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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泡一壺茶,與諸神平起平坐 組章

        2018-11-21 06:01:33許文舟
        散文詩世界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八達(dá)勐海火塘

        許文舟

        章朗

        清晨,老人們都圍在火塘邊,山上風(fēng)走云動,茶罐睡意惺忪。鳥,噙著成段的卦辭。有歌,一天生活才算真正開始。

        天空晃蕩著,飽滿的藍(lán)深不見底。像我三十幾那年第一次看見大海,禁不住發(fā)出與年齡相違的驚嘆。引燃的香火是一截古老的時間,適合泡一壺茶,與諸神平起平坐。

        進(jìn)茶山的小路,已經(jīng)松弛,好在大多數(shù)茶葉已經(jīng)下樹。章朗的村民也學(xué)會了與一碗茶水聊天。閑不住的,有人取馬蜂首級,有人剝橄欖樹皮,還有人腌制鮮花。

        自釀的米酒,容易讓人疏忽,常常把章朗的日子過成東晉。這時候適合鍛鐵,月色除銹,汗擦鋒刃。我看見嵇康,他改行成了寫詩的人,用鍛鐵的方式除去詩中的軟骨。

        一百多戶人家的古寨,有三十七家茶室,伺候天南海北的神仙。巖嘎專為我煮了新茗。一啜飛天,醒來我還在章朗的廟前。又一天時間抄在貝頁,等著不會蟲蛀的黃昏裝訂。

        還好,我勝茶力,除了兩晚失眠多夢,不至醉得飯食不思。我下山時天已向晚,巖嘎還在鐵鍋里,拿一片茶葉出氣。

        八達(dá)茶祖

        那棵茶祖,從中國茶經(jīng)的高地,被蒼老連根拔起。

        我看見它倒地后的樣子,頭朝光陽蕩漾的山坡,根部的撕裂痛,扯上了許多人的五臟六腑。好在我沒在它倒地的夜晚,聽見呼兒喚女的鸚鵡。

        如果它是累了,就讓它安靜地匍匐,這種姿勢,也是好些詩人想要的獨(dú)處。如果有其它因素,我想請諸神明察,是從姑娘寨刮來的大風(fēng),還是最終回到勐海的雨水,讓茶祖兩腳一軟,身子傾圮。

        它選擇在黑夜,擔(dān)心擾了月色,結(jié)果還是驚動了茶界。

        世間最鐵心的規(guī)律,叫做毫無征兆。

        說不準(zhǔn)這時喝的八達(dá)茶,就是茶祖前世認(rèn)下的嫡親。在八達(dá),茶的湯色與云一樣終會皈依。云翻,貌似茶祖龍顏不悅,茶香,絕對是一座山歸附神明的底氣。

        八達(dá)的每座山,散布的濃霧,也許是為了掩蓋什么?我老是懷疑那棵古老的大茶樹去意,是不是有不得已的陰私?

        一棵古茶樹死了,不論你在八達(dá)喝什么牌子的茶,都有懷念的滋味。

        老班章

        誰都在炒,茶水永遠(yuǎn)是祖?zhèn)鞯奈兜馈?/p>

        條索醒來,就是一片葉形的日子。芽頭綻開,便有腺體發(fā)達(dá)的絨毛。差不多需要滌洗,被俗味浸淫的味覺,才可以從老班章身上,嗅出鄉(xiāng)愁。居高不下的茶價,不是一個山頭的榮耀,做茶的主人,也是茶的奴仆,比茶水更深的愁苦。

        世襲的香型,誰都想讓它蓬勃分蘗。讓我感動的不是這些,一杯茶從火塘邊漸漸走失,才是讓我警覺的信號。

        路很不好走,上山,好在有秋風(fēng)攙扶。我該喊上輩的古茶,過了秋天,還是沒打算安寢。買茶的人,與這一刻的茶樹,相隔一年的距離。店主才有時間,給我泡出一片老班章的第九泡,葉底上的蟲眼噬咬春風(fēng),茶湯里的滋味交織苦甜。玫瑰前有人嗅到猛虎,在一片老班章面前,我聞出王者的威儀。

        依次是三年、十年、古樹。那一天,我喝光了三個山頭,夢里都是無枝可依的鳥語。

        勐海的志書里記載:就是這一粒茶籽,它先遠(yuǎn)嫁勐庫,再隨一位姓俸的傣族公主,落戶鳳慶。這么說來,我與老班章居然沾親帶故。

        賀開古茶山

        每天的清晨都需要向黑夜支付日出。茶香,是我三進(jìn)三出賀開的借口。

        輩份與年齡,在賀開就別提了。在一片茶葉面前稱老,想想都會臉紅。葉底,有賀開兩百天晴朗,茶湯,勾兌著年平均18度的氣溫。摘一片含在嘴里,除了能解七十二毒,還能化療愁腸百結(jié)。

        開湯明前,還是谷雨,都能把天上的事情,擺到桌面。那一天祭師好像在場,村長擺開篾桌,天上人間平起平坐。

        我沒有測過多少海拔,坐在村長家的陽臺,可以看罩著勐??h城的大霧,上演霸王別姬,或十面埋伏。我也沒注意天氣,好像輕風(fēng)與夕顏都招呼周到。

        三個外方人,竟然三個都下定決心,打算留在賀開。一個與茶葉簽下余生的邀約,兩個想用茶水烹煎炸炒暗疾滋生的206塊身骨。我的想法與茶水一樣,留有余地。許一天時間給火塘,就讓我的感情有潰堤的缺口。

        村長,收盞!我得趕回賓館,四下里等著想喝茶的諸神。

        南糯山的阿布

        她的茶杯從來不放毫無懸念的愛情。她說過,返鄉(xiāng),不是因?yàn)椴鑳r節(jié)節(jié)攀升。她與南糯山的茶樹,穿過相同的雨量。

        工廠編制的程序,攫取了她與一片茶繾綣的機(jī)會。她有繡花針一樣的心事,把黑夜扎出星星,將鄉(xiāng)思戳出淚腺。她在茶園學(xué)唱的情歌,不知被誰掐去?,F(xiàn)在,整座南糯山,都被她泡在杯子,每一片茶葉都模仿她在城市的眺望。

        打卡的工廠里,她不過是一個產(chǎn)品的部件,順從了生活的安裝與流水。三年前,她離開南糯山,叫情非得已。三年后,她回到一棵古茶身邊,算是奮不顧身。

        客人來了,她烹煮新米,約請了一座山的和風(fēng)與斜陽。茶葉,充當(dāng)了其中的菜肴,味蕾被顛覆得高潮迭起。

        阿布家有茶二十畝,其中大部分的茶樹都是她的長輩。那天我們集體向一棵較老的茶樹跪著請安,兩條準(zhǔn)備變成蝴蝶的蛹蟲,老是不能如愿。

        那天,阿布當(dāng)了我的導(dǎo)游,她的嘴里隨時嚼著一片茶葉。也難怪,她唱的山歌,總是格外的甘甜。在茶王面前,她單膝跪地,雙眸全都是她母親上山那天的淚水。

        阿布,別再泡了,我計(jì)劃沒醉地離開勐海一回。

        茶農(nóng)巖歲

        在章朗村,誰都知道巖歲。他在勐海替老板背過包,給兄弟出過氣。找理由離開村莊,最后還是山中的茶,讓他住上洋房,當(dāng)上了父親。

        樹根盤距的山頭,才可以栽活靈魂。過早離開父母,知了與布谷鳥教他認(rèn)知節(jié)氣。他清算蟲害的賬,怒除雜草,給一棵茶樹備足牛糞,生悶氣就拿那些鮮葉出氣,完成揉捻與理?xiàng)l。

        我去他家時,巖歲正在炒茶。鐵鍋炒著他的雙手,他正與火進(jìn)行緊張的博弈。讓一片茶葉脫去青澀。梗軟下腰肢,葉脫掉浮云。巖歲家的十多畝茶,都經(jīng)過這樣的程序,雙手是生活揉捻的另一片葉子。

        做完茶葉,巖歲也到勐??h城喝茶。經(jīng)過深加工的章朗茶葉,與他隔著天價。他想說的話,又沒有說,就像那片應(yīng)該留在火塘邊的茶葉,被包裝起來的難受。

        吹醒千休的火塘,泡一罐茶,巖歲一再強(qiáng)調(diào),這地塊已經(jīng)十三年沒打農(nóng)藥,八年沒施化肥。輕輕品飲之后,他又問我,喝出了陽光還是雨水?

        我直接告訴他,茶水添我新醉,也除我宿毒。巖歲微微一笑,就是我這首詩歌要找的格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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