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月光清澈又明亮。到處都有錢雨灑下來,紙鈔掛在每一個村民的身上,讓詭詐多計的聰明人抖擻振奮,讓素來不吭氣的老實人的臉上顯出又兇惡又絕望的神情,讓天真者飛快地成長,讓成熟者驟然年輕,讓垂垂老矣的人精神百倍地矯健行走,讓嬰兒在發(fā)出第一聲啼哭后就清清楚楚地指著窗外飄蕩而下的紙鈔說,“我要”,使得產婆為之震驚,她擔憂在這場爭奪財富的戰(zhàn)役中自己的家庭又多了一位年輕的、很快將長出牙齒來的競爭者。
隔壁村莊的居民嫉妒這個村子的好運。按照他們的說法,這些村民會受誘惑的擺弄,全是因為那位出身于本村的富豪,誰讓他的性格中有貪得無厭與隨心所欲的特點。富豪年青時離開了村莊,并號稱將永不再回到這個地方。在他年少喪去雙親后,這里盡是欺凌他的人,他想要學泥瓦匠的手藝,親族宣判他是低賤的逆子,奪去了他的房屋。他前往異鄉(xiāng),做半明半暗的生意,由于鄉(xiāng)鄰只能歸結于幸運和神意的原因,成為富豪。
他的財富在遠方廣為人知。即便他掩蓋隱秘的身家,從不登上這個國家的新聞,并且他從不返回家鄉(xiāng),甚至不與任何來自和這個村莊共享車牌號第一個字母的地區(qū)的人交往,他暴發(fā)大財的消息也由無數紅了眼睛的村民以及他們的親戚和朋友傳回村里,從不明確也不統(tǒng)一的消息,衍生出許多傳奇性質的故事。
這個村莊等待他回報鄉(xiāng)里已經很久了。不過,是要等到他被逮捕又被釋放后,他才對家鄉(xiāng)重又產生興趣。從審查到拘留和逮捕他,媒體上許多印成鉛字的理由。在那三年七個月中,富豪的兒子死去了。到減刑釋放時,富豪已經喪失了怨恨。
“村莊傷害過我。但有誰不傷害我呢?能有新的故鄉(xiāng)嗎?我要讓村莊成為我的村莊?!?當他的副手勸導他時,富豪這樣回答。
如今他失去了兒子,不再相信權力有仁慈的一面,也懂得了黑暗并不能讓他獲得庇護,富豪決定用慷慨換取承認、恭順與愛。富豪建造了別墅送給村民,然而分配成為難題。以家庭作為單位,人口越多的家庭獲得的別墅越大,可是,幾個人能算是家庭呢?未成年的孩子從父母的家中搬出,要求自立門戶,一個人構成一家。反過來,父母用繩索捆住兒女,禁止其離開。女人紛紛懷孕,急于在截止日期前早產,推出肚子里的嬰孩。未婚男女急于組成家庭,上了年紀的男人當著妻子的面,和外村婦女簽訂協(xié)議,生出孩子,獲得更大的房子。到處是愛雨。人們走出家門,拿起手機,搖晃出新的、立等可取的愛人。為了生出孩子,人們不得不親吻彼此的嘴唇,然而眼睛看向別處去。
分配終究引發(fā)了沖突。公平無法令每一個人都滿意,反過來也一樣。有些人聲稱分配結果不符合自己心目中公平、平等或者合理的定義,有些人干脆放棄了對這些定義的探尋。
有暴徒砸爛了富豪出生的那座老屋里尚存的幾件家具。
村民結成了幾種黨派,各有各的圖騰和武器儲備,據說有人在打聽買到火槍的渠道。
富豪祖先在山間一條小溪流旁的墳墓上,石墓碑涂了紅油漆,正面是“不孝”,背面是“逆子”。
將不久于人世的富豪封鎖了別墅,把自己在城市的財產統(tǒng)統(tǒng)變賣了,換成紙鈔?!白屘焐舷缕疱X雨吧!為這些不知飽足的、憎恨我的人,我的兄弟,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富豪相信他的鄉(xiāng)親終將在為錢的自相殘殺中死去,成為他不情愿的陪葬。紅色的紙鈔飄落,紛紛揚揚,打濕后漚在地面上的溝渠里,像一汪汪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