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萍,女,欽州市靈山縣人,教師。靈山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
傻二出生的那個年代,一家有七八個孩子一點都不算稀奇。生了孩子很少有父母能文縐縐地去想起個什么好聽的名字,基本上就是按照順序,一二三四五六地順口叫,還習(xí)慣性地在前面加個“傻”字。一般結(jié)了婚,或者是有了出息的,那個“傻”字就自然而然地去掉了。因為又準(zhǔn)備迎接下一代出生,不能代代喊傻。傻二家倒是沒見很多的兄弟姐妹,他只有一個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姐姐。傻二會干點活的時候,母親也已經(jīng)很老了,傻二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懂事以來沒見過。
傻二年輕時候就好幾口酒。供銷社的小賣部設(shè)在村頭,一角錢就能讓那個耳聾眼花的老售貨員用帶鉤的長柄勺子拎出一勺木薯酒,絕對不摻水。只可惜傻二一沾酒就酩酊大醉,胡言亂語,所以“傻”字就越叫越響。那個年代,讀書是很奢侈的事情,沒有文化,靠幾分薄地,能維持生計已經(jīng)不容易,討媳婦真的是很講運氣的一件事。加上傻二是那種老實到耕地的時候會用手一點點把泥巴摳碎,把木薯地、甘蔗地的行列做成大小一致,手工跟姑娘們繡花一樣認(rèn)真。但,就算風(fēng)調(diào)雨順,手工再精細(xì),收成一般都好不到哪里去,最多就是多收了幾斤木薯,成了豬的口糧,甘蔗的利潤有時候也是多換回幾袋化肥而已。
直到相依為命的老母親去世,傻二還是沒有辦法討到媳婦。也不是沒討過,有過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腦筋有問題,村里人對傻二說,沒關(guān)系,只要能生孩子就好,延續(xù)香火是最主要的。要不,到百年歸壽,沒人捧你那個牌子,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慘啊。傻二就把那個瘋小姑娘留下。瘋小姑娘,什么也不會做,跟在傻二后頭,傻二犁田,她在田溝坎里摸田螺;傻二挑水,她也跟在后頭蹦蹦跳跳。沒事做的時候她就跟村里的小孩子玩,大凡小孩玩的時候都喜歡捉弄她。她就索性坐在泥地上雙手擦著眼睛嗚嗚地哭。傻二就氣沖沖地出來大罵:“雜種,就知道欺負(fù)女人?!蹦切v蛋孩子就一溜煙跑回了各自的家,傻二把小女人從地上拉起來,彎腰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女人還是嗚咽著,傻二就哄著:“不哭了,不哭了,以后誰欺負(fù)你,我就揍死他。都叫你別跟他們玩,就不聽,你又不是小孩子……”哭過后,第二天,她還是照樣往小孩子堆里湊。
三天一個趕集日,是當(dāng)時農(nóng)村人最關(guān)心的日子,出去走走看看,鬧泱泱的小集市,各種叫賣,買不買,都是吸引人的。每逢圩日去趕集的時候,傻二把她放在二十八寸的自行車橫梁上,任由過往的人笑著問:“二啊,怕丟媳婦啦?”傻二就呵呵一笑。傻二在街上走,是必須用手緊緊地握住老婆的小手,是真的怕跑丟了,不認(rèn)識的就以為是父親帶女兒逛街來著。惹得村里那些半老徐娘總是眼紅紅地看著他們,然后各自討伐衰男人,恨不得自己也瘋一把。男人干嗎就不能像傻二那樣?然后男人就哼一聲,傻二好沒見你去嫁傻二?那些八卦的女人總是偷偷地問小瘋姑娘:“晚上你們怎樣睡覺的?”小瘋姑娘就老實地告訴她們:“傻二總是睡在我身上,有時候從后面進來,一晚上鉆我好幾次?!迸藗兙蛪膲牡睾逍ζ饋?。她也跟著咧著嘴笑??墒牵退闵刀煌磴@好幾次,小瘋姑娘的肚皮一直像漏了氣的皮球,癟癟的,沒見長。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幾年,傻二不得已,讓介紹人帶走了瘋小姑娘。
傻二年過不惑的時候,正是外出打工最鼎盛的時期。村里的小伙子成家的成家,外出打工的打工。傻二總是眼巴巴地看著人家的媳婦,搖擺著各種身姿從門前走過去,附近的人就會笑他:“傻二,我都聽到你吞口水的咕咚咕咚聲了?!鄙刀屯嵬徇筮蟮氐扇思?guī)籽?。然后就是?jīng)常喝醉了酒,從村頭哭哭笑笑著被人攙扶著回他那間老瓦房。再后來,村里誰家的小孩子要是哭鬧不止的時候,大人就會說:“還哭,傻二來了。”孩子就莫名其妙地停止哭聲。酒醒之后,傻二還是照樣勤奮地工作,為娶老婆而奮斗。工作就是做好自己的田地之外,東家干一會,西家干半天地給勞動力少的家庭干農(nóng)活,換回些生活費。討媳婦也是傻二心頭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所以,不管哪家說有打算給他介紹媳婦,他就會經(jīng)常免費去給人家干活。終于有好心人不知道又從哪里帶來一個女人:身材微胖,年齡也比之前的大多了,應(yīng)該有二十多歲,皮膚很白,眼睛無神,一看就知道是精神不正常的。按照市價,也比之前那個貴好幾倍。傻二也沒有理由挑了,借夠了介紹費就把人留下來了。
買回了媳婦,傻二的日子又開始豐潤起來。胡子不再拉碴,衣服也干凈了許多。但是大家都清楚,瘋女人是什么活也不會干的。
也是應(yīng)了老人們經(jīng)常安撫傻二的話,說傻二那年會時來運轉(zhuǎn)。不知道怎么了,那年地下“六合彩”從城市到鄉(xiāng)村瘋也似的冒了出來。大街小巷,大嬸大娘,三姑六婆,老人小孩,一出口就是出狗還是出豬。湊在一起商量、切磋、研究。各種狀態(tài),鄰里關(guān)系奇好。誰和誰見面都會打招呼,誰和誰都能在一起談?wù)摵镁煤镁?。人們口口相傳的除了“六合彩”還是“六合彩”,好像“六合彩”真給大家?guī)砹饲八从械南M?/p>
可能是曾經(jīng)有人看見傻二媳婦有天傍晚一直看著門前的冬青葉子說好看,那一期開出了六合彩里所謂的綠波。又有人看見她追著一只公雞到處亂跑,那晚真的就又開出特碼是雞。加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不知道從哪里又弄來“六合彩”之開壇設(shè)局的傳說:話說當(dāng)年,“六合彩”總公司開壇之日,請了各路神仙,封鎖了各種信息,以致什么算命的,學(xué)法的,誦經(jīng)的,都在局之外??砂倜芤皇?,偏偏忘記了精神失常那一類人。所以,“六合彩”每個開彩日,那些精神不正常的人是最心中有數(shù)的。于是乎,每到開碼前一天,原本門可羅雀的傻二家門前就從早到晚候著一大群善男信女。 傻二變得精明起來了,每到開碼前一天,把媳婦梳理整齊,讓她在里屋坐著,手上拿一支圓珠筆。傻二則在門口放張小板凳攔著來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來的,都帶些家里自己種的水果蔬菜;遠(yuǎn)道而來的,也都有些信物。這樣一來,最先進門去問碼的就不吝錢物,拿出五塊、十塊,交給傻二。他就回頭跟媳婦說,給他(她)一個特碼。然后女人就呵呵笑著用筆在來人手上隨手亂畫,有時是幾個圈,有時是幾道線,反正都是必須要猜的。來人會挖空心思問些問題,比如,什么東西最好看?女人就指著來人身上的某些東西,比如衣服,比如飾物,又或者門前的樹木,說:“這個好?!眴柕娜司陀众s忙把女人說好的那樣?xùn)|西跟特碼的數(shù)字或者顏色聯(lián)系起來,猜碼。
不想花錢的,都擠在傻二門前的竹林里,等慷慨大方的人出來分享信息。有時從女人那里得來的信息,是必須一大群聰明的人一起研究半天才得出結(jié)論的,也有的偷偷把信息藏起來。反正每次回去后都有人傳說誰誰又中了多少獎,聞風(fēng)而來的人越來越多,為了等到更多靠譜的信息,他們可以忍受著酷熱或者寒風(fēng)等上大半天。
傻二門前的竹林原本是茂密的一大叢,可是不斷地被來人踩踏,講究一些的彩民把夠得著的竹葉扯下來墊在屁股下坐著。慢慢地,竹林稀疏了下來。原本傻二沖涼的地方就是在竹林中間,三面各固定掛一塊塑料布,另外一塊是活動的,用作門簾。人群聚集,竹林受損嚴(yán)重,到最后,就完全失去了原來的繁茂,沒有半點可隱蔽的作用了。而傻二仿佛對有沒有地方洗澡根本不操心,或者又沒有時間去操心洗澡那么小的事情。所以,每當(dāng)人群鬧到十點多的時候,他就會對舍不得離開的人群下逐客令,不管是看熱鬧的還是夢想發(fā)財?shù)?,都依依不舍,欲守到最后。傻二沒有辦法了,就直接提出兩桶涼水。在竹林下,兩夫妻就當(dāng)著眾人的面脫衣服。眾人才會“嘩”一聲散開。有小部分人躲在遠(yuǎn)處的屋角,想等他們沖好澡再繼續(xù)從女人口中收集更多關(guān)于次日的特碼信息。
可是傻二也不笨,為了防止人們靠近,他們就在門前的竹林處,動作麻利地洗澡。大家只能遠(yuǎn)望著白白的兩具肉體,發(fā)出黑夜里刺眼的光。然后,快速地進屋關(guān)門,一天的喧鬧終于退去。躲在暗處的人們只好悻悻地離去,那些口無遮攔的小伙子就邊走邊說起傻二關(guān)門后那些足可以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內(nèi)容。時不時傳來幾聲淫邪的壞笑,甚至有人提議去爬墻角偷聽。老成一點的就大聲呵斥:“體諒一下傻二,一兒半女還沒有,你們還小,有大把時間和機會?!毙』镒泳臀ㄎㄖZ諾:“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機會,老光棍日子難熬,哈哈哈,哈哈哈……”
當(dāng)“六合彩”不再成為村里人茶余飯后的話題,傻二和女人仿佛又淡出了大家的視線。忽然有一天,傻二懷里多了個小孩子,雖然是邋里邋遢的,可傻二竟是那樣的喜歡。不干活的時候總是抱在懷里,自己呵呵地笑,孩子常常被他高舉過頭,碰到路人,傻二就炫耀著跟人家說:“她會笑了,笑出咯咯的聲音,可好玩了。”再仔細(xì)一詢問,孩子出生的時間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傻二自己接生,加上自己不會料理,或者營養(yǎng)不良,一直是瘦瘦弱弱的樣子。
添了丁,沒發(fā)財,僅靠傻二一個人勞作,日子就更是難以為繼。村委會幫傻二申請了補助,給他建了間水泥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房子。有了新房子,又有好心人對傻二說:“想辦法再生個帶把的,閨女終究是人家的人?!鄙刀荒槦o奈,看著女人傻乎乎地發(fā)笑。小女兒灰頭土臉在地上爬?!皼]有兒子怎么行啊?誰送你上山?”好心人的話又冒上心頭。第二天,大家就看到傻二推出他二十八寸的自行車,用綁帶把孩子綁在前面,后車架上面橫一根木頭搭兩蛇皮袋子,早上出發(fā)到鎮(zhèn)上撿破爛,傍晚時分賣了貨才回家。
傻女人不再反鎖在屋里,會時不時出到村外的田野上,不管是哪些瓜菜上了她的法眼,就笑嘻嘻地摘下。誰家不見了瓜菜、玉米的,反正都說是傻二媳婦偷了,但也沒有人去追究。最多是看見她曾經(jīng)路過了哪家菜園子,主人就會打趣地調(diào)侃:“去看看,我那個南瓜還在不在?!逼鋵?,瓜在還是不在,種瓜的人都是不會在意的。
這樣的日子像門前的小溪水一樣,潺潺地流淌,日復(fù)一日。要說變化,就是村里外出打工的青年,也大多回到家鄉(xiāng),一幢幢的小別墅林立在村級公路兩旁。城鄉(xiāng)清潔工程來到各個小村子,傻二負(fù)責(zé)了村里垃圾的焚燒工作,極度認(rèn)真負(fù)責(zé)。傻二的女兒可以到處亂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九年義務(wù)教育實行多年??粗畠罕持鴷奶M學(xué)校,傻二的臉就笑得像一朵茶色的老花,一點都不賞心悅目,但滿足的神態(tài)讓人心酸。他燒完垃圾之后還是拾他的破爛,女人還是穿著別人施舍的舊睡裙,偶爾出現(xiàn)在村頭。她隨便摘什么瓜菜,照樣沒人轟趕,也沒有好心人再勸傻二生一個帶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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