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其實是一個矛盾的統(tǒng)一體,在中國文學史中,沒有哪一個詩人像他這樣表現(xiàn)出如此嚴重的兩面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總是理論上一套,而創(chuàng)作實踐又是一套。這種矛盾表現(xiàn)在他表面上鄙視晚唐詩,但暗地里卻深受晚唐詩的影響。陸游多次在他的詩作中表現(xiàn)出對晚唐詩鄙視的態(tài)度,如《記夢》云:“李白杜甫生不遭,英氣死豈埋蓬蒿。”
錢鐘書先生認為陸游“鄙夷晚唐,乃違心作高論耳”(《談藝錄》),齊治平先生也認為“他(陸游)鄙夷晚唐……可是實際上他自己卻濡染晚唐,功夫很深。”(邱鳴皋《陸游傳論》引)莫礪鋒師也持相同觀點,認為陸游“在理論上對晚唐詩予以嚴厲的批評,在創(chuàng)作上卻又受到了晚唐詩相當深的影響?!?/p>
我們發(fā)現(xiàn),陸游有更愿意與主流觀點及時代潮流保持一致的言行特點。士風以欲收復失地表示愛國,陸游則于詩中反復高唱;詩壇鄙薄晚唐詩風,于是,他也高聲鄙視之;詞壇受蘇軾“以詩為詞”觀念影響,強調(diào)“詞與樂府”同出,追求詞合“風”“騷”之義,他則對《花間集》多有指斥。那么他為什么會這樣呢?莫礪鋒師在《陸游對晚唐詩的態(tài)度》一文中認為陸游之所以鄙薄晚唐詩,并不是“違心作高論”,而是“出于南宋初期的現(xiàn)實政治斗爭及詩壇風氣之爭的需要”??梢?,陸游的文學觀點具有現(xiàn)實功利性。我們說評價一個人不能僅聽他說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陸游言語和行動分裂的個中原因恐怕在于他的功名之念。他與蘇軾比起來,“缺乏憂生意識,多的是憂世意識”,“功名之念,勝于君國之思”(胡元翎:《陸游未能成為詞中大家原因探析》),所以,在生活中不知不覺埋藏了自己的真實喜好而不知。雖然人說“亙古男兒一放翁”,但是,實質(zhì)上陸游是軟弱的,他太屈從于所謂的正統(tǒng)與主流,從他的愛情悲劇里就可看出他的軟弱性,他的身與心總是在社會規(guī)范的壓制下分離,所以,他嘴里不喜歡詞卻“漁歌菱唱不能止”,不喜歡詞卻在他的詩歌里留下較濃的詞之意味。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放翁詞提要》中認為:“游生平精力,盡于為詩,填詞乃其余力,故今所傳者,僅及詩集百分之一。劉克莊《后村詩話》謂其時掉書袋,要是一病。楊慎《詞品》則謂其纖麗似淮海,雄快處似東坡。平心而論,游之本意,蓋欲驛騎于二家之間,故奄有其勝,而皆不能造其極。要之詩人之言,終為近雅,與詞人之冶蕩有殊。其短其長,故具在是也。”此評深得陸游成敗得失之肯綮。陸游以詩人之身份作詞,他作為詩人的文藝觀念影響了他的詞體創(chuàng)作,故其詞只能徘徊于詩與詞之間,終不能達詞人之勝境,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