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20卷本、總字數(shù)1400余萬字的《梁啟超全集》正式面世。這意味著,這一早在1962年便啟動的編纂計劃,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后,終于告一段落。
梁啟超一生身份復雜,身兼政治活動家、啟蒙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教育家、報人于一身,更以文筆、報章言論影響幾代中國人。作為晚清民初政壇的重要人物,他的思想也從力主變法,到宣揚開明專制,再到認同共和,歷經(jīng)多變。全面搜集其生平文字,對全面認識梁啟超與那段復雜歷史時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一目前“最全的全集”,又為我們提供了梁啟超哪些鮮為人知的方面呢?
2005年,學者夏曉虹以十余年時間編輯的《〈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出版。這部包含140多萬字的集外文集,以梁啟超生前在報刊公開發(fā)表的佚文為主。當年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最讓夏曉虹興奮的是收集到了梁啟超在“五四運動”前夕從歐洲發(fā)回來的一系列電報。這些歷史一手資料,這次也編入了新的全集。
1918年12月28日,梁啟超在上海登船,踏上歐游之路。此前一年,梁啟超辭去財政總長等職務,退出政界。盡管總統(tǒng)徐世昌親自發(fā)電邀請他在“巴黎和會”為國盡力,但梁啟超此行完全“與政府方面無關,以私人資格赴歐觀察一切”。夏曉虹分析,梁氏此行強調(diào)私人身份,更深層考慮在于“督促政府”。既然要承擔起對政府的監(jiān)督批評之責,自然無法如徐世昌所愿,成為官方的代言人。
經(jīng)過漫長的旅行,1919年2月18日,梁啟超抵達巴黎,其時距和會開幕正好一個月。到巴黎不久,梁啟超便把他對外交情勢的觀察,不斷用電報發(fā)回國內(nèi)。收報人正是梁啟超進步黨的同人汪大燮與林長民。當時,汪大燮為外交委員會委員長,林長民則為該委員會事務長,兩人同時在當時幾個民間外交活動團體諸如國際聯(lián)盟同志會、國民外交協(xié)會等擔任要職。
1918年12月,為及時進行外交決策,徐世昌特命在總統(tǒng)府內(nèi)設立外交委員會。該委員會的設立,正來自于梁啟超與林長民的建言。作為最高外交決策機構(gòu),外交委員會權(quán)力極大,凡關于和會的各專使來電都由該委員會閱核。但由于一些重要決定被推翻,該委員會與當局關系緊張,遭到有意的架空。針對于此,林長民等人又于1919年2月創(chuàng)建國民外交協(xié)會,作為外交委員會的后援。在夏曉虹看來,以私人資格遠赴巴黎的梁啟超,屢次向國內(nèi)通報和會消息,均以汪、林為收件人,正是看中了兩人兼顧朝野的特殊地位。
“梁啟超不斷地從巴黎往國內(nèi)發(fā)回電報,這些電報在當時的《晨報》《時事新報》《國民公報》都有登載,但由于沒有收入合集,影響不會顯現(xiàn)。大家一直覺得‘五四’主要是國內(nèi)愛國學生包括蔡元培這些人發(fā)動的,但梁啟超所在的巴黎可是第一現(xiàn)場?。 毕臅院缯f。
1919年4月24日,先期得到不利消息的梁啟超便致電汪大燮、林長民,要求舉國一致,拒簽和約:“對德國事聞將以青島直接交還,因日使力爭,結(jié)果英、法為所動。吾若認此,不啻加繩自縛。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quán),萬勿署名,以示決心。”5月4日,梁啟超這封最早通報中國外交失敗的電報在《晨報》全文刊出兩天后,呼喊著“外爭主權(quán),內(nèi)除國賊”口號的北京學生走上街頭,“五四運動”爆發(fā)。
梁啟超與“五四運動”的關系不僅于此。1920年3月歸國之后,他面見徐世昌,請求將一個月前因反對中日兩國直接交涉山東問題而拘捕的學生釋放,離京前又再次留信勸說。經(jīng)此外交失敗,梁啟超終于發(fā)現(xiàn):“國際間有強權(quán)無公理之原則,雖今日尚依然適用。所謂正義人道,不過強者之一種口頭禪,弱國而欲托庇于正義人道之下,萬無是處?!币荒旰?,在《“五四紀念日”感言》中,梁啟超將“五四運動”的真正價值,歸結(jié)為由局部的政治運動,擴展為文化運動。
2009年5月,嘉德國際拍賣公司拍賣了一批胡適藏友朋書札,其中11封出自梁啟超之手。拍賣前,夏曉虹即已看過其中的梁啟超手跡,并寫過專家鑒定意見。全集出版的波折與延宕,某種程度上,也為編纂吸納新的材料造就了機會。
這批新發(fā)現(xiàn)的信札中,胡梁通信的主要話題涉及梁啟超所著《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國佛教史》《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國學小史》《墨經(jīng)校釋》,胡適所著《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卷中,以及梁啟超寫作的詞與主編的《中國圖書大辭典》。其中最有趣之處,莫過于補充了胡、梁二人在1920~1922年間,圍繞“中國哲學史大綱”與“國學小史”課程的關于中國哲學史研究對手戲的背景材料。
1919年,奠定胡適學界地位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出版。胡適在高興之余,發(fā)現(xiàn)這本書在國內(nèi)少有評論,頗有寂寞之感。正在這時,他接到了梁啟超1920年10月18日的來信,信中寫道:“對于公之《哲學史綱》,欲批評者甚多,稍閑,當鼓勇致公一長函。”
只是,此時的梁啟超異常忙碌。除了修訂《清代學術(shù)概論》,自1920年12月2日起,他又應清華大學邀請,開始“國學小史”的系列演講。同年12月18日,他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對于大著《哲學史》之批評若作出,恐非簡短可了。頃在清華講‘國學小史’,擬于先秦講畢時,專以一課批評大作,屆時當奉寄耳。在此所講因未自編講義,全恃腹稿,殊不暢密。學生所記更為刪潤,益復勞而少功。今將所講老子一章先呈教。(第一章為古代思想淵源,第二章為諸子總論。筆記稿未訂正,未印。)”書評未寫,梁啟超已先要胡適拜讀他的“國學小史”講義。
梁啟超在12月18日還隨信附送了《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一文,其中對胡適的《嘗試集》有“大端很是不錯”的肯定,卻也對胡適一派的白話詩提出批評:“而純白話體最容易犯的一件毛病,就是枝詞太多,動輒傷氣。試看文言的詩詞,‘之乎者也’,幾乎絕對的不用。為什么呢?就因為他傷氣,有妨音節(jié)。如今作白話詩的人,滿紙‘的么了哩’,試問從哪里得好音節(jié)來?”再加上兩人之前有關墨學的爭論,梁啟超的這封信,無疑讓胡適有與他唱對臺戲之感。在1921年寫給陳獨秀的信中,胡適便大發(fā)牢騷:“你難道不知我們在北京也時時刻刻在敵人包圍之中?……他們拉出他們的領袖來‘講學’——講中國哲學史——是專對我們的?(他在清華的講義無處不是尋我的瑕疵的。他用我的書之處,從不說一聲;他有可以駁我的地方,決不放過!但此事我倒很歡迎。因為他這樣做去,于我無害而且總有點進益的。)”
夏曉虹在《1920年代梁啟超與胡適的學術(shù)因緣——以新發(fā)現(xiàn)的梁啟超書札為中心》一文中分析:“至此,胡適對梁啟超的書評已絕無好感。所謂‘進益’,大概也只能從激發(fā)斗志一面想去。”
更富有戲劇性的對手戲繼續(xù)上演。1922年3月4日、5日,梁啟超應北大哲學社邀請,以《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為題,作了兩天公開演講。面對這一“打上門來”的演講,胡適在日記中評價梁啟超“不通人情世故”,雖然他也在同事張競生的勸說下,第二天到會并作了點評,但對此仍然意緒難平,此后在讀書時隨處留意,日記中也不斷反駁。梁啟超對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的總體評價是:“這部書講墨子、荀子最好,講孔子、莊子最不好??傉f一句:凡關于知識論方面,到處發(fā)見石破天驚的偉論;凡關于宇宙觀、人生觀方面,十有九很淺薄或謬誤。”夏曉虹認為,這也是梁啟超后來自認有必要另起爐灶、講述“國學小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