笛從小區(qū)的大門出來,沿著長寧路信步往西。關(guān)于九姓漁戶,關(guān)于梅城,關(guān)于百越族,歷史材料已經(jīng)爛熟于心。最近,他寫作的沖動異常強烈,如箭在弦,一觸即發(fā)。他很想找個人分享這些精彩的想法。應(yīng)該跟張薇祎聊一聊,很久不見她了,顧明笛這樣想著,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到了凱旋路口。他聽從自己腳的命令,向北走去。他的腳很熟悉這條路。前兩年,每個周四晚上,他都要從這條路走過蘇州河上的鐵橋,去研究生課程班上課。他喜歡從凱旋路橋北面那個樓梯下去,走到離水面距離最短的近水樓臺。河岸被鑄鐵欄桿攔住,欄桿上有擰出來的幼稚的蝴蝶狀花紋。
一位戴紅袖章的老頭兒,穿過葡萄架往河岸走來,沖顧明笛警惕地問:“儂做啥?”
這種在街上發(fā)揮余熱的老人,上海很多,看上去兇巴巴,鐵面無私的樣子,其實挺熱心的,而且膽小心軟。比如你在路上丟了紙片,他說“罰五元”,說著便要撕五元的發(fā)票。你說:“不!”他馬上就改口說:“那就罰十元!”你往地上一蹲,大聲哭起來,當然是假裝,他會嚇得趕緊來哄你:“好了好了,勿要哭,起來,不罰了,儂快點走吧,以后勿要這個樣子??!”有一次,顧明笛和一位女同學(xué),在學(xué)校的花圃里偷了一朵月季,被遠處一位精明的袖章老人發(fā)現(xiàn)了。袖章老人大喊:“站住,不要走,罰款!”一邊喊著往這邊奔來,一邊手撕發(fā)票。顧明笛和女同學(xué)急中生智,抱在一起親吻,半天后才抬起頭來,一看,袖章老人影兒都沒有了。
此刻,在鐵橋下面的蘇州河邊,袖章老人也很嚴肅,目光警惕,步步逼近,一副要對獵物下手的樣子。顧明笛緩緩地說:“沒做啥?!甭牭缴虾T?,袖章老人打算離開,但又有一點不甘心似的,關(guān)切地問:“儂沒事吧?”顧明笛說:“沒事?!毙湔吕先司趩实毓盏絼e處去了。顧明笛會心地笑了笑,接著給張薇祎發(fā)短信,等了一陣不見回音,便撥通了她的手機。
顧明笛:“你在家嗎?在干嗎呢?”
張薇祎:“在啊。你怎么想起我來了?”
顧明笛:“經(jīng)常想到你啊。想跟你聊聊?!?/p>
張薇祎:“你怎么有時間聊天???聊吧,我聽著呢。”
顧明笛:“嗯,事情還挺復(fù)雜的,當面聊怎么樣?”
張薇祎:“什么復(fù)雜的事情非得當面聊?不會又是談小說吧?”
顧明笛:“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談小說?”
張薇祎:“你除了小說還會談別的嗎?”
顧明笛聽出張薇祎在賭氣,大概又是埋怨自己太久沒有露面。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倒是張薇祎心軟了,她知道顧明笛就是這個樣子,做什么都一根筋。也不能怪他。其實張薇祎也沒有真的生氣,只是發(fā)泄一點小情緒,她還是挺高興能和顧明笛見面,談什么話題,就隨他吧。張薇祎說:“好吧,你過來,我今天不想出門。”
他們兩人交往的風格很特別,沒有小資的那種溫情脈脈,更沒有巴洛克式的奢侈和洛可可式的夸張,而是直截了當?shù)暮喖s之美。張薇祎多次試圖回到巴洛克之前的古典風格,都沒有成功。這既有她自身的心理障礙,也與顧明笛的堅持有關(guān)。然而最近,張薇祎似乎有點把握不住了,決定要回到18世紀的浪漫主義時代。這是顧明笛最不能接受的風格。哪怕是回到19世紀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風格也好啊。
顧明笛迅速順著北河沿路走到了內(nèi)環(huán)路,上了一輛往北行駛的公共汽車,在金沙江路換車,往西跑了大概十幾站地,到祁連山南路口下了車。然后按照張薇祎的指示,往北走了約一公里,就到了張薇祎家的小區(qū),金沙江新村,一個舊式住宅區(qū)。進門便是兼做餐廳和客廳的小間,里面有兩間屋子,主臥室是父母的,他們跟團旅游去了。張薇祎的小房間有點擁擠,收拾得有條不紊,盡管沒有明顯的小女生氣,但小資氣息還是十足。墻上掛著一幅愛德華-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復(fù)制品,是將神圣生活融化在世俗生活場景中的代表作。窗臺上的花瓶里插著幾枝郁金香。書架上、床上、地板上,堆滿了各種書,一套《托爾斯泰小說全集》擺在床邊的小書架上。
張薇祎入職不久,這段時間忙于各種雜事,顧明笛是知道的。她有些疲憊的樣子,眼神慵懶,粗看上去,倒是增添了幾分嫵媚。張薇祎敏銳地發(fā)現(xiàn),就在進門的那一刻,顧明笛的眼神里掠過一絲輕微的、飄忽的柔情,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當張薇祎要捕捉住那種柔情的時候,它卻像蚊子似的身子一晃,轉(zhuǎn)眼之間就消失不見了。盡管如此,張薇祎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熱。
張薇祎轉(zhuǎn)過身去,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說:“你的‘九姓漁戶研究進展得怎么樣了?這么遠趕過來談文學(xué),是不是有點奢侈?”
顧明笛隱約感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氣息。剛進門時的那種差一點冒出來的隱秘柔情,頓時煙消云散。他又在與從前遭遇過的某種力量相遇。他必須找到新的武器來招架。他說:“不會啊。只要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值得,無所謂奢侈不奢侈。我正想跟你聊一聊研究成果怎么轉(zhuǎn)化為文學(xué)作品的事?!?/p>
張薇祎心想,他竟然說了“喜歡”,他到底“喜歡”什么呢?她追問:“你到底是喜歡談文學(xué),還是喜歡跟我談文學(xué)?或者說,只有談文學(xué)的時候,你的自我感覺才最好?”張薇祎將重音放在“跟我談文學(xué)”的“我”字上面。
顧明笛本來想把自己對新的小說人物形象錢杏兒的構(gòu)思講給張薇祎聽。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張薇祎的三個問號堵住了嘴巴,大腦好像也短路了,以至于他無法按照自己原來的設(shè)想跟張薇祎聊天。顧明笛認為,張薇祎這些問題刁鉆古怪,有點任性,不值得正面回答,他試圖把話題繞回原來的軌道上去:“我要塑造的是東方的吉卜賽姑娘錢杏兒,一個偉大的中國女人形象……”當
張薇祎心想,他又要塑造一個歌伎形象!小說《象奴婦》里面的許和子,就是一個歌伎?!秹糁械膭游铩防锩婺切┢嫘喂譅畹奈锓N,比如綢、鵜鶘,它們最擅長的就是用聲音誘惑男子,也很像歌伎,鳥獸中的歌伎。這里又來一個錢杏兒,還是歌伎。他的歌伎想象配置齊全,官方的、民間的、人類中的、鳥獸中的。這正是他顧明笛和所有男人的一種潛意識!現(xiàn)代男人和古代士大夫之間的差別,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
張薇祎看著顧明笛還在語言表演,心里涌出一絲不快。她沉默不語,逼使顧明笛不得不暫停下來。顧明笛心想,看來必須面對張薇祎的提問,但自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那三個問題。我喜歡談文學(xué)。我喜歡跟張薇神談文學(xué)。我喜歡談文學(xué)時的那種自我感覺。但是,這樣的回答經(jīng)不起推敲,三者之間有內(nèi)在矛盾,不可以同時都選肯定性的回答。
如果說男女之間只有談文學(xué)才能交往,那么其他更多不談文學(xué)的人就不要交往了?或者說,你只喜歡文學(xué),跟誰談文學(xué)都無所謂,那么你總是找張薇祎談干什么?同樣的道理,只有談文學(xué)的時候才自我感覺良好,難道文學(xué)就是你自我展示的工具嗎?其實,那種充滿了懷疑和批判精神的“現(xiàn)代文學(xué)”,是最不適合用于感情交流的,甚至可能將感情毀了。與19世紀作家相比,20世紀作家的情感生活,簡直可以用“一塌糊涂”來形容。張薇祎或許正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才轉(zhuǎn)過身去重新關(guān)注古典?其實她是試圖放棄懷疑精神,向確定性投降?,F(xiàn)在的張薇祎,是不是只希望聽到一種回答:“我只喜歡跟你聊天!”這毫無疑問是假話,除了張薇祎之外,還可以跟朱旭強聊,還可以跟萬嫣聊,還可以跟潘熙德醫(yī)生聊,還可以跟烏先生聊。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不同的收獲與快樂,為什么要說只喜歡跟張薇祎聊天?
想到這里,顧明笛心里一陣窘迫不安。每當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時候,他都會低著頭,像蒼蠅一樣搓手,鼻尖微微冒汗。直到張薇祎叫他喝水,他才抬起頭來。顧明笛接過張薇祎遞過來的水杯,遇到了她嚴肅認真、滿是疑問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突然,他那該死的口才像英雄一樣跳起來,把剛才的疑惑和窘迫,全都丟到身后去了。他脫口而出:“我只喜歡跟你談文學(xué)。我們倆一旦開始談文學(xué),朱旭強和萬嫣他們,只剩下鼓掌一件事可做了。跟潘醫(yī)生潘教授談,那純粹是扯淡,應(yīng)酬而已,或者說,那是醫(yī)生和病人之間的‘不平等條約。跟烏先生在一起,那也不叫聊天,因為我只有洗耳恭聽,而且也跟文學(xué)無關(guān),他只關(guān)注救贖和不朽的問題。我只喜歡跟你聊天。我們可以面談、筆談、短信談。我們甚至可以不談,我們倆面對面地沉默也很好啊。為什么要聊?只有那些‘無聊的人,才需要‘有聊,是不是?”
顧明笛一陣劇烈的語言抽搐,連他自己都被這番言辭鎮(zhèn)住了。張薇祎喜笑顏開,對顧明笛說:“對對對,你說得太好了!有時候沉默也很美。我喜歡聶魯達的詩句,“我愛上你的沉默,仿佛你不在”!不過,沉默之所以突然變得這么美,是因為有你剛才那一番聒噪,否則,沉默也不美。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沉默吧,不準談文學(xué),更不要談學(xué)術(shù),聊天也只限于最簡單的信息交換,好不好?”顧明笛不停地點頭。
張薇祎說:“現(xiàn)在四點了。我們今天晚上自己動手做飯吃,怎么樣?”
顧明笛說:“我不會做飯。還是到外面吃吧,或者叫外賣也行。湯明寄來了稿費。”
張薇祎一邊打開冰箱一邊說:“我會做啊,今天要讓你看看我另外一種才能?!?/p>
顧明笛說:“那,那好,我隨時聽從你的調(diào)遣。”
張薇祎檢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貨,很快就報出了晚餐的菜譜,并征求顧明笛的意見:糖醋排骨,蛋滑蝦仁,清蒸黃魚,茭白肉絲,蠔油香菇青菜,紫菜蝦皮湯。
顧明笛大叫起來:“夠了夠了,你能弄出這么多的菜來?聽菜名就非常專業(yè),很難想象你怎么把它們做出來。你從哪兒學(xué)來的?”
張薇祎說:“跟我爸爸學(xué)的。我爸爸別的本事不大,但有兩個強項,一是會做家務(wù),他會修理家里所有的電器,會裁剪和縫紉,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他做的,還會織毛衣。當然也會做飯做菜,這是我爺爺傳授的,我爺爺曾經(jīng)是美心大酒店的廚師。我只學(xué)會了幾個家常小菜而已。我爸爸的第二個強項是特別有耐心。他教我做菜時候的耐心,應(yīng)該是所有男人的楷模。我爸爸認為,一個人如果連嘴巴都不能照顧好,那么就不可能照顧好自己,當然也不可能照顧好別人。他教我做菜的時候,就坐在我的旁邊,像發(fā)號施令的指揮員一樣,顯得很有派頭?!?/p>
說話間,張薇祎已用微波爐將要做的魚和肉都解凍了。顧明笛的任務(wù)只能是淘米、洗蔬菜。連剝大蒜瓣他都不會,半天一瓣都沒有剝干凈。張薇祎將幾瓣大蒜放在砧板上,用刀一拍,大蒜皮兒全脫落了。切茭白的時候,顧明笛切得厚薄粗細不一,還差一點切了手。張薇祎接過來,只聽見刀碰砧板的響聲,“篤篤篤篤……”,均勻的茭白絲整齊排列在砧板上。顧明笛崇拜得不行。
張薇祎頭腦清晰、手腳麻利,簡直可說是運籌帷幄。那邊插上電子高壓鍋,將排骨、八角、桂皮、陳皮等一起放進鍋里去煮,這邊已經(jīng)將電飯煲插上開始煮飯。同時,收拾干凈了兩條黃魚,加上姜絲和蔥蒜,魚背抹上一層細鹽,將魚盤放進微波爐,旋轉(zhuǎn)計時器定到六分鐘,高火。煤氣灶的兩個火頭都點著了,一邊用湯鍋燒開水準備做湯,一邊開始炒茭白肉絲、蝦仁、青菜。一時間,整個廚房吱吱吱吱,呼嚕呼嚕,響成一片,熱氣騰騰,煙霧繚繞。顧明笛眼睛跟著張薇祎的雙手轉(zhuǎn),也忙得不行似的。
紫菜蝦皮湯剛起鍋,那邊高壓鍋里的排骨已經(jīng)煮到了八分熟,打開高壓鍋,將排骨放到?jīng)鏊袥_洗一下。煤氣灶放上另一個燒鍋,加一點橄欖油,燒到八分熱,再加入三勺白砂糖。等到白糖變成金黃色的漂浮物,并開始冒出濃煙的時候,將排骨倒進去,攪拌,加入鎮(zhèn)江醋和紹興酒,再加一點老抽,蓋上鍋蓋燜煮幾分鐘,糖醋排骨就成了。
只花了一個多小時,五菜一湯上了桌,翠綠色的、金黃色的、黑白色的,有葷有素,還有兩個大菜。顧明笛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也插不上手,只知道不停地驚呼,哇哇哇亂叫:這樣?。吭瓉硎沁@樣做成的?張薇祎在忙碌地勞動的時候,總是那么引人注目,就像上次在朱旭強家里演講時一樣,顯得特別有力量。上次處理的是思想素材和語言素材,這次處理的是食材。材料不同,方法相似,關(guān)鍵是顯現(xiàn)出來的姿態(tài),都是迷人的。這下,顧明笛再一次被張薇祎迷住了。
張薇祎在餐桌鋪上一塊白布,擺出她從宜家買來的玻璃燭臺,點上紅蠟燭:“有點簡陋吧?將就點兒吧?!庇帜贸鰞芍桓吣_玻璃杯:“捷克產(chǎn)的波希米亞玻璃,特別晶瑩透明?!钡股霞t酒:“這酒的質(zhì)量一般,但絕對波爾多產(chǎn)的?!彼e杯對顧明笛說:“來,干杯,你說點什么吧。”
顧明笛也舉起酒杯。張薇祎看著顧明笛,還是那種嚴肅、期待、柔和的目光。顧明笛招架不住,只好開口:“謝謝,謝謝你,做這么多美味的菜給我吃,辛苦了!”
張薇祎大笑起來,說:“你這些話留著對你媽媽說吧?!?/p>
顧明笛想了想,猶豫了一陣,說:“祝你工作順利,早點適應(yīng)新生活?!?/p>
張薇祎說:“這些話留給我爸爸對我說吧?!?/p>
顧明笛臉都漲紅了。他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卻沒有力量說出來。飯前的那番話,那番既讓張薇祎感動也讓他自己激動的話,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出來的。此時此刻,那股力量不知所蹤。張薇祎召喚的眼神,不但沒有成為他表白的推動力,反而成了一股壓迫的力量,堵住了他的嘴巴。顧明笛只好將半杯紅酒一飲而盡,說:“你剛才不是說,聒噪和沉默要交替出現(xiàn)嗎?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沉默和空白的時候了。我肚子已經(jīng)餓了,等不及了,快吃吧?!闭f著,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夸張薇祎的手藝好。腮幫子和咬肌正在急速蠕動,此時嘴巴的功能是殘缺不全的,進食、說話、接吻這三種功能,只剩下“進食”一項,也是最動物性的一項,其實就是比動物文雅一點的撕咬。張薇祎開始有點失望,進而,她看到顧明笛大口吞食自己親手烹飪出來的食物,又感到興奮不已。顧明笛的嘴巴、喉嚨和食道,仿佛是一條朝她開放的隱秘通道,她可以從這條通道走進去。與表白相比,這種效果更直接??粗櫭鞯堰M食時貪婪的樣子,張薇祎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沉默的晚餐,就像一次漫長的儀式,安靜得令人煩躁。張薇祎感到納悶,為什么男人總是在應(yīng)該表白的時候緊閉嘴巴?拒絕表白的男人有三種類型:第一是“吝嗇型”,不愿意給予,主動權(quán)在男方。第二是“害怕型”,不確定女方是否接納他的表白,害怕遭到拒絕,主動權(quán)在女方。第三是“羞澀型”,這是成年男性暴露欲望與掩飾欲望兩種心理相沖突的產(chǎn)物。羞澀最典型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眼神慌亂、臉色潮紅。原本想掩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什么也掩飾不了,欲蓋彌彰,所以才慌亂、臉紅。實際上,羞澀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容,比它沒說出的還要多。所以女人并不拒絕這種類型,往往是你越羞澀,她越激動,甚至還會尋找機會主動出擊。
顧明笛表白時的情形,屬于超出了吝嗇、害怕、羞澀這三大類型之外的另一種。姑且說他是“抽搐型”。這種類型,是表白激情所產(chǎn)生的沖動力量,與外部環(huán)境帶來的壓力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激情所產(chǎn)生的力量越大,外部環(huán)境的壓力就會越小,表白就越激烈,最大值時可以接近瘋狂。相反,外部環(huán)境的壓力越大,激情所產(chǎn)生的沖動力就越小,表白就顯得越被動消極,最小值時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就是沉默。這是抽搐型中的一般情況。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激情進發(fā)時的力量巨大,外部環(huán)境的壓力同樣巨大,這時候,主人公就會被來自兩個不同方向的勢均力敵的力量壓扁,甚至崩潰或人格分裂,就像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癥”發(fā)作,直接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顧明笛崇尚的是后者,至于他自己,卻跟通常所說的“文藝青年”沒有什么不同,一會兒激情澎湃近于瘋狂,一會兒又沉默無語。
張薇祎心想,他剛才不是蠻會說的嗎,現(xiàn)在怎么又啞巴了?唉,不說拉倒吧,他感興趣的話題還是小說。張薇祎決定給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計劃潑點冷水:“喂,你能不能不寫那個什么歷史小說啊?不要再寫歌伎啦,什么許和子啊,什么錢杏兒啊。我覺得你最應(yīng)該寫的是當下的城市生活題材,而不是歷史題材或幻想題材。我們當代作家最擅長的就是鄉(xiāng)土題材,最好的作家都在寫鄉(xiāng)村。他們一寫自己身處其中的城市就捉襟見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童話作家,或者‘故事大王,沒有現(xiàn)實感。當代城市生活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真的是太缺乏。我覺得你可以寫?!?/p>
關(guān)于錢杏兒的小說,顧明笛本來構(gòu)思好了,只希望從張薇祎那里獲得一些贊許和支持而已。沒想到張薇祎竟然潑冷水。顧明笛說:“正發(fā)生在身邊的事,看上去很鮮活,實際上很難寫,因為它是一堆無意義的碎片。我們不能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給予評價,也就無法將那堆碎片講述成一個完整的故事?!?/p>
只要進入辯論環(huán)節(jié),張薇祎總是很強勢的樣子。她說:“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就是一堆碎片嗎?我不這么看。個體生命的展開——相愛、結(jié)合、孕育、生產(chǎn)、撫養(yǎng)、教育、勞動、生病、衰老、死去——這些‘碎片構(gòu)成了生命的故事,它的意義不容置疑。寫這個過程中出現(xiàn)的阻力,也有意義……”
講故事,就是將生活的碎片整理成一個敘事整體,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但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講什么和如何講,而是你有沒有講述的沖動。故事再好,再有講故事的才能,如果沒有講述的沖動,一切都要歸零。人們往往忽略這個基本前提。面對目前的城市生活,不要說講故事,就連活著都是累贅。最近鉆故紙堆的時候,顧明笛前所未有地對文獻也產(chǎn)生了厭倦情緒,真的,有好幾次,那種感覺非常真切,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在那里翻那些東西。它們與我有關(guān)系嗎?幸好,這種虛無很快被寫作的沖動壓下去了。寫作總是有意義的,實實在在的。然而這些潛意識里被壓抑住的東西,忽然又被張薇祎的提問翻騰起來,像陡然扇起了一陣灰塵,嗆得顧明笛睜不開眼,喉嚨發(fā)癢。對于這種討論,顧明笛突然產(chǎn)生一種厭倦感。他只想一人單獨待著。他突然站起來說:“關(guān)于寫作的問題,我們通過E-mail再討論吧,謝謝你的關(guān)心,也謝謝你的晚餐!我才想起,晚上我媽媽可能要到我這邊來。我得走了?!?/p>
看著杯盤狼藉的飯桌和剛剛開始的夜晚,張薇祎略略愣了一下,馬上說:“那好,再聯(lián)系吧?!闭f著,把顧明笛送到門口,揮了揮手,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淚珠在她眼里打轉(zhuǎn)。
顧明笛回到家里已經(jīng)快八點鐘了。他斜躺在床上沉思了一會兒,內(nèi)心里有些愧疚。他想,張薇祎的熱情,本不應(yīng)該遇上自己莫名其妙的古怪心緒,而自己的突然離開,一定會讓張薇祚傷心,至少會讓她不愉快。張薇祎是無辜的。自己是不是過于冷漠無情,或者過于熱血沸騰呢?其實都說不上。莫名其妙的厭倦感、神經(jīng)質(zhì),就是典型的都市病。
顧明笛默默地把自己譴責了一番,心情變得稍稍平靜一點。母親竺秀敏并沒有來。顧明笛這樣說,只是給張薇祎一個面子,也給自己一個臺階。盡管顧明笛一直在說服自己,或者為自己的不可理喻找借口,但整個晚上,他還是有一種飄浮在半空中的感覺,內(nèi)心特別沮喪,只好早早鉆進睡袋里去了。
八
不歡而散的晚餐過后,很長一段時間,顧明笛一直想著張薇祎的話。排除自己情緒的因素,他承認張薇祎說得對。顧明笛也覺得自己總是躲在歷史文獻后面不是辦法,應(yīng)該去挑戰(zhàn)當下城市題材的創(chuàng)作。可這樣一來,問題就更明顯了,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不對頭,缺少活力,語言就顯得僵化。越是這樣就越是糾結(jié),越是糾結(jié)就越束手束腳。他做了個深呼吸,打算暫時放松一下,出去逛逛。
12月底,上海的圣誕節(jié)很熱鬧,商家的促銷廣告都與圣誕老爺爺相關(guān),人造雪、圣誕樹、小禮物、賀卡,掛得滿街都是。顧明笛給張薇祎發(fā)了一條祝福短信,正準備出門去。媽媽竺秀敏卻突然來了。這一次不像往常那樣大包小包,是空手來的,而且氣喘吁吁,滿臉怒氣。
竺秀敏對顧明笛說:“剛剛?cè)チ艘惶四銈儐挝弧W蛱焱砩辖拥矫珕s的電話通知,讓我早上過來一趟。”
顧明笛說:“那一定不會有什么好事。”
毛啟榮就是東山公園管理處辦公室主任,顧明笛的頂頭上司,人說不上壞,有時候還很好,該好的時候他能好得讓你受不了,但該壞的時候他就能壞得很出色。至于什么時候該對你好,什么時候該對你壞,那得看領(lǐng)導(dǎo)的眼色。剛?cè)肼毜臅r候,顧明笛就充分享受過毛啟榮的好,最近一段時間里,顧明笛正在忍受毛啟榮出色的壞。
竺秀敏接著說:“你說對了,沒有什么好事。毛啟榮開始客套了一番,問你爸爸身體怎么樣,但特別關(guān)心的還是你的身體情況,然后陰陽怪氣地說,‘顧明笛參加工作不久,單位領(lǐng)導(dǎo)很器重他,把他安排在辦公室上班,就是要培養(yǎng)他的。他的確很不錯,我也經(jīng)常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夸他?,F(xiàn)在他這樣長期請病假不上班,對他的成長和進步很不利啊。毛啟榮轉(zhuǎn)達了你們單位領(lǐng)導(dǎo)的意見,要不就盡快回去上班,要不就停薪留職?!?/p>
說到這里,竺秀敏很生氣:“你看看,這不是下逐客令嗎?”她開始朝著空氣大罵毛啟榮和單位:“還有沒有點良心??!我們家顧秋池,為你們干了三十多年,腰椎都貢獻給單位了,你們沒有半點同情心,現(xiàn)在又想朝我兒子下手是不是?”說著,又轉(zhuǎn)身朝顧明笛說:“兒子,別理他們,看他們怎么辦。難道還敢開除你不成?我對毛啟榮說,你病得不輕,還要休假。不過,我看你精神還不錯啊,就是沒什么血色。你整天躲在屋子里不見陽光,對身體也不好,等你感覺好些了,就去上上班吧?!?/p>
說到上班,顧明笛的心里就拔涼拔涼的。尤其是休息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對上班這件事更加反感。想起毛啟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就受不了。其實,顧明笛早就預(yù)感到,這一天遲早要來的。他早就打好了主意。
顧明笛對竺秀敏說:“這事你不用管,我會處理好的。”
竺秀敏說:“你打算怎么處理?回去上班?你不會停薪留職吧?”
顧明笛說:“我不會停薪留職的?!彼幌氚艳o職的想法告訴媽媽。
關(guān)于辭職這事,顧明笛曾對烏先生提起過,烏先生不置可否。他手持煙斗,閉目沉思,緩緩地說:“生命的意義并不在它的終極目標,而在生命展開過程之中。你可以只做對他人有利的事情,他人覺得很開心,你自己即便感到痛苦,也是有意義的,這就是所謂的‘善。你也可以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情,自己感到開心,就算他人覺得痛苦,也同樣是有意義的,這就是所謂的‘惡。怕就怕你的所作所為,既不能對他人有所助益,也不能對自己有所助益,那就毫無意義。人類有很大一部分生命能量,消耗在無意義之中,這是文明退化的征兆,很可怕。”顧明笛想想自己,在公園管理處每天聽著那些毫無內(nèi)容的官腔,喝茶讀報等下班、拍馬逢迎等晉升,極端無聊。
送走媽媽第二天,顧明笛就將辭職報告交給了單位,并叮囑毛啟榮,不要告訴竺秀敏,否則就辦不成,那就只能長期請病假了。事情果然進展得很順利,神不知鬼不覺。等待領(lǐng)導(dǎo)批準,花了大約一周的時間。接著,顧明笛就將自己的人事檔案寄存在市第二人才中心。清理一下自己的資產(chǎn),有幾萬元存款,用不著竺秀敏幫助,也夠吃喝一陣子。
就這樣,顧明笛突然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自由人,不用考慮人際關(guān)系,不用惦記上下班時間,可以早睡或者熬夜,可以勤奮或者懶惰,可以成功或者失敗,可以蝸居在家或者云游四方。想到這些,他倍覺身心爽朗。當天晚上寫作的時候,他就將這種自由的感覺,及時地傳輸給了小說的主人公。
朋友們聽說顧明笛辭職的消息,都紛紛幫他找工作。王治裳說《藝苑》雜志社需要兼職編輯和記者,也缺欄目策劃,主編很樂意接納顧明笛。湯明說,《南天》雜志需要約稿和策劃編輯,自己整天忙于社交應(yīng)酬,忙不過來,希望顧明笛幫幫他。還有一些公開招聘的信息。顧明笛在辭職的興頭上,一時半會兒不愿讓那些瑣碎的事務(wù)再來侵占自己。反正眼下過得去,經(jīng)濟來源并不是他最關(guān)心的。他只接納了《藝苑》雜志欄目策劃的差事,不用坐班,有事才過去。每個月能拿到小三千元的報酬,再加上一些零星的稿酬,顧明笛覺得夠用了。
這半年,當初一起組織文學(xué)沙龍的朋友碩士畢業(yè)的畢業(yè),工作晉升的晉升,沙龍總是耽誤,拖著拖著,就荒廢了。大家都忙活起來,變化不小。朱旭強要繼續(xù)讀博士。萬嫣跟男朋友鬧翻,畢業(yè)就到北京去了,進入一家新創(chuàng)辦的都市類報紙工作,好像在一個什么新聞部門,總之就是負責采寫本市的突發(fā)事件。萬珺通過寫專欄,成了著名青年經(jīng)濟評論家,專門引人往不該投資的股票上去。王治裳準備晉升《藝苑》雜志的編輯部主任,正在考查期。彭說賓去了法國巴黎的一所大學(xué),攻讀藝術(shù)理論博士學(xué)位。張薇祎在文藝家協(xié)會理論研究室研究本市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就在她馬上結(jié)束半年試用期,工作差不多剛剛走上正軌的時候,得知顧明笛辭職的消息,給了她不小的刺激。
張薇祎感到有些突兀。她知道顧明笛厭惡上班,但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發(fā)泄發(fā)泄,沒想到突然就辭了。驚訝之余,張薇祎還是越想越感到委屈:這么大的事情,他為什么不跟我打個招呼?說明我根本就不在他心里!我總是惦記著他啊,他倒好,愛怎么著就怎么著,仿佛這世界就他一人似的,仿佛他做了什么事情都無須承擔后果似的……想到這里,張薇祎決定,要開誠布公地去找顧明笛把心里話都說清楚。
臨近春節(jié),1月15號是星期六。上午的陽光若隱若現(xiàn)。張薇祎戴著一頂帶圍巾的紅色羊毛帽,穿一件加了棉夾層的米黃色風衣,到興安坊找顧明笛。
顧明笛說:“你怎么來了?事先也不發(fā)個短信,萬一我不在家呢?”
張薇祎說:“不在也沒關(guān)系啊,改個時間再來唄。你不是也不喜歡打招呼嗎?”
顧明笛把張薇祎讓進房間,說:“我?好像沒有什么事情值得打招呼吧?”
張薇祎火氣往上一躥:“你辭職都不跟我說一聲?”
顧明笛說:“哦,這種事情有什么好說的?又不是好消息?!?/p>
張薇祎說:“不好的消息也可以嘛。我們好歹也有些交往,有些瓜葛吧?你就那樣一走了之?算什么朋友??!”說完,委屈得要流淚。
顧明笛從冰箱里拿出一罐果汁,拔開蓋子遞給張薇祎,讓她坐下歇歇。顧明笛連忙解釋:“之所以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只是覺得沒什么好說,大家慢慢地都會知道。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輕視你?!?/p>
張薇祎沒有接話。正在顧明笛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的時候,張薇祎的電話響了,是文藝家協(xié)會理論室主任楊尚志打來的。張薇祎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走到窗邊說話,三分鐘之后,她轉(zhuǎn)身對顧明笛說:“我得去一趟單位。我們楊主任說有任務(wù),要開個小會商量。估計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事,春節(jié)放假前,不是準備為領(lǐng)導(dǎo)寫年終總結(jié)報告,就是準備為某個文學(xué)藝術(shù)界的大佬開研討會,總之都是無聊的事情?!?/p>
張薇祎出門去單位了,顧明笛心里一陣輕松。他最害怕女孩子哭哭啼啼?,F(xiàn)在好了,張薇祎走了,自己可以一人獨處。顧明笛正想著,張薇祎突然又折了回來,隔著門縫對顧明笛說:“我可能很快就回來,如果來得及,一起吃中飯,否則可能就要晚上再見了。到時候我會給你發(fā)短信?!鳖櫭鞯研睦锟┼庖幌?,神經(jīng)又重新緊張起來。
顧明笛想,一定要設(shè)法阻止張薇祎再回來,但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啊。要不自己出門去躲一躲吧。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如果住到朱旭強家,要不了三天,全世界都會知道的。總不可能回父母那兒去吧?那還不如在自己屋里待著呢。顧明笛感到十分疲乏,靠在床上就睡著了。
短信的聲音驚醒了顧明笛,是張薇祎:“在商量開研討會的事情。很瑣碎,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中午就在單位食堂里吃,下午還要繼續(xù)開一陣。如果有空就一起吃晚飯吧?!?/p>
顧明笛回復(fù):“好的,你先忙吧。我下午出門一趟,去中醫(yī)院找潘熙德醫(yī)生。”
顧明笛根本就沒有去潘教授那里,而是去了烏先生家。
烏先生給顧明笛沏了一杯茶,招呼他坐下。
顧明笛接過茶杯說:“謝謝先生!……我是不是來得頻繁了些?”說著,露出一絲略帶羞澀的笑容。
烏先生盯著顧明笛的眼睛看了看,微笑著說:“我知道你還會來的。稀疏和頻繁,反映了你的心理節(jié)奏的變化。你到我這里來的節(jié)奏,是你心情安寧或者煩惱的晴雨表?!?/p>
顧明笛說:“嗯,最近有點心神不寧。舊的煩惱祛除了,新的煩惱緊接著就來了?!?/p>
烏先生說:“你原本以為,自己的煩惱跟身體狀況相關(guān),所以我就順著你的思維,教你打坐、調(diào)息。后來你又覺得,煩你的主要不是身體,而是周邊的人和事?,F(xiàn)在好了,你已經(jīng)辭職了,可以避開職場上的人,不再跟他們打交道,以便實現(xiàn)你所謂的自由。那么現(xiàn)在又有什么煩惱呢?”
顧明笛說:“我也說不上,總覺得自己孤零零的。身邊的人對我都不錯,但我依然有一種被拋棄的孤兒般的感覺。有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自暴自棄的沖動,當下尤其明顯。”說著,顧明笛摸出香煙,抽出一支點著,深吸一口。
看著顧明笛皺眉吸煙的樣子,烏先生冷冷地說:“你都開始抽煙了?嗯,還好,沒有吸毒……當下,與過去和未來相比,的確是最重要的,也最麻煩。任何過去和未來的事情,都是當下的。我們就來討論一下當下的情形。它之所以令人煩惱,最直接的原因,是它的碎片狀態(tài),整理起來非常困難,這種碎片的不確定性,讓我們?nèi)鐗欖F中。這是根本的。人的身心面對外部環(huán)境的脆弱感,不過是條件反射而已。……但你有沒有想過,別人也有跟你一樣的煩惱,也一樣有被拋棄的孤獨感?別人需要什么,你能給別人什么,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大家都抱著各自的煩惱和孤獨不放,彼此隔絕,那么,就只能使煩惱更加深重?!?/p>
顧明笛說:“我是本能地懂得考慮對方的感受,也能夠盡力而為。但我似乎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很少主動去為他人著想?!?/p>
烏先生說:“對,如果能夠?qū)⒈粍幼兂芍鲃?,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這叫作決斷。一個人要鍛煉自己的決斷能力,就能成為當下的主宰力量。決斷力需要訓(xùn)練,就像調(diào)息和運氣一樣。其中,‘行動特別重要。我不喜歡‘實踐二字,但意思差不多。面對當下的決斷,再加上面對未來的希望、面對過去的良知,構(gòu)成完整的行動哲學(xué)?!?/p>
見顧明笛仍然懵懂的樣子,烏先生笑笑,又說:“年輕人最好不要過于沉迷在書本里面,更不要沉迷在‘自我之中不可自拔。多接觸世俗事務(wù)??鬃泳驼f自己‘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是他自我成就的一個重要條件,那些所謂的君子就不能夠像他那樣。因此我覺得,你應(yīng)該到大千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打開眼界,體會一下不一樣的世界,體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你現(xiàn)在辭了職,沒有太多的牽扯,必要的時候,你可以考慮離開上海。”
顧明笛真是對烏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離開上海的念頭,原本是非常隱秘的,不打算讓張薇祎知道,甚至可以說還是潛意識的,連自己也不甚清晰。烏先生卻好像先知先覺地感覺到了,并且說出來了。只有那些能夠被說出來的念頭,才能夠變成行動。顧明笛要離開上海的計劃,就這樣像種子一樣發(fā)芽了。
九
離開烏先生家,顧明笛沿著蘇州河邊的萬航渡路,往西南方向步行。黃昏的陽光照在高樓幕墻上,再反射到路面上,顯得軟弱無力。潮濕的風,讓冷變得更有侵蝕力,一貼近皮膚,就開始往底下鉆。
顧明笛邊走邊觀察街道兩邊的行人,通過他們的表情、穿著打扮、肢體動作,去猜測他的身份、地位、心情,乃至運氣。城里人總是很有洞察力的樣子,喜歡琢磨他人的心思,這是市民特有的嗜好。鄉(xiāng)下人喜歡看天氣,猜測風雨的走向,琢磨老天爺?shù)钠?,也喜歡邊走路邊看,看看花草和牛羊,關(guān)注高矮肥瘦,估摸著斤兩。在大都市的街道上,城里人的眼神空無、冷漠,鄉(xiāng)下人的眼神慌亂、驚奇。城里人與你相遇的時候,假裝視而不見,其實遠遠的一瞥就把你分析得一清二楚。鄉(xiāng)下人與你相遇的時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你,但絕沒有冒犯的意思。
張薇祎發(fā)來短信:“你在家嗎?我這邊結(jié)束了。”
顧明笛正享受著獨自一人的樂趣。烏先生的話,的確是一語點醒夢中人。當務(wù)之急是要行動起來。顧明笛這樣琢磨著,內(nèi)心有一種寧靜的感覺,盡管并不輕松。他回復(fù)張薇祎短信:“還沒回家呢,在外面。你先回去吧。我們改日再約?!苯又殖两阶约旱乃季S之中:烏先生建議去上海以外的地方看看。曾經(jīng)有一次,他還提到了北京。
北京,這座中國名氣最大、有著數(shù)千年歷史的六朝古都,在上海人眼里,不過是一個鄉(xiāng)下人的大本營。與其說它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一座森嚴的“城堡”。但北京對顧明笛的誘惑還是蠻大的。北京的主要特點就是大,能夠容得下更多的東西。上??臻g小,顯得擁擠,而且都被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適應(yīng)于專業(yè)小圈子聚會。顧明笛和朱旭強他們,就是一個小圈子,看上去很專業(yè),實際上影響很小。顧明笛厭倦了那種幾個人抱團取暖式的小沙龍,感覺不像年輕人的生活,倒是更有中年紳士氣質(zhì),甚至瀕臨老紳士邊緣了。
粗暴且奢侈的帝王文化,悲壯凜然的古燕趙文化,是北京精神的底子。這里從來就不缺少氣勢和大義。它很容易勾起人們變革的沖動,讓人們想起了青春少年時。為什么《青年雜志》搬到北京就變成了《新青年》呢?為什么現(xiàn)代文明觀念一到北京,就風起云涌地變成了新文化運動呢?在北京那種過于嚴肅又有點粗糙的外表下,總是涌動著一種年輕的氣息,這讓人想起“公車上書”“五四運動”“一二·九學(xué)潮”……
顧明笛已經(jīng)有了蠢蠢欲動的感覺。
他摸出手機,看到張薇祎半小時前的短信:“那我先回家去了。改日再約。”
顧明笛一下子又感到既煩惱又愧疚。他一向?qū)⒆约旱那楦锌刂圃诶硇阅軌虬芽氐倪吔缰畠?nèi),不想讓它過于泛濫。有的時候,面對常人視為溫馨的場面,顧明笛卻看到了頹敗。比如面對張薇祎烹制的一桌美味,顧明笛卻看到了日常生活對自己的吞噬,看到自己在庸常中沉淪的身影,看到衰老、終結(jié)和無意義,并因此深感焦慮。逃跑或許是有意識的,或許是無意識的,很難說清楚。這對張薇祎的確不公平,每每想到這里,顧明笛就很不安。但他確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去過那種卿卿我我的小日子。他還懷抱著憧憬和希望,想要過一種目的不明的、隨性的、混亂的、充滿冒險精神的生活。凡是與此相悖的,他都會本能地逃避。今天的所作所為,毫無疑問是不想負責任的表現(xiàn)。顧明笛突然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卑鄙的人。
為阻止自己繼續(xù)想下去,顧明笛給萬嫣發(fā)了個短信:“萬嫣好,在北京怎么樣?”
等了幾分鐘,萬嫣回復(fù):“還不錯,你怎么樣?不上班很瀟灑吧?!?/p>
顧明笛回復(fù):“我想去北京待一段時間,看看能不能適應(yīng)?!?/p>
很快,萬嫣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顧明笛聽到萬嫣急促而響亮的聲音。普通話中偶爾夾雜著的上海話,就像沒有揉勻的面團中的小疙瘩,在掌心滾來滾去。
萬嫣說:“喂喂,顧明笛,你真的想來北京啊?太好了,快來吧快來吧!我講把儂聽啊,我平時工作很忙很忙,真的很忙,但忙也還好,只是到了周末啊、過節(jié)啊,我就很孤單。你要是能來就好了,陪我逛街吧,老同學(xué)。哈哈哈哈?!?/p>
相比張薇祎的嚴肅,萬嫣更活潑,但也俗氣一些。張薇祎是外表剛強內(nèi)心柔軟。萬嫣外表瀟灑開放,其實內(nèi)心是一個挺緊張的人,所以喜歡用語言來掩飾。顧明笛問:“你為什么那么忙?忙什么呢?在北京,是不是每個人都胸懷天下、操心國家大事啊?”
萬嫣哈哈大笑起來,說:“北京人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就不操心別人的事,別國的事情更不關(guān)心。我自己的事情忙不完。你過l貫了文青生活,不知道外面的事。做報紙的人哪有不忙的?尤其是日報,每天都要報選題、采訪、寫稿,車轱轆一樣天天轉(zhuǎn)個不停?!?/p>
顧明笛說:“選題、采訪、寫稿,聽起來不錯啊。有你說的這么可怕嗎?你是不是有點夸張???”
萬嫣說:“略微有點吧。其實也有不忙的,那就是效率高的人,這種人選題一報就中,采訪一次成功,寫稿一蹴而就,編版不出問題。像我這種寫稿和改稿慢、過于琢磨遣詞造句的人,就很麻煩。其實新聞稿用不著那么講究,講究多了還遭到部門主編的嘲笑。所以一進辦公室我就緊張,無數(shù)次想到辭職。我覺得你沒問題,你能應(yīng)付自如?!?/p>
顧明笛問:“我適合當記者嗎?”
萬嫣說:“只要你愿意做,來當個編輯或記者,有什么問題呢!報社喜歡招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人,編輯和記者中,文藝青年多的是,寫詩的寫小說的,唱搖滾的,做話劇的,什么人都有。喂喂喂顧明笛,你是真想來我們《時報》工作嗎?最近報社正在招人呢。不過其他部門好像都滿了,只剩‘??窟€在招?!?/p>
顧明笛說:“廣泛接觸社會,是我近期的想法。當記者應(yīng)該是不錯的選擇。你說的那個‘專刊部是干什么的?”
萬嫣說:“報道北京生活啊,時尚啊,旅游啊,總之就是城市人的吃喝玩樂。這好像并不合你的胃口。其實很適合我,可他們就是不要我。”
顧明笛問:“還有什么部門?”
萬嫣說:“要聞部,評論部,中國新聞部,國際新聞部,北京新聞部,文化新聞部,還有讀書、影視娛樂、體育足球之類的,很多。只要能勝任,部門之間調(diào)換很方便。不過你要知道,越是那種聽上去高大上的部門,就越是忙。報社眼下的經(jīng)營情況還可以,普通編輯記者,三個月轉(zhuǎn)正后月收入萬元。”
顧明笛說:“收入還在其次,關(guān)鍵是要對脾氣,還有能鍛煉人?!?/p>
萬嫣邊笑邊說:“你這樣想問題就很好嘛。因為那點錢也不好拿。發(fā)一次錢,就像挖了社長身上一塊肉似的。這個社長叫劉煒陽,特別討厭,屬于一看就想扇他的那類。好在我這個小編輯不直接跟他打交道?!?/p>
顧明笛說:“嗯,哪里的人都差不多。電話里也說不清,我先過去再看吧?!?/p>
萬嫣說:“對對對,你過來再說吧。北京和上海,兩種生活。我個人覺得,北京比上海好玩。這里太多牛逼的東西了,不看不知道,一看趕緊逃。但你也不能不看啊。要不然怎么說它是中國的縮影呢。”
顧明笛說:“嗯,正因為這樣我才想到北京去生活一段時間。烏先生也支持我走出去。”
萬嫣說:“哪個烏先生?哦哦哦,想起來了,就是你曾經(jīng)提起過的那位住在萬航渡路上的隱士吧?咳,精通《易經(jīng)》《內(nèi)經(jīng)》《靈樞經(jīng)》,會算命打卦測字,這種人北京有的是,在雍和宮后門那條小街路邊上坐著的全是。穿著唐裝,戴著瓜皮帽,蓄著長須,沒事口里念念有詞的。一般都是做生意虧了的、提干被人踹了的、受賄之后肝兒顫的、老是流產(chǎn)又懷上了的、男朋友談一個吹一個的,才會去找他們……”
萬嫣還在饒舌加毒舌。顧明笛打斷她說:“我這邊先準備一下,處理一些事務(wù),估計還要一點時間??爝^去的時候會聯(lián)系你?!?/p>
收起手機,顧明笛走進小區(qū)。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門敞開著。毫無疑問,一定是竺秀敏來了。母親這種不請自來、不打招呼的行為,顧明笛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并不怎么生氣。但母親這么生氣還是不常見的。以往都是竺秀敏一個人過來,今天旁邊多了一個幫兇——顧秋池。
竺秀敏見顧明笛回來了,馬上把臉繃得緊緊的:“顧明笛,你可以啊,你竟然敢自作主張辭職,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顧秋池站在竺秀敏身后附和說:“是啊,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俊?/p>
顧明笛知道,此刻,任何辯解都是無效的,只能激化矛盾。所以,他只有沉默,任憑竺秀敏發(fā)作。
竺秀敏接著說:“我們辛辛苦苦地奮斗、打拼,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好不容易送你讀完大學(xué),找到了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你卻不當一回事!”
顧秋池說:“是啊,你卻不當一回事,說丟就丟了?!?/p>
竺秀敏說:“你讓我怎么跟親朋好友交代,怎么跟鄰居說?”
顧明笛說:“那就不要說嘛!”
顧秋池跟著附和:“對嘛,那就不要說嘛?!?/p>
竺秀敏說:“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有沒有良心!”
顧秋池也對顧明笛說:“你還有沒有良心???!”
竺秀敏說到這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見到眼淚,兩個顧姓男人就束手無策。
顧秋池勸竺秀敏:“哎喲,哭啥嘛!該說就說,該罵就罵,勿要哭呀。”
竺秀敏轉(zhuǎn)向顧秋池說:“我哭什么?哭你沒用!我們竺家是生意人,我繼承了我們家的經(jīng)商傳統(tǒng)。你們顧家是讀書人,你繼承了讀書的傳統(tǒng)嗎?你一個窩囊廢,除了種樹、澆花、噴農(nóng)藥,你還會什么?兒子你也不管,都是我在操心。好不容易接續(xù)上的,又被你兒子自己掐斷了。你說我哭什么?。 ?/p>
顧明笛本來十分反感,但看到母親哭,心也軟了,他只好耐著性子對竺秀敏說:“儂勿要哭呀,我蠻好的呀,哭啥?你以為坐在辦公室里喝茶讀報,就是讀書傳統(tǒng)啊?辭掉這份工作,就是為了要好好讀書?!?/p>
竺秀敏說:“辭職在家里讀書?誰養(yǎng)你啊?如果你去考博士,我就養(yǎng)你,否則別想?!?/p>
顧明笛說:“我不會去考博士的。我也不要你們養(yǎng)。我自己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你放心好了。我有兼職工資和稿費,夠我花的。”
竺秀敏一聽,火又上來了,說:“好啊,翅膀硬了,可以不要我了。”
顧明笛說:“我辭職讀書寫作,你說不養(yǎng)我。我說我可以通過兼職自己養(yǎng)活自己,你又說我不要你了。你還講不講理?。俊?/p>
竺秀敏說:“兼職?今后生病了也去兼職?老了也去兼職?我死了誰管你?。俊?/p>
顧明笛這一下真的火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過幾天就離開上海!”
竺秀敏說:“什么?你要離開上海,離開我和你爸?你真夠狠心的!”說著,又嘩啦嘩啦流眼淚。顧秋池站在一旁,只知道搓手。
顧明笛剛剛起來的一點小氣焰,又被竺秀敏的眼淚壓下去,只好解釋:“我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是去北京。我覺得北京可能還有發(fā)展空間。這是一件好事。”
顧秋池說:“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再吵了。工作已經(jīng)辭掉,無法挽回。既然兒子覺得北京有機會,不妨去試試,我們也不反對?!?/p>
竺秀敏瞪一眼顧秋池:“什么我們?你代表我呀?我不同意,看你敢不敢!要離開上海?休想!”說完就摔門而去。顧秋池趕緊起身要跟著竺秀敏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一眼兒子,說:“不要急,慢慢來就好,總會有辦法。”
顧明笛攔住顧秋池說:“爸爸,我主意已定。你跟我媽做做工作吧。我也不是去干什么壞事,我打算到北京先進一家報社當記者。你們要是覺得沒面子,就不要說好了。你們不就想讓我出國留學(xué)嗎?萬一別人問起我的去向,就說我留學(xué)去了唄?!?/p>
顧秋池說:“不要急,不要吵,等她氣消了我會勸她的。”
竺秀敏這樣一鬧,更加堅定了顧明笛早日離開上海去北京的決心。
顧明笛打電話通知萬嫣,說過幾天就要去北京了,讓她給自己問問租房子的事情。
萬嫣說:“跟我合租的同事辭職了,我一人住著兩居室,正要找人合租。我可以給你一間,你先住著。我這人除了懶一點之外,沒什么大毛病。你愿意跟我合租吧?”
顧明笛說:“我神經(jīng)衰弱,經(jīng)常失眠,有時實在沒辦法,半夜折騰來折騰去的。你不嫌棄的話,我沒問題,先試試吧?!?/p>
顧明笛把離開上海的日子定下之后,就通知了父母,叮囑父母不要來送行,免得動氣。接著給張薇祎發(fā)短信,主要是表達沒有當面告別的愧疚之情,建議保持聯(lián)系,等到那邊安頓下來再互通信息。
張薇祎打電話過來說:“你用不著道歉。我總覺得你好像在躲我。這大可不必。我不是人格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嗎?如果我的感覺錯了,沒有理解你更大的抱負,那對不起。愿你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鳖櫭鞯褜嵲诓恢涝撜f些什么,勉強應(yīng)付了一陣,掛斷電話。他把一些經(jīng)常要用的書打包寄到北京萬嫣的住處,然后收拾隨身攜帶的日用品。
離開的頭一天下午,父母都過來了。顧秋池拖著一個大行李箱,里面全是母親為顧明笛準備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特別是有兩個睡袋,厚的薄的各一個,北極熊牌,溫標、材質(zhì)、體感都是一流。竺秀敏紅著眼圈,把睡袋塞進顧明笛的拉桿箱,把原來那個舊的換了出來。她默默念叨,希望兒子平安,希望他每天晚上都能夠睡得好,既不要被北方的寒冷所擊倒,也不要覺得沒有安全感,就像小時候那樣,抱著他、拍著他,緩緩入眠。
顧明笛說:“帶這么多睡袋做啥?勿要勿要。舊的蠻好用的呀?!?/p>
竺秀敏說:“把新的帶著吧。別說北京冬天有暖氣,就是沒有暖氣我們也不怕啊,是不是?何況誰也不敢保證,那些粗手粗腳的北方人做事萬無一失,萬一供暖設(shè)備瓦特(壞)了怎么辦?我們還是要有備無患?!?/p>
時間是2006年5月5日,26歲的顧明笛就要出門遠行了。這是顧明笛平生第一次長時間離開家。父親和母親都來送行。姑姑顧秋紅竟然也來了。顧明笛覺得興師動眾不好,這點小事為什么要驚動姑姑嘛。
父母和姑姑弄到了站臺票,跟著顧明笛來到車站月臺。他們隔著車窗盯住顧明笛看,要等到火車離開那一刻。顧明笛朝他們揮手,讓他們回家去,不要站在那里耗著,大家都不舒服。父母不同意,一直站在那里,就像電影里的分別場景,顧明笛覺得挺滑稽。
時間過得很慢。三人還站在月臺上,堅持要等到火車開了才離開。他們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飄舞。
看著父親、母親和姑姑開始變老的樣子,顧明笛內(nèi)心涌起一股不忍之情。
顧秋池戀戀不舍。竺秀敏淚眼滂沱。
一
那天下午五點左右,顧明笛在方莊家樂福門前下了的士。遠遠就看到萬嫣站在路邊等候。萬嫣穿一身黑色衣裙,加上白皙的皮膚,特別搶眼。她正站在路邊抽煙,左手拿著一個小型金屬煙灰缸,頗有一點巴黎街頭時髦女郎范兒。兩人叫了一輛三輪摩托。萬嫣說:“離住處還有一段路呢。師傅,芳星園?!鳖櫭鞯颜f:“北京的天氣不錯嘛。沒有傳說的那么恐怖啊。”萬嫣說:“北京就是極端,沙塵暴來了就昏天黑地,要不,就瓦藍瓦藍的?!?/p>
方莊是北京眾多巨無霸型社區(qū)中的一個。還有望京、回龍觀、天通苑,一個社區(qū)基本上就是一座小城市。方莊社區(qū)由芳星園、芳群園、芳城園、芳古園四個二級社區(qū)組成,二級社區(qū)下面還有三級社區(qū),配套大型超市,多所小學(xué)和幼兒園,一家三甲醫(yī)院。20世紀90年代初期剛剛建起來的時候,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住進去。如今第一批住戶走得差不多了,接著是二手住戶和三手住戶,再后來就成了北漂族的一個集中點。到處臟兮兮的,滿地都是資深的痰痕,還有無產(chǎn)階級的狗糞。周邊的咖啡館、面包房、西餐館等稍稍高檔一點的店鋪,一家家撤離,取而代之的是拉面館、包子鋪、火鍋店、足療店、理發(fā)店。
萬嫣租住的芳星園38棟,靠近南三環(huán)。兩人走進電梯,開電梯的中年婦女把眼睛從報紙上抬起來,用古怪的眼神看看顧明笛,又看一眼萬嫣,用小木棍懶洋洋地戳了一下23層的按鈕。接著端起發(fā)黃的玻璃杯喝茶,繼續(xù)看晚報的社區(qū)新聞。
走出電梯,顧明笛就開始點評:“北京就是不一樣啊,還有開電梯這個職業(yè)。”
萬嫣說:“也是安排就業(yè)唄,節(jié)假日或者‘兩會期間,戴上紅袖章就是輔警了,順便監(jiān)視壞人。你可要記住了,出門一定要帶身份證?!?/p>
顧明笛說:“帶身份證?我長得像壞人???”
萬嫣說:“帶著總保險點。不要說你這種剛來的人,眼神恍惚東張西望,就算是老北京也難免誤會。社會科學(xué)院一位著名青年學(xué)者,藝術(shù)家型的,長發(fā)披肩,吊襠牛仔褲,渾身汗味兒,在老北京站晃悠,又不帶身份證,結(jié)果進了派出所,單位派人去領(lǐng)。丟人吧?”
顧明笛急了:“長發(fā)、吊襠褲、汗味兒,這就隨便把人抓進派出所???個人尊嚴呢?”
萬嫣說:“個人尊嚴重要還是首都安全重要?誰叫你不帶身份證?還有,你要記住,電梯晚上十二點準時關(guān)閉,回來晚了可要自己爬樓啊?!?/p>
顧明笛說:“晚上朋友聚餐,出去喝喝啤酒什么的,回來晚了,就得爬二十多層樓?為什么這樣?我自己也會開電梯?。“?,你為什么不租低層的房間?”
萬嫣說:“高層視野好啊。北京跟上海差別還是蠻大的,空間感不一樣,時間感也不一樣,人的辦事風格更不一樣。你先待下來,慢慢就會知道。”
2302室的房東是市政府工作人員,女兒在英國留學(xué)要花錢,所以急于出租,價格偏低,每月兩千元,分攤各一千元。萬嫣住朝南的大間,站在窗邊可以俯瞰南三環(huán)的車流,夜晚更是壯觀。顧明笛住進了朝北的小間,能看到遠處龍?zhí)逗珗@那個巨大的圓形“瘋狂過山車”,高音喇叭傳來的歌聲,就像在身邊號叫一樣,直接鉆進腦仁里面。萬嫣說:“聽到了歌聲吧?屠洪剛唱的,‘站是一棵松,臥是一張弓,日日夜夜單曲循環(huán),從早晨八點到晚上九點。同事辭職之前,她住在那間,我住在這里,每天晚上我都要被屠洪剛逼瘋,再不換到南邊去,我就打算搬家了?,F(xiàn)在好,輪到你了。”
顧明笛說:“我對外部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能力還是蠻強的。盡管我也經(jīng)常睡不著,但不是外部原因,而是內(nèi)部問題,焦慮不安的時候才失眠。當我能睡著的時候,屠洪剛怎么唱我都無所謂。”說著,他瞄了一眼自己那只裝著兩個睡袋的黑色拉桿箱。
萬嫣說:“那就好。你先收拾一下。后面美食街有一家淮揚菜館,待會兒我們?nèi)ツ莾撼燥?,給你接風。要不要再找?guī)讉€人來陪你?住在附近幾個小區(qū)的同事蠻多?!?/p>
顧明笛說:“不不不,今天就不要了,等應(yīng)聘成了再說吧。晚上隨便吃點就行?!?/p>
萬嫣說:“已經(jīng)跟報社那邊說好了,不走人力資源部的篩選程序。明天上午,專刊部主編直接面試你。主編是女的,叫柳童,哲學(xué)碩士,詩人,最有才華的部門主編,人有點嚴厲。她要是看中了,一般就沒問題。你的簡歷已經(jīng)送到她手上。她聽說你發(fā)表過文學(xué)作品,表示有興趣。記得帶上你的作品啊?!?/p>
第二天早晨,萬嫣帶顧明笛去報社應(yīng)聘。從方莊坐公交車,到報社所在地虎坊橋,路不是很順,要倒一次車,途經(jīng)永定門、天壇公園、民間藝人集聚的天橋,老舍筆下的龍須溝,石評梅和高君宇談戀愛的陶然亭??傊?,要穿越半個南城。所謂南城,歷來是“臟亂差”的代名詞。鄉(xiāng)下人進京城,先在南城住下來,候著,浙江人住浙江會館,湖南人住湖南會館,紹興人住紹興會館,等待朝廷的招呼,才能進城里去。至于等到什么時候,那很難說。閑得無聊的時候,可以去逛一逛八大胡同、琉璃廠、大柵欄等著名景點,那都是要花錢的地方。附近的騾馬市大街應(yīng)該是買賣騾馬的。菜市口是砍頭的。這說的都是明清時代的情況。不過現(xiàn)在也夠破爛的,政府正在醞釀大興土木的舊城改造工程,琉璃廠、大柵欄一帶已經(jīng)動工了。
著名的《時報》報社,就在陶然亭附近虎坊橋的一條破舊小街上。21世紀初期,正當老牌紙媒紛紛出現(xiàn)滑坡,中國都市類報紙卻異軍突起。《時報》就是這類都市類日報的代表。它是當代中國新聞界觀念最前衛(wèi)的媒體,也是京城市場經(jīng)營能力最強的媒體,自負盈虧,宣武區(qū)納稅大戶,五百多名編輯記者,外加一千多名廣告經(jīng)營人員和一千多名送報員。報社從管理層到基層編輯和記者,絕大多數(shù)都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除了創(chuàng)辦之初有些參差不齊之外,后來招聘的清一色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稌r報》講究策劃的想象力、表達的創(chuàng)新性、輿論的操控力、閱讀的撩人度,學(xué)中文的比學(xué)新聞的更吃香。報社管理體制是,編委會管著十幾個部門主編,部門主編管著幾個統(tǒng)籌編輯,統(tǒng)籌編輯再分管執(zhí)行編輯,執(zhí)行編輯跟記者一起商量選題、采訪、上版。層級管理,責任到人,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像一臺不知疲倦的發(fā)動機,在南城的小街上日夜運轉(zhuǎn)。
報社的門面不大,六層樓的樓頂上,《時報》兩個鮮紅的字很醒目。大門兩邊各站著一個穿制服的保安和一座石獅子,保安和石獅子的表情都很嚴肅,像是在模仿國家重要單位門前站崗士兵的樣子。走進辦公大樓,場面火熱、氣氛緊張,說那里就像戰(zhàn)場,一點也不過分。評報欄里貼滿了報樣、上級主管部門閱評意見、部門主編的評語、最佳版面和最差版面展示、末位淘汰名單公示。大大小小的會議室里,都在召開編前會、評報會、策劃會、客戶接待會。幾部新聞熱線電話不停地響著:車禍、火災(zāi)、斗毆、求助、糾錯。年輕的編輯中,女孩子占多數(shù),她們拿著報紙清樣,風一樣從身邊掠過。簽字筆、手機、員工證掛在脖子上,帶著藍牙耳機,講電話的聲音響成一片。
上躥下跳的版面編輯,只接三種人的電話:記者的、領(lǐng)導(dǎo)的、生病老娘的。男友此刻打電話進來,立刻掛斷,罵都沒有時間,留待下班再補罵。
??恐骶幜鄽q,濃眉大眼有點像阿拉伯女子,工作氣派壓抑了她的女人風韻。辦公室比較小,但好歹是獨立的,還能看到窗外,桌子上堆滿了資料、報紙、書籍。顧明笛發(fā)現(xiàn),柳童辦公桌的左邊靠墻處擺著一堆書:《狄金森詩選》《巴黎的憂郁》《談藝錄》《紅色騎兵軍》。這讓顧明笛眼前一亮,內(nèi)心添了幾分親近感。他一邊打招呼,一邊試圖走近辦公桌,看看那本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散文詩是哪個版本。柳童用貌似溫和實則嚴厲的口氣對顧明笛說:“請坐?!鳖櫭鞯阎缓脤擂蔚赝嘶厝ィ缴嘲l(fā)上,突然又站起來,將發(fā)表過的作品和部分尚未發(fā)表的作品,一起擺在柳童的桌子上。
柳童翻看了一下應(yīng)聘材料,然后抬起頭來,盯著顧明笛的眼睛,語速飛快地說:“現(xiàn)在開始吧,只有三十分鐘,回答問題要簡潔有效。為什么來這里應(yīng)聘?”
顧明笛說:“我不想坐在傳統(tǒng)的辦公室里跟老人一起扯淡,所以辭了職。想當編輯或者記者,更多地了解社會?!稌r報》名氣大,就來應(yīng)聘了。”
柳童說:“歡迎你。你說的‘社會是指什么?能不能更具體一點?”
顧明笛說:“書本之外、思想之外、觀念之外的一切。”
柳童露出一絲很難覺察的微笑,接著說:“觀念之外的一切?當記者這樣想可以,當編輯則不夠。有時候,我們也會把觀念轉(zhuǎn)化為事實來加以報道?!?/p>
顧明笛一臉茫然,并且露出質(zhì)疑的神情,只是礙于自己應(yīng)聘者的身份,不便開口反駁。
柳童看出來了,接著說:“新聞媒體的主要職責,就是要及時向公眾報道各種消息。消息每天都很多,其實只有兩類,壞消息和好消息。”
顧明笛不以為然,心里嘀咕:“人也只有兩類,好人壞人、男人女人?!?/p>
柳童仿佛聽到了顧明笛的腹語,有針對性地接著說:“我所說的,都是常識。但是常識經(jīng)常會被人們忽略。只有好消息的世界,無疑是虛假的。只有壞消息的世界,也很不正常。我們的報紙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影響力,并且存活得不錯,就是因為我們同時刊登了壞消息和好消息?!?/p>
顧明笛說:“我看過你們的報紙,壞消息蠻多,好消息則很少。正因為如此,我想加入你們,及時把不好的消息傳遞給公眾,讓他們防患于未然。”
柳童拿起一張剛剛出版的報紙,遞給顧明笛:“你看看,這是今天的報紙,壞消息和好消息各占一半。仔細看看?!?/p>
顧明笛拿起報紙看著,國際新聞,國內(nèi)新聞,本市新聞,文化體育娛樂新聞,并沒有多少好消息,甚至都是壞消息:《油價明日每升上漲0.5元》《中東戰(zhàn)火再燃》《盧旺饑餓的兒童》《沙塵暴明日抵達本市》《二季度本市房價環(huán)比上漲8%》《全國城市水價盤點,本市最貴》《本市糖尿病患者比例持續(xù)上升,專家建議市民調(diào)整食物結(jié)構(gòu)》,等等。
柳童說:“沒看懂嗎?每天正常是七十二個版,或者八十八個版,五六十條廣告占據(jù)了三十多個版。你看,最省油的汽車廣告,防沙塵的空氣凈化器廣告,低糖食品廣告,治療糖尿病的藥物廣告,節(jié)水水龍頭廣告,樓盤廣告。每一條廣告,都是針對新聞版面的壞消息而來的好消息。它們之間有一種動態(tài)平衡關(guān)系。沒有壞消息,哪有好消息?”
顧明笛心里覺得很好笑,這不是在玩腦筋急轉(zhuǎn)彎嗎!
柳童知道顧明笛還有困惑,還得跟他把話挑明。顧明笛熱衷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文筆和創(chuàng)造力都屬優(yōu)等,又是稀缺的男生,好像還有點新聞理想似的,所以應(yīng)該把他留下,但又必須把他的書呆子氣掃掉。
柳童站起來,拿杯子到飲水間給自己和顧明笛加了水,接著說:“我們??棵刻齑笾露加邪藗€版面,這在報社里已經(jīng)是非常特殊。為什么?因為我們編輯的,是這張報紙上除了廣告之外,唯一刊登好消息的版面。如果說其他版面是介紹掙錢的,包括掙錢的方式及其艱難之處,那么,我們的版面就是介紹如何花錢的。比如,嘴巴花錢(美食版),大腦花錢(教育版),雙腳花錢(旅游版),身體維護花錢(健康版),身體裝修花錢(美容版),外國人花錢(國際時尚版),古人花錢(城市地理版)。說白了,我們就是最前衛(wèi)的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軟廣告版,同時又是掌握家庭經(jīng)濟命脈的廣大女性最愛的版面。這就要求我們的編輯和記者,都是最熱愛生活最fashion(時尚)的人。就是這樣,你自己再想想,是否適應(yīng)這些工作。”
柳童所說的,并不符合顧明笛對新聞職業(yè)的預(yù)設(shè)。他沒有想過這些時髦的事情,但他必須先留下來,再考慮其他問題。所以,當柳童在滔滔不絕地說話的時候,顧明笛就在想,自己適合干什么。想來想去,也只有“美食版”和“旅游版”跟自己有點關(guān)系。趁柳童去洗手間的機會,顧明笛給萬嫣發(fā)了短信。萬嫣回復(fù):“千萬不要去跑美食線。好幾個男生都辭職了,免費吃喝,不是肥胖就是痛風。劉曉宇才二十七歲,已經(jīng)快吃得半身不遂了,剛剛辭職回家療養(yǎng)去。”
柳童一回來,顧明笛就說:“旅游記者蠻好的,我年輕,愿意多跑跑?!?/p>
這正是柳童的想法,旅游版正好缺一個男記者。即使顧明笛沒有主動做這個選擇,她也會先讓他人職,然后再調(diào)到旅游版來。
因為進人計劃已經(jīng)報批過,所以入職程序比較簡單。柳童拿起電話,跟總編輯楊菲溝通了一下。然后通知編務(wù)助理曲藝珍和《旅游周刊》統(tǒng)籌編輯華康英過來。她讓曲藝珍帶顧明笛去人力資源部辦手續(xù)。接著把顧明笛介紹給華康英。
柳童對顧明笛說:“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開始上班了,見習(xí)期三個月,也許會延長或者縮短,要看華康英等編輯對你工作的滿意程度而定。記者跟編輯不一樣,不需要每天都到報社坐班,但要求24小時開手機,隨叫隨到。此外,周刊選題策劃會、部門例會、報社大會都要參加?!?/p>
顧明笛跟著華康英和曲藝珍,來到一間巨大的辦公室。華康英介紹說,三四兩層,是記者和編輯的大辦公室。我們這一層是三樓,???、體育部、娛樂部都在這里。新聞部在四樓。五樓是攝影部和廣告經(jīng)營部,六樓是廣告部的攝影棚。二樓是社委會、編委會和新聞傳播研究所。顧明笛目光所及,巨大無比的辦公室里,大概容納了一兩百人,大空間被切割成許多小格子,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像一個現(xiàn)代化的養(yǎng)殖場,每個格里都坐著一個小人兒,小豬似的在忙著刨食。一兩百個小格子整齊排列,一兩百臺電腦豎在那里,容易讓人發(fā)怵,產(chǎn)生“密集物體恐懼癥”。
華康英指著一個小方格說:“這里有個空位,前任美食記者劉曉宇,生病了,剛剛辭職。你就坐這個位子吧。明天上午十點鐘,準時來三樓會議室參加部門的選題策劃會,了解一下別人是怎么開始工作的?!?/p>
編務(wù)助理曲藝珍說:“電腦上的工作系統(tǒng)需要用戶名和密碼,還有工作證,要等報到手續(xù)辦完之后才有。有些事情我可以幫你辦好,有些事情必須你自己親自到場,可以等明天或者后天來上班的時候再辦?!闭f完,華康英和曲藝珍兩人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