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衛(wèi)東,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當過知青、礦工、教師、軍人,現(xiàn)供職于南丹縣人大常委會。曾在《廣西文學(xué)》《紅豆》《廣西日報》《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數(shù)十篇。
自從手機像很難治好的傳染病廣泛流行以后,很多人就不再使用家書平信。我們更加遠離古人,漸漸淡忘舊詩詞中“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和“驛寄梅花,魚傳尺素”所描繪的意境,再也沒有期待遠方來信的焦慮和收到遠方來信的喜悅。我們曾經(jīng)用心用血寫在信里的友情、親情、相思情、離情、別情、生死情和寫在信封上以為會永生不忘的地址,也像慢慢消失在長路盡頭的背影,只有在無眠長夜或者黑白夢里,才找到一絲絲痕跡。天亮時,便覺得沉重的回憶穿透了胸膛。
我也是偶然才想起過去在信封上寫得最多的地址:河池,南丹大廠礦務(wù)局巴力下區(qū)四片四棟7號。那是我少年的家。很久以前離開了她,可是我的父母家人,還住在那里,我不會忘記。就算在夢里行走,醉后迷茫和腦子進水的時候,也找得到回家的路。卻想不到,幾乎記不住她的通信地址了。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不寫家書平信。
一個舊時鄰居打電話托我?guī)筒檎?974年當知青時的資料。來到縣檔案局,管檔案的大姐問我具體家庭地址是哪里。我懵了蠻久,才不很肯定地回答說好像是巴力下區(qū)四片四棟7號。檔案大姐按這個地址翻開一沓發(fā)黃的資料說,對了,就是這里,你的記性真好。我笑了笑。我的笑容一定很苦澀。我居然要認真回想思索很久,才記起家的地址,還被人夸記性好,對此我無語向天,心生傷感。如果不是偶然查閱發(fā)黃的檔案,也許有一天,我就會把家的通信地址,連同拴在這個地址上的悲歡時光,全都忘得一干二凈。這時才突然發(fā)覺,現(xiàn)在的腦袋里,裝了太多QQ、微信,裝了太多進退去留,裝了太多物欲企盼,裝了太多計較攀比,已經(jīng)很難容得下往事。一路走來,我們到底忘記了多少過去的歲月?還記得初心的模樣嗎?
長夜無眠。星光下的大地萬物沉寂,入眼竟有綿綿蒼涼,往事才一點點清晰起來。有的可追,有的再也追悔莫及。我在回憶中來到少年時的家:大廠礦務(wù)局巴力下區(qū)四片四棟7號。
那是礦區(qū)常見的老式平房,土磚灰瓦,每棟住了十家人。每家每月向礦務(wù)局交一塊五毛錢的房租。
南方山谷里的大廠礦區(qū),盛產(chǎn)錫鉛鋅,宋朝的皇帝就知道在這里開礦賺銀子了。我在這里長大的時候,住在礦區(qū)平房里的國家職工,來自全國各地,但是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臺灣籍的人。文化大革命中,群眾舉報有幾家人講話的口音有點像臺灣的,公安干警一去深查,才查出來他們的老家在福建省廈門那邊。當時,大廠礦區(qū)少見樓房。手指可以數(shù)得來的樓房,最高不過四五層。絕大多數(shù)干部職工都住在依山而建的棟棟平房里。每家平房都是直通式的一大一小兩間屋。大房二十來平方米,小房十多平方米。有條件的,可以在房前或者房后自搭一間小廚房。沒有條件的,就到職工食堂開伙。但是去食堂開伙,費用比自己開伙高。我們都認為當時能去職工食堂吃飯的人,算是比較有錢。實際上,那時就是有錢去食堂開伙的干部職工,大部分都愿意自家搭廚房自己煮吃。大家都想盡量節(jié)約一筆錢,去買一塊上海牌的手表,或者是一臺紅燈牌的收音機、一臺飛人牌的縫紉機、一臺飛鴿牌或者是鳳凰牌的單車。雖然有人傳說在大廠礦區(qū)騎單車可以不要鏈子,因為礦區(qū)的道路大部分除了上坡就是下坡,然而我們都非常羨慕那時就能騎上單車的人。他們騎上單車時的臭模樣,現(xiàn)在想起來也還很拉風。直到1985年我才買得一架永久牌單車,天天擦得亮閃閃的,總算為談戀愛增加了一點物質(zhì)基礎(chǔ)。這架承載過愛情的永久牌單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哪兒去了。
站在高坡上望我們的大廠礦區(qū),就見很多棟平房,橫七豎八趴在坡坡嶺嶺上。有些平房趴臥的地方,地基下曾是無主的墳塋,卻也無人去想過,無主的墳塋中是否有古墓。那些建著平房的坡坡嶺嶺,有的像雞,有的像鴨,有的像鵝。趴在上面的平房,像它們灰色或者土黃色的鴨毛雞毛。一條長長的礦水溝從長坡礦那邊流下來,穿過雞毛鴨毛的平房流進了綠蔭塘。礦務(wù)局就把這些有鴨毛雞毛的坡坡嶺嶺劃分為長坡區(qū)、巴力上區(qū)、巴力下區(qū)、洪塘區(qū)和銅車江區(qū)。我們少年打群架的時候,也是以區(qū)分邊。那時少年打架斗毆一律不用兇器,比的就是拳腳,這才是真男人的勇武,不像現(xiàn)在,動不動就用刀用棍用磚頭,就連女的也會用利器傷人,法律意識很淡。話說回來,現(xiàn)在看當時我們的平房,非常狹小擁擠。一家三口人也好,六七口人也罷,都是住在這種一大一小的平房里,最多的一家,還有住十二個人的。我們普遍認為,這種平房比農(nóng)村的竹籬茅舍強多了,何況農(nóng)村的竹籬茅舍,還要和豬圈、牛棚、雞欄、鴨窩緊緊擠在一起。工人和農(nóng)民,生活不會一樣。那時工人階級的生活比貧下中農(nóng)好,現(xiàn)在農(nóng)民的生活比工人雄頭多了。以后誰好,我不知道,做夢也想大家更好。
巴力下區(qū)四片四棟7號的家,就在這些雞毛鴨毛中。我站在高坡上,隨手就可以指出她的具體位置,但我遠離她的時候,就差點忘記她的通信地址。為此我深感羞愧,我對生我養(yǎng)我的家還不夠眷戀。如果我的后人忘了她,情有可原,因為他們衣食無憂,除了偶爾去大廠走親戚或者清明給先人燒香燒紙錢,基本不在大廠生活成長。而我從小就在那里長大,沒有什么理由忘記她的通信地址。我們在熱愛一個善良的姑娘時,不應(yīng)該忘記她美麗的衣裳,也不應(yīng)該忘記她長發(fā)上美麗的發(fā)夾。
巴力下區(qū)四片四棟7號,我在大廠礦區(qū)的家,和礦區(qū)的老平房一樣,其實并不是一片片雞毛鴨毛,而是一塊塊巨石。我們游子才是一根羽毛,輕輕的,在南方山谷的風中飄走,從此遠離家園舊居。但家如巨石始終壓在心頭,也許我們會忘記她的衣裳和發(fā)夾,卻難忘她的溫情和悲歡。
現(xiàn)在大家都喜歡住在寬敞的房子里,伸手就可以開水開電,一般還有二衛(wèi)二廳,生活方便輕松,但街坊鄰里很少串門,互相之間難得交根交底,知肝知肺。家中有困難有意外,也很難及時發(fā)現(xiàn),誰也聽不見、看不見鄰居的房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就是有心幫忙,也不知怎么出手。有一次,我父親突發(fā)急病,我不在家。母親和妹妹手足無措。家人在門口喊了兩聲,便來了左鄰右舍,很快就把我的父親送到醫(yī)院。后來我想,如果是一個人住在現(xiàn)在的大房子里,就算病得死了臭了,旁人也難知曉。但在老平房里,絕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當然,住在簡陋的老平房里,也有一些不方便。那時礦區(qū)的自來水還沒有接到家里,只在房頭有水龍頭,兩棟或者三棟房子共用一個水龍頭。所以,每戶人家每天都要到水龍頭那里挑水供家用。因為是定時供水,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人多龍頭少,就得按規(guī)矩排隊,更多的時候,排隊挑水的是各家少年。有時候來的水量小,要等很久,等得人心火毛跳,滿嘴粗口,翻出別人的祖宗八代。但是二妹一來挑水,個個就裝得文明起來,像天天向上的好學(xué)生一樣,找著由頭和二妹說話,問她是否有了親家,鬧得二妹滿臉通紅。大家就像樣板戲《紅燈記》里李玉和赴宴斗鳩山一樣哈哈大笑,笑得很老鄙。到1975年以后,自來水逐步接進了各家各戶,少年們再也沒有在挑水的時候撩二妹的機會了。這一變就是三十多年,二妹早就穿上了別人做的嫁衣。
在老平房里住著的時候,沒有衛(wèi)生間,所以用廁也比較困難。記得我們巴力下區(qū)的三片和四片十多棟一百多戶人家,共用一排公廁。男廁這邊前排后排共有十八個蹲位。女廁有多少蹲位不知道,任我再調(diào)皮搗蛋,也不敢進去數(shù)。如果進去數(shù),早就被當作大流氓抓起來,在個人歷史上留下嚴重的污點了。從外觀看來反正比男的這邊少。我想這也是我國當時男多女少的一個佐證,不像鄰國朝鮮女多男少。每天早上五點半到七點鐘的時候,很多干部職工以及家人都親自排隊上廁所。大家非常自覺,哪怕內(nèi)急扭得身體像一根天津麻花,都不敢插隊。內(nèi)急但不能立刻解決也是人生最難受的事情之一。男廁所這邊排一行,女廁所那邊也排一行。隊伍有時排得很長,像兩條橫過公路的老蛇。二十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質(zhì)還不很豐富,買米、買肉、買豆腐、買布、買油、買早餐都要排隊,排出了很多生動的故事。雖然排隊的時候很多人都感到煩燥,但心中都有美好的期待,所以大家都任勞任怨?,F(xiàn)在買東西基本不用排隊了,卻經(jīng)常有人去哄搶過路翻車的物資。這種行為比我們少年時把死老鼠扔在別人家門口過分和惡心多了。
有一個夏天的早上,排在女廁所這邊的長隊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少年男同志。他戴近視眼鏡,一邊排隊,一邊看書。那天的陽光剛出來。大家都很奇怪,這個少年看起來很本分,一點不像壞人,難道他小小年紀就有神經(jīng)病嗎?心想只要這個男同志進了女廁所,肯定會被當作大流氓抓起來。想不到他排到女廁所入口時,就轉(zhuǎn)頭朝廁所旁邊的菜地里大聲喊:媽,輪到你了。原來他的娘親在菜地里勞作。
礦區(qū)的老平房里不僅沒有衛(wèi)生間,而且墻壁的隔音性能也很差,不夠保密。對此兒童少年覺得無所謂,這也沒什么問題,偶然聽見隔壁的兩公婆斗嘴打趣也蠻好玩的。但是大人們就覺得有所謂了,稍不注意就可能泄密,傳出先洗腳還是先親熱之類少兒不宜的趣聞。這種半夜三更才會發(fā)生的事情,不知道是隔壁鄰居聽到的,還是礦區(qū)的民兵巡邏隊聽到的??偟恼f來,有關(guān)少兒不宜的傳聞,和我們四片四棟無關(guān)。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大廠礦區(qū),每晚都有民兵巡邏隊巡邏,所以治安很好,從來無人搞老鼠洞偷礦。但是巡邏的民兵里,有的同志就喜歡把耳朵貼在人家的窗口門邊,使勁地聽平房里的動靜,卻理直氣壯地說是在偵察是否有敵特或者階級敵人在搞陰謀詭計。我在長坡礦當井下工人的時候,也作為普通民兵參加過這種夜里巡邏,但從來沒有聽出什么名堂。我能當民兵并且扛著半自動步槍在礦區(qū)巡邏,從本質(zhì)上證明了我的父親是冤枉的,和很多冤枉的人一樣終于得平反了。不然的話,我不可能當上民兵扛著半自動步槍半夜三更巡邏在礦區(qū)的大街小巷里。我慶幸我們生活在一個勇于改正缺點錯誤的國度里。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礦區(qū)在建設(shè)這些平房的時候,每棟房子的這頭或者那頭,總會留出一塊半個籃球場大小的平地。這塊平地就是礦區(qū)少年兒童游樂的天堂。女孩子們在平地上跳繩、跳田、跳橡皮筋、踢毽子,男孩子們在平地上打玻璃珠打三角板打撩棒。打玻璃珠就是在平地上掏出三個等邊三角形的小洞,在任意一個小洞邊隔一定距離畫一條線,站在線外排隊輪流把手中的玻璃球或者小鐵球先后彈進三個洞里,中途還可以把別人的珠子彈走,彈得離小洞越遠,自己的勝率越大,先入完三個小洞者為勝。不知這種游戲是高爾夫球的雛形還是變態(tài)。打三角板就是用香煙盒折疊成三角形,平放在地上,然后另一方就用另一塊三角板去掀,掀翻了就贏了。掀翻哪張就贏哪張。沒有掀翻,能插入它的下面叫插角,也算贏。如果是壓在上面,就輸了。贏家可以擁有很多式樣的煙盒,有的還是和平鴿、大前門、飛馬牌等少見的煙盒,因為礦區(qū)的干部職工抽的香煙大都是比較便宜的漓江紅燈和轉(zhuǎn)運。三炮臺、哈德門和駝牌的香煙盒更稀罕,要二十張以上的漓江和紅燈才能換一張,還很難有這種機會。打撩棒又叫打雞棒,用鏟把刮把大小的木棒割出三截,一長兩短。長的一尺多,叫母棒。短的五六寸,叫雞仔,也可以多做幾根雞仔。畫一條橫線,站在橫線這邊,手握母棒,把雞仔往上一拋,然后用母棒奮力擊打,打得越遠得分越多。另一方就估摸著對手擊打雞棒的距離,盡量去接,接住就得分,接不住就撿起來往回扔。這時對方還可以再用母棒擊打,對方又可以繼續(xù)接,打不中或者接不住,都會丟分。既講力量,也講技巧,還能鍛煉身體的反應(yīng)。不過也有一定的小危險,偶爾動作不協(xié)調(diào)反應(yīng)慢一點,就有可能被雞仔打中身體。礦區(qū)少年大都有過這種經(jīng)歷,受點小傷也不當一回事。
那時住在老平房里的礦區(qū)少年兒童,還會玩很多胡天胡地的游戲樂子,但沒有一樣跟手機以及電子產(chǎn)品有關(guān)。我們打心眼里也不愿意我們的游戲樂子和任何悲劇有關(guān)。當時玩得比較野的還有一種游戲叫“新兵捉土匪”。這種游戲不限場地,規(guī)則簡單,白天晚上都可以玩。人越多越好玩。一兩個人或者三四個人當新兵,蒙住雙眼,叫聲一二三,然后當土匪的男女少年兒童四處跑散,迅速找地方躲藏起來,躲身不及又跑不快的,被新兵捉住就算完蛋了,立刻退出游戲,然后新兵又繼續(xù)去搜捉剩下的土匪,直到捉完為止。當時我們誰也想不到這種很有趣的游戲會玩出一出悲劇。
那天晚上玩這個游戲的時候,有一個九歲的“小土匪”為躲開“新兵”的搜尋,就藏身在一輛解放牌汽車的后輪陰暗處。想不到這輛白天一動不動的汽車會在晚上突然滑動,就造成了悲劇。這個聰明伶俐但非常不幸的小男孩,就是我的左鄰劉叔家的獨生兒子。
那段時間劉叔一家傷痛欲絕。劉叔一家忠厚善良,與世無爭,好不容易才得一個兒子傳宗接代。我在夜里經(jīng)常聽見隔壁“嗚嗚”的哭聲。從那以后,我們沒有誰再去玩“新兵捉土匪”的游戲。發(fā)生這個悲劇以后,有人悄悄說劉叔家的房子下面可能是很久以前的老墳?zāi)?,風水不好,陰魂作祟,不然的話,為什么會有這種意外!但是我們不太相信。老平房下有舊墳是事實,我家的大房地板就莫名奇妙塌陷過,還在塌陷的坑里發(fā)現(xiàn)了腐朽的木板和兩顆白白的大牙,看不出是豬的還是人的。但填好坑以后我家依然住著。這種情況四棟3號的盧家也發(fā)生過,但劉叔家的地板從來沒有這種現(xiàn)象。然而劉叔相信了這種說法,就千方百計找人換房子,還是搬到四片六棟去了。和劉叔家換房子的是顧家,住不到兩年就搬走了,說有時半夜三更,好像聽到傷心的哭泣。然而劉叔家和顧家換房子以后,不但沒有換來好運,反而禍事連發(fā)。先是劉叔突發(fā)重病住院,然后是劉大姐刷新房時閃了腰,然后是劉老三,一個可愛的鄰家女,摔折了條胳膊,接著又因烤火打瞌睡燒傷了腿。好好的一家人,無端連受創(chuàng)傷。直到今天,在為劉叔一家嘆惜的時候,老鄰居們都想不通這是為什么。盡管命途多舛,生活悲苦,但劉叔一家,依然堅強挺住,相逢時,照常笑得很善良真誠。
不做“新兵捉土匪”的游戲以后,我們的野性更大,開始迷上了捉竹騮。竹騮就是竹鼠,現(xiàn)在有的人拿來飼養(yǎng)賺錢,在那時,還是完全環(huán)保生態(tài)的野味,很多人雖然很想吃它卻無法捉住它。竹騮也是一種狡猾兇猛的小動物,如果被它的四顆黃板牙咬住,傳說雷公不叫它不松口。那四顆黃板牙可以非常輕松地咬碎利刃都難對付的竹子和芭芒的老根。如果咬住人,后果很嚴重。
帶我們?nèi)プ街耱t的就是3號鄰居盧老大。盧老大一家也是與世無爭的人家,只祈愿能平平安安過日子。但是老天好像有意和好人家過不去,經(jīng)常把亂七八糟的苦難強加到好人的頭上。強加給盧家的災(zāi)禍,格外惡毒,居然讓盧叔患上了麻風。
麻風病在古代的時候叫癘病,會傳染給別人。得了這種病雖然不容易掛掉,但是如果不能及時發(fā)現(xiàn)治療,面部和全身皮膚就會出現(xiàn)大量的斑疹和斑塊,呈出淺紅色或者暗紅色,損害處毛發(fā)脫落,到了晚期,會五官曲扭,面部歪斜,四肢蜷曲,肢端殘廢,很可怕。古代里一發(fā)現(xiàn)這種病,整個寨子的人都會被活活燒死,或者被攆到人跡罕至、與世隔絕的地方自生自滅。新中國以后必須堅決對患者隔離治療。現(xiàn)在我國已經(jīng)基本消滅了麻風病。盧叔不幸染病之后,馬上被送到建在南丹縣八圩鄉(xiāng)偏遠山溝里的麻風醫(yī)院里醫(yī)治,三年多以后才回來。 因為治療及時,盧叔的面容沒有什么異常,但心理上留下了沉重的陰影。礦務(wù)局給他安排了在礦井下看水泵的工作,那是一個人就可以干好的寂寞工種。下班以后,他很少出門,家人也很少出門,都緊緊地把自己鎖在一大一小的平房里。我們做各種游戲的時候,基本沒有盧家老大老二兩個少年的身影,只是發(fā)現(xiàn),天氣好的星期日,盧叔就帶著兩個兒子出門,黃昏歸來時,就見他們拴在鋤頭把上的帆布口袋里有活物在掙扎,里面裝的就是竹騮。
我們也很想去學(xué)習捉竹騮,但是父母們早就嚴厲禁止我們和盧家少年來往,都怕被傳染上可怕的麻風病。雖然醫(yī)院的醫(yī)生早就說盧家沒有問題了,人們還是擔心。從古到今遺留下來對麻風病的畏懼,很難完全消除。然而,我們還是很難抵擋竹騮的誘惑。盧家烹制竹騮肉的時候,那種奇異的香味就一陣陣鉆進我們的鼻子里,香味和豬肉魚肉的不同,比牛肉羊肉更好聞。在當時一星期才有一兩餐見葷腥的年代里,如果經(jīng)常有香噴噴的竹騮肉解饞就太好了,何況竹騮不要肉票,也不用排長隊,只要你會抓竹騮,可是我們沒有這種技能。很想去向盧家兩兄弟學(xué)習,又怕惹上麻風病。
有一天,盧家來了兩個大人一個小孩,進門時還提了很多的禮物。這三個人不但在盧家坐了很久,居然還和盧家一起吃晚飯。膽子太大了,難道他們不怕被傳染嗎!我們很驚奇,就在盧家的門口溜來溜去,想看清楚正常的人和曾經(jīng)患過麻風病的人交往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但是只看見房子里的大人還在碰杯喝酒,盧家的老大老二和客人的孩子在說話。后來就見這個孩子和大人經(jīng)常來盧家。有時是一起來,有時是分別來。我們才知道,這個小孩在野外玩耍時掉進山塘里,被正在山上挖竹騮的盧家父子看見,救了他,然后兩家就做了干親,也不見這家人身體有什么異常。于是我們也慢慢接近了盧家少年,開始是說幾句話,然后是共同游戲,然后就發(fā)展到一起練習摔跤,一起到野外去釣螃蟹捉青蛙,一起去學(xué)校上課。大人們開始還說幾句,但看見有客人經(jīng)常去他家,也就不多說了,因為那個客人還是礦務(wù)局的一個小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都不怕傳染,一般人還有必要怕嗎?終于有一天,盧家少年同意帶我們?nèi)プ街耱t了。
暑假里,走在滿眼翠綠的山路上,我們很開心。盧家少年平時郁郁寡歡的臉上也呈現(xiàn)出微笑。老二扛著鋤頭,鋤頭把上拴著準備裝竹騮的帆布口袋。老大一邊走,一邊告訴我們,竹騮很刁,一般都挖了前洞后洞,前洞是正常進出,后洞口是準備逃跑,像古代的奸臣貪官一樣早就留了逃跑的后路。所以要捉住竹騮,必須首先搞清楚它的兩個洞口,然后根據(jù)地形再挖開它的洞,也可以用水灌,也可以用火煙熏,把竹騮逼出來。竹騮長年生活在地下,見光了就成睜眼瞎,白天捉它沒有什么可怕的,手快腳快不讓它咬住就成了。盧老大帶我們走到一個長了很多芭芒的山坡上,說這個坡上一定有竹騮。我們只看見滿坡的芭芒草,綠意蔥蔥,看不出別的名堂。盧老大在芭芒蔸下扒見了兩個洞口,說這是新的洞,一定有竹騮了,就指揮我們填死一個洞口,在另一個洞口挖起來。我們按照他劃定的線路挖了一條溝,三米多長,彎彎曲曲的,果然就挖到了一只兩斤多的大竹騮。我們很佩服,也很奇怪,他怎么就看得出深藏地下的竹騮洞穴的走向呢!
盧老大指著挖倒在洞口兩邊的綠芭芒,神秘地告訴我們,你們認真看看這些芭芒,因為根部被竹騮咬斷了,吃掉了,表面上看還是綠的活的,其實已經(jīng)開始發(fā)蔫,要死了。這說明竹騮剛開始在下面做窩。如果等到上面的芭芒蔫了死了再來挖,可能竹騮早就搬家了。我們把挖倒的芭芒和還生長著芭芒進行了認真比較,好久才看得出來,被竹騮咬爛根系的芭芒稍微有一點蔫,差別非常小,但就是這點細小的差別,卻逃不過盧老大的眼睛,這就是眼力、是水平、是能力、是經(jīng)驗了。就算得知了捉竹騮關(guān)鍵秘密,沒有一定的經(jīng)歷,也不可能捉到竹騮。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竅門大家都明白,但有的人做得風生水起,收獲豐富,有的人一事無成,關(guān)鍵還在怎樣去經(jīng)歷。
我的老平房的舊鄰長輩們,很多已經(jīng)作古,還健在的也是白發(fā)蒼蒼,老樹枯皮,步履蹣跚,說起來就生出悠悠傷感,總恨時光無情。盧家的老大老二,也不再是捉竹騮的少年,和我一樣,還有舊鄰的同輩們,都已經(jīng)五六十歲了。相逢訴說往事,感嘆命運無常,還講到如果劉老五不出事,以他的聰慧,肯定有大出息,最起碼在書法上非同一般,太可惜了。可無論嘆息還是追憶,誰也不能改變所有故事的結(jié)局。雖然曾經(jīng)有緣在一起做過近鄰,彼此相處如親,依依不舍,最終還是星散云去,各奔東西。
現(xiàn)在,無論我們在哪里生活,也還是有鄰居的。我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已經(jīng)不是舊時的平房。現(xiàn)在的小區(qū)基本不建平房,都是樓房,或者是從地到天,或者是公寓樓。進進出出的人們匆匆忙忙的。我們小區(qū)的鄰居都很好,我的老母親就經(jīng)常得到鄰居們的關(guān)照,非常感謝他們。但是我們小區(qū)的少年們,人人都忙著讀書學(xué)習,從幼兒園開始,就要練習寫字、跳舞、學(xué)外語、學(xué)習彈鋼琴了,很少見他們一起在大院里玩游戲。我們小時玩的游戲,他們根本不去玩,也基本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很少來往。我想現(xiàn)在大人都很少串門了,小孩們又怎么親熱得起來呢?我甚至連一些鄰居的名字都很難準確地喊出來,在院子里或者大街上相遇,感到面熟,便哼哼哈哈笑著點頭致意,過后卻想這個兄弟住在哪一家。我們住房的空間越來越大,卻越來越自我封閉,鄰里之間交往的空間越來越小了。
我不知道其他小區(qū)是不是這樣,更不知道在很多人都向往的大城市里各類小區(qū)的情況,他們的左鄰右舍彼此相識嗎?互相來往嗎?有事會互相幫忙嗎?
站在大廠礦區(qū)的高處,我們依然還看得見很多趴在坡嶺上的老平房,我依然指認得出我家所在的四片四棟,走進平房群中,依然還熟悉拐來拐去的道路。然而物是人非,撫摸平房的老墻很冰涼。前棟后棟之間,兩頭都砌了水泥磚墻,裝上鐵門,一到晚上就緊緊鎖住,防止小偷強盜。房頭的平地也被擴展出來的屋子占光了,也不見玩耍的少年們。老住戶們有的搬走了,不再回來,有的跟兒女住高樓了,把房子租給了外來人,還住在那里的老住戶和租房子的外來人,很難親熱,總有一圈竹籬笆圍住各自的心,像圍住自留地一樣,防雞防鴨防牛羊進去吃自家的青菜、蘿卜、黃瓜,過年再也不會在一起輪流打糍粑了。過去已成回憶,回憶中就有很多斷片空白,想不起我們在那里面經(jīng)歷了什么,而且斷片和空白越來越多,故舊鄰里越來越少,再相逢時,都覺得有陌生的感傷。
都說恩情易斷,仇恨難消,歡樂易淡,苦難久長。如果這樣,我寧愿把我在老平房里度過的時光,無論悲也好、喜也好,憂也好、樂也好,都當成另類的苦難和仇恨,永遠銘記,不再出現(xiàn)回憶的斷片和空白。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