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這是文天祥一生中代價最昂貴的一頓飯。
中午,文天祥下令疲憊的隊伍在一座小山坡上停下來。他坐在一張鋪有虎皮的交椅上,才吃了幾口,元軍突然從天而降。他甚至來不及組織有效的抵抗,就與大批部下一起成了俘虜。
因為活捉了南宋丞相,那名元軍將領也得以在歷史上留下名字:千戶王惟義。大概相當于今天的師長或團長。
為了紀念這頓不同尋常的午飯,后人在文天祥被俘的地方修建了一座亭子,取名方飯亭。至今,方飯亭還矗立于廣東省海豐縣一所中學校園內(nèi)。亭子前,一塊長條形的石碑上刻著四個遒勁的大字:一飯千秋。
被俘后,文天祥立即啟動緊急預案:自起兵勤王與元軍周旋以來,他身上就備有一種稱為腦子的毒藥。所謂腦子,是宋人對龍腦香的俗稱。龍腦香是一種高大喬木的樹脂的提取物,又稱冰片。
盡管文天祥火速吞服了二兩腦子,卻沒能如愿自殺,只是接連拉了十來天肚子。對此,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有解釋。他指出,服腦子自殺,得用熱酒吞服。被俘的文天祥根本沒法找到熱酒,只好胡亂捧了幾口水田里的污水。
既然自殺未果,文天祥決定活下去,慢慢尋找逃跑的機會。
然而,上天沒有給他第二次機會。隨著他離南中國海的濤聲越來越近,他將悲哀地看到,他矢志效忠的大宋王朝如何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而他,他要從中國大陸盡頭北上,行程五千多里,抵達燕山腳下的大都(今北京)。他將在百感交集中,最后一次行走于這片遼闊大地,像是為了與他熱愛過的山河做一次漫長而悲愴的訣別。
親臨崖山之前,我曾多次想象,那片庇護過二十萬南宋軍民和幾千條船只的水面,應該驚濤拍岸,橫無際涯。然而,當我登高遠眺,才發(fā)現(xiàn)想象與現(xiàn)實相去甚遠:目力所及的遠方,是一條幾百米寬的大河,河面平緩,靜水深流,幾十條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忙碌。至于大海,它還在山那邊的遠方。
近八百年的時光太過久遠,不僅意味著將近四十代人的新陳代謝,也意味著山河面貌的巨大改變。比如我看到的這片水面,在文天祥的時代,的確能在高處望見江海相接的蔚藍色大海。
那時候,珠江八大入??谥坏奶督?,就在崖山附近匯入南海。入海前,豐沛的江水形成了一汪湖泊,稱為銀洲湖。銀洲湖外,崖山和湯瓶咀山東西相峙,峭立于江尾海頭,如同半掩半開的門,因而,人們將它稱為崖門——那時候,寫作厓山、厓門;后來,改為崖山、崖門。
文天祥出生于1236年。他出生前兩年,崛起于北方草原的蒙古聯(lián)合南宋,共同滅掉金國。在蒙古強大而金、宋弱小的情況下,三國鼎立或許還能對蒙古有所制衡;金國既滅,虛弱的南宋不得不獨自面對虎視眈眈的蒙古。隨著忽必烈滅大理,南宋從此陷入蒙古的南北夾擊,國勢愈發(fā)艱危。
1274年,也就是文天祥三十九歲那年,宋度宗去世,已于三年前建立元朝的忽必烈乘南宋國喪之機出兵,一路勢如破竹。一年多以后,元軍兵臨南宋首都臨安(今杭州)。在太皇太后謝道清主持下,后來被元朝封為瀛國公的小皇帝宋恭帝投降。兩個月后,另一個小皇帝宋端宗在福州即位。過了兩年,疲于奔命的宋端宗病死于廣東湛江硇洲島。隨即,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小皇帝趙昺繼位。這時候,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南宋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二十萬不甘亡國的南宋軍民在陸秀夫和張世杰的率領下輾轉(zhuǎn)來到崖山。與硇洲島不同,崖山更具地理上的優(yōu)勢。這一點,明代《崖山志》說:“崖山在大海中,兩山對峙,勢頻寬廣,中有一港,其口如門,可藏舟,殆天險也,可扼以自固。”
在崖山,南宋軍民伐木建屋,并為小皇帝和楊太后修建了一座名為慈元殿的行宮。一時間,小小的崖山一帶,三千余座房屋連綿起伏,形成集市,史家把這時的宋朝稱為行朝——相當于慘淡經(jīng)營的流亡政府。
但是,志在消滅南宋的元軍不會聽任行朝繼續(xù)存在。
文天祥被俘后,元軍主將張弘范下令把他押送到自己駐扎的潮陽。其時,張弘范正在為進攻崖山做最后準備。當張弘范從潮陽趕往崖山時,特意把文天祥也帶上了。
文天祥既是南宋丞相,又是狀元出身;既是南朝最具人望的知名人士,也是抵抗運動的主要領袖。如果能讓文天祥投降,并令其說服張世杰等人也放棄抵抗,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船隊還航行于海上時,張弘范令手下逼文天祥寫信勸降。文天祥的回答卻是一首詩,那就是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shù)摹哆^零丁洋》。
零丁洋地處珠江口外,包括從深圳到珠海的廣闊海域,因內(nèi)、外零丁兩島遙遙相對而得名。行駛在G94珠三角環(huán)線高速上時,不遠處風平浪靜的水面,就是心儀已久的零丁洋。那一刻,很自然地,我想起了文天祥,想起了他的敵人張弘范。他在讀到文天祥那首詩時,也深為感動,連聲說:“好人,好詩。”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感動歸感動,張弘范卻不可能因感動而對文天祥網(wǎng)開一面。恰恰相反,他要從精神上摧毀文天祥,以便文天祥為元朝所用。
1279年農(nóng)歷二月初六,元軍向宋軍發(fā)動總攻。其時,為了備戰(zhàn),宋軍已在張世杰的指揮下,燒毀才居住了幾個月的房屋——包括小皇帝和太后的行宮,全體軍民搬到幾千條船上。這些船在江闊水深、受潮汐影響的潭江口,形成了一座雄偉的水上城市。
張弘范要讓文天祥親眼看到南宋的毀滅。他把文天祥押到他乘坐的大船上,從遠處觀看這場聲勢浩大的海戰(zhàn)。漲潮時,元軍戰(zhàn)船隨著海潮向崖門進攻,張世杰令人意外地沒有堅守崖門,而是讓戰(zhàn)船排成一字長蛇對敵。
戰(zhàn)斗無比慘烈,元軍船上的文天祥痛不欲生。他眼睜睜地看到宋軍潰敗,士兵被元軍殺死或被逼跳海。其時,陸秀夫護駕于帝舟中,帝舟比一般戰(zhàn)船大,緊急間難以突圍。陸秀夫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他先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一一推下水,從容對小皇帝說:“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而后,他背負年僅七歲的趙昺跳進大海。張世杰突圍后遭遇颶風,溺水而死。這樣,宋末三杰就只剩身為俘虜?shù)奈奶煜榱恕滋旌?,崖山海面浮出十余萬具尸體,絕大多數(shù)是南宋軍民。楊太后在聽說小皇帝遇難的噩耗后,大哭說:“我忍死艱關(guān)至此者,正為趙氏一塊肉爾,今無望矣?!彪S即蹈水自盡。
我來到崖山附近的宋元海戰(zhàn)旅游區(qū)時,人跡罕至,滿坡龍眼掛著累累果實,在炎熱的夏季風里等待成熟。翻過面向崖山的那面山坡,我找到了慈元廟。慈元廟,那是明朝時為紀念楊太后奉節(jié)盡忠,也是為紀念南宋軍民這場慘痛遭遇而修建的。從慈元殿到慈元廟,盡管只有一字之差,卻飽含著無數(shù)身逢國難者悲苦絕望的命運和后人滔滔無盡的興亡之嘆。
對這場發(fā)生在眼皮底下的亡國之戰(zhàn),文天祥的悲痛難以自抑,他先后有多篇詩文記錄此事。他自陳:“崖山之敗,親所目擊,痛苦酷罰,無以勝堪?!碑斒菚r,他也想跳海,但被元軍所阻。崖山戰(zhàn)后,勝利者張弘范大擺宴席,再次勸降。他對文天祥說,你效忠的大宋已經(jīng)滅亡了,作為臣子你該問心無愧了。你一心求死,可即便死了,又有誰記得你呢?如果你能像事大宋那樣事大元,大元的丞相,非公莫屬。
文天祥流著眼淚回答說,國家滅亡卻不能施救,做臣子的簡直死有余辜,哪還能為了偷生而事二主呢?商朝滅亡了,但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是為了盡到自己的忠義,絕不會因國家的存亡而改變。
張弘范聽了,深為動容。對這個敵對陣營的高級官員,他竟生出強烈的同情與理解。以后,他不僅在生活上優(yōu)待文天祥,還把與文天祥失散的仆人想方設法找回來,送到文天祥身邊。更重要的是,他向忽必烈上書,詳細說明不能殺文天祥的諸種理由。
得知文天祥不肯受降后,忽必烈感慨地說,誰家無忠臣。并下令把文天祥押往大都。
于是,便有了從南海到大都的漫漫征途。孤忠者,踽踽行走于他最后的大地……
1279年四月二十二日,張弘范派一個叫石嵩的軍官負責押著文天祥,邁出了前往京師的第一步。
這支小小的隊伍從廣州北上,經(jīng)英德、曲江,來到南嶺腳下的韶關(guān)。這天晚上,文天祥借宿于韶關(guān)城外南華山中的南華寺。南華寺建于6世紀初的梁武帝年間,到文天祥時,已有七百多年歷史。這座位于曹溪畔的古寺,更知名的是它曾作為禪宗六祖慧能的駐錫地。慧能圓寂后,肉身一直完好地保存于寺中。但文天祥驚訝而又傷感地獲悉,元軍南下滅宋的連年戰(zhàn)爭中,被信徒認為肉身成圣的慧能,竟然也被元兵“刲其心肝”。文天祥感嘆:“乃知有患難,佛不能免,況人乎?”
告別凋敝的南華寺后,文天祥進入橫亙于廣東與江西交界處的大山,那就是五嶺中最東邊的大庾嶺。穿行于群山間的古道,既是溝通廣東和江西的捷徑,也是連接南粵與中原的古老通道。古道從大庾嶺中的梅嶺穿過,山的埡口建有險要的梅關(guān)。梅嶺和梅關(guān),都因唐代詩人張九齡鑿山開路時廣植梅樹而得名。時值初夏,梅花早已開過,但季風從南海吹來的水汽,遇到南嶺阻擋后化為連綿雨水。文天祥是江西人,走過梅關(guān),也就由廣東進入了江西。遠行的游子回到故鄉(xiāng),卻是以這種被押解的方式。風雨中的文天祥感慨萬千,心緒難平,寫下一首《南安軍》。
梅花南北路,
風雨濕征衣。
出嶺誰同出?
歸鄉(xiāng)如不歸。
山河千古在,
城郭一時非。
餓死真吾志,
夢中行采薇。
從廣州到南安軍(今江西大余縣),一路多是陸路,路途十分艱苦。到了南安軍以后,發(fā)源于南嶺北坡的贛江支流章水,能夠通行小船,文天祥得以舍陸登舟。當然,棄陸路走水路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與南安軍接壤的贛州,曾是文天祥做過官的地方;贛州更北的吉州,則是文天祥的老家。文天祥起兵抗元時,多次轉(zhuǎn)戰(zhàn)其間。因此,對江湖上盛傳的宋軍殘部可能在途中劫走文天祥的傳言,負責押送的石嵩頗為擔心,他把文天祥秘密安排到一條小船上,悄無聲息地順流而下。
至于文天祥,正在著手實施翻越梅嶺時就擬定的計劃:絕食自殺。
文天祥計算過,如果從南安軍開始絕食,那么七八天后,也就是他活活餓死時,客船正好沿著章水進入贛江后航行到故鄉(xiāng)吉州(今江西吉安)。作為大宋王朝的孤忠之臣,文天祥最后的愿望是死在故鄉(xiāng),長眠于故鄉(xiāng)溫暖潮濕的紅土中。
一個夏日的午后,滿耳蟬唱中,我登上了始建于北宋的八境臺。憑欄遠眺,發(fā)源于武夷山的章水和發(fā)源于南嶺的貢水在不遠處交匯。交匯后,它們有了一個更響亮的名字:贛江。贛江開始的這座城市,就是贛州。
1274年春天,文天祥出知贛州。在這座水邊的古城,他“平易近民,與民相安無事,十縣素服威信”。公余,贛州眾多的古跡是他登臨縱目的好地方。八境臺外,近在咫尺的郁孤臺,因辛棄疾“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的詞句聞名遐邇。
蕭條異代不同時。辛棄疾去世近三十年后,文天祥才來到人世。南宋初中葉的辛棄疾時代,盡管同樣與金國劃江而治,但恢復中原還不完全是夢想,辛棄疾也才有“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豪邁理想;到了文天祥時代,國事蜩螗,積重難返,不要說恢復中原,就連僅有的殘山剩水也岌岌可危。而此時此日重回贛州,更是連自身也作了楚囚。因而,同樣的山水,同樣的城郭,同樣的舊游之地,帶給文天祥的,卻是不可避免的感時傷遇。
滿城風雨送凄涼,
三四年前此戰(zhàn)場。
遺老猶應愧蜂蟻,
故交已久化豺狼。
江山不改人心在,
宇宙方來事會長。
翠玉樓前天亦泣,
南音半夜落滄浪。
階下囚最大的悲哀在于,生固然不由你,就連死也不由你。文天祥絕食之初,押送他的元軍并不太在意。幾天后,他們擔心這個聞名天下的欽犯若死在押送途中,他們必脫不了干系,遂想盡一切辦法要文天祥吃喝。最后,他們把削尖的竹筒硬插進文天祥嘴里,從另一端灌下流質(zhì)食物,弄得文天祥口舌受傷,滿嘴是血。文天祥自忖絕食無法成功,再加上此時順風順水的小船已快駛離吉州,他決定中止絕食。既然不能死在故鄉(xiāng),那就只好活著。
文天祥的自殺未遂,讓我想起陳子龍。明末文人陳子龍,同樣遭逢外敵入侵的巨變。抗清中,他也做了清軍的俘虜。當清軍用船只押送他離開家鄉(xiāng)松江時,絕望的陳子龍抱住看守士兵,一同滾進河里,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如愿以償?shù)亓粼诹斯释痢?/p>
從南安軍經(jīng)贛州到達吉州時,文天祥已絕食五天,“余雖不食,未見其殆”。贛江流到吉州,水量浩大而水流平緩,江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沙洲。其中,位于吉州城下那座最大的沙洲,名叫白鷺洲。那里,留下了文天祥青年時期孤燈夜讀的記憶。
如今的白鷺洲如同多年來一樣,古木參天,野花競秀,林子里還藏著一所學校。白鷺洲上建學校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文天祥時代。
1240年,文天祥還是五歲的孩子時,吉州知府江萬里于白鷺洲創(chuàng)辦書院,聘請宿儒歐陽守道為山長。十五年后,贛江春潮初漲時,二十歲的文天祥從家鄉(xiāng)廬陵縣富田鎮(zhèn)來到白鷺洲書院,從歐陽守道讀書。僅僅一年多后,文天祥便在科舉考試中高中狀元。并且,該科六百零一名進士里,吉州竟占四十四名,且大多數(shù)都出自白鷺洲書院。與文天祥同科的進士,還有宋末遺民詩人謝枋得和與文天祥并稱的陸秀夫。另值一提的是,文天祥后來還成了一直欣賞他、獎掖他的歐陽守道的侄孫女婿。至于同樣欣賞他、獎掖他的江萬里,文天祥將會在十八年后與他在長沙再次相逢。那時,國家已經(jīng)危若累卵,江萬里也垂垂老矣,他一再告誡文天祥:“吾老矣,觀天時人事,必當有變。世道之責,其在君乎,君其勉之。”見面第二年,元軍攻陷江萬里居住的饒州,他跳入后花園水池自盡。那方深潭般的水池,是他聽說元軍攻破軍事重鎮(zhèn)襄陽后令人挖掘的,名曰止水。當時,“人莫諭其意”。等到他跳池后,他的兒子和左右也跟著跳,以至“積尸如疊”。
當靜臥于船上的文天祥透過船窗看到白鷺洲熟悉的漠漠煙樹時,他是否會想起年輕時在香樟樹下與歐陽守道和江萬里吟哦推敲的往事呢?
就在白鷺洲附近,一個老朋友悄悄摸到文天祥的船上。老朋友叫張毅夫,不僅是老朋友,還同是吉州老鄉(xiāng)。張毅夫性情耿介,文天祥身任要職時,多次推薦他出來做官,張毅夫一律推辭不就。文天祥做了元軍俘虜,張毅夫卻找上門來。他對文天祥說:“今日丞相赴北,某當偕行?!?/p>
幾個月前,和文天祥一同自廣州出發(fā),陪他前往北方的從者共有七人,隨著時日遷延,或死或逃,此時只剩一個叫劉榮的還跟在身邊。而真正能與文天祥聲息相通、互相勉勵的,則只有同為俘虜?shù)泥嚬馑]?,F(xiàn)在,多了一個張毅夫。
踏上文天祥乘坐的小船,老友張毅夫一直緊緊相隨。到達大都后,文天祥被關(guān)押于兵馬司獄中,張毅夫在附近租了房子,“日以美饌饋”,文天祥才得以幾年間從不吃元朝提供的任何食物。張毅夫為文天祥送了四年牢飯,直到文天祥就義。此前,張毅夫悄悄制作了一只木匣子。文天祥受刑后,張毅夫就用這只匣子細心收藏了文天祥的頭顱,又想方設法火化了文天祥的尸體。然后,他帶著文天祥的遺骸回到吉安,交給文天祥的繼子安葬。
吉安市富田鎮(zhèn)一個叫虎形山的山谷里,青黛的林表傳來陣陣鳥啼,我在那里找到了文天祥的陵墓。墓前,石俑靜立;廣場上,巨形文天祥雕像氣度森嚴。我?guī)е鴥鹤?,遙向這位先賢鞠了三個躬。
作別了魂牽夢縈的桑梓之地吉安,文天祥不像之前那么孤獨了。他知道,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既然不能死在家鄉(xiāng),那死在其他任何地方也就沒了區(qū)別。
日夜奔流的贛江一路喧嘩北行,于星子縣注入鄱陽湖。文天祥的小船也順流北行,橫渡了煙波浩渺的鄱陽湖后,來到廬山腳下的湖口,并由湖口進入長江。此時,故鄉(xiāng)吉安早已遠了,就連江西,也成永別。
六朝古都南京,是文天祥北行途中停留最久的地方。在那里,鄧光薦因病軀沉重,被送往天慶觀就醫(yī)。文天祥也因幾個月舟車勞頓,加上絕食而元氣大傷。這樣,文天祥在南京暫住了兩個多月。
兩個多月后,鄧光薦繼續(xù)留在南京,而文天祥必須北上。當執(zhí)手作別時,他們都知道這既是生離,也是死別。鄧光薦感嘆時運不濟,“水天空闊,恨東風,不惜世間英物”;文天祥則表示,“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同樣是在南京,兩個囚徒還干了一樁十分風雅的事:鄧光薦編定了他的詩集《東海集》,文天祥為詩集作序。
農(nóng)歷八月底的江南,菊黃蟹肥,當富于情趣的江南士人忙于登高把酒時,同為江南人的文天祥卻不得不再次踏上路途。文天祥知道,只今一別,杏花春雨的江南,從此將恍如遙遠的前世。驛站里,他留下兩首泣血之作,其中一首這樣寫道:
草合離宮轉(zhuǎn)夕暉,
孤云飄泊復何依?
山河風景元無異,
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
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日,
化作啼鵑帶血歸。
文天祥從南京出發(fā),經(jīng)真州下?lián)P州。在揚州,他結(jié)束了長江上的航行,轉(zhuǎn)入運河,由東下而北上。此后,他將次第經(jīng)過高郵、寶應、淮安、邳州、徐州、魚臺、濟寧、寧陽、東平、陵縣、獻縣、河間、保定、范陽,進而到達元朝首都大都。
這一路,依賴南北大動脈大運河,文天祥大多時候以舟代步。享國一個半世紀的南宋,擁有的是半壁河山,它先后與北方的金國和蒙古(元朝)對峙,長期以秦嶺—淮河一線作邊境。身為南朝人,渡過長江,尤其是進入長年征戰(zhàn)的兩淮地區(qū)后,眼前都是陌生而刺目的異國景象,“漠漠地千里,垂垂天四圍。隔溪胡騎過,傍草野雞飛”。至于征雁南飛,寒蛩夜唱,這對一個敏感的囚徒來說,都是無窮無盡的黍離之悲??傊?,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江南漸行漸遠,如同崖山下沉入大海的故國。
與此同時,隨著大都越來越近,文天祥也越加明白,逃脫已無可能。他的死志也更加堅定。因而,斯時的文天祥便有一種潛意識行為:他不斷尋找精神上的知音與同道。沿途經(jīng)過的地方,那些歷史上涌現(xiàn)出的忠貞者、節(jié)烈者,不論男女尊卑,都帶給文天祥一種異樣的溫暖。這種溫暖,大抵緣于吾道不孤的欣慰。他不斷寫詩作文,以抒胸臆,以證大道。
微山湖之南的徐州,大運河橫貫境內(nèi),自古就是交通要津。九月初九,古人遍插茱萸、登高飲酒的重陽節(jié),風塵仆仆的文天祥解鞍少駐。在徐州,他尋訪了城東的一座樓。這座樓叫燕子樓。
最初的燕子樓建于唐朝,是鎮(zhèn)守徐州的節(jié)度使張愔為愛妾關(guān)盼盼所建。白居易和張愔是朋友,曾與關(guān)盼盼見過面,他筆下的關(guān)盼盼,“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張愔死后,關(guān)盼盼拒絕了眾多求婚者,在燕子樓上度過了寂寞孤獨的后半生。
對這些典故,飽讀詩書的文天祥爛熟于胸。他登上燕子樓憑吊關(guān)盼盼。美人芳草,從來都是中國士大夫骨子里最深刻的隱喻,關(guān)盼盼為張愔守節(jié)不移,很自然地被文天祥比附為自己對大宋朝的滿腔忠貞。他在徐州寫下的《燕子樓》,與其說是對關(guān)盼盼的褒揚,毋寧說他在借關(guān)盼盼之酒杯,澆自家胸中之塊壘。
因何張家妾,
名與山川存。
自古皆有死,
忠義長不沒。
但傳美人心,
不說美人色。
告別燕子樓九天后,文天祥抵達山東陵縣,也就是今天的德州市陵城區(qū)。唐代時陵縣是平原郡郡治所在地,而平原郡又和另一個如今人所皆知的名人有關(guān),這個人就是書法家顏真卿。關(guān)于顏真卿,很多人只知道顏體,卻不知道顏真卿本人也是忠貞之士。安史之亂前,顏真卿被貶平原郡,及至安祿山作亂,以為他乃一介書生,并沒把他放在眼里。但顏真卿堅守孤城,有效地牽制了叛軍。后來,李希烈作亂,顏真卿奉旨前去切責,被叛軍所害。
行經(jīng)顏真卿堅守過的陵縣,文天祥必然想起這段塵封的往事。見賢思齊,更何況,在對前賢的緬懷與紀念中,還能獲得一種精神力量的加持。為此,文天祥寫詩感嘆:“亂臣賊子歸何處?茫茫煙草中原土。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另值一提的是,與顏真卿同樣忠烈的,是他的堂兄顏杲卿。他在安史之亂中被叛軍俘虜后押到洛陽,面見安祿山時,他瞋目大罵,為安所殺。后來,當文天祥被關(guān)押在大都獄中,他在他最知名的作品《正氣歌》里,歷數(shù)天地正氣,把顏杲卿與博浪沙刺秦的張良、冰雪中持節(jié)的蘇武和困守孤城的張巡等人相提并論。
1279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一,文天祥終于被押送到了目的地:大都。
那是一個小雪后的早晨,殘星在天,寒氣逼人。文天祥騎在馬上,聽著村野小店傳來的一聲聲雞啼,一大早就上路了。當天,他們進入了自五代十國起就被少數(shù)民族占據(jù)的大都。這座氣勢蕭森的北方重鎮(zhèn),自脫離中原漢族王朝之手,到文天祥時代已有三百余年了。
文天祥在會同館的一間破屋里關(guān)押了五天后,被移送到兵馬司獄中。對文天祥的態(tài)度,隨著元朝君臣的威逼利誘而不斷變化。但無論是“枷項縛手”,還是“供帳飲食如上賓”,都無從改變文天祥的意志。
此后四年間,也就是從四十三歲到四十七歲,文天祥的最后歲月都是在獄中度過的。北京東城區(qū)府學胡同有座文丞相祠,是明代洪武九年(1376年)在文天祥被囚地始建的,現(xiàn)在祠內(nèi)有一棵相傳為文天祥親手種下的棗樹。棗樹傾斜向南,與地面約成四十五度角,似乎回應著主人的詩句“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接連不斷的勸降幾乎是家常便飯:從在京的南宋君臣到元朝高官,走馬燈似的充當說客。這中間,值得一說的有兩次。
其一是此前降元的宋恭帝。宋恭帝來到牢房,還沒開口說話,文天祥已經(jīng)口稱陛下哭拜于地,宋恭帝只得尷尬地打道回府。文天祥就義六年后,宋恭帝被打發(fā)到西藏學習佛法。此后幾十年里,他竟成為一代佛學大師,出任薩迦寺總管。但五十三歲那年,因一首懷念故國的小詩被元朝斬首。
其二是平章政事阿合馬。平章政事相當于副丞相,是從一品的高官。此人把文天祥招到館驛中,倨傲上坐。哪知文天祥見到他,“長揖就座”。然后,二人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阿合馬:你知道我是誰嗎?
文天祥:聽人說是宰相來了。
阿合馬:既然知道我是宰相,為什么不下跪?
文天祥:南朝宰相見北朝宰相,為什么要跪?
阿合馬:你為什么到了這里?
文天祥:南朝如果早日起用我為宰相,北朝軍隊沒法打到南方,我這個南朝宰相也不可能到北方。
阿合馬回顧左右說,此人生死由我定。
文天祥:亡國之人,要殺便殺,說什么由你不由你。
一番針鋒相對后,原本趾高氣揚的阿合馬只得默然離去。
元朝遲遲沒殺文天祥,一方面是包括忽必烈在內(nèi)的元朝君臣,都對文天祥的忠貞抱有程度不一的敬意;另一方面,滅宋的元軍統(tǒng)帥張弘范,多次向忽必烈上書,要求善待文天祥。1280年,張弘范于四十三歲的壯年去世,病危之際,猶自關(guān)心押在土牢中的文天祥,并最后一次向忽必烈建議:文天祥忠貞不貳,千萬別殺。
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文天祥雖然最終被元朝處決,但真正促使元朝這樣做的,不是元朝君臣,而是文天祥曾經(jīng)的同僚。從這一角度上說,文天祥不是死于敵人之手,而是死于同胞之口。
向元朝投降的南宋君臣中,有一個叫留夢炎的。1244年,文天祥九歲時,比他長十九歲的留夢炎金榜題名,像后來的文天祥一樣,他也高中狀元。
狀元出身意味著前途無量,留夢炎迅速做到了位極人臣的丞相兼樞密使。但是,當元軍南下時,他非常識時務地選擇了投降。
文天祥在獄中的最后一年,由于長期關(guān)押,屁股上長了一個惡瘡,“平生痛苦,未嘗有此”。他的幾個前同事王積翁等人聯(lián)名向忽必烈上奏,請求釋放文天祥,把他安排到道觀做道士。文天祥也表示接受這種安排。
但是,忽必烈還在猶豫之際,留夢炎卻堅決反對,他說:“天祥出,復號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表面看,他怕文天祥以做道士為借口出逃,以后再次興兵抗元,那樣,他和王積翁等人就會受牽連;其實,他更深層的想法在于,文天祥的孤忠耿耿,更加反襯了他的望風而降。有文天祥的名垂千古,就必有他的遺臭萬年。因而,這個狀元容不得那個狀元,這個前丞相容不得那個前丞相。
1282年十二月初八,忽必烈親自召見文天祥,他還想做最后的努力。但是,面對他開出的只要文天祥投降,就任命為中書宰相或樞密使的條件,文天祥斷然拒絕。末了,忽必烈無奈地問:“汝何所愿?”文天祥對曰:“愿與一死足矣?!?/p>
次日,文天祥在大都城南柴市引頸就戮。刑前,他面南而拜,大聲說:“臣報國至此矣!”
對文天祥之死,元朝人感嘆說:“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降,而亡于潮陽之執(zhí);不亡于崖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p>
文天祥求仁得仁,死而無憾。其時,距南宋滅亡四年有奇。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崖山口外那十余萬溺水的亡魂,已隨著故國的煙消云散而漸行漸遠。
(小 南摘自《南方周末》2018年9月20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