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瑋
很遺憾,我沒有女兒。
但是,在我的心里,永遠住著一個女兒。
在不同的生活階段,我對心中的這個女兒有著不同的期待,但有一個期待始終沒有改變,并且始終位于第一,那就是:美麗。我想,這是因為中國文化對我根深蒂固的影響。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女性的美貌是可以傾國傾城的。從“楊家有女初長成”到“沖冠一怒為紅顏”,這些故事和傳說告訴我們,一個出身普通的女孩子,可以憑借美貌為自己的命運,甚至為整個家族的興衰翻盤。而我則相信,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可以得到一份這個世界額外的呵護和溫情的對待。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如果有美貌相助,就像遠航的小船插上了風帆,可以駛得很遠很遠。
直到有一天,我結識了一個女孩子。
那時我還在德國電視二臺做紀錄片制片人。有一次做回國拍攝前期準備,在報來的攝制組名單里,攝像助理是個女性的名字。我吃了一驚。一個攝制組里可以有很多女人,但攝像助理永遠應該是男人。攝像助理是攝制組最苦的那一個,他的工作是幫攝像師扛三腳架,拿攝像機,背攝像包。晚上大家睡覺時,他還得負責給電池充電,一夜起來好幾次。做助理的一般都是結結實實的小伙子。
我考慮再三。如果我們固定在一個城市拍攝,我可以給這個女助理再找個助理扛東西。但我們?nèi)サ某鞘斜容^多,不可能在每個城市都幫她找個助理。我給導演打電話,問他是不是必須用一個女助理。他說這是攝像師的意思。這個女孩子剛剛學習結束,她學的就是攝像助理。導演說,如果他提出異議,工會馬上就可以告他歧視婦女,一告一個準。既然這樣,那我這個婦女就更不能歧視婦女了。但是我說,如果一個女孩子背著攝像包,扛著三腳架,我們都會于心不忍,到時候是幫她還是不幫她?導演沉默了一下,說,這是她的工作,大家各負其責吧。
見到女助理的時候我大吃一驚。這是個金發(fā)美女,屬于絕色的那種,明眸皓齒,顧盼生輝。最可貴的是,她很率真、很自然。碰到應酬的飯局,不管什么人給她敬酒,她總是爽快地一飲而盡。街拍的時候,她背一個沉重的攝像包,扛一個三腳架,跟在攝像師后面在人群里擠來擠去。連我這樣打定主意各負其責的人都看不下去,忍不住要去幫她一把。她卻總是笑瞇瞇地謝絕,說她扛得動。有的行人看不下去,出來打抱不平,說不是說外國男人都講紳士風度嗎,怎么讓這么一個美女扛東西?還有一次,一個中年男人跟了我們好幾條街,最后偷偷把我拉到一邊說,幫一個忙,你跟她說,讓她嫁給我,我不會讓她吃這樣的苦,我會把她供起來,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她。她嫣然一笑,說她一直吃自己想吃的東西、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哪里用得著一個男人來幫忙。她說她當然不會一輩子干這一行。她現(xiàn)在年輕,沒有錢,只是想借助這份工作,出去周游世界。
我聽了很有感觸。以她的美貌,她完全可以嫁個有錢人,乘飛機、坐游輪,風風光光、漂漂亮亮地出去周游世界??伤耆珱]有這樣的想法。我也很驚嘆。我,一個在海外居住了幾十年的中國女性,尋尋覓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對女人的認知竟然還停留在原地。我和大部分國人一樣,認為一個女孩子如果生得美麗,就天生具備了少干活多掙錢,或者是不干活也有錢的資本。
而這個在德國黑森林里長大的女助理,從來沒有被灌輸過這樣的觀念。她說,她的父母一直告訴她,女孩子的美貌就像黑森林蛋糕上的櫻桃,它能裝飾蛋糕,但跟蛋糕本身的質(zhì)量沒有什么關系。她的父母親人、老師朋友,也很少夸贊她的美貌。所以,從小到大,這個女孩子一直知道,她的人生,需要她自己努力。在她選擇生活的時候,她從來沒有考慮過用自己的美貌作為籌碼。
相處熟悉后,我私下問到她有沒有經(jīng)歷過男性的非禮,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說到的“Me Too”。她說,當然。可是,她從來沒有過一絲的恐懼,因為她是自由的、獨立的,她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她會底氣十足地跟那些人大聲說不。
時光流逝,世事變遷。我想,在今天的社會里,我心中的那個女兒,應該是一個人格和經(jīng)濟都獨立的、心靈和思想都自由的、開朗勇敢的女性。
至于美貌,確實也很珍貴。但它只是上天賜予的一份額外的禮物,是黑森林蛋糕上的櫻桃。 (迦 南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8年第37期,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