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鴻
父親去世已經(jīng)兩年多,但他給我留下的兩卷材料至今還在我的文件柜里。我不知道如何處置那些材料,猶如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個冬天不那么寒冷。
公元一九八五年夏天,我暑假回家剛在街上下車,就聽趕場的鄰居李員外說,你爸的問題解決了。我問,什么問題解決了?李員外說,又領上退休工資了,一個月三十多塊呢。我不太相信。在我眼里,父親是一個不成器的人。他胸無城府,不通人情世故,人生無計劃,凡事想當然。特別是耳朵聾了以后,更是一意孤行九頭牛都拉不住。我一直懷疑父親的情商,而他居然跑成了這樣一件大事,實在令我意外。李員外又贊嘆,還是你爸能干,耳朵聽不到,哪個都不怕,哪里都敢去。全家都很興奮。為慶祝父親又過上蓋章領錢的日子,當晚母親炒了豆腐干回鍋肉。父親在喝下兩杯白酒后,照例又帶我們兄弟姐妹重溫早已耳熟的家史。
我的祖父去世很早,祖母是一個只會做針線活的小腳女人。父親兄妹三人,抗戰(zhàn)期間大哥出去當兵后杳無音信,姐亦嫁人。父親早年學染布后開染房,一九四八年秋天,染房布料被強盜搶掠。為躲避顧客追債,父親幾個月不敢回家。走投無路時,保長說愿意出錢買他當壯丁。按當時三丁抽一的規(guī)矩,父親完全可以不當兵??墒?,父親沒和他的母親、妻子商量,就答應了保長的條件,按了手印畫了押,以五百大錢的價格將自己賣去當壯丁。賣的錢一半交給姐姐姐夫用于給母親養(yǎng)老,一半給了妻子去買一架紡車作為母子的生計。
那應該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春季,父親和其他壯丁一起被麻繩串著,從兩河口走路到三臺縣城,又從三臺縣城向西北跋涉。一路上不停有人在半夜被活埋。那些被抓回的逃兵、患了瘟疫的病號,在被埋之前發(fā)出的哀嚎刺激著父親的神經(jīng)。還好,他沒有得病,也沒有膽子逃跑,而是在半年之后如叫花子一般隨隊伍到達了甘肅酒泉。父親穿上國軍軍服進入新兵營訓練不到三個月,就被分到張治中的警衛(wèi)團。又不足一月,即隨張起義。在繼續(xù)當兵還是領三個銀元回家的三岔路口,父親毫不猶豫地穿上了解放軍的綠軍裝。一九五〇年,父親隨所在部隊進入青海、西藏剿匪。五年間,金戈鐵馬、風餐露宿,歷經(jīng)大小戰(zhàn)斗數(shù)百場,九死一生,終于于一九五五年退伍回到了老家三臺縣。
我曾無數(shù)次地設想,父親背著被蓋卷走在長滿柏樹的山路上時的心情。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父親有沒有一種想見到親人的急切?到家鄉(xiāng)后才知道,母親過世妻子改嫁,兒子也跟了繼父姓張。年過三十的父親孑然一身,在鄉(xiāng)政府的幫助下,合作社在龍臺寺廟里給他分得一間木架房一張八仙桌一把條凳。被蓋卷打開鋪在地上,就算安了家。多少年以后,我問父親,當時為什么不在家照顧奶奶、妻子、兒子,而要多此一舉地賣了壯丁將錢給大姨一家來照顧?父親不語。我又問,在甘肅起義后,解放軍給大家發(fā)路費允許回家時,為什么不帶了三個銀元回家?那么多年在外,難道不牽掛家中的母親、妻子、兒子嗎?父親還是支支吾吾語焉不詳。我繼續(xù)問,當他回家看到妻子改嫁兒子改姓,心里是否難過是否有怨恨?父親終于開口,那年月兵荒馬亂,又不通音訊,那有什么辦法。言下之意是已經(jīng)原諒了一切,也原諒了自己。
妻離子散,物是人非。面對木架房門前空蕩的暮色,我不知道父親是靠一種什么樣的信念與意志活下來的??墒歉赣H不僅活了下來,而且很快使自己的生活有了生機。在全縣的復員軍人大會上,父親代表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軍人,慷慨激昂、聲音宏亮地表達了從戰(zhàn)場上活下來的人主動投身農(nóng)村社會主義事業(yè)、為普通農(nóng)民做表率的決心與覺悟。父親語驚四座,沒有找任何關系,沒走任何后門,會后不久即接到通知到鄉(xiāng)政府當干部。父親先任鄉(xiāng)政府秘書,后來任鄉(xiāng)武裝部長。從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從整風反右到大躍進再到三年自然災害,父親得了無數(shù)次表彰,立了無數(shù)次功,領了無數(shù)張獎狀。正當父親滿懷信心為國家多做貢獻的時候,卻在1962年領了一百三十多元錢的安置費,從一個國家干部又變成了農(nóng)民。
回農(nóng)村以后,父親又當大隊長。帶領村民改田土、筑水庫、修水渠,組織農(nóng)民學大寨。雖然扔掉了鐵飯碗,依然精神飽滿,要用一腔熱血改變落后的家鄉(xiāng)。文革期間,父親懵然成了當權派,被造反派追殺得東躲西藏,如當年躲債一樣,十天半月不敢回家。再后來,父親從大隊長降到生產(chǎn)隊長。年紀越活越大,官越當越小。耳朵聾了以后,父親又被安排任大隊農(nóng)科站長。直到土地承包到戶,才真正回家當了農(nóng)民。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父親聽區(qū)上管人事的老戰(zhàn)友說,當年他被批準退職,是因為他的檔案里寫有“此人有神經(jīng)失?!逼邆€字。因為這寫得歪歪扭扭的七個字,1962年大家都寫了退職申請,全鄉(xiāng)卻唯獨他一人被批準回家當農(nóng)民。而在他檔案里寫這七個字的原鄉(xiāng)上副書記已經(jīng)去世。至于副書記為何要在他檔案里加這七個字,父親一臉茫然。這無任何佐證材料的七個字,就這樣改變了父親后半生的命運,也決定了我們卑微的出身。
幾十年的滿腔熱血化作一腔怒氣,父親不愿咽下這口惡氣,但又無法挖開副書記的墳吐兩泡口水。在家生了幾天悶氣之后,他如當年穿上綠軍裝上戰(zhàn)場一樣,毫不猶豫地踏上了上訪的征途。對此,我們全家沒人阻攔,但誰也沒抱任何希望。沒想到的是,經(jīng)過幾年奔走,他居然爭取了平反,按政策辦理了退休。
父親如打了一場大勝仗,一高興就比平時多喝了兩杯。那個暑假,父親靠著補發(fā)一年的工資,又到鄉(xiāng)上爭取了補助,向信用社申請了貸款,終于把我家土改時分得的一間木架房拆了改成了四間土墻瓦房。那木架房是以前龍臺寺的觀音殿,穿斗架子太高,兩邊人家的房子都拆了,山墻露出了空架子。夏天雨水從山墻飄進,猶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當我們終于住進散發(fā)著黃泥香氣的新房子時,弟妹們都興奮得整晚睡不著覺。再也不用在夏天的雨夜,擔心房子垮下來了!
正當全家都還沉浸在搬進新房子的喜悅中,父親卻在從鄉(xiāng)上領回的老干部手冊上看到了一份國務院辦公廳文件,大概意思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應當享受離休待遇,已經(jīng)辦理了退休手續(xù)的,可以改為離休。父親臉上的喜悅被陰云覆蓋,心里的怒氣又迅速積起,第一次對自己的前半生產(chǎn)生了懷疑。既然應當享受離休,為什么只給我辦退休?父親仗著上過兩年私塾的文化底子,親自動手寫了個人自傳及申訴材料,要求有關部門按文件規(guī)定給他改辦離休手續(xù),落實離休待遇。父親將那本老年手冊和殘破的兵役證當武器,抱著幾年前上訪的雄心壯志,再次踏上了漫漫的上訪征途。
父親年輕時經(jīng)歷了幾次重大人生轉折,當壯丁、當解放軍、當鄉(xiāng)干部、退職當農(nóng)民。每一次都看似自己決定,實際上都是形勢所迫的被動接受。如果不是染坊布料被搶,也許父親就不會當壯??;如果不是組織動員,父親就不會領了銀元回家;如果不是上級號召,父親就不會寫辭職申請,也就不會回家當農(nóng)民。看來只有老了以后的上訪,才完全是他自己的決定。從鄉(xiāng)干部退職回農(nóng)村后,在當大隊長生產(chǎn)隊長的幾十來年間,父親為了在春荒時為隊里爭取救濟糧,在夏種時為生產(chǎn)隊爭取兩車氨水,甚至為了某個社員的醫(yī)藥費,都會專門去找領導。從公社書記到縣委書記,他不但去了就能見到,見了還能把事情辦成。退休待遇的成功落實,讓他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有理走遍天下!似乎只要自己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決心,每次出征都能凱旋而歸。
父親像一只皮球,在縣人事與組織部門之間被踢來踢去。幾年無果,父親又憑借兵役證、復員證一次次地出入市委、市政府。還是一直沒有結果。父親開弓沒有回頭箭,上訪地點從市上轉到省上。一次次從鄉(xiāng)場口搭車到縣上,在縣車站直接買票去省城。剛到省城的時候,父親什么都不熟悉,剛下汽車人造革包就被小偷劃破了。父親急得滿頭大汗如熱鍋上的螞蟻,當看見自己的證件和材料都還在時,心里才松了一口氣。包里幾十塊盤纏被小偷摸去,父親只好睡車站。第二天一路問著去了省民政廳,拿出證件得到一張返回縣城的汽車票領票介紹。又走路到汽車站,憤憤地領了車票坐車回家。到家后又被母親狠狠訓了一頓。父親一直不回嘴,沒吃晚飯就上床睡覺,如一個賭氣的孩子。
幾年下來,省委、省政府,哪個部門在哪條街幾號,坐人力三輪給幾塊錢,在什么地方住幾塊錢的旅館,父親都弄得一清二楚。有一次,父親受到了某位副省長的接待,因為副省長是父親當年的老團長。老團長在辦公室與父親談了約一個小時,最后還親切地將他送到辦公室走廊外。父親想,這次應該能解決了吧!回到家后就興高采烈地向大家講他在老團長辦公室的情形,講領導辦公室的暖氣如何熱地毯如何軟,講門口的警衛(wèi)員如何客氣,然后滿懷信心地在家等好消息。可是好消息還沒來,省里的電話就通過市上縣上打到了鄉(xiāng)上,首長指示是要下面處理好老同志的問題,做好說服教育工作,不要到省上影響首長工作。
父親得知消息后,在家悶了半個多月沒出門。母親抱怨,你一個月那點退休金,都讓你跑了路了。你還不如住到省城算了,又回來干啥。父親不言。姐姐說,爸,算了!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過來了,現(xiàn)在比以前好了上百倍,能夠過就行了。弟弟說,你年紀大了,耳朵又不方便,這樣一個人出去,要是在外面有個好歹怎么辦!父親還是不言??墒菦]過十天半月,父親在上街趕場后沒有回家。母親知道,他肯定是又上訪去了。
每次父親上訪回來,過不了幾天家里便會有鄉(xiāng)干部來訪。有時是書記鄉(xiāng)長有時是其他領導。他們有的委婉有的開門見山,目的都是勸父親不要再去上訪,有什么困難鄉(xiāng)上來解決。還有的許諾在年底給他一份額外的補助。父親始終無動于衷。有一次來的是剛從上面派下來的年輕鄉(xiāng)長,見到父親就很不客氣的樣子:你要是再上訪,我讓人把你的退休金停了。聾了幾十年的父親似乎聽清了鄉(xiāng)長的話,當即翻了臉,大聲說,你才工作幾年,我當鄉(xiāng)干部時你還在哪里?我的退休金是國家給我的養(yǎng)老錢,不是你私人的錢。若是你私人的錢,給我也不會要。你有本事就把我槍斃了,不然你就給我走遠點。據(jù)說,后來父親到鄉(xiāng)上去時,年輕鄉(xiāng)長總會忙著給他倒一杯熱開水。
父親上訪有幾個劣勢:一是他不會說好話,不會低聲下氣,這是天生的;二是他老革命的資格,而且腿上有槍傷;三是他耳朵聽不到,不能準確判斷別人說的什么,卻天生聲音宏亮,性格固執(zhí)。所以在上訪時,常常是他盲目地教育接訪者。后來,領導們看見他來了,心里就開始打鼓,能躲就躲,剩下的辦事人員都以領導不在為理由,讓他悻悻而歸。每次上訪回來,父親都會一邊喝紅苕白干一邊向身旁的人訴說對某某局長某某部長的不滿,以及自己是如何教育他們的。似乎他上訪的目的不是為了落實離休,而是為了教育那些坐辦公室的干部。
為了阻止父親上訪,母親除了抱怨、爭吵,還采用了藏父親皮包、不讓他上街等辦法。一次父親看母親沒在家,就背上人造革皮包出了門。剛走過兩道土坎,就看見母親站在通往機耕道的小路邊。父親腳步不自覺放慢,如被長官抓住的逃兵。父親弱弱地說,我上街買點東西。母親沉著臉說,你昨天才上了街,有啥子要買的。父親說,我去買點撲炎痛。母親一把抓過父親的包,翻出一包藥,這不是藥是啥子?你要再跑就不要回來了!今后死在外面都不得來給你收尸。不知道父親是否聽清楚了母親的話,反正臉色很難看地跟母親回了家??墒堑诙焯鞗]亮,父親就背上包悄悄出了門,氣得母親罵了半天。
在大家都反對父親上訪時,只有我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父親是一個愛夢想的人,不停地有新想法,不停地向我們描述今后的美好生活前景:等我的待遇落實了,你陪我去天安門看看,車費我出;等我有錢了,就買一輛汽車開著上街趕場。我不支持他上訪,但又不愿阻止他,就想讓他了一個心愿,訪過心服口服吧。我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再一次凱旋。我想以他的上訪為試紙,測試我們當下的世道人心,看看這個世道還是不是他想的那樣。
某個夏天,父親坐班車從老家來單位找我。頭發(fā)剛染過,一身黑衣服上撲滿灰塵,肩挎一個黑皮包,背已經(jīng)微駝。一進門就拿出一大堆材料,說你文化比我高,幫我改一下。我一邊勸他算了,一邊又連夜將他的材料一一整理,該修改的修改,該復印的復印,該打印的打印。父親戴上眼鏡看了我整理出來的材料,一次又一次地對我表示感謝。第二天天不亮,父親又背上材料,一拐一拐地出了門。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去車站的路上,父親說,有了你修改的這些材料,這次應該能解決了。
然而,父親的上訪依然沒有結果。有關部門還給出正式答復,說父親要求落實離休待遇不合規(guī)定,理由是當初給他解決退休是對他的照顧,因為當初他是自愿申請退職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的。組織部門專門調出了父親檔案,復印了當年的退職申請表、審批手續(xù)以及領取退職費的收據(jù),以證明當年父親的退職手續(xù)完備、程序合規(guī),卻始終沒有提及檔案里那七個字。
看完答復文件,父親再次到市委組織部質問戴眼鏡的干部處長,既然國務院有文件規(guī)定,為什么你們不執(zhí)行?是國務院大還是你們大?我當年出生入死打江山,今天你們坐了天下,難道就這樣對我們?你們這是忘了本,吃水忘了挖井人!沒有人回答父親的話,大家都低著頭看自己面前的報紙。父親站在組織部辦公室的木地板上,如不肯過烏江的霸王,神情悲壯眼里閃著淚花:你們不解決,我也不找你們了。我要到省上,省上不解決我到北京。我就不相信他們會把我抓去槍斃了。就算把我槍斃了,我就當死在戰(zhàn)場上了。
回到家父親就病了。不想吃飯,連酒也不喝。整天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母親急得忙給我打電話。見我回來,父親從床上坐起,臉色黑黃,聲音沙啞。我站在父親床邊,不知道該怎么勸他。父親說,他想不通。我扶父親下床。在冬日的陽光下,我看見父親人瘦了,背駝了,頭發(fā)灰白如山上的枯草。父親又說,明明國家有規(guī)定,為啥又說不合規(guī)定。如果不是因為那七個字,當年全鄉(xiāng)十幾個鄉(xiāng)干部都寫了申請,為什么只讓我一人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
為了安慰父親,我終于答應陪他去市里某部門。進了單位大門以后,我卻猶豫著打了退堂鼓,讓他獨自上了樓。過了半個小時,父親沒下來;快一個小時,父親還是沒下來。我只好硬著頭皮上樓去找他,卻見他一個人坐在一間空空的辦公室里憨憨地等著。辦公室外走廊上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理他。父親見我進來,站起身對我說,他們說領導出門開會去了,我在這等著。我知道,大家都在躲著他。即使管事的領導站在面前,臉上沒刻字他也不認識。我要拉他回去,父親不干,一定要等領導回來。我和父親的說話聲引來隔壁辦公室人員觀看。他們站在門口說,這個老大爺隔幾天就來一次,給他講政策他又聽不到,煩都煩死了。我終于以過幾天再來為理由,說服父親離開。我扶著他走出高大的辦公樓如兩只灰溜溜的老鼠,背后針一樣的目光刺得我脊梁上直冒冷汗。
許多鄉(xiāng)鄰都勸他算了,你現(xiàn)在兒孫滿堂,退休工資已夠你吃喝,比我們這些天天起早摸黑的農(nóng)民強多了,再爭那些有啥用。母親說,你都八九十歲了,難道你還能再活一百年哇。父親說,不是錢的問題,關鍵是自己那段出生入死命懸一線的經(jīng)歷被人忽視了。我想對父親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大家都能夠平安地活著,餓了有飯吃,病了有藥吃,你還要求什么!可是我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我是改變不了他的,正如別人改變不了我。
父親終于印證了我的懷疑,三十年征途,最終沒能凱旋。三十年間,父親逐漸變老,身體越來越差。但父親上訪的愿望卻越來越強,如一頭不知回頭的老牛。戰(zhàn)爭時留下的槍傷,讓他藥不離身,整夜呻吟。再坐不了長途班車出門,就讓我不斷地向有關部門寄申訴材料。每年過年的時候,父親總會喝兩杯。白酒下肚,就會將兒孫當傾訴對象,說自己當年的艱辛與功勞,說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每次剛開口就會被母親制止。父親在母親的攙扶下蹣跚著從飯桌走向客廳,嘴里依然不甘地嘮叨:我要是當年死在戰(zhàn)場上,就沒有你們的今天了。
兩前年,父親病重住進醫(yī)院。躺在病床上,父親要我?guī)退蜷_他的人造革包,取出一大卷上訪的申訴材料交給我。父親費力地擠出微弱的聲音:麻煩你幫我把這些材料寄出去。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郵寄的地址,什么街道多少號什么單位,最后補充一句,一定要用掛號信。
看著那一疊厚厚的材料,我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與愧疚。他幾十年都沒實現(xiàn)的夙愿,我不相信我能夠替他完成。我知道,父親的執(zhí)著既是一種本性上的固執(zhí),又是基于對社會最后的一點信任。他天真地將上訪當成了當年的出征,以為必能凱旋。他不知道,他的腳步與現(xiàn)實已經(jīng)有了半世無法縮短的距離。我知道父親的心結,手里卻沒有打開這個結的鑰匙。父親的遺憾其實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缺失。父親那些材料當然沒有寄出。我不相信,憑著一封掛號信就能解決他申訴多年的問題。我不知道父親臨終前是否還惦記著這份遺憾。但這份遺憾卻留在了我心中,一時半會還無法完全抹去。
父親的上訪之路,隨著他的入土而徹底結束。清理父親遺物的時候,翻出了他的那些上訪材料:手寫的、打印的、復印的,最早的還有復寫紙復寫的。有普通信箋紙也有單位的公用箋,還有小學生的作業(yè)本。有的已經(jīng)字跡模糊紙張變脆。但每一張都白紙黑字,如父親留在世間的憑證,又如父親睜著的眼睛。我的心再次有一種被挖走什么的痛,如冬日陽光一樣灰白。母親說,留著也沒有用了,將它燒掉吧。我沒同意。母親說,不燒掉難道還要當成寶貝傳給下一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的是,父親已不可能帶著這些材料去給有關部門找麻煩了,難道我還要像燒紙錢一樣燒給他,讓他在那邊帶著這些材料,去給陰曹地府的官員們添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