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張玉泉
月亮淪落為遠房親戚。在我背后照耀著,我卻很少抬頭。
一切影子都那樣模糊,在爬山虎緋紅的臉頰上,一陣迷茫的月光,在影子中跳躍。
不是白色的,不是清澈的,不是旅者的保護神。我只能手捧月光,祭奠我走失的童年。
一切煙消云散去。沒有過去的歷史,怎會有不可阻擋之未來。也許鬧鐘,就是鄉(xiāng)街上曾經(jīng)喊醒村莊黎明的公雞之魂。
我不再猶豫,我甘愿做一個沉淪者,在無邊的城市死海中泅渡。
那是一個無邊而遙遠的彼岸,需要一顆從不放棄的內(nèi)心。我堅守每一次黃昏來臨的時刻,堅守自己的身體與命運,也許未來如同這縷淡雅的月光,在黑夜中獨自前行。
是風,吹走了麥子的衣胞和麥芒,風在一陣平息的麥場上,落下的是炊煙的重量。
我坐在牛耙上,一只牛,甩著粗壯的尾巴,為麥子脫粒。
揚起我高昂的頭顱,看見了父親,看見了天空的豐腴和饑餓的糧倉。
那就是我,一個懵懂的少年,懂得了父親揚鞭的含義。
在村莊的場上,一場碩大的黃昏成人禮,以艱苦的勞作作為序幕。
我扛起糧袋,像扛起了父輩的期望。走吧,朝前走!慈愛與豐收、汗水,都是種植在一塊貧瘠土地上的同義詞。
我的心像麥垛一樣的高聳。
坐在掃把上被牛拉著,順著麥場轉(zhuǎn)圈,藍天白云都愉快地飄浮在頭頂。
村口的水井已經(jīng)搬遷多次,至今還未從記憶的地點中刪除。
我牢記著浪花的形狀,在石頭的碰撞中發(fā)出了白色的閃光,照亮了河床。在激流中,我渴望看到游魚溯流而上的轉(zhuǎn)身。
我常常路過河流,而許多茂盛的草叢,藏著一種孤獨的靈魂。
只有在親手種植的土地上,才感覺到了生命的秩序、善良和親近。
我手捧剛剛脫離了襁褓的麥子,細細地品嘗。她的清香,彌漫過童年的嘴角。
不會只有無名的墳?zāi)埂?/p>
我常常聽到風雨的嘆息,就在不成器的桐樹下,我尋找金鈴一般的蟬聲。
我尋找斑駁的天空,那一縷白云的光線。
黃昏順著河流輕輕地歌唱,金不換也愈加青翠。
那是奶奶的金不換,用來洗腳消腫的金不換。
我聽見了一棵野豆芽的張狂,順著籬笆偷偷地直起腰桿。
我聽見了內(nèi)心的風雨,就在黃色的桐葉上,一只螞蟻啜飲著迷離的啞泉。
我從來不會說話,渾厚的土地上,雖然那些簡樸的花朵都已經(jīng)開放,我不去打擾她們,她們的約會是那樣的隆重,面對一座村莊,你可以聽見葉落的回聲。
如禪。用我最初來世的耳朵,聆聽你無聲的語言。那些結(jié)實的詞語,就在松軟的泥土上,隨意翻閱,都是一卷卷可以凈化的經(jīng)句。
或許,你不知道,一切都有花開的內(nèi)心。當你慈悲的目光,投過密林,看到桃花的骨朵,就在紅色的皮膚下面,我甚至想提前摘取她誘人的果實,在我老了以后,仍舊把屬于她的甘甜,還給我的幻想。
在一棵蒼老的樹下,多少熟悉的月光被年輪銘刻。悉數(shù)光陰,都掛在了蛛網(wǎng)顫抖的內(nèi)心。
雨珠零碎,急雨未曾修剪,藤蔓四處飄搖。
該倦了的院落,放不下一顆歸鄉(xiāng)的心,等候著一場雨的叩問。
一場雨的洗白,從哺育到厭倦,從熟悉到陌生。如此加速的變故,讓你我兩鬢斑白。
少年已經(jīng)走過風雨人生,像極了一顆滾圓的橡子。被遺落在如此深奧的山谷,獨自面對一汪深雨。
再也無法看到逝去的流水,光陰早已被水紋以流動的方式埋葬進大海。
河邊生長的野草早已荒蕪成經(jīng)年的陌生。只有山川起伏的形狀可以辨認,只有道路的彎曲可以辨認,而河邊的呼喊早已老去。
只有踉蹌的雨,漫步在村口。所有的斑白掛在雨的梢頭,蒼茫的顏色被風吹落。
辛夷樹獨自飄香,菜園廢棄。我是來自記憶中的泥濘,是誰拱手讓出心靈的巢穴。
所有的瞭望都帶著熱度,都帶著厚重的霧,帶著化不開的愁緒。我需要這一濃烈的雨,讓我的內(nèi)心重新歸于沼澤。
我愿意與村莊一起變得模糊,從蛛絲馬跡中發(fā)現(xiàn)云朵的糧倉。
讓干涸的荒草蘇醒,從母親的墳頭蘇醒,望穿崇山峻嶺,靈魂在城市安家。
讓結(jié)實的雨絲豎立成一座墓碑,在泥土的額頭刻出未曾發(fā)芽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