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省大同市大同二中 郭凌希

生在任何時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時代，也不要怪我。

—— 卡夫卡

在北方鄉(xiāng)間，下聘前，婆婆會托媒人捎給未過門的媳婦自己家人的鞋樣子，姑娘做好鞋后，再托媒人送至婆家。做好的鞋關(guān)乎下聘：做鞋，考驗了姑娘的針線活計，審美情趣，人品禮數(shù)。自古鄉(xiāng)間，有因為鞋做得好而討了婆婆歡喜，聘禮加了兩成的，也有因為鞋做的不成樣子，被退了親的。

何家聘的施姑娘便很好，送來的鞋也好。公公丈夫各一雙黑布鞋，婆婆小姑的青布鞋：一雙繡了狹葉報歲蘭，一雙繡了大瓣木芙蓉。針腳平齊，顏色配得清麗素雅，料子也和宜，并且沒犯什么忌諱。奇就奇在這鞋上的繡花閃著一層光，晶瑩得襯出了花色鮮麗。卻原是施姑娘父親與縣城里的一個富買辦是遠(yuǎn)親，兩家的姑娘交好，施姑娘探知了不少秘方：剪下老蔥中硬蔥白一管，把絲線一分兩半，刃在針上后一穿，線便裹了蔥液，自然瑩瑩的亮。鄉(xiāng)人又哪里知道這些呢？都圍在何家夸獎這姑娘。

“這個姑娘好，靈，一看就是正經(jīng)人家的閨女，肯定是個好媳婦，能多幫襯幫襯何嬸子您！”

那何嬸子一臉笑，連連點頭。

聘便下了。

那施姑娘便變成了何媳婦，不過是個十六七的姑娘，眉眼生的不錯，像春橋一葉柳；臉也圓潤、牙也齊正；縫、剪、裁、補(bǔ)、漿、洗等活計，也都熟習(xí)。她覺得，就憑著自己知道如何放堿使蕓豆粥中的豆子變軟，如何洗一件染了油的棉衣，又如何在秋天的豆田里拾剩黃豆粒，她就可以做個公婆喜愛，丈夫敬重，妯娌和氣的好媳婦。

何家家境不差，只是每天總有做不完的活計。也好在是冬天，農(nóng)活不重，男人們在劈柴擔(dān)水之余，也能照料家事，讓女人們有時間走個親戚。按照舊習(xí)，是婆婆去，可娶了新媳婦，總得領(lǐng)著見幾番世面，認(rèn)一認(rèn)親戚，也好日后做人情。而如果媳婦懷了孕，生了孩子，便又是婆婆出門。

何婆婆帶施姑娘出了幾次門，覺得她禮數(shù)周全，也通人情，就放了心，決心由這媳婦替自己吃一次請。去三姑奶奶家的回門宴上見見世面，千叮嚀萬囑咐，又托了鄰家周嬸照料，相跟著來回。

此時正是初冬，河沒被凍上，只是風(fēng)著實酷烈。因著身上那件蛋青色夾襖，不覺著有點冷。把婆婆備好做禮的雞蛋親手遞給三姑奶奶，面對眾多女眷打量的目光，施姑娘不禁有些紅臉，可還不能顯得小家子氣，只得與親戚好一陣寒暄。

開了席，六七張圓桌子，人聲鼎沸，時不時有菜端上桌子。施姑娘幾乎是被周嬸拽上桌子的，由于是主人家的遠(yuǎn)親，自然不在主桌，但何家家境也算殷實，位次也不便排得遠(yuǎn)，便安排了靠門的那桌，還多聽了不少客套話。

入了席位，便來了人發(fā)草紙，一人一張，那可是真草紙呢，紙里還有顏色鮮明的草葉和秸稈。這草紙用處極大：上來的菜例如燉肉、油炸糕，一桌十人，上來一盤，也是數(shù)好了的十塊兒。各人夾了各人那一份便放在草紙上，也不吃，哪怕是豆腐和干果也得放上去，菜都上全，草紙也便滿了。人們便拿筷子蘸蘸菜湯，吃幾塊素糕，起身告謝主人家，揣上草紙卷著的一包吃食回家。

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答案倒也簡單：還人情。女人吃請，總得穿上一身體面的衣服，也因此便張羅著借別人的好衣服。借了誰的衣服，便得在還的時候把這包吃食給誰。若是借了東鄰的褲子西鄰的襖，還得把草紙里包的東西分成兩半。若是自家有一套好衣服，那便拿東西回家孝順婆婆。施姑娘身上的衣服倒都是自家的。

每桌理應(yīng)坐一長者，只有長者先吃，席上眾人才敢動筷子。

這桌的長者是個紫襖老太太，那紫襖可是繡的美氣，緞子料，壓著黑滾邊，衣角繡著幾朵迎春花，針腳嚴(yán)密而平整，一望便知家底殷實。只是相貌生的丑，看得出出門前是用心梳了頭抹了臉的，可她腦門像個膝蓋骨，稀疏的頭發(fā)挽成一個核桃大小的髻，五官蜷縮在紫紅的臉上，無端生出一股威嚴(yán)。

鄰座的遠(yuǎn)親們低聲交談：原來這老太太的丈夫是個買賣人，在縣城打下了厚實的家業(yè)，幾年前卻迷上了天津的舞女，要娶回來做小。氣得這老太太身體不大好，最后索性眼不見心為靜，帶上沒出嫁的姑娘回了鄉(xiāng)下。是個禮數(shù)極嚴(yán)，在鄉(xiāng)下很受尊敬的人物。

施姑娘聽得出神，卻猛然想起了酒席。連忙照著別人的草紙，悉數(shù)自己缺不缺。一看，啊呀！那可真是了不得了，紙里竟缺了塊油炸糕，再看盤子里，只剩下她該得的兩塊素糕。

施姑娘心上一顫，又一顫。那般冷的天氣，又挨著門，卻一下出了汗。一抹腦門，滿是汗?jié)n。她知道自己闖了禍，便是長了幾張嘴，也向婆婆解釋不了這塊油炸糕的去向。婆婆定然覺得是自己饞嘴，偷吃了這塊油炸糕。這樣一來，就算壞了名聲，日后又如何能討的了好呢？她茫然環(huán)顧四周，卻也沒見誰多拿了一塊油炸糕。

燉肉上來了，見人們陸續(xù)夾肉，她也木然地伸出筷子，夾了一塊放在自己的紙上。突然，她渾身戰(zhàn)栗，原來盤里一汪油中，赫然多出塊紅得油亮的燉肉。她一看，見人人紙上盤中各自有肉，便哆哆嗦嗦地抽出筷子，飛快地把那塊肉夾在紙上，她已經(jīng)顧不得想是廚子數(shù)錯了肉還是端錯了盤子，她只想著趕快退了席，與旁人換上塊油炸糕。肉是多珍貴呵，肯定有人愿意換的。

施姑娘卻沒有注意到，這桌人都放下了筷子，停下了交談，漠然地看向她，包括那位老太太。也沒注意到周嬸煞白的臉和拼命使過來的眼色。她抬起眼，正想四處看看，卻本能地察覺到不對，茫然地看向那老太太。那老太太手撐上桌子，慢慢站了起來，又慢慢走向她。周圍人壓抑著低呼，她又驚惶地向四周一看，想要起身離開。那老太太已經(jīng)走了過來，伸出只瘦手，一下端起放過燉肉的那盤子，朝她夾襖扣了去，嘴中悠悠道：“這么貪嘴？一并全帶回去！”

她臉上還沒扯全的笑僵在了半空，不上不下地懸著。腦中一片眩暈：全完了。

世事就是如此：災(zāi)難來臨，不過是證明你心中最不好的打算。一片油漬便能毀掉一件夾襖，一個家庭與一個姑娘的人生。把因果步步前推，才發(fā)現(xiàn)是節(jié)節(jié)緊扣。

她騰地站起了身，推開門沖了出去，風(fēng)如刀鋒般寒涼，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滿面淚痕。一步步穿過狹長的刺葉子，馬齒莧和燈芯草。已是日暮西山好時分，把一個姑娘的悲痛渲染的沉重。她坐在掛滿冰霜的葉子間，坐在了歡暢流淌的小河前。不知過了多久，她撩起前襟浸入冰水中，一遍遍地揉。手變得通紅，甚至覺出了熱。她號啕大哭，又?jǐn)Q干了前襟，把嚎啕大哭留在了身后。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心亂如麻，卻又毫無掛礙。她想通了其中的關(guān)竅：一個小輩，在長輩未說話前擅作主張，想來在鄉(xiāng)人眼中，是百身莫贖的重罪。

她用通紅的手推開了門，她知道周嬸來過。她以為自己會看到下聘前送去的那四雙鞋，會看到憤怒的婆婆，可沒有。

她依舊做著每日的活計，不聲不響，像一棵沉默的樹，也沒人對她多說一句重話。她知道他們算是赦免了她。

可她真正的苦難才算來臨。

她成為壺中極平凡的一粒沙，任誰也無法再把她撈起。

（指導(dǎo)老師：劉江娣）

寫作構(gòu)思

壺中天，教人不肯見日月

《壺中天》來源于姥姥講的睡前故事，姥姥當(dāng)故事講，我卻沒當(dāng)故事聽，輾轉(zhuǎn)反側(cè)，頭暈?zāi)X熱地思索著前因后果：如果是我，生活在時代的洪流中，是裹挾而下，還是逆流而上？這件事的悲劇性，在我看來，并非個人命運，而是面對牢不可破的時代，主角被動選擇了無奈又無望的掙扎，最終走向了緘默的。有隱患的生活，也勢必注定她的苦難不是無法受拯救的一瞬，而是不可發(fā)聲，壓抑的未來人生。

《壺中天》的背景是民國時的偏僻鄉(xiāng)下，是一個離夜夜笙歌的洋場、風(fēng)聲鶴唳的京城都很遠(yuǎn)的地方，但畢竟，這些仍籠罩著黑暗中的村莊的大多數(shù)。就算他們遲早會走向光明，曾經(jīng)的黑夜會被裹進(jìn)背上的包袱里，逐漸越縮越小，成為遙遠(yuǎn)而模糊的某個象征，可伸手一探一摸，仍有一手的黑灰。豐滿和填充《壺中天》的就是這樣一個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姥姥幫助了我很多。作為一個來自舊時代的才女，作為晉商輝煌遺韻的見證者，她以嚴(yán)格家教的優(yōu)雅，以敗落大戶的烙印，娓娓道來舊事。我聽到了一朝一夕，光陰更替，那些深藏在同一時代的人們，有著同一個頻率的呼吸。我對這些呼吸極為著迷，想以自己的，另一個時代的鼻竅，再行道出。

《壺中天》，詞牌名，又名酹江月，大江東去。翻書時偶見，當(dāng)時心下驀地一動，便是它了。蓬萊山，在何處，勸君且占壺中住。

“腳下塵土鬂上霜，我到壺中知故鄉(xiāng)。”

老師點評

短篇小說將我們的視線引向北方的鄉(xiāng)村，那里的生活像一條河，緩緩地向前流動，斗轉(zhuǎn)星移，沖刷出固有的河道，每一滴水都順著河道向前流去，無一例外。這看似平靜的河流也有吞噬人的力量，鮮活的施姑娘不自覺地裹挾進(jìn)這鄉(xiāng)村的河流中。施姑娘被免于懲罰，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小作者的思考無疑是深刻的，她關(guān)注的不僅僅是個人命運，而且關(guān)注到在獨特的倫理文化下個人命運被改寫的不可抗拒性。小小的篇幅為我們展現(xiàn)了獨特的風(fēng)土人情，我們不僅讀到聰慧靈動又可憐的施姑娘，讀到帶著蒼涼的威嚴(yán)的紫襖老太太，還讀到了下聘前浸潤著施姑娘巧妙心思和無限情思的那雙雙針腳平齊，繡花出眾的鞋，被到了包著席上飯食的草紙，這是帶著時間味道的真實的生活也是那片土地上人們生命的底色。結(jié)婚前后逶迤前行的故事中，聰慧、手巧、純真、善良和在誤會之下委屈、隱忍的施姑娘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讀者的心里，撥動了我們喜愛疼惜的心弦。那個傳統(tǒng)文化深深浸潤的村子，就如同我們每個人心中的“白鹿原”，揮之不去。小作者對敘事節(jié)奏的把握，恰到好處。故事娓娓道來，就如同打開一壇塵封的老酒，每一滴酒里都有時光氤氳出的味道。讀罷回心，會再一次被作者文筆的細(xì)膩、柔婉、綺麗、深情所熨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