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潼
“說個故事給我聽吧。”
“我的故事???”她笑了笑,點燃手頭的煙,“我的故事太俗套,不好聽?!?/p>
她修長的手指夾著煙,在桌邊敲下煙灰,用極輕的氣息呼出一圈圈煙霧,然后抱過吉他,習慣性地把煙夾在琴頭弦上,頭發(fā)順著她埋下的頭滑到琴前,攔住震動的琴弦,遮住她棱角分明的、白皙的臉龐。她彈了彈煙上的煙灰,幾顆落在那把舊舊的吉他上,幾顆落在她如瀑的長發(fā)上。她握住一縷頭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真好聽。”
小時候他住我家對面,近得聽得見對方看的是哪一個電視臺,聞得見對方中午吃了什么菜。
小學五六年級開始,他就天天抱著那把破木吉他,大半夜彈,大中午彈,大清早彈。
于是,我那天拿把菜刀沖去對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問候一下他的直系親屬,再問問他還彈不彈,然后再在家里放了套架子鼓,天天敲著最響的那個镲,還借了樓下那個賣山東饅頭的擴音喇叭。
當然我并沒有這么做。
我忍氣吞聲,以至于后來他彈的每首歌他只要一彈前兩個音,我從開頭到結(jié)尾都能完完整整地唱出來。然而他的日子也不好過,小學同班,我向老師打的他的小報告,從來沒少過,每次看他媽狠狠打他一頓,我心里就暗爽。
我叫他“神經(jīng)病”,他叫我“大臉婆”。我曾經(jīng)很嚴肅地跟他說他這么叫我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從小,學校里的男生就怕我,我蠻橫出了名,除了這個不知好歹的神經(jīng)病,每次被我施以暴力還是狗改不了吃屎地繼續(xù)惹我。
那時候我喜歡寫文章,青春校園文學。還特別喜歡李白,把他的詩寫在各種本子上,然后背下來好多?!吧窠?jīng)病”每次都偷翻我博客,找出里面最矯情的句子背下來念給我聽。整個初二寒假,我都在跟他冷戰(zhàn),因為他把我精心構(gòu)思的一篇霸道校草男主愛上傻白甜的文章作為大冒險的賭注給他的室友看。
那時候他“啪啪啪”敲我的門,然后在門口唱“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愛能不能夠永遠單純沒有悲哀”。我聽著總覺得難受,聽他的聲音像是大熱天在廚房里炒回鍋肉,油煙熏得眼淚都出來了,變聲期的男聲油膩膩的,再加上一點尷尬的模仿,難聽極了。
周日傍晚的時候,他總會背著他的吉他上課回來。有一次,我站在陽臺,天氣已經(jīng)接近秋天了,黑得比較早,五點多的時候晚霞燒滿了天,紅彤彤的一片,摻合著絳紫、玫紅那樣明艷的色彩映在他臉上,映在他背的吉他上,映在他揮著的手上。他笑得很燦爛,跟我揮著手打招呼。平心而論,“神經(jīng)病”五官還算過得去,再加上彈吉他這個油膩的愛好,班上偷偷喜歡他的女生也不少,有一瞬間我微微失了神,覺得他像一個風塵仆仆歸來的翩翩公子。
帥不過三秒,他一開口就喊“大臉婆”,我立刻反應(yīng)過來這惡俗的畫面,轉(zhuǎn)身用力把陽臺門“啪”的一聲關(guān)掉,剛剛的一瞬間美好絕對都是幻覺。
但是,后來我還是原諒他了,原因是他給我的QQ炫舞里的角色送了一個酷炫的白頭。他在QQ上留言,“朝如青絲暮成雪”,我最喜歡的李白的詩句,他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人居然記住了。
“神經(jīng)病”一直揚言說要看一場Jay的演唱會,我嗤之以鼻。他繼續(xù)構(gòu)思他的偉大夢想,說以后要背上吉他做一個孤獨的流浪者。我說流浪者長得帥,你長得丑,算了吧,萬一路上被野狗吃了呢?他瞪我一眼,然后“噔噔”地跑去他房間里拿他的吉他出來。
吉他是純木色的,琴頭偏棕色,上面的琴弦有的已經(jīng)微微生了銹,琴板上也有不少的劃痕。他撥動琴弦:
“放在糖果旁的是我/很想回憶的甜/然而過濾了你和我/淪落而成美”
那時候正好吹來了一陣風,涼悠悠的,很舒服,午后慵懶而不燦爛的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悄悄射進來,剛好照在“神經(jīng)病”的側(cè)臉和吉他上。怎么說呢?“神經(jīng)病”認真唱歌的樣子還是挺好看的,認真唱歌的聲音也還是蠻好聽的,不知道是不是我沒帶什么偏見去聽的緣故,竟覺得和之前賤賤的風格不同,帶著青春期男生略青澀的嗓音,配著他輕輕的吉他聲,好像陽光溜進他的吉他里,被他重新彈出來一樣。
于是他好像在微微發(fā)光。
“神經(jīng)病”唱完就用他慣用的賤兮兮的表情湊過來,說:“怎么樣?是不是超好聽,被我迷住愛上我了?哈哈哈哈哈……”
“滾!”
我實在無法想象像“神經(jīng)病”一樣蠢的人怎么可能跟我一樣考上實驗中學高中,還偏偏跟我一個班。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他媽跟他說如果他考上了,就帶他看Jay的演唱會。之后三個月,我都沒聽見對面沒日沒夜的吉他聲,而是“神經(jīng)病”超大聲的英語朗讀聲。那時候想了很久Daming和Lingling是誰,實在沒忍住去問了,他說:“你小學沒學過英語嗎?”
“你一個初三的即將要中考的人還在讀小學課文,你是傻嗎你?”我想砍他。
“這叫鞏固基礎(chǔ)知識,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說著,給我朗讀了一段,“Daming,How old are you?”然后接著說,“你知道嗎?這段的第一句居然不是‘怎么老是你,而是‘你多少歲了,神奇吧!”
“……”我竟然無言以對。
后來“神經(jīng)病”真的考上了,當然,他媽媽也帶他看了Jay的演唱會,樓下張阿姨的兒子從音樂學校畢業(yè),英文名也取了個“Jay”。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記起“神經(jīng)病”看完那“演唱會”的表情,翻著白眼兒,仿佛剛喝了一缸洗碗水,生無可戀。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死命捶著大腿叫好。
高中離家比較遠,我們都坐公交車上學。他塞著耳機,忘情地跟著唱。他天天在家里放,我聽得熟了,也會唱,偶爾也跟著輕輕哼。那一個夏天,《七里香》這首歌總是在循環(huán)播放。我們住在南方,夏天天氣悶熱,公交車上人很多,彌漫著汗臭味和奇奇怪怪的味道,衣服被汗水濡濕。
“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桿上多嘴/你說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覺
“手中的鉛筆在紙上來來回回/我用幾個字形容你是我的誰
“秋刀魚的滋味貓跟你都想了解/初戀的香味就這樣被我們尋回
“那溫暖的陽光像剛摘的新鮮草莓/你說你舍不得吃掉這一種感覺”
那幾個夏天在公交車上的回憶居然和公交車給人的感覺背道而馳,略帶著薄荷味,很舒服,那些音調(diào)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間游蕩,好像在明目張膽地顯示著青春的模樣,好像永遠都不懼歲月悠長,好像時光永遠都不會將人改變。那種年少的勇敢和單純,在我以后聽到周杰倫的歌時都會想起來,然后悄悄地笑出聲。
我剛上高中很不習慣,物理和數(shù)學都像是天方夜譚,倒是“神經(jīng)病”學得很悠閑自在。物理小測又考得不太好,放學之后我在四樓的走廊上看開得很燦爛的花,心里醞釀著我的傷感句子。他從后面拍了拍我的頭,然后說:“走吧。”
按照通常情況,女生應(yīng)該羞澀地點點頭,然后跟在他后面走了。呵,怎么可能,我轉(zhuǎn)身就用他打我十倍的力氣打了回去。他摸著頭,露出痛苦的神情,說:“大臉婆,你怎么這么暴力?這樣以后嫁不出去?。 ?/p>
“要你管!”我沒好氣地說。他看了我?guī)籽?,就默默地走了?/p>
怎么就走了?跟小說里寫的不一樣啊?我內(nèi)心默默吐槽,其實也有點失望。
學校漸漸冷清了下來。天空很暗,陰沉沉的,正當我想“天空也為我落淚”這樣的話的時候,雨猝不及防下起來,“嘩啦啦”打在走廊的鐵質(zhì)欄桿上,這時我才突然地想起我好像沒帶傘。
雨下了半個小時,完全沒有要小的趨勢,想起昨天《天氣預(yù)報》說臺風要在鄰省登陸,怎么突然轉(zhuǎn)彎來這邊了?風很大,天也漸漸黑了。我又著急又生氣,內(nèi)心罵了“神經(jīng)病”一百遍,穿著一件短袖,被突如其來的寒風吹得猛打噴嚏。正一咬牙,打算沖出去的時候,“神經(jīng)病”撐著傘沖過來。
我站在那里吸著鼻涕,被風吹得發(fā)抖,看見他穿著一件淺藍的襯衫,衣服和頭發(fā)都被水淋濕,他的身后是漫天的風雨。他就這樣背對著風雨,朝我沖過來,好像一個拯救公主的王子,但是這個王子太愛說笑話了,他最終沒有解救到公主,跟公主錯過了。
“哎,大臉婆,你咋還在?我數(shù)學作業(yè)忘記拿了,明天要檢查的!倒霉!”他氣憤地說。
我突然有點愣住了,滿心的期待突然被打破,尷尬感在心里硌得生疼,更不舒服的,可能是因為說那句風淡云輕、毫不關(guān)心的話的人是他。
我一咬牙便沖進了大雨中,沒聽到他在后面喊:“你媽媽順便叫我給你帶傘??!你干嗎呢?!”
后來我生了一場大病。感冒發(fā)燒在家里躺著,就聽到對面他彈著吉他唱歌。
“刮風這天我試過握著你手/但偏偏雨漸漸/大到我看你不見/還有多久我才能在你身邊/等到放晴的那天也許我會比較好一點”
自那以后,我總覺得我們關(guān)系沒有以前那么好了,后來分科,我選文,他選理。
有一次,隔壁開水間沒水,我拐向理科班。剛上完數(shù)學課的困意還在,瞇著眼睛一抬頭發(fā)現(xiàn)“神經(jīng)病”走在我前面,只不過沒注意到我,他一個同班同學上去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說:“哎,神經(jīng)病,你那個小女朋友呢,怎么都沒看到你跟她在一起?”
“你才神經(jīng)病呢,她那么丑還那么兇,誰喜歡她啊?”“神經(jīng)病”推了同學一把,然后繼續(xù)和他嬉笑著講其他事情了。
我突然站住了,然后默默地轉(zhuǎn)身走回我的教室。他在九班,我在十三班,經(jīng)過他教室的時候,我有點兒難受,又是那種惡狠狠的落差感,一瞬間,周圍好像又是雷聲滾滾,又是那日突如其來的大風。
有時候,人與人的關(guān)系好像就是從一次次這樣的落差感中,不斷被消耗,消耗到某一天你竟然都想不出來當初你們一起歡笑的模樣。
我們的關(guān)系漸漸淡了。從以前三句不離彼此,到很少在口中談及對方;從以前老被同學調(diào)侃的“神經(jīng)病和大臉婆”,到之后兩個人幾乎毫無瓜葛。高三的那段時光都是在做不完的練習卷和做不完的練習卷中度過的,昏天黑地,我再也沒有聽到對面周杰倫的歌和他的吉他聲。直到后來,大學,我南方,他北方,我們倆像相交之后就遠離的兩條直線,在不同的方向上走得越來越遠,不回頭。
大三的某天,在圖書館打開手機,看見他在微博上曬他看了Jay的演唱會,旁邊是我不認識的他的朋友。是真的周杰倫,而不是那時候她媽媽騙他的那個Jay,他附的文字是那時候他給我唱的《半島鐵盒》的歌詞,他說,聽周董的歌,就像回到了那幾年的時光,你還好嗎?
李白真是體會了人間苦樂,“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p>
“那后來呢?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你為什么開始彈吉他了?你們倆后來有沒有見面?”
她又笑了:“傻姑娘,故事哪里會都有結(jié)局?”
其實后來我知道臺風那天他是跟我開玩笑的,他就是來給我送傘的。
其實后來他問過我為什么不理他了,我也知道那句話只是玩笑話。
其實后來我去過他北方大學的城市,在冬天的時候,我還記得那時候他的黑色風衣和后面的白雪皚皚。
其實后來我認真聽了周杰倫的歌,也喜歡上了吉他,只不過他喜歡用吉他彈周杰倫的歌,我喜歡單純用吉他彈獨奏曲,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坦誠地把心事唱出來。
其實后來我像他以前說的背著吉他去流浪,只不過只有短短一段時間。
我知道,無論有多少個后來,其實都沒有什么用。
青春就是這樣,你必須有很多個恰巧,才能把故事繼續(xù)下去,你不可以刪掉修改,不可以更換選擇。但我們都不是電影主角,只稍稍錯過一個回頭,不管再怎么想彌補,都無濟于事,我們就在歲月那條路上愈走愈遠,落得的,是滿腔嗆人的回憶。
“說嘛!”
“好啦,最后我跟他在一起了,一起彈吉他,一起唱歌?!彼臒熞急M了,把煙頭從琴頭取下來,在煙灰缸里熄滅。
“真的呀?”
“真的。”
我偷偷地給我們的故事編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神經(jīng)病”,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我昨天在街上聽到Jay的新歌《手寫的從前》。
我覺得聽著這首歌,好像在聽我們的故事,平淡無味,或許又不叫故事。
那些吉他聲摻著的青春年歲,那些毫無顧忌的玩笑傷害,都在我們回憶的補充說明中,被描摹得誘人又美好。你看,回憶起來,我們連名字都不愿意說,就把這樣一個人當作青春的代名詞。但至少回憶中的我們,都稚嫩而又勇敢,都固執(zhí)又可愛,多少時間都洗不掉那樣的明朗和鮮艷,那就存在回憶里吧。
“神經(jīng)病?!?/p>
“大臉婆?!?/p>
再見啦。
這風鈴/跟心動很接近
這封信/還在懷念旅行
路過的/愛情/都太年輕
你是我/想要/再回去/的風景
這別離/被瓶裝成秘密
這雛菊/美得像詩句
而我在風中等你/的消息
等月光落雪地/等楓紅染秋季等相遇
我重溫午后的陽光/將吉他斜背在肩上
跟多年前一樣/我們輕輕地唱/去任何地方
我看著你的臉/輕刷著和弦
情人節(jié)卡片/手寫的永遠
還記得/廣場公園/一起表演
校園旁糖果店/記憶里在微甜
我看著你的臉/輕刷著和弦
初戀是整遍/手寫的從前
還記得那年秋天/說了再見
當戀情已走遠/我把你埋在心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