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領(lǐng)養(yǎng)狗的問題上，李志強和女人意見發(fā)生了分歧。

這是兩人第一次分歧。

兩個人興致勃勃，都想養(yǎng)一條狗，分歧在于具體領(lǐng)養(yǎng)一條怎樣的狗。

李志強想要一條小狗，體型小一些，吃得少拉得少，體味也輕。女人則想要一條大狗，金毛拉布拉多甚至德國牧羊犬。她掰起手指說了好幾個威風凜凜的品種。她說這才叫養(yǎng)狗，這才有養(yǎng)狗的感覺，你那就是養(yǎng)個寵物玩玩。她說著還拿眼睛剜了李志強一眼。

李志強則覺得女人的思路有點問題，顯然她拘泥于狗的體型了，好像小狗是寵物，大狗就是野生動物。事實上，大多數(shù)小狗比大狗勇敢兇悍多了。李志強所在的小區(qū)一到傍晚就有很多人出來遛狗，大大小小品種繁多，他常常跟在后面看，看狗狗打鬧看主人喧鬧，早把各式狗狗的性情摸了個透。

李志強喜歡狗，一直想養(yǎng)一條，但妻子有潔癖，無法忍受狗狗身上的氣味，李志強對妻子言聽計從，自然作罷。離婚后，李志強想養(yǎng)一條狗陪陪自己，但每次又放棄了。狗的平均壽命在十年以上，萬一哪天前妻回來了，到時候豈不是麻煩？基于類似的考慮，李志強還斷然拒絕了所有的相親，也不和任何女人在生理或情感層面上保持任何關(guān)系，如同高架上的廣告牌，他必須虛位以待。反正從離婚的那一天開始，李志強就認為前妻總有一天會回來，這個念頭持續(xù)了二十多年，其間足夠他先后把兩條小奶狗養(yǎng)大、養(yǎng)老送終，也足夠他出去相親幾十回……

我們要走很長的路，大狗不方便。李志強說。

反正我們也不會入住正規(guī)酒店，再說了，如果住酒店，大狗小狗都一樣，一律都不讓進啊。女人說，所以，既然一樣，那還不如養(yǎng)大狗。

女人說話的樣子有點霸道，像極了前妻。前妻也是這樣，喜歡分析，圍繞了自己的決定左左右右地分析，以向李志強證明她多么正確。有一種霸道是你聽我的，還有一種霸道是讓我來告訴你你有多么錯誤多么荒唐，而我多么周全多么理智，然后你聽我的就對了。女人和前妻的霸道都屬于后者，絮絮叨叨間有女性的撒嬌和任性，剛好都是李志強無法抗拒的那種。

小狗還有個好處，是你可以抱在懷里。女人并不是自己的妻子，內(nèi)外有別，李志強可不想那么快就繳械投降，他試圖掙扎。

拜托，大狗我也可以抱懷里??！女人興奮地托住了雙頰，本來就瘦削的下巴在V狀的掌間縮得更小了。她兩眼發(fā)光，好像眼前就有一頭毛發(fā)漂亮的大狗等著她擁抱。女人三十出頭，和前妻離開自己時的年紀差不多，但顯然更活潑。

看這些大狗，憨成這樣子，心都被萌化了……女人把手機舉到李志強眼前，手指劃動著相冊里的一張張照片，這張，還有這張，你看它居然和主人穿著同款的睡衣，天哪，我也想這樣！

女人用央求的眼神看著李志強，就算他是一個頑固的堡壘，她也要用眼神把他鉆出一個洞來。這種情況下，只要是個男人都不能拒絕的吧？李志強心想。但他不習慣這種近距離的對視，側(cè)頭躲過女人熱切的注視，說，行吧，聽你的，那就養(yǎng)一條大狗。

女人卻收起手機，也收回了目光，說，不好意思，一說到養(yǎng)狗我太興奮了，有點失態(tài)。畢竟是兩個人一起的旅行，還是要互相尊重，互相商量的。

不啊，聽你這么一說，我覺得大狗其實也挺好。女人的突然克制和降溫讓李志強有些不忍。

大叔，我們即將開始的旅行應該是輕松的，大家都是成年人，誰也不要強求，誰也不要將就，是不是？養(yǎng)大狗還是養(yǎng)小狗，這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旅行開始后，類似的問題和矛盾肯定還會有，所以，我有一個建議——女人把手機塞在褲兜里，抱攏雙臂踱步，對李志強發(fā)表她的演說。她伸出一根手指騰空一指，好像按了個暫停鍵，把那個建議固定在了半空中，又拿目光找到李志強的眼睛：我的建議很簡單，四個字，順其自然。

什么叫順其自然呢？不等李志強發(fā)問，女人便自問自答道，就說養(yǎng)狗這事，我們一會兒去寵物店，看有沒有需要領(lǐng)養(yǎng)的狗。如果有，不管大小，就是它了。這就叫順其自然。如果你同意的話，這個原則將貫穿我們旅行的始終，OK？女人揚起眉毛，作詢問狀。

好的好的，我沒意見。李志強被繞了一大圈，已毫無招架之力。他想到一個詞：匍匐在地。有魅力的女人大多霸道，這女人是真霸道，洗腦式霸道，強度指數(shù)五顆星。相比而言，前妻溫柔多了，最多兩星半。

李志強覺得有趣。

在他55歲的生涯中，打過交道的女人實在少得可憐，何況陌生女人。

曾經(jīng)，他擔心兩個陌生人相處時的那種尷尬，會不會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或者話不投機半句多，現(xiàn)在看來這個擔心可以消除了。

這女人，是李志強在論壇上“撿”來的。

李志強參加了好幾個自駕戶外論壇，他從不發(fā)言，只是潛水看熱鬧?？磩e人縱情山水之間拍的大片，看別人發(fā)線路做攻略呼朋喚友，在別人一個個樓蓋得老長的帖子里，李志強已經(jīng)神游了祖國大好河山。

當有人動意某條線路時，會在論壇上公布時間、出發(fā)地，并征集同行驢友，這叫“撿”人。想撿什么人撿幾個以及撿男人或女人，都一二三四說得明確；也經(jīng)常有人發(fā)帖求“撿”，通常是沒車的零星人員，以女性居多。她們會同時發(fā)上自己的照片，通常漂亮年輕，描述自己時，熱情奔放、語意曖昧，更有年輕美貌的女大學生單身求撿，直言不諱零成本陪游。

她也是一個在網(wǎng)上求撿的女人。

李志強注意到，半年來她一直在發(fā)帖，但一直沒人把她撿走。

一，走一條長線，越長越好，無論目的地，隨時出發(fā)；二，所有費用AA。每次發(fā)求撿帖，她就這么干巴巴的兩句話，再配上素顏照。要說她求撿心切吧，顯然不像，要說她不在乎吧，可又為什么半年來一直堅持不懈地發(fā)帖呢？

作為資深看客，李志強非常清楚女人為什么一直無人問津。有一句流行的話叫作，你若認真就輸了。顯然她太認真，不包裝不推銷，她還真以為這是一個自由結(jié)伴、領(lǐng)略山水的平臺了？作為單身女性游伴來說，時間地點沒要求，經(jīng)濟上不想占便宜，發(fā)出來的照片又不帶脂粉媚氣，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自然就沒興趣去撿她了。

你不想占人便宜，別人又怎樣來占你的便宜呢？這就是一個欲望交換的時代。

女人出現(xiàn)在李志強面前時，他暗暗吃驚，準確說，他被驚喜到了。女人比論壇照片上年輕漂亮多了，翻倍還不止。好像李志強原本只想要個肉夾饃的，沒想到卻端上來一盤五彩繽紛的新疆大盤雞。

女人三十出頭，清瘦，一頭干凈的長發(fā)，一身輕薄的春衫，系素色長絲巾，輕輕地從網(wǎng)上飄下來，飄到李志強的跟前。他覺得不真實，又擔心只要風力大一點，她隨時都會飄走。

當他提出想帶一條狗上路時，女人的眉眼頓時舞蹈了起來。

一條狗？真的嗎？這也太拉風了！大叔我崇拜你！女人呼喊道。

二

寵物店里真有一只狗等待領(lǐng)養(yǎng)，不大不小，中等體型。寵物店老板笑嘻嘻地介紹說，它的名稱叫中華田園犬，簡稱草狗。

一聽草狗，李志強就有點不樂意了，但女人興致不減，滿心歡喜地蹲下身子和狗狗逗樂，并對李志強重申了一句他們剛剛定下的原則：順其自然。

你看，它和我們多親??！狗狗一身咖啡色皮毛，帶著斑駁的花紋，前肢匍匐，沖李志強和女人使勁擺尾，非常興奮。女人買了一些狗糧和日用品，又認真挑了一根咖啡格子的牽引帶。

準備離開的時候，狗狗卻突然不肯走了，它掉頭朝寵物店的里面跑。它那么用力，牽引帶扯得筆直，女人拉不住它，反而被帶了一個趔趄。

它這是不舍得它的同伴呢。寵物店老板說著，推開了寵物店里間的小門。只見一個大鐵籠子里關(guān)著一只黑狗?？Х裙窊溥^去，舌頭用力舔著籠門和黑狗的腦袋，兩只狗隔著籠子嘶聲吠叫，好像生離死別。

黑狗的背上包裹著一大塊紗布，滲著血水。店主說，創(chuàng)傷面積很大，正在敷藥消炎，這狗被好心人送來的時候就這樣了，估計是被打傷后逃脫的。乍暖還寒，這個季節(jié)想辦法吃狗肉的人不少。

最后的結(jié)果是，女人把兩只狗一起帶走了。她說她受不了黑白狗那哀求的眼神；李志強想說，我同樣受不了你的眼神。李志強暗自奇怪，難道是因為自己二十多年不近女色，就變得毫無抵御力了嗎？

女人給兩只狗起了名字，既是中華田園犬，咖啡狗是公的，叫田田，黑狗是母的，就叫園園。她說，狗狗的飲食起居，包括給園園換藥、處理傷口這些全部由她來負責。她拍拍李志強的肩膀，安慰道，大叔，你得慶幸啊，寵物店里不是一只藏獒等著我們領(lǐng)養(yǎng)。

目的地是李志強定的，一路南下，最后抵達三亞。

在地圖上看，從北向南幾乎貫穿了大半個中國。女人不會開車。考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李志強決定每天最多行駛四五小時，反正兩人誰也不著急，停停走走看看，一個月的時間打來回，不行就兩個月。

時間對于李志強來說無所謂，一去不回也行。

三天前，李志強同時得到了兩個人的死訊。

那是一個有雨的上午，臺灣作家李敖死了，朋友圈里鋪天蓋地都是李敖。

李敖是上午10點去世的，差不多就是李志強在醫(yī)院排隊付錢等叫號、再排隊再拍片再繼續(xù)等叫號，一番折騰之后，終于平躺在白色凹槽里面，被緩緩推入亮著燈光的儀器下做CT的時候。

一個懟天懟地懟空氣的人，無論他多么嬉笑怒罵多么桀驁不馴，還是懟不掉腦子里一個小小的腫瘤。這世上終究還是少了一個有趣的人。網(wǎng)上到處是李敖的資料。李敖說過的最經(jīng)典的話、李敖和他的女人們、李敖的風流韻事等等，不知哪來那么多現(xiàn)成的圖文，洋洋灑灑一篇比一篇長，好像埋伏已久的千軍萬馬，只等咽氣的指令槍一響，就第一時間沖出來，搶頭條版面爭奪瀏覽量。

從醫(yī)院出來后，李志強回到車里，坐了整整兩個小時。

另一個死訊，嚴格來說是個預告，是關(guān)于他李志強的。

醫(yī)生看完李志強的病理報告，啪啪地敲鍵盤。李志強注意到那些手指翻飛的速度，看上去非常快活。醫(yī)生叫他盡快住院，然后手術(shù)。

然后呢？李志強問。

醫(yī)生被問得一愣，看了李志強一眼，好像在埋怨他不懂事，明知故問拋出了一個令自己不好回答但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就像小孩子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好比爸爸媽媽為什么要結(jié)婚？我是從哪里生出來的？這些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但想要說清楚卻非常傷腦筋，讓成年人十分尷尬。

總之，樂觀面對，積極治療，不少癌癥患者手術(shù)后十年八年都生活得很好。醫(yī)生白白胖胖，顯然營養(yǎng)過剩的那種。

我這個癌，挺兇的吧？

確實比較兇險，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要放棄。胖醫(yī)生說著套話，一邊下意識看了看門的方向，門口的凳子上還排坐著好幾個病人，如果不趕緊看完，今天他的午休又要泡湯了。

你問手術(shù)成功率？當然，任何手術(shù)都是有風險的。胖醫(yī)生把夾著厚厚一疊檢驗報告的病歷卡推到李志強面前，說，你抓緊時間先去辦理入院手續(xù)吧，這里床位很緊張的。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李志強把病理報告上的關(guān)鍵詞輸入手機，瀏覽了幾條，果然，自己的病是個厲害角色，也就能活一年半載，死亡率極高。網(wǎng)上甚至還有兩個病例，說是上了手術(shù)臺，肚子一劃開，醫(yī)生一看趕緊就又給縫上了……

李志強很喜歡李敖，平日尤其熟讀李敖的那些金句。有幾條他感觸最深，每次多默念一遍都更加入心入骨，他甚至覺得是李敖專門寫給他的。這個與眾不同的老人正飄浮在李志強的車頂上空，笑得促狹，笑得嘲諷。

李敖說，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強者，多不得好死。

這話倒過來更容易理解：不做弱者可以活得瀟灑痛快，不做強者可以安得其所、壽終正寢。

可事實并非如此。就拿李敖他自己來說，一生強悍犀利，雖然最后生了腦瘤，但活到82歲怎么也夠本了吧？而他李志強則是弱者啊，標標準準的弱，如假包換，夾著尾巴弱了一輩子，即便不得好活，那繼續(xù)窩窩囊囊低眉順眼地活下去也行啊?？蛇@才窩囊到中途，就被叫停，就要不得好死了。公平嗎？

強者李敖，既好活又好死。弱者李志強，既不得好活，又不得好死。

老天爺應該也是欺軟怕硬，專挑軟柿子捏吧。

李志強頭一回跟李敖的金句懟上了。他生著悶氣，一根接一根抽掉了大半包煙。在車里坐久了，他越來越覺得這地下停車場就是一個大墳場，一輛輛車就是鐵皮棺材。只不過那些華麗的棺材里面都是空的，唯獨自己這個已經(jīng)提前裝上了。

這就要死了嗎？李志強有點不敢相信，年底才滿55歲的他從來還沒想過死亡這件事情。他是那種過一天算一天的人，眼光最遠也就只看到即將到來的退休。他倒是琢磨過退休后怎么活，怎么按著自己的心思瀟灑地活。

工作日的中午，地下車庫很安靜。車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顏色各異，此時這些輪胎之上的鐵皮盒子們排列整齊、毫無生氣。清晨，它們還活力滿滿，從城市的四面八方咆哮嘶吼地奔馳而來，然而，隨著主人啪嗒一聲關(guān)上車門匆匆離去，這一個個空洞的軀殼便開始了死寂的等待，仿佛等待著各自靈魂的回歸。

算了，誰都要死的，早晚而已！李志強這么想著，猛地扭轉(zhuǎn)汽車鑰匙，發(fā)動。

已經(jīng)開了十幾年的老爺車吃力地轉(zhuǎn)彎爬坡，再踩深一腳油門，終于爬出了深陷陰暗的地下停車場。猛地，滿天日光，無遮無攔，李志強猝不及防閉上眼睛，眼眶里面火辣辣的……

當天下午，李志強直接把他的老爺車開到4S店，只花了半個小時，就挑了一輛四驅(qū)的越野車，同時又把舊車作價給4S店回收。有個銷售悄悄對他說，大哥，我有朋友回收二手車的，你這車給他絕對可以多賣一萬塊呢。

怎么簡單怎么來，我不想麻煩。李志強說。

大哥，一萬多塊，人民幣不是橘子皮??！銷售不解地看著李志強。

無所謂啊。李志強突然想起一段小品，便繪聲繪色學給銷售：年輕人，眼睛一睜一閉一天沒了，眼睛又一睜又一閉一生沒了。人最悲哀的是什么，知道嗎？就是錢還在，人沒了。

大哥，你牛，你可以的，你有腔調(diào)的，你是這個！銷售頭往后一仰，定睛看看退休工人打扮的李志強，一連串地往外嘣詞，高高地沖他豎起了大拇指。

李志強這輩子從沒有被人這么夸過，他臉一熱，坐上新車，氣派地一關(guān)車門，揚長而去。

原本想著退休后瀟灑的幾件事，現(xiàn)在一下子提前了，其中之一就是換新車。

還有幾件分別是，養(yǎng)狗，找女人，以及去看陳大同并給他鞠個躬。

由于時日不多，李志強決定把這幾件事綜合一起完成。這有悖于他一輩子的工作特質(zhì)。作為一名文字編輯，他的工作從來都是按部就班，有嚴格的先后順序，看稿、改稿、送審、排版、校對、簽樣，做完一步做下一步，不能打亂更不能揉捏在一起。

帶著女人帶著狗，開著新車去找陳大同，給他鞠躬。

完美！

我要為你打call！對，電視達人秀里就是這么說的。李志強簡直要膜拜自己了，再想起剛才4S店銷售的眼神，李志強更加相信自己骨子里就是一個很有腔調(diào)的牛人，只是被日子活活壓了幾十年。

當晚，他又上了論壇，打開收藏夾找到女人的求撿帖，發(fā)出了私信留言。三言兩語之后，第二天女人便打飛的來到了李志強面前。

三

我對名勝古跡沒興趣，你去景點玩的時候，我就睡覺，帶狗。

我也不喜歡玩景點。

吃的方面我沒要求，干凈就行。

我也是。

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一個地方呆幾天，我都無所謂。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還擔心你會介意……李志強說。

太好了！來，拍一個！來呀來呀，大叔拍一個。對，這樣，這就叫一拍即合！女人很高興，舉起她瘦小的手掌，見李志強不明白，示意他也舉起手掌，兩人像運動員上場前互相鼓勁那樣重重擊了一下掌。

李志強渾身不自在，收起巴掌看看周圍，好在沒人。

不玩景點，不圖吃喝，你出來干嗎？李志強覺得奇怪。

消磨時間啊。女人很快地回答。李志強準備她反問自己，但她沒問。

上路第一天，李志強開著車，心里卻不踏實，他不知道晚上兩人怎么睡。

這個話題女人沒討論過，李志強自然也不敢提出，這種敏感的話題似乎應該心照不宣才好。不管誰先提出，都會顯得動機不良。

李志強忐忑不安的心情和四個車轱轆一樣，一直翻滾到傍晚，越野車終于停駐在一家民宿前。

身份證給我。女人拿了他的身份證跑去登記，李志強沒跟過去。他拿起一塊抹布在車玻璃前擦拭，又假裝非常自然地蹲下檢查輪胎，然后是車身，車前車尾的保險杠。抬眼望去，能看見女人大半個身子靠在前臺正和服務(wù)員說話。女人很瘦，寬大柔軟的衣服在身上劃出一道弧度很深的曲線。

他不知道她怎么打算，看上去性格開朗，但顯然又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事實上，李志強也搞不清楚自己想要怎樣。如果女人開了一間房，他該怎么辦？是反對還是順其自然？如果反對，他為什么要撿個女人上路？如果順其自然，天哪，這……

給，這是你的身份證，這是你的房卡，一小時后我們餐廳見！李志強這邊正鹿兒亂撞，女人過來了，交給他兩張卡片，轉(zhuǎn)身又叫起，田田園園，來，你們倆跟媽媽回房間！

李志強暗暗松一口氣，如釋重負，收起身份證的時候，瞥見自己蒼老呆巴的標準像，心里卻又有點失落和沮喪。

第一晚的格局就決定了之后的每個夜晚。

越野車從北向南，一路飛馳。

離開北方的寒冷之后，沿途綠色越來越濃郁。

新車很寬敞，輕輕一點油門車子又快又穩(wěn)，開起來特別舒服。李志強這輩子沒開過飛機，但想來開飛機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女人坐副駕駛，她負責導航，并在網(wǎng)上挑選可以帶狗入住的落腳點。

女人的體內(nèi)好像有一個開關(guān)，按一下，興致勃勃喋喋不休，一旦關(guān)上，便長時間安靜得出奇。車開著的時候，她總是戴著大眼罩沉睡，呼吸特別微弱的那種，李志強需要仔細觀察很久，才能看見她的胸口微微起伏那么一下。后座上兩只狗狗也依偎在一起，睡得呼嚕呼嚕。車一停下，女人便活過來似的，馬上去后座把兩只狗狗帶下來，在草地上瘋啊鬧啊，玩作一團。

每天兩次，女人要給黑狗園園清理傷口和換藥，皮毛和肉連在一起，血糊糊的，李志強都不忍心看。但女人很仔細，也不嫌臟，還一邊輕柔地叫著，園園乖，園園不疼，母性十足。

雖然李志強再三表示自己這輩子從不碰零食，女人還是掏錢買了各種酸甜辣食，讓他開車時提神。說也奇怪，李志強很快就喜歡上了，被食物溺寵著的感覺還真不錯。

每到飯點，女人就興致勃勃，似乎啥都想吃，啥都有興趣，但真端上來后，她卻吃得極少。李志強則胃口不錯，大快朵頤。長期以來吃的方面他都是一個人胡亂對付的，哪里比得上這沿途特色各異的風味飯肴，想到接下來哪天病情一發(fā)作就吃不下了，等死翹翹后就更是再也聞不見飯菜香，他的胃口就更好了。旅行第一頓飯時，李志強心里犯嘀咕，心想一男一女吃飯，女的又吃得像貓咪，總該是自己買單吧。沒想到女人算賬時一律AA，經(jīng)濟上一點也不想占他的便宜。

路上發(fā)生的每一筆開銷女人都記著，一天結(jié)束時把兩人當天的費用AA，沒幾天兩人都嫌麻煩，李志強支付寶轉(zhuǎn)給女人兩萬，說，用完給我說。

李志強平時節(jié)儉，用錢方面尤其謹慎，單位里大小活動、同事間紅白喜事他從不參加，大家背地里都說他摳。其實他倒不是真摳門，只是越是覺得別人想算計他，他就越是戒備。這女人雖然素昧平生，但卻給他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

臨時組合的人和狗，倒像是一家人，毫無違和。

這天傍晚前，他們到達一個小城鎮(zhèn)，事先聯(lián)系好的民宿是一棟臨河的小別墅，有一個鮮花盛開的親水平臺，三面環(huán)水。清澈的河面上浮游著一群先知春的鴨子，對著這群不速之客沖上河岸嘎嘎叫；兩只狗也不示弱，把鴨子趕回河里，又沖著河面一陣汪汪汪，好不熱鬧。

廚房里香味撲鼻，房東大媽為他們準備了幾個地方特色的時令菜，香椿雞蛋，油燜春筍，一鍋黃澄澄的土雞湯，還溫了一壺黃酒。

好香啊，我要在這里吃晚餐。女人指指親水平臺。

李志強想了想，去車上把女人的大衣拿過來。三月的春天，坐在外面肯定涼。

果然沒吃幾口，女人就開始打噴嚏，她把大衣裹起來，松松地斜在椅子上。

你聞到春天的味道嗎？這些花，這些飯菜，還有這河面上吹過來的風，都透著春天的味道，真美啊。女人的目光看著遠處，悠悠地說，就算現(xiàn)在馬上死掉，也是無憾了。

這話李志強沒法接，尤其聽見這個死字，心情就特別沉重。他下意識地倒了些酒，喝了一口。女人把自己的杯子推到李志強面前，說，給我也來點兒。

大叔，說說，出啥事了？你為什么要走這一趟？走了這些天，女人終于扯到這話題了。

旅游唄。

不可能。女人不用勸，自己咕嘟喝了一大口，我來猜猜吧，離婚？生??？

咋這么說呢？李志強也來了一大口，南方的黃酒醇厚，微甜。

我們出來有十天了，都沒人找過你，不管是微信還是電話，也不見你用手機，這不正常啊。女人笑笑，了然于心的樣子，卻好像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同樣不正常，李志強也可以這么問她。

因為不了解而結(jié)婚，因為了解而離婚……李志強再喝一口，用李敖的金句作開場白，頓覺氣場足足的。他舉起一根手指，認真地對女人說，李敖，你應該知道，就是前些日子掛了的那個臺灣作家那個大名人。但我要告訴你啊，這話不稀奇，我老婆早就說過和李敖一模一樣的話。

從何說起呢？酒是話引子，但滿肚子的話，不知道該把哪一段話先勾出來掏給別人。晚風吹過來涼涼的，李志強的臉燙了，畢竟活到55歲，他從來都滴酒不沾的。

30歲以前的李志強運勢很好，那年頭大學畢業(yè)的人直接就是國家干部，李志強在大企業(yè)一直順風順水地做到了辦公室主任的位置，把廠花追到手并結(jié)了婚。后來行業(yè)辦刊物，李志強受命擔任編輯部副主任，當時還有一個副主任，就是陳大同，后來的編輯部主任。

陳大同，也就是我這次要去三亞探望的那個人，幾年前他退休了，在三亞女兒家定居。出于編輯的職業(yè)習慣，李志強認真地給女人做著注釋。

33歲那年，出了一件事，李志強的人生徹底發(fā)生了變化。先是被撤掉了副主任，接著妻子也和他離了婚，從此，精靈能干、風調(diào)雨順的一個人就變成了一條咸魚，再也沒有翻過身來。

她說她了解我了，所以要離婚。話匣子一打開，李志強前所未有的暢快，反正都要死了，還有啥丑事不能說的？他甚至主動舉起杯，和女人碰了一下杯。

女人聽得認真，懷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抱起了一只狗，她的手指來回撫摸著狗的腦袋，神情溫柔。

李志強結(jié)婚的八年里，妻子一直沒有懷孕。如果做了母親，妻子的臉上也一定會泛出這種潔凈溫柔的光澤吧？離婚后妻子沒有再婚，所以李志強一直沒機會搞明白不懷孕問題出在誰身上。以前他們?nèi)メt(yī)院檢查過，兩人都正常。

在訴說中，李志強逐漸理清了思路，并且找到了自己生病的根源。他告訴女人，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一件事，妻子就不會堅決要離婚；如果不離婚，他們以后就會有孩子，他這輩子就不會活得那么憋屈，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如果不憋屈，他就不會生癌……養(yǎng)生專家經(jīng)常說，負面的情緒長期積累堵塞，身體就容易病……

哦，你生癌癥了。女人把狗摟緊了些。

你為什么不問我，我33歲時到底出了一件什么事？李志強很是不解。

女人指尖捻起狗狗的兩片耳朵，一前一后地晃，說，我們是乖狗狗，我們的耳朵只聽不問，路途還很長，等你想說的時候，自然就會說了。

李志強暗暗松了一口氣。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件事他從來就難以啟齒，比癌癥更難面對。生癌不是他的錯，在癌癥面前他是無辜的受害者，值得同情。像網(wǎng)上最近熱議的那個殺人案，網(wǎng)友還會給兇手點贊，說他是孝順孩子熱血男兒，不堪看見母親被欺辱，激情奮起致人死亡。而自己的那件事呢，則太低級了，好比偷東西，就連3歲小孩都知道是錯的，沒解釋，沒理由，就是最低級的錯錯錯。

接下來的這二十多年，李志強勉強留在編輯部做文字編輯，一個崗位再沒挪過窩。日子和他手頭校對的稿件一樣，干巴巴的，乏善可陳。內(nèi)部刊物要求不高，也沒人認真看，把頁碼填滿后，一個月就算過去了。

風華正茂之后的碌碌無為最可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李志強就像膨脹過后的氣球，顏色不再鮮艷，永遠帶著滿身皺褶，曾經(jīng)的榮光變成了衰敗的痕跡，令他抬不起頭來。他謹小慎微地工作，不敢有絲毫的差錯，他低頭垂目安慰自己，等退休后就逃離，然后瀟灑地活。

但命運是個急性子，它顯然等不及了。李志強和他辦公桌上的老電腦一樣，式樣陳舊笨重不說，處理器和CPU都疲疲沓沓，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死樣怪氣，終于讓它失去了最后一絲耐心。

所以，我現(xiàn)在面臨的是，強、行、關(guān)、機！

李志強喝完最后一口酒，用力睜大眼睛，卻發(fā)現(xiàn)女人的臉不知什么時候映到了河水里，跟著春水一起蕩漾，好多眼睛好多圈圈……

四

酒是個好東西，可以把好多傷心往事的尖銳輪廓磨平，回想起來，不那么痛徹心扉。

在酒精的慫恿下，李志強很想給前妻發(fā)一條短信啥的，暗示一下自己的情況。手機拿起放下幾十回，最終還是作罷。前妻有老房子的鑰匙，如果她還留著沒扔掉的話，應該會很順利地發(fā)現(xiàn)床頭柜的那只抽屜。那是李志強專門用來存放重要文件的，一輩子沒動過。房產(chǎn)證、戶口本、編輯證、離婚證、存折，再過不久，本來還可以放入他的退休證，那樣，這個抽屜基本就濃縮了他的一生。

出發(fā)前，李志強在一張A4紙上，簡單寫了兩句遺囑，一切財物歸前妻所有。本來他還想寫一些想對前妻傾訴的話，諸如原諒，諸如思念，但后來還是一句沒寫。在前妻眼里，他是個很乏味的人，從來都不會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再說，二十多年來都沒有傾訴，死都死了，更沒有必要傾訴了。

因為了解而離婚。這話到底對不對？前妻了解他嗎？了解他那么多年來的懊惱和癡情嗎？

李志強漫無目的地翻著手機，手機里空空如也。沒有電話，沒有短信，也沒有微信。

計劃出行后，李志強便給單位打電話請假，說自己有些事情要處理，需要一段時間休假。

好的好的李老師，您盡管放心休假好了。編輯部主任很客氣，根本不問李志強有什么事，也不問他需要多長時間。

在同事眼里，李志強就是一個很奇怪的存在，他每天踩著鬧鐘準時上班下班，從不遲到早退，也從不請假。編輯部除了李志強，從編輯部主任到其他編輯都是年輕人，年輕人談戀愛結(jié)婚當奶爸，一個比一個事兒多。本來嘛，編輯部屬于局辦下面的輕閑單位，主編雖由局長掛銜，但在全局就屬雞肋，沒人重視沒人管。來這兒做編輯的，可不都是沖著工作節(jié)奏松散、平時能自由懶散一點嗎？

電話里，編輯部主任明顯透著輕松甚至歡快。謝天謝地，在他看來，李志強終于不再勞模一樣杵在編輯部，就此別過也不失為一樁美事。他甚至明確告訴李志強，還有三個月就退休了，這期間他可以不用來坐班。

人走茶涼?？伤@杯茶還沒有涼，人家就急著想潑了。

對于李志強這樣年齡的人來說，單位本是一個很重要的歸屬，但對于他從來就只是一個屈辱壓抑的存在，辦公室如同一個小小的禁閉室，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還記得你曾經(jīng)做過什么嗎？

李志強越想越生氣，他先是把手機里工作單位電話和編輯部同事的號碼一個一個刪除干凈，后來還不解恨，索性換了一張新卡，新卡里就一個號碼，前妻的。

如果到了那一天，他只想麻煩前妻把自己從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帶回。

想到身后事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李志強在酒精的陪伴下睡得很熟，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

他有點頭暈，想必體內(nèi)的癌細胞在酒精的刺激下，活躍，生長。

洗臉的時候，他怔怔地抬頭看鏡子里的自己。皮膚頭發(fā)五官都毫無特色，不難看也絕不好看，有點皺紋有點松弛還有點眼袋，丟進街頭的人流里，一秒就找不見了。作為一個離婚獨居二十多年的單身男人，他開車規(guī)矩從沒罰單，他上班準時天天撞鐘，他字里行間挑出每一個錯字別字讓它們無處遁形，挑完自己的還悄悄去挑同事的，他不抽煙不酗酒不打麻將，他沒有艷遇沒有紅顏也不去洗腳房，他從不打擾前妻的生活，盡管他內(nèi)心想得要命，看見乞丐明知道他們是職業(yè)的騙人的，他也還是不多不少扔兩個一元硬幣……就這么一個安分守己規(guī)規(guī)矩矩人畜無害的男人，他就要死了？

李志強從來沒有這么靜靜地端詳過自己，一番心潮起伏后，他默默擦干眼睛。

命吧？命?。?/p>

不做無聊之事，難度有生之涯。這也是李敖的金句。

帶著狗和女人，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給活人陳大同鞠躬，這算無聊之事嗎？李敖您還滿意嗎？

砰砰砰！有人敲門，非常急促，是房東大媽。

快點快點，你太太，哦不是，那個她，在河邊暈倒了！他們一人一屋，顯然房東大媽搞不清楚兩人關(guān)系。

李志強趕到時，女人已被人扶起，坐在木制的長椅上。

女人變了，原來精神利落的褐色短發(fā)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一頭烏黑飄逸的長發(fā)，松松地用一條藕色發(fā)帶束了個結(jié)，同色的長裙上沾了泥水和青草，倒像是在裙擺被故意手繪潑墨了一幅青綠小山水。她兩手攏著一杯熱茶，蒼白的臉掩映在茶水升騰上來的熱氣后面，水氣氤氳，總算給染了一點顏色。

早晨河邊寒氣厲害，她應該是低血糖了，早飯都沒吃！

房東大媽讓女人多喝點杯子里的熱姜茶。兩只狗圍在女人身邊，焦急地搖著尾巴，園園伸出舌頭用力舔著女人赤裸的腳踝，足面細瘦，骨節(jié)突起。

不好意思啊，我在河邊散步，楊柳綠得實在太好看了。女人一臉歉意地看著李志強，聲音從未有過的無力，緩慢。

李志強把女人扶回屋里，女人從行李箱一堆瓶瓶罐罐里倒出一手心藥片，逐一吞下。

怎么，變成這樣了？李志強一臉詫異，指指她頭發(fā)。女人哦了一下，假的，假發(fā)。

見李志強還不明白，女人舉起手，慢慢從額頭這里向后掀開，脫殼一樣，便掀掉了一頭濃郁的黑發(fā)，露出一個光溜溜的腦袋。

還以為你早看出來了，畢竟車上就那么點兒距離，假發(fā)再逼真也是能看出來的呀。女人低著頭，拿梳子慢慢地梳理著假發(fā)。她的光腦袋小巧玲瓏，輪廓圓潤，沒有頭發(fā)的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性別和年紀，像一個還沒有開始發(fā)育、長熟的少年。

李志強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的心像被誰狠狠一揪，疼得不行。

和你一樣，癌……開了幾刀，還是復發(fā)了……女人淡淡地說，她摸摸自己的腦袋，又笑了起來，看，幸虧長得挺圓溜的，這要是歪瓜裂棗的那可就丑死了。

別，大叔，掉啥眼淚呢，男人的眼窩可不能這么淺。

女人停了停，又說，不過，還是謝謝你為我流淚。

五

女人發(fā)燒了。

低燒的時候，她沒精神，蒼白的臉上倒是起了兩團淡淡的紅。

我的故事很狗血。女人是這么開頭的，并且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的故事說完了。

女人和男友是大學同學，大學四年加上畢業(yè)后異地戀四年，他們的愛情馬拉松一樣共跑了整整八年。畢業(yè)后，女人分配在大城市，男人則回了老家，所有的人都不看好他們，但女人聽不進去，她是那種沒有愛情就不能活的。三年前，她堅持和男人領(lǐng)了證，并準備辭職，去男人所在的三線城市生活工作。

后面的橋段很蹩腳，毫無創(chuàng)意，就是一部爛大街的言情劇。女人略帶歉意地看著李志強，笑笑，加快了語速。

那天是他生日，我呢想給他一個驚喜，便瞞著他坐紅眼航班去了他老家。我們的新房在一個居民區(qū)的六樓，前不久才剛剛裝修完。我到的時候是凌晨三點，我輕手輕腳地走在樓道里，踮起腳尖怕高跟鞋的聲音吵到鄰居。我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走進臥室，按下了門邊上的電燈開關(guān)，臥室里的情景嚇壞了我。啥情景你懂的。

我跑出去，他下床來追。我聽見那女人在后面尖叫，說他如果敢追我，她就從六樓跳下去。他還是追我了。我們急促的腳步像一場戰(zhàn)斗激烈的CS，從六樓一直到一樓。他在樓下攔住我，滿臉是汗，抱住我的雙腿，直挺挺地跪下來。他不停地說話，我卻一個字也聽不見。我抬頭看那黑漆漆的上空，那女人總算沒跳下來。

那女人是他青梅竹馬的初中同學，她家在地方上有點勢力，可以給他在工作職位上最大的便利和空間。女人這才明白，難怪婆婆對她這個來自大城市的兒媳婦不冷不熱，還好幾次反過來勸她結(jié)束異地戀、離開自己的兒子。

一年后，我病了。開始開刀，化療。

半年前我復發(fā)，醫(yī)生給我說了實話，告訴我已經(jīng)沒有開刀的必要了……

女人說話的時候，李志強一直不敢看她，怕看見她流淚，怕看見她痛苦。李志強沒有朋友，更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交心的場景。一個人面對面把自己最深最隱秘的苦難和盤托出，如同捧給他一顆血淋淋的心，這實在是無法承受之重。

女人安靜下來，不再說話。李志強這才悄悄抬眼，見她面容平淡，看不出一絲波瀾。

那個，他知道你生病了嗎？李志強找到一句話說。

沒讓他知道。

這么說你們還聯(lián)系著？李志強扶著女人，來到她喜歡的親水平臺坐下。春天的午后，陽光正好，一株茶花開著拳頭大小的粉色花朵，每一片花瓣都沐浴在陽光下。李志強特意讓女人面對花樹，他想，看見花她會開心一些。

法律層面來說，我們現(xiàn)在還是夫妻。我要離婚，他堅決不肯。他來找我，請求我原諒，沒辦法，我只能搬家到外面租房子住，輾轉(zhuǎn)搬了幾次，他終于找不到我了。我不想見他，我到法院訴訟離婚，但還沒開庭我就病了，被困在了醫(yī)院，開刀，化療，檢查，沒完沒了……說到醫(yī)院，女人似乎頓生寒意，下意識地摟緊了毛毯。

他一直不肯離婚，應該還是很在乎你的，否則沒必要。李志強說。

三年了，我一直在想，為什么要背叛？又為什么死活不放手？女人埋下頭去，嗅著茶花，閉上眼睛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說，我想不出答案，不過現(xiàn)在也沒有必要知道了，反正很快，彼此都自由了。

他現(xiàn)在的情況怎樣，你知道嗎？

之前，大學同學有意無意都會傳遞來他的消息，說他還是一個人。生病后，我注銷了微信微博，換了手機號，就和所有的同學朋友切斷了來往。只有這樣，才能不讓他看見我現(xiàn)在的窘迫。女人喝一口水，目光悠悠地投向遠處的青山。

李志強和前妻離婚后倒是見過兩次，都是在他們共同朋友的紅白喜事宴席上。李志強很想前妻，但卻實在不能看見她，即便是禮節(jié)性地打個招呼，微微示意，他的心臟都要立刻從嗓子眼里跳出來，這種緊張和窘迫比初戀時還強烈一千倍。前妻依然漂亮，依然那么落落大方，她簡單地對李志強說兩個字，你好。還有一次她啥也沒說，就淺淺地一笑。

你好，你好，你好，回家后，李志強就自言自語模仿前妻的語氣。

你好這兩個字，變成一塊厚厚的看不清顏色的牛排，每次回家后，李志強都要用刀把它們絲絲縷縷地切開，試圖看清楚里面到底有幾分冷淡，幾分敷衍，幾分譏諷，幾分真誠。

他又用力回想自己是怎么回應前妻的。也說了你好嗎？微笑了嗎？窘迫了嗎？笑成啥樣窘成啥樣？李志強在鏡子前怎么也找不回自己當時的表情。

反正每次見面后，李志強都要神經(jīng)兮兮地難受好幾個星期。后來再有這些紅白喜事，他就提前把份子錢送去，不再參加。他不能冒險，如果他緊張得當場心臟病發(fā)作，或者暈厥過去，或者被人發(fā)現(xiàn)他僵硬的表情、顫抖的手指，那將又引發(fā)人們茶余飯后新一輪的笑料和談資。

半年前，在李志強媽媽的葬禮上，前妻不請自來。曾經(jīng)共同生活的那段時光里，婆媳兩人關(guān)系很好，她來送送老人也實屬有情有義。

前妻身穿著黑色毛衣，獻上一支淡黃色的菊花，眼睛低垂，神情安靜。李志強站在側(cè)面，清晰地看見她眼角細碎的皺紋和耳邊漸生的白發(fā)。女人再美，也是要50歲了，李志強鼻子猛地一酸，暗下決心，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氣清清楚楚對她說，回家好嗎？我一直在等你回家！這也是老媽臨終前拉著他的手反復叮嚀的?？傻葍x式結(jié)束后，李志強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前妻早已不見了。

我給你一個建議，走完這一圈，回去找她吧！女人說，真的，你氣色不錯，現(xiàn)在帶癌生存率很高，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我這么倒霉的。好好調(diào)養(yǎng)，再活個十年二十年沒問題。

我這一輩子都過得很窩囊，從來不指望有那么好的事輪得到我。李志強搖搖頭。

別啊，你倆肯定還有戲。她那么漂亮，二十多年來都沒找人，肯定心里還有你。

你怎么知道她漂亮？

喂，大叔，還能不能好好聊天？女人瞪大眼睛抗議，皮膚白，眼睛大，身材好，這不都是你剛才描述的嗎？可惜沒鏡子，否則真該讓你看看說到前妻時你的那一臉表情。

啥表情？

嗯，就是一臉溫柔的，賤賤的，這樣，這樣哈哈。女人瞇眼歪頭，夸張地學著李志強，樂呵呵的，全然丟掉了她自己的憂愁。

李志強悉心照料著女人，雖然都是癌癥病人，但兩人的身體狀態(tài)完全不同，可能是因為李志強才剛剛一腳踏進鬼門關(guān)，而女人卻差不多已走完了全程。

幾天后，女人退燒了，他們索性繼續(xù)在這個江南小鎮(zhèn)又呆了半個多月，盡情地領(lǐng)略江南山水的春天。

房東大媽有兩輛自行車，他們每天騎著自行車去田野、山坡和鄉(xiāng)村。清晨出門的時候，他們帶上水和干糧，一直到傍晚才回。他們騎得很慢，兩只狗狗歡快地跟在后面，不想騎了就停，隨處找一片開滿無名小花的草地坐下，也說話，也發(fā)呆，體會時光在靜謐中的流淌。

江南的春天很溫暖，遠遠近近的黛山、綠色濃郁的茶園和林間跳躍的小鳥。它們在清晨和傍晚都特別靈動，天生就是國畫大師筆下的水墨畫，那無邊的卷軸一直鋪展到天邊，到腳下，把他們倆也一起收入畫中。

這一刻，大自然是悲憫仁慈的。

你走吧，我想留在這里。女人說，我不走了，哪兒都不去了。

不是說好一起走的嗎？怎么可以半途而廢？李志強肯定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我的想象力有限，我實在想象不出，前面還會有地方比這里更美，更安靜，更適合收留我。按我們之前約定的，這也算是順其自然吧。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出來就是想尋找最后一片凈土，呼吸最干凈的空氣，看最干凈的風景，然后靜靜地離開。我找到了。

女人轉(zhuǎn)過身來，不知什么時候臉上都是淚水。

六

和女人分手后，李志強馬不停蹄地開車，每天差不多十個小時奔馳在路上，第三天的傍晚，他就來到了目的地：三亞。

你還好嗎？李志強每天給女人發(fā)一條微信。

很好。女人很快回復。為了讓他放心，她還配上視頻。視頻里有山有水，還有那兩只快樂的小狗。她特地捋開母狗小花的皮毛，把已經(jīng)痊愈的傷口指點給他看，傷口淡粉色，新的肌膚正在快速生長。

女人沒有拍她自己，李志強也不好意思要求。他其實擔心的是她，而不是山水和小狗。這是一種久違了的牽掛的感覺。他決定盡最快的速度見過陳大同，然后就返回那個江南小鎮(zhèn)。

畢竟是生病之軀，擋不住連續(xù)的奔波，這一覺倒下去，李志強睡得很沉。

陳大同，看看我是誰？

屋子里昏暗潮濕，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尿騷味。陳大同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被子，因為中風，他的身體完全不能動彈。聽見聲音，陳大同費力地想把腦袋側(cè)過來一些，但掙扎了半天都無濟于事，他的腦袋和身體一樣，已經(jīng)變成沉睡不醒的巖石，在余下的歲月里一點一點地風化。

陳大同轉(zhuǎn)動眼球，終于看見了李志強。

由于逆光而立，李志強成了一個高大威猛的黑影，身后是炫目耀眼的天幕，宛若天兵天將降臨。老天爺這就來奪取他的性命了嗎？陳大同惶恐至極，他開始掙扎，但他的身體根本動彈不了，所有的絕望和恐懼都成了困獸，在他放大的瞳孔里交戰(zhàn)逃竄、無法突圍，最后變成渾濁的淚水緩緩滑下。

認出我了嗎？對，我就是那個被你害慘了的李志強！

李志強向前一步，逼視著陳大同眼里的恐懼，享受著復仇的快感，對，看著我，看看清楚！告訴你，這輩子我咬著牙忍辱負重，就為了在有生之年來到你面前，給你鞠三個躬，給你送行！

因為你要死了，你已經(jīng)死了，而我還活著！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李志強，還好好地活著！

喜歡你喜歡的

打敗你不喜歡的

活過你討厭的

這也是李敖的金句。

既然這輩子李志強沒本事做到第一句第二句，那第三句便刻骨銘心。感謝李敖給他指出了人生的方向和目標，教會了他如何臥薪嘗膽不動聲色地報仇，那就是要比敵人活得久，活得好。

李志強活了一輩子，只有一個敵人，就是陳大同。

當年，他倆都是編輯部副主任，老主任退休后，空出一個崗位。在理論研究和編輯組稿方面，李志強和陳大同的專業(yè)水平各有優(yōu)勢、不相上下，又風傳上面會派神秘人物空降，一時競爭非常激烈。陳大同主動找到李志強，表示自己無意角逐主任一職，堅決支持李志強逼退空降兵。

當時李志強手頭正在撰寫一篇論文，他告訴妻子這篇論文是重量級的，對行業(yè)發(fā)展具有劃時代的創(chuàng)新和引領(lǐng)。妻子雖然不懂，但她看上李志強就是被他身上的書卷氣吸引，所以把文化人的事看得特神圣，每天晚飯過后就催著李志強寫論文寫論文，還給他熬銀耳羹，剝核桃仁補腦。為讓他專心，中間索性連夫妻生活都給停了，后來架不住李志強軟磨硬泡，便把這事作為獎勵，鞭策李志強不敢懈怠。

李志強完稿后，準備投稿核心期刊，這時，陳大同自告奮勇幫忙修改。陳大同業(yè)務(wù)上果然有兩把刷子，他在論文里加入的好幾段精彩文字，瞬間就提高了論文的成色，令人不得不服。李志強提出論文由兩人共同署名，陳大同卻不要。他非常誠懇地說，自強，主任位置只有一個，我們兩個不可能都上。我希望你上。編輯部能有今天都是我們辛苦打拼的，怎能容得別人來坐享其成？再說你看我家女兒還小，等過一年她上了幼兒園我才能喘口氣……

不久，論文被錄用。關(guān)鍵時刻，能在絕對權(quán)威的核心期刊發(fā)表文章，李志強這個編輯部主任等于一錘定音了。果然，半個月后，李志強被任命。

那些日子李志強心花怒放，在家口口聲聲稱呼妻子為主任夫人。妻子每晚也艷若桃花，柔情似水。那些日子，是李志強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一年后，李志強被舉報剽竊抄襲他人科研成果，舉報者以確鑿的證據(jù)證實了李志強發(fā)表在核心期刊上的那篇文章大段大段理論文字的原創(chuàng)出處。

那些文字正是陳大同加進去的。

幾年之后，紀委一個退休老同志有意無意地告訴李志強，舉報者正是陳大同。

李志強當上主任之后，發(fā)現(xiàn)同樣三十多歲的陳大同頭發(fā)已漸漸花白。他曾心生憐惜和感激，以為他顧全大局委屈輔佐，以致心力憔悴，還將他視為知己俠士。哪知道是曠日持久的縝密心思、是堅忍不拔的陰謀慢慢熬白了他的頭發(fā)。

剽竊事件曝光后，李志強被撤職，陳大同如愿升任編輯部主任。心性高傲的妻子不能忍受這個羞辱的事實，半年后托關(guān)系調(diào)去偏遠的子公司，并向李志強正式提出離婚。

而陳大同呢，并不珍惜自己處心積慮搞到手的編輯部主任寶座，沒幾年，正趕上下海經(jīng)商熱潮，他辦了個留職停薪，居然拍拍屁股做生意去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老天爺自會收拾你?？纯茨阕约?，半個死人半條命，活著比死了都不如，笑到最后的，還是我！李志強居高臨下地對著病床鞠躬，一下，兩下，給陳大同這具僵硬的活死人作最后的告別禮。雖然，這又有作弊之嫌。他已經(jīng)是一個癌癥晚期患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健康程度和中風癱瘓在床的陳大同并無高低之分，但李志強還是覺得通體舒泰，特別解氣。

陳大同啊陳大同，你害得我家破人未亡、妻離子亦散，窩窩囊囊一輩子……想起妻子，李志強不由深深嘆一口氣，彎腰鞠下第三個躬。多少年來，李志強一直堅信這樣的邏輯演繹：如果沒有陳大同的陰謀，妻子也不會離婚，他們一定會有一個兒子，也許兩個。緩緩抬起身時，李志強的眼前似乎就看見了一張溫情的家庭合影，他和妻子坐著，兩個孩子站在后面，面龐都有些模糊……

第二天早晨，李志強把自己收拾精神，開車直奔陳大同的家。

陳大同中風后提前辦了退休，住三亞女兒家，雖說退休工資都進銀行卡了，但逢年過節(jié)單位還是要從郵局匯款給退休人員發(fā)點慰問金，所以李志強想辦法從負責退管工作的同事那里搞到了陳大同在三亞的地址。

陳大同的家在大東海那邊兒，聯(lián)排的小別墅，家家戶戶都有個郁郁蔥蔥的院子。

三亞的天氣太熱了，李志強發(fā)現(xiàn)自己不停地流汗，餐巾紙用完了只能用手去抹汗。一個年輕女人出來應門，又回頭對屋里叫，爸，有人找你。不多久，李志強就看見一輛輪椅順著平緩的斜坡慢慢搖出來，穿過一徑樹蔭花影之后，端坐在輪椅上的陳大同就完全現(xiàn)身在日光之下，和李志強遙遙相對，像一張曝光過度的木刻照片。

也許是三亞中午火辣辣的日頭，也許是陳大同的滿頭白發(fā)，那個瞬間李志強不記得到底是什么令他一陣眩暈，眼前一黑腿一軟，就啥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李志強躺在一家醫(yī)院里。

三亞的醫(yī)院很干凈，病房角落里有高大的熱帶植物?？粗咨奶旎ò?，李志強花了些工夫，才把思緒收攏，慢慢理出頭緒——陳大同貌似過得還行，反而是自己，關(guān)鍵時刻發(fā)病了，還暈倒在人家面前！

原本的計劃是好好羞辱陳大同一番，快意恩仇畫個句號，結(jié)果呢，簡直就是現(xiàn)世報，丟、人、現(xiàn)、眼！要不是身體癱軟得像面條，李志強真想刷刷兩下拔掉輸液管，就這么死掉算了！

一個月后，李志強總算出院了。謝天謝地，住院期間陳大同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過。

陳大同的女兒就是醫(yī)生。那天，她把暈倒的李志強安排進了自己工作的醫(yī)院。出院那天，她替李志強辦理完離院手續(xù)后，用手機分享了一個微信名片給他，說，李叔，這是我爸的微信。我爸叫你把身體養(yǎng)好了，再來三亞看他。

七

在李志強住院期間的某一天，女人空空如也的微信空間里破天荒地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那是上個世紀女詩人舒婷的一段詩，很有年代感，估計，和她的年紀差不多——

但是，心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著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配圖照片上兩只手交叉互握，遠景是一望無邊的綠色農(nóng)田。

這不像是網(wǎng)上轉(zhuǎn)發(fā)的宣傳照片，李志強直覺那只瘦削的手是女人的，而另一只顯然是男性。

從這之后，女人的朋友圈似乎復活了，幾乎每天都在發(fā)表動態(tài)，有時一天連發(fā)好幾條。她用文字和照片記錄了江南小鎮(zhèn)春天的每個角落，迎著太陽盛開的小花，墻角毛茸茸的綠苔，路燈下的雨絲，一棵茶樹，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兩只狗狗幾乎成為主角，它們閃著亮光的眼睛和興奮地伸在外面呼哧呼哧的舌頭……

一路奔馳，李志強返回江南小鎮(zhèn)的那天已是黃昏，路上幾乎不見車輛，唯一通往小鎮(zhèn)的省道在綠樹成蔭的三岔路口匆匆轉(zhuǎn)了個彎，繼續(xù)南下。遠遠的，透過駕駛室擋風玻璃，李志強看見三岔路口有人在向他招手。女人，依舊是虛弱的身形撐著寬大的衣衫，隨便一陣風就能飄走似的，偏偏還踮起腳尖用力向上，生怕他看不見，努力地想把雙臂張揚成空中的兩面旗幟，李志強眼窩一熱，加了一腳油門。

來接他的，除了女人和兩只狗，還有一個男人，年輕，健康。

到了跟前，李志強才看清楚女人面色如土，身體狀況明顯不如之前。李志強有些不悅，又不好直接埋怨男人，便說，我都說了別來接別來接，這一路走過來就算好人都累夠嗆！

沒辦法啊，是它們，它們一定要來接爸爸！女人笑指著兩只歡騰的狗狗。好吧，不知啥時候，李志強變成了狗爸。

男人攙扶女人上車，女人紙片似的身體差不多全部掛在他身上。李志強瞥了一眼后視鏡，男人卷起的袖子處肌肉黝褐有型，飽滿有力。

晚飯后，女人來到李志強的屋里，坐下。

對，他就是我那個男人。李志強剛想發(fā)問，女人搶先截住他的話頭，說。

你，忘記他是怎么傷害你的了？怎么又和他在一起？這人，根本、根本就是，渣男！李志強舌頭滾了好幾下，才壓下臟話，找到一個最貼切的詞來表達。渣男，對，這種背叛感情、濫情出軌、無視忠貞的男人，不是渣是什么？他不明白，難道是因為來日不多，女人忘卻了刻骨銘心的仇恨？

女人雙手交握，像做錯事的小學生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膝上，她抬眼看憤怒的李志強，目光卻愧疚地四處躲閃。

他對我很好……過去的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至少還能面對面看見、說話、擁抱……她好像也羞愧自己的毫無原則毫無底線，聲音很輕，一邊說一邊梳理。突然她摸到了重點，抬起眼睛看著李志強，聲音也不再飄忽，甚至還笑了一下，說，以后，主要是也沒有以后了，誰也不會再傷害誰了。你說是吧？

女人的意思很清楚，她都快死了，就算自欺欺人，也無需再計較恩仇。

呃，只要你覺得好就好，我是沒有權(quán)利說三道四的。我是怕你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再要被這些往事折磨，何苦？李志強發(fā)現(xiàn)女人虛弱疲乏，但臉上卻有戀愛中的喜悅，眼睛閃閃發(fā)亮。莫非這就是回光返照？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拿起茶杯，走到屋外，把涼了的茶水潑掉一大半。

夜空墨藍，有星星在閃爍，它們永遠在閃爍，無關(guān)愛恨。李志強在黑暗里站了一會，返身續(xù)上開水，輕輕地放回她面前。

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平靜了，可以塵歸塵土歸土。你走后沒兩天，他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了我的電話，給我打過來。當我聽見他的聲音時，我頓時明白了，我其實一直在等他，一直在等他找到我的這一天。女人低頭喝了一口茶，茶水流進她的體內(nèi)，蒼白的肌膚愈發(fā)變得透明，好像沒剩下多少血液。我害怕一個人面對死亡。一輩子太短了，而我愛他的時間卻那么長。我們把最美好的感情和歲月都交給了對方，我們把自己都刻進了彼此的生命里。這是一段無法復刻的人生，就像你和你的妻子。

那他，不會誤會我倆那啥吧？話一說出口，李志強就覺得很蹩腳。

哎呀，大叔，你太逗了！女人咯咯笑起來，她揉揉脖子，換個姿勢把自己蜷成枚蝦仁，陷在沙發(fā)里。來，快給我說說，你去三亞那么些天，見到了你想要見的那個人了嗎？為什么他那么重要，你非見他不可？

這個人，他毀了我一生！他害我家破人未亡、妻離子亦散，窩窩囊囊一輩子！李志強是這么開頭的。

這段話太溜了，成了一段語錄在他心里祥林嫂似的碎碎念了幾十年，張口就來。今天是第一次變成聲音從嘴里說出，卻沒有想象中的擲地有聲、刺刀見紅。沒想到和陳大同之間苦大仇深認真積攢了幾十年的恨，一旦釋放出來，反而成了強弩之末，恨完了，恨不動了，就像那天他終于看見陳大同坐在輪椅上的一瞬間，忽然失重，踏空。

李志強把三十年前的糾葛簡單說了一遍，覺得口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溫和寡淡，和他此時的心情一樣。

不瞞你說，我本來的計劃是帶上你帶上狗開著新車，讓陳大同看看我現(xiàn)在活得多么滋潤。

大叔，你太壞了，簡直就是老戲骨啊！女人忍俊不禁，用手指點著李志強笑。

李志強也咧開嘴笑。他不好意思地去拿茶杯，遮住自己的嘴。他已經(jīng)記不清上一次開懷大笑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好像是一個大雪天，自己不小心摔得狼狽，妻子也是這樣，戴一頂紅色毛線帽，站在雪地里，手指著自己笑得鮮花亂顫。

沙發(fā)深陷，女人扭了幾下想起身，李志強趕緊過去扶她。女人果然輕成了紙片，只消一朵火苗，就會升騰、旋轉(zhuǎn)、粉碎。

李志強小心攙扶著她走到門口，想了想，說，這次在三亞，陳大同的女兒動用她的資源邀請到三亞各大醫(yī)院的專家，成立專家組對我進行了全面會診，他們認為我不是癌癥，而是少見的胰腺方面的一種病，手術(shù)切除就可痊愈，讓我重新檢查、盡快手術(shù)……

天哪，真的嗎？是真的嗎？

話還沒說完，女人就尖叫起來。她迅速退后幾步，瞪大了眼睛，驚喜地看著李志強，確認他是說真的，然后猛地沖過來，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腦袋埋在他的胸前，邊哭邊笑，眼淚稀里嘩啦，拳頭輕飄飄地不停捶打著，說，太好了，太好了，大叔你好人有好報，這真是太好了……

八

第二天，李志強踏上了回家的路，和他一起回去的，還有田田和園園。

兩只狗互相依靠著坐在后排，它們一路打盹，睡得香甜，偶爾無意識地換個姿勢，互相舔幾下。園園居然還懷孕了，肚子已經(jīng)微微隆起，黑色的皮毛油光锃亮，健康強碩，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三個月前的絕望和凌亂。

大叔，回去吧，帶著新生命，開始新的生活。記住，你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所以，答應我，在今后的日子里，你的生活里只能有愛，不要有恨。臨別的時候，女人對他說。

李志強把男人拉到一邊，想單獨囑咐他幾句。話到嘴邊，半天說不出什么，眼圈倒紅了，便揮揮手，說，她是個好女人，你要好好守著她。

我會的。你放心。男人也哽咽，點頭應道。

微創(chuàng)手術(shù)非常順利，第二天，李志強就能下床行走、生活自理了。但前妻管著他，除了上廁所之外其他都不允許動。

前不久，前妻住的小區(qū)要拆遷了，需要戶口本辦手續(xù)。妻子找不到他，連續(xù)幾天后她覺得蹊蹺，便找到編輯部，一問更覺可疑，于是她找出塵封多年的家鑰匙，回家后，看見李志強臥室里的A4紙和存折，方知一切。

前妻結(jié)結(jié)實實地痛哭一場，然后，挽起袖子開始打掃衛(wèi)生，她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床褥、窗簾、沙發(fā)套全部換上新的。她本來就是一根筋的那種性格，既然找不到李志強，那她就在家等，等他回來?；钜娙?，死要見尸，她相信，就算李志強死在外面，也會被送回來，也會有人按響門鈴。

那天半夜，李志強帶著兩條狗回家了，掏出鑰匙，卻怎么也打不開自己的家門，前妻習慣睡覺前擰上保險。李志強一臉懵逼，不得不按響了門鈴……

傍晚，胖醫(yī)生下班前例行查房。

到了李志強床邊，前妻拉住胖醫(yī)生，惱火地指責他馬虎誤診、草菅人命。胖醫(yī)生尷尬地打哈哈，說，不能這么說啊，這帽子扣得太大了。原來的治療方案就是讓你老公住院開刀，反正這一刀總是逃不掉的，一刀下去就知道真相了，所以不存在誤診更談不上草菅人命，是你老公自己不配合，玩失蹤……

李志強沒脾氣，坐在床上樂呵呵。他對妻子說，我要喝水。想想又說要喝酸奶，把前妻支使去了超市。

胖醫(yī)生心知李志強給自己解圍，抹一把額頭的汗，對李志強說，這個事其實我也很抱歉。

沒事沒事，我還應該感謝你呢，否則我也不會跑這一大圈。李志強笑著擺手，死而后生的感覺，真好！

胖醫(yī)生忐忑地仔細打量，發(fā)現(xiàn)李志強的笑容很真誠，沒有一絲揶揄。

晚上，李志強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女人當天又發(fā)了兩條圖文并茂的朋友圈。

太好了！只要朋友圈在更新，就說明女人還活著。李志強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女人的朋友圈再也沒有動靜。他也知道，這一天，不會太遠。

園園生了小狗狗以后，要讓我看小狗的照片。女人發(fā)來一條微信。

當然。李志強回復道，我在想，你要不要也重新檢查一下，現(xiàn)在誤診的概率真是太高了。

不用安慰我的，大叔，我沒那么好的命。我就不是個好人?，F(xiàn)在這樣我已經(jīng)感謝老天了！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背叛的故事嗎？它是真實存在的，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男女主人公得互換一下。女人打字很快，一會兒就一大段，對，那天我是喝了一些酒，有些神志不清，但不管怎樣，我就是那個背叛的人，無可寬恕。我恨自己，我躲起來，沒臉見他，我活該生癌癥，活該讓老天收了我……但是我沒想到，在我做了如此不堪的事后，他還會發(fā)了瘋似的滿世界找我，來給我人生最后的陪伴……

李志強一時有點消化不過來。

按醫(yī)生的經(jīng)驗，我還有三個月的倒計時，足夠可以看見園園的孩子們了。我已經(jīng)給小狗起好了名字，我想了五個名字，不知道夠不夠……

女人的活潑重新又長了翅膀，隔著屏幕李志強都能感覺得到那對翅膀扇起的風。

半小時到。前妻看看手表，認真地發(fā)出指令。

養(yǎng)病時間，李志強只能在早飯和晚飯后玩手機，每次半小時。這是前妻的規(guī)定，她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著。

別賴皮，快把手機給我。前妻嗔怪道，你趕緊睡覺，我還要回家喂田田園園呢。

李志強喜歡妻子的嚴格管理，他感覺非常享受，好比流浪的腳終于找到了鞋子。

他一邊聽話地把手機遞給前妻，一邊抓緊刷屏，他發(fā)現(xiàn)陳大同的微信上改了一條簽名：最高貴的復仇是寬容。雨果。

上世紀50年代的人，都是這樣的風格，曾經(jīng)把語錄作準則，現(xiàn)如今又無一例外地愛上了各式金句。愛的，恨的，想的，現(xiàn)在的，將來的，都可以在別人濃縮的金句里找到。

燈滅了。李志強雙手一撐，滑進被窩。微微閉上眼睛的時候，他想起了一句話，不知道是誰的金句，但肯定不是李敖老先生的。

一個人要有兩顆心，一顆心流血，另一顆心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