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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皓云凌霄記·國破山河在(終)

        2018-11-19 17:26:32張斂秋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8年2期

        張斂秋

        前情提要:

        顏蒼恒在南詔的密林中,尋找到負氣出走的娜拉,可突然躥出三頭猛虎,正是六年前南詔王族邏亦清所養(yǎng)。正在顏蒼恒他們陷入危難之時,當年被邏亦清所擒的那頭小象前來復仇,殺死邏亦清與一眾士兵。隨后,邏亦婷以長鬃族安危,脅迫顏蒼恒跟隨自己去南詔,并在之后的和親途中幫助自己逃跑……

        一、凌云大佛

        兩日后便是啟程之時,鄭回帶著顏蒼恒從西城門而出,去往滇池,遠遠看見湖岸上一條大道的兩側(cè),列著兩排勁裝結束的南詔士兵,大道正中,是一支整裝待發(fā)的龐大馬隊,總共有三四十匹南詔健馬,除了各人坐騎,其余的馬則馱著行帳水食的和驃國玉器。

        永昌王閣誠節(jié)親自送別女兒,邏亦婷的母親與姐姐緊緊摟住邏亦婷,早已淚流滿頰,倒是邏亦婷臉色堅強,強忍著不哭。

        鄭回與顏蒼恒走到近前。邏亦婷向顏蒼恒微微點了點頭,狄烈快步迎上前來,向鄭回行了一禮,便熱情地將顏蒼恒帶到馬隊中與諸人照面。

        眾侍衛(wèi)早已換上驃國商隊服飾,得知顏蒼恒是郡主的救命恩人,都客氣地上前行禮。但顏蒼恒發(fā)現(xiàn),這些侍衛(wèi)中沒有一人是邏亦婷的心腹羅苴,可見永昌王對女兒也并不盡信。

        除了侍衛(wèi),還有兩人神色孤傲,自顧自地站在一旁。顏蒼恒偷瞥二人,只見他們都已三十多歲,身材一高一矮,高個的上半身瘦長孱弱,雙腿卻粗長有力;矮個卻恰好與他相反,雙腿又細又短,腰以上卻膀大胸挺,甚是健壯。顏蒼恒見他們形貌如此特殊,登時想到了鄭回說的那兩位蒼洱派高手赤河子與尤哥多。

        忽聽一個和善的聲音道:“這位一定是救了郡主的禾木茶英雄,在下巖納,一路上可要你多擔待了。”說的竟是與長鬃族語相近的蠻語。

        顏蒼恒扭頭看去,卻吃驚不小,只見巖納年紀不到四十歲,神采奕奕,溫恭爾雅,若不是鄭回事先提點,他怎么也不會覺得此人是個卑鄙之徒,愣了一下,才以長鬃族語道:“巖納大人?!?/p>

        巖納上前拍了拍他肩頭,笑呵呵道:“大家都是為永昌王做事,不必這么拘束,叫我?guī)r納大哥便是?!?/p>

        顏蒼恒見他笑容滿面,毫無架子,不禁心中嘀咕:這巖納看著實在不像個壞人,鄭伯伯會不會弄錯了?

        狄烈又拿來一套驃國商隊的服飾讓顏蒼恒換上,他剛穿好,便聽一陣號角聲響起。

        閣誠節(jié)沉聲道:“啟程吧?!睂⑦壱噫脧乃赣H懷中拉出,送上了坐騎。

        巖納、赤河子、尤哥多與眾侍衛(wèi)分別上馬,顏蒼恒也縱身上馬,用眼神與鄭回告別,鄭回也向著他微微點頭。

        大道兩側(cè)的士兵取出銅鼓,輕輕地敲擊。在鼓聲和哭聲的交鳴中,馬隊浩浩蕩蕩地前行,邏亦婷起初還狠下心不回頭,等馬隊行出了十多里,終于忍不住回首眺望,可遠山阻隔,哪里還瞧得見親人的身影,不禁悲從中來,愴然淚下。

        行了一日,便出了南詔地界,進入巂州。六年前,吐蕃聯(lián)兵南詔,攻取大唐巂州及會同軍,如今巂州名義上被吐蕃占據(jù),實則各路豪強割據(jù),十分混亂。

        巖納身上帶著一份從驃國大臣手中重金購得的通關文牒,沿途又用金銀玉器賄賂打點,一路暢通無阻。

        邏亦婷有時呆呆想著心事,有時看幾眼顏蒼恒,似想和他說話,無奈開口不得。赤河子和尤哥多面容冷峻,從不和旁人多說一句,顏蒼恒聽到侍衛(wèi)對他們的稱呼,才知道那高個兒是赤河子,矮個是尤哥多。

        途中顏蒼恒顧盼四周,只見人煙稀少,盡是些斷壁殘垣,不禁感慨良多。當年他被擄去南詔前,此地還是大唐國土,如今卻已陷落番邦,六年過去,大唐軍隊竟也未能收復,也不知安祿山之亂是否平息,但他身在馬隊,不便去找人詢問,又隨馬隊行了半個時辰,天色漸暗,巖納便尋了一處客棧歇息。

        過了三更,等同房的侍衛(wèi)睡熟了,顏蒼恒悄然而出,此刻還有兩名侍衛(wèi)在樓下值夜,說是保護邏亦婷,實則也是防她逃跑。他小心翼翼地來到邏亦婷的客房外,輕敲了門兩下,又學了一聲貓叫。

        這是兩人約定好的訊號,倏爾邏亦婷開門將他迎入,房內(nèi)只有她一人。原來邏亦婷為方便與顏蒼恒相見,讓服侍自己的兩個婢女另住一間。

        邏亦婷盯著顏蒼恒,也不說話只是發(fā)笑。

        顏蒼恒道:“什么這般好笑?”

        邏亦婷道:“你猜猜?!?/p>

        顏蒼恒想了想道:“莫非你聽說那回紇王爺是個世間少有的美男子,喜出望外了么?”

        邏亦婷臉色一沉道:“不錯,我剛聽說了,那位回紇王爺貌勝潘安,倜儻瀟灑,比你好看一百倍。”

        顏蒼恒笑道:“那可真要恭喜你了?!?/p>

        邏亦婷氣道:“你還笑,你這個傻瓜,誰見過那回紇王爺,誰又知他長的什么模樣?!?/p>

        顏蒼恒撓撓頭:“原來你是說笑的,那你方才笑什么?”

        邏亦婷別過臉去道:“我一時沒了心情,不想說了?!?/p>

        顏蒼恒一臉糊涂,也不知何時得罪了她,等了小半會兒,又見邏亦婷轉(zhuǎn)回臉來,瞪他一眼,隨即打量他身上衣裳,撲哧一笑。

        顏蒼恒更是不解:“我有什么好笑的?”

        邏亦婷道:“你身上穿著這套商人的衣裳,臉上卻沒一絲生意人的機靈樣,就好像這衣裳是你偷來的,笑死人了,早上我便想發(fā)笑,憋了一路,差點沒把我憋壞?!庇质枪笮?。

        顏蒼恒道:“我也覺得別扭,那有什么法子,說正經(jīng)的,你想出什么好主意了嗎?”

        邏亦婷搖搖頭,幽幽道:“若是這一路能永遠不停地走下去,倒也挺好。”

        顏蒼恒仍是猜不透她的心思,兩人又說了幾句話,顏蒼恒推門而出,輕輕將門闔好,正要轉(zhuǎn)身回房,突見遠處站著一個人影。顏蒼恒大吃一驚,定睛看去,才發(fā)現(xiàn)那人竟是巖納,一時心口狂跳,惶急無措。

        巖納起初目光冰冷,疑色滿容,倏然間由陰轉(zhuǎn)晴,笑著道:“我聽到一些聲響,擔憂郡主安危,所以過來瞧瞧,想不到禾木茶兄弟如此盡責,將郡主守護得如此周到,我真是多慮了?!?/p>

        顏蒼恒正要解釋,突然反應過來,巖納方才說的是漢語,當下裝作聽不懂。

        巖納面持笑容,始終細觀顏蒼恒的神色,隔了一會兒,才裝作恍然,用蠻語說道:“我當真暈了頭,忘了禾木茶兄弟出身蠻族,不懂漢語,你早些睡吧,明日還要趕路呢。”轉(zhuǎn)身回房去了。

        顏蒼恒回到自己房中躺下,才發(fā)覺自己背后已被冷汗浸透,他從前歷經(jīng)險境,在執(zhí)偕崖上被孔德昭追殺,在囚車中被野象卷起,被猛虎壓在身下,都不如聽巖納說幾句話來得緊張,好像頭上懸著一把刀,隨時會斬下來?;叵肫疣嵅母嬲],才明白此人決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好相與,卻不明白巖納為何不當面拆穿自己,心想日后只能隨機應變,見招拆招。

        第二日諸人繼續(xù)往北,出了巂州,進入嘉州,不一日臨近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聚之處,遠遠望去,只見岷江南岸一座高山倜然奇?zhèn)?,翠木蔥蘢,宛如一個青色巨人正在俯視浩瀚三江。其中有一面臨江而立的崖壁,尤其引人注目,原來崖底到崖頂之間,搭設了一個高約三十丈的巨大木架,架子中縱橫交錯著數(shù)萬根木條,似乎在建造著什么龐碩的建筑。

        馬隊在岷江西岸前行了數(shù)里,一直繞行至崖壁的正面,這才看清,原來那面崖壁上正在開鑿的,竟是一尊碩大無比的石佛。

        顏蒼恒隔江望去,只見那佛像高約二十七八丈,依山鑿成,頭與山齊,足踏大江,雙手撫膝,臨江危坐,神勢肅穆,除自膝蓋下尚未完工,腹部以上已然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何故,那些木架已顯陳舊,上頭也空無一人,似乎停工已久,縱是如此,仍能想象得出當初建造時,萬夫竟力、千錘齊發(fā)的壯觀之象。

        眾人何曾見過如此雄壯的人造景象,紛紛稱奇,就連赤河子和尤哥多也發(fā)出驚嘆之聲,邏亦婷更是瞪大了眼睛,看個不停,忽見大佛垂膝而置的右手側(cè)沿山壁鑿開了一條棧道,曲曲折折,直通往大佛腦后,不禁欣喜道:“那兒有條山道,能攀到大佛頭頂上去!”

        巖納道:“郡主,咱們還是趕路要緊?!?/p>

        邏亦婷堅決道:“這等大佛,世所罕見,錯過了就沒機會啦,今天我非登上去不可。”

        巖納為難道:“可要登上大佛,得先渡過這條大江,可眼下哪里來的舟……”話音未落,忽見遠處江面上駛來一艘小舟,舟上站著一個頭戴斗笠、發(fā)須皆白的舟子。

        邏亦婷喊道:“老艄公,停一停!”

        那舟子側(cè)目瞧來,只見岸上這么一大幫人,又穿著奇裝異服,來歷不明,不禁面生惶恐,忙將長篙一撐,遠遠地避開。江面上水流湍急,可那舟子駕舟本領極高,長篙左撥右劃,貼著西岸的山壁,迅速地駛過。

        邏亦婷急道:“他是耳聾嗎,怎么聽不見我說話?!?/p>

        赤河子和尤哥多也欲近身一覽這大佛的風采,眼看那舟子就要逃走,兩人對視一眼,尤哥多躍下馬來,隨手撿起一個土坷垃,臉上突然現(xiàn)出一股霜白之色,奮力擲了出去。

        只見土坷垃瞬間化作一個黑點,從江面上飛掠而過,直飛了十多丈遠,擦著那舟子的鼻尖而過,撞在山壁之上,碎成土渣。舟子嚇得面如土色,手足失措,小舟在江面上劇烈起伏,險些翻船。

        尤哥多隨即大喊:“再不老實過來,下一塊瞄的就是你的腦瓜子!”

        顏蒼恒見他露了這手本領,心中也不禁贊嘆。此人臂力之強自不必說,那小舟在水上起伏不定,他還有如此準頭,實在驚人。他自己從前也用石塊打斷過樸子族的竹篙,但當時江水平穩(wěn),相隔又近,與尤哥多以一塊土坷垃飛擲激流中的小舟相比,自覺實在差得遠了。其實顏蒼恒已練成一條逆天脈,內(nèi)功與日俱增,真要比試,未必會輸給這尤哥多,只是他不自知罷了。

        那舟子聽到尤哥多叫喊,不敢拿自己腦袋做賭,只得老老實實將小舟撐到了東岸來。

        邏亦婷道:“老艄公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想到對岸那大佛上去瞧瞧,勞煩你撐我們過去,必有重酬?!?/p>

        那舟子愁眉苦臉道:“不是老漢不愿意,這兒三江匯流,水勢兇猛,一個不小心,便會舟毀人亡。我這小舟,算上我至多能載三人,可你們這么多人……”

        邏亦婷道:“這個好辦,來回多載幾趟便是?!?/p>

        舟子見那尤哥多一臉兇神惡煞,不敢不答應,只得點了點頭。

        巖納道:“那我陪郡主先過去?!?/p>

        邏亦婷道:“不,禾木茶和我先過去,你們坐下一趟吧。”拉著顏蒼恒跳上了小舟。

        巖納神色中現(xiàn)出一絲陰鷙,隨即面帶笑容道:“那就請郡主千萬小心。”

        小舟載著顏蒼恒和邏亦婷緩緩駛離岸邊,兩人對視了一眼,心中均想:只要待小舟駛到對岸,拉了這艄公上岸,讓小舟順流漂走,我們便能借機逃走,他們想追也追不上。卻聽巖納在身后道:“此地固然山水秀美,但我聽說那螺山蛇江的風景也不遑多讓,改日咱們也去瞧瞧?!?/p>

        顏蒼恒心頭一緊:這巖納是在對我說,要是我相助郡主逃走,必會去找長鬃族的麻煩,此人可當真口蜜腹劍。

        邏亦婷也嘆了口氣,向那舟子問道:“老艄公,這大佛是誰造的,為何要造得這般大?”

        那舟子道:“這凌云大佛是凌云寺的海通禪師所造,老漢先前不是說嗎,此處三江匯流,水勢兇猛,常常發(fā)生船毀人亡的慘劇。海通禪師為減殺水勢,普度眾生,所以招集人力修鑿了這大佛?!?/p>

        顏蒼恒心中敬意陡生,邏亦婷道:“這位海通大師憫憐眾生,實在讓人敬佩?!?/p>

        那舟子道:“是啊,海通禪師為了籌金造佛,四處化齋,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可開鑿之日,嘉州的郡吏竟趁機刁難,聲稱要收取督造費用,大師卻說:‘雙目可剜,佛財難得。那惡吏不信道:‘你若當真自剜雙目,我們便不取佛財?!焙Mù髱煯敿慈〉蹲载嚯p目,捧盤送到那惡吏面前,把他嚇得再也不敢來搗亂生事?!?/p>

        這舟子嘴中述說不止,手上也劃篙不停。

        邏亦婷聞言“呀”的一聲,顏蒼恒也覺心中難受,腦中響起鄭回的話:“這世上仇恨的起源,并非異域殊族,而是人心?!?/p>

        又聽邏亦婷問:“那這大佛為何半途滯工了呢?”

        舟子嘆了口氣道:“這大佛初建于開元初年,海通禪師那時年事已高,大佛才修到肩部他就圓寂了,造佛的工程因此停滯了下來。大約二十年前,西蜀節(jié)度使章大人捐金續(xù)造,可當大佛修到膝蓋的時候,章大人遷任戶部尚書,到京赴任,工程又停了,一直拖到現(xiàn)時。”說完這話,小舟突然觸壁止住,竟已到了對岸。

        邏亦婷取下一只玉簪,賞給那舟子,那舟子喜出望外,連聲致謝。

        邏亦婷正要與顏蒼恒攜手上去,那舟子突然道:“且慢。”

        邏亦婷道:“老艄公還有什么話說?”

        舟子道:“小姐是個好人,請多聽老漢一句話。”

        邏亦婷微覺奇怪,道:“請說。”

        舟子道:“海通禪師圓寂后,他的弟子領著數(shù)千名工匠繼續(xù)造佛,后來欠缺資金工程停滯,眾僧回去寺廟,這數(shù)千名工匠卻一時不得散盡,剩下幾百人聚在凌云山上等待朝廷撥款續(xù)建。過了不久來了一位武功高強的拳師,將這幾百人都納為門徒,在凌云山上創(chuàng)立了一個叫做臨佛門的幫派,數(shù)十年來日益壯大,幫眾數(shù)千,在嘉州頗有聲威,行事也十分蠻橫。我們這些擺渡人平日里唯恐躲避不及,老漢也勸兩位千萬不要去招惹臨佛門中人?!?/p>

        邏亦婷并不當回事道:“我們理會了,多謝老人家?!迸c顏蒼恒往棧道攀上去了,那舟子這才撐起長篙,到對岸去接人。

        巖納安排五名侍衛(wèi)留守原地,自己帶著十五名侍衛(wèi)和赤河子、尤哥多先后乘舟過來。巖納命侍衛(wèi)守住凌云山下的各處出口,赤河子和尤哥多則站在大佛腳上,抬首仰望,不住嘖嘖贊嘆。

        邏亦婷與顏蒼恒沿棧道緩緩而上。先前兩人隔岸遠眺,已覺這凌云大佛巨偉雄奇,此刻身臨其中,更覺自身渺小。棧道越是向上,越是狹窄陡峭,好不容易攀至大佛齊耳處,只見大佛頭頂螺髻密布,以石塊逐個嵌就,耳與腦后鑿有縱橫水溝,貫通而下,到了胸脯處則鑿成衣領和衣紋皺褶的模樣,又向左側(cè)分解成數(shù)道,再與右臂后側(cè)水溝相連。

        顏蒼恒不解道:“這些水溝是做什么用的?”

        邏亦婷道:“是排水用的吧,便和屋檐上的溝渠一樣,這大佛露天而筑,免不得櫛風瀝雨,若不排水,恐怕會被侵蝕損壞?!?/p>

        顏蒼恒吃驚道:“你懂的可真多。”

        邏亦婷笑道:“鄭先生教的啊,他肚子里的學問,我一輩子也學不完??熳?,咱們到大佛頂上去瞧瞧?!币豢跉馀噬狭舜蠓痤^頂。

        邏亦婷累得夠嗆,大喘著氣,臉上卻笑容妍妍道:“大佛……已在我……我腳下,現(xiàn)下要他仰望我,而非我……我仰望他?!蓖蝗荒_下一滑,險些要從佛頂摔落,顏蒼恒一個箭步?jīng)_上,抓住了她的手,這才站穩(wěn)。

        顏蒼恒松了口氣,想將手抽開,邏亦婷卻死死握住,雙目與他相對,眼神中盡是柔情脈脈。

        顏蒼恒心頭怦跳,正不知如何應對,突聽大佛腦后的山林中傳來一陣奇異聲響,好像成千上萬的鬼魅低聲呼喚,又似乎是數(shù)不盡的蟲豸蠕蠕而動,聞之肌膚起栗,毛骨悚然。

        邏亦婷聽得半會,便覺頭痛欲裂,搖搖欲墜。

        顏蒼恒也覺胸口激蕩,十分難受,但內(nèi)息在逆天脈中一轉(zhuǎn),心神便寧。

        邏亦婷緊握著顏蒼恒的手,漸漸緩了過來,驚訝道:“好奇怪,好像有一股暖氣從你掌心中傳了過來,我便覺舒坦多了?!?/p>

        顏蒼恒道:“這聲響好是詭異,我們下去吧?!?/p>

        邏亦婷道:“不,我想去瞧瞧到底發(fā)生了何事,只要你抓緊我便好。”拉著顏蒼恒向大佛腦后的山林而去。

        顏蒼恒拗不過她,只得將內(nèi)息不斷在逆天脈中運轉(zhuǎn),與她在山林中走了一盞茶時分,忽見遠處隱隱閃出火光,那怪聲也愈來愈響,漸呈振聾發(fā)聵之勢,同時鼻中卻嗅到一股濃郁嗆鼻的酒氣。

        兩人更覺奇怪,放慢了腳步,又走了十幾丈遠,這才看清前方有一大塊空地,聚集了四五十人,清一色的褐色布衣,圍成一個大圈,圈內(nèi)又用二十多個大酒壇擺成一個小圈,酒壇的壇口冒起一簇簇紅彤彤的火焰。這些褐衣人手持蒲扇,對著壇口用力扇動,將火焰往圈中心逼去。

        大圈之外還站著一個赤袍老者,時不時將手揚起。眾褐衣人手中扇動蒲扇不止,嘴唇卻隨著那赤袍老者的手勢不斷開啟,齊整劃一地發(fā)出怪聲。

        這怪聲實在刺耳撓心,縱有顏蒼恒內(nèi)息相助,邏亦婷也漸漸抵抗不住,她忙取出一塊手帕,撕成小條,塞住了自己耳朵。顏蒼恒擅長移唇術,仔細分辨諸褐衣人口型,登時驚恍:這些人所發(fā)出的怪叫,原來只是以特殊口音在重復“失神落魄”四字。

        正當此刻,突聽圈中有人驚呼:“變色了,變色了。”

        那赤袍老者道:“不急,大伙叫聲莫歇,待這紫玉雪龍全然變作雪色再動手。”

        顏蒼恒一驚。龍,這世上真有龍嗎?不由得踮腳伸頸,凝目眺望,依稀見到那圈子正中,似乎有一個紫色影子漸漸變作了青綠色,同時發(fā)出了一陣龍吟般的嘯叫。

        赤袍老者喜悅道:“快啦,快啦!”褐衣弟子加快扇動火焰。

        顏蒼恒愈加驚駭,極想看清那“紫玉雪龍”究竟是何物,見左首有個緩坡,便拉著邏亦婷匍匐而上,由高向低地望去,終于瞧清了那“紫玉雪龍”的模樣,不禁目眐心駭。

        原來這頭所謂的“紫玉雪龍”,形似四腳蛇,身形卻大了七八倍有余,鱗甲鮮亮,通體碧翠,四肢十分健碩,一條粗壯的長尾猶如鋼錐,模樣十分嚇人。它被火焰包圍,不住地轉(zhuǎn)來繞去,似已陷入絕境,顯得十分痛苦。

        邏亦婷驚奇萬分,想要和顏蒼恒說話,可她耳朵塞住,發(fā)聲高低無法自知,開口就要暴露,顏蒼恒眼疾手快,一把將她嘴巴捂住。

        這時突聽有人哈哈一笑,人群后又轉(zhuǎn)出一個穿著藍袍的中年人,只見他瞇著一雙眼睛,走到赤袍老者身邊道:“大哥,今日能擒得這頭紫玉雪龍,當真應了一句老話?!?/p>

        赤袍老者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p>

        兩人對笑一陣,赤袍老者突然指向圈內(nèi)道:“瞧,快成了!”

        顏蒼恒探頸望去,只見那紫玉雪龍已累得癱軟在地,身上翠綠色的鱗甲漸漸變成青色,好像被水化開,越來越淡。

        赤袍老者高抬左手,身旁的樹林中又沖出十六個褐衣人,手中抬著一張巨大的鐵網(wǎng)。這鐵網(wǎng)編織極密,呈八邊形,八個角上各系著一個大鐵球,每個鐵球都由兩個人合力抬著,如此算來,這一個鐵球就得兩三百斤重。

        與此同時,那紫玉雪龍身上的青色也已褪盡,竟變成了雪一樣的皓白色,它伏在地上,已是精疲力竭。赤袍老者高喝一聲,十六人抬著鐵球散開,繞圈疾走,漸漸將整面鐵網(wǎng)張大到極致,密密麻麻的鐵絲在陽光下泛起細密的粼光。

        顏蒼恒常年隨長鬃族人在山林中狩獵,明白捕殺禽獸乃生存所需,這些人要抓這紫玉雪龍,本來不覺得有何不妥,但細觀這些人的舉動,卻又不像是在狩獵,不由疑竇叢生,想要看個究竟。

        又聽赤袍老者大聲道:“起!”原先圍成圈的四五十人停止怪叫,立即抱著酒壇往外退開,同時這十六人齊聲高喝,舉起鐵球,借著疾走生出的一股旋力,將整張鐵網(wǎng)向那紫玉雪龍拋了過去。兩撥人一退一拋,配合十分默契,顯然事先演練過多次。

        赤袍老者和藍袍人臉上笑意晏晏,已是胸有成竹,眼看那鐵網(wǎng)飛在半空,便要不偏不倚地將紫玉雪龍罩住,驟然間一道白影從遠處掠來,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鐵網(wǎng)下飛過。恰在這時鐵網(wǎng)落地,八個鐵球深陷入土,登時塵土激揚。

        赤袍老者和藍袍人面面相覷,不知方才那一瞬發(fā)生了何事,走到近前看去,鐵網(wǎng)中空空如也,哪里還有紫玉雪龍的影子,正愕然間,突聽身后的弟子喊道:“快看,在天上!”

        赤袍老者仰頭看去,只見天空中低飛著一只貓首鳥身的怪物,翼展極大,全身覆蓋著皎白的羽毛,只有喙尖處有一點血紅,它雙爪上正抓著一只龐然巨獸,正是紫玉雪龍。竟是這怪鳥在那鐵網(wǎng)落地前,奮不顧身地將紫玉雪龍救了出來。

        顏蒼恒一見到這只白色怪鳥,登時身軀一震,全然愣住。

        邏亦婷見那些褐衣人不再怪叫,便取下了塞在耳朵中的布條,轉(zhuǎn)頭卻瞧見顏蒼恒這副神情,不禁奇怪道:“禾木茶,你怎么了?”

        只聽顏蒼恒喃喃道:“是……那只白鳥?”

        那怪鳥不斷扇動雙翅,欲騰飛逃離,可紫玉雪龍實在太重,無法升高,反而越飛越低。赤袍老者也不知這怪鳥的來歷,只覺非奪回紫玉雪龍不可,縱身躍起,伸拳霍霍,去攻那怪鳥。怪鳥在空中騰挪躲避,幾次險些給他擊中。它自身難保,卻不愿舍棄紫玉雪龍,奮力撲動雙翼,升高了七八尺,可力盡而竭,反而掉落了一丈,落到了那赤袍老者力所能及的高度。赤袍老者見機不可失,右手作劈刀狀,向怪鳥的翅膀斬落。

        倏然間,遠處響起了一個溫婉動聽的聲音:“別傷了銀落和紫生!”這聲音也不十分響亮,卻似幽谷鶯啼,荒漠燕語,仿佛能從雙耳浸入心竅中去。

        赤袍老者右手在半空頓了片刻,那怪鳥嚶然一聲,攜著紫玉雪龍向那聲音飛去。

        眾人循著那怪鳥飛去的方向瞧去,只見南方山林中,有一個纖柔的女子身影在濃靄中緩緩走近,雖只能看到輪廓,卻見她柳腰細頸,肩若削成,款步而來,裊娜輕盈。所有人都凝神屏氣,目不轉(zhuǎn)睛,等她現(xiàn)出真容。

        “好一個天仙似的美人兒!”當那女子破霧而出,人人心中都吐出這句話來。只見她約有十七八歲,生得瓊姿花貌,清麗無儔,身上著一件淡青色的素服,更襯得她白璧無瑕,冰肌瑩徹。

        褐衣弟子中十之八九是青年男子,幾十雙眼睛無不癡癡地凝視在她身上。

        只見那怪鳥將紫玉雪龍放在清麗女子身前,隨后飛起停落在旁邊一處樹梢上。女子低頭瞧去,只見紫玉雪龍奄奄一息,不由深深顰眉。

        諸人見她蛾眉蹙起,心中竟也似被狠狠揪了一把,只怪自己實在不該去抓捕紫玉雪龍,惹她傷心難過。

        邏亦婷瞧見了這女子相貌,也自愧弗如,忐忑地望向顏蒼恒,果然見他也中邪般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女子,不由氣道:“我還道你和別的男子不同,現(xiàn)在看來,也……也不過也是個膚淺好色之徒。”

        顏蒼恒置若罔聞,臉上一會兒驚異,一會兒欣喜,邏亦婷見他如此魂不守舍,更覺難受,隨手抓起一把土狠狠揉搓。

        赤袍老者見來者不過是個嬌皮嫩肉的小姑娘,全然不放在眼里,上前道:“這紫玉雪龍乃是在下費盡心力所擒,姑娘橫刀硬奪,恐怕不合武林規(guī)矩吧?!?/p>

        清麗女子并不答話,俯下身子輕輕喚道:“紫生,紫生?!敝宦犓搴韹蓢?,每喚一句,那紫玉雪龍便低吟一聲,仿佛正在交談一般。

        赤袍老者臉色一變,顫聲道:“難道……難道這紫玉雪龍是你馴養(yǎng)的?”

        清麗女子輕搖螓首道:“紫生非我所養(yǎng),而是自小陪伴我長大的朋友,看它如此難受,我也覺得心疼。”

        眾褐衣弟子聞言,莫不想上前柔聲安慰。

        這赤袍老者乃是一方梟雄,此刻竟也不由自主地歉疚道:“鄭某實……實在不知,這紫玉雪龍已……已有其主?!?/p>

        清麗女子望了他一眼道:“你是想拿紫生入藥么?”

        赤袍老者囁嚅道:“正……正是?!?/p>

        清麗女子嘆了口氣:“唉,世人見了紫生,都是這般想法,我也不怪你們傷了紫生,你們自去吧?!闭Z音如和風細雨,輕拂人的心尖。

        赤袍老者一愣,險些出口答應,卻見這女子一抖衣袂,登時有三粒暗紅色的藥丸滑落在她嫩藕般的掌心上。

        清麗女子蹲下身子,柔聲道:“紫生,張口?!弊嫌裱埦拐娴膹堥_嘴,伸出一條半尺來長的青色舌頭,將她掌心的藥丸卷入口去。

        那紫玉雪龍吞下三粒藥丸,隨即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只見它身上鱗甲緩緩由皓白轉(zhuǎn)為淡綠,而后又變?yōu)楸叹G,緊接著聽到一聲破空龍吟,它拔足站起身來,原本的怏怏病態(tài)已然一掃而空。

        清麗女子也終于現(xiàn)出嫣然笑容,俯身摸了摸紫玉雪龍的腦袋,埋怨道:“瞧你以后還敢偷偷溜出去玩兒,若非我有備而來,真不知如何是好。”

        紫玉雪龍仰起腦袋,怒視著赤袍老者等人,做出蓄勢待攻的姿態(tài),身上的碧綠色變作深紫色,清麗女子佯裝生氣道:“紫生,聽話!”

        紫玉雪龍“嗚嗚”低吟,垂下腦袋,身上紫色淡去,又變?yōu)楸叹G色。

        清麗女子道:“這才乖,銀落,我們走吧。”輕輕揚手,就要召喚那白色怪鳥離去。

        赤袍老者盯著那女子默不作聲,卻聽藍袍人叫道:“大哥,咱們苦盼了整整五年,就這么化作泡影了嗎?”

        赤袍老者回過神來,忙道:“姑娘請留步?!?/p>

        清麗女子駐足回眸,面露茫然:“你還有什么事嗎?”

        赤袍老者略一踟躕,拱了拱手:“在下臨佛門門主鄭肅霜,請教姑娘師承?!?/p>

        顏蒼恒聽聞,不禁心想:原來他就是臨佛門的門主。

        邏亦婷道:“那舟子說過,讓我們少惹這臨佛門,我們還是快下去吧?!?/p>

        顏蒼恒道:“再瞧一會兒?!?/p>

        邏亦婷氣道:“我看你是要瞧那個女子吧。”

        顏蒼恒道:“我……我似乎認得她?!?/p>

        邏亦婷面露詫異,正要問他,卻見那女子斂衽回禮道:“鄭門主,對不住,師父不許我向外人提及她的名諱?!?/p>

        鄭肅霜瞥了眼樹梢上的白色怪鳥道:“姑娘既不愿說,鄭某便冒昧做一番猜測。相傳武林中有一個獨特的門派,向來一脈單傳,所挑選的弟子更是萬中唯一。其門人現(xiàn)身之時,總是與一頭雪鸮相伴,鄭某若沒猜錯,姑娘你定是無……”

        清麗女子微笑道:“鄭門主既已猜到,便不必明說了,你有什么要緊之事,但說無妨?!?/p>

        鄭肅霜道:“鄭某不知這紫玉雪龍是貴派所豢養(yǎng)。冒犯之罪,實在該死?!?/p>

        清麗女子道:“不知者無罪,我也并未怪你?!?/p>

        鄭肅霜道:“可現(xiàn)下鄭某已知原委,卻仍要得罪姑娘。鄭某原本不想強人所難,可是性命攸關,刻不容緩,只得舍下這張老臉,厚顏相求,懇請姑娘,將這紫玉雪龍給了我吧?!?/p>

        清麗女子蹙眉道:“這……”

        鄭肅霜道:“鄭某求藥,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那苦命的兒子。這五年來,鄭某一直在苦苦尋找紫玉雪龍,本以為上天憐憫,終于得償所愿,誰知這紫玉雪龍竟是貴派所有。如能蒙姑娘恩賜紫玉雪龍,救了我兒性命,鄭某愿為貴派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幾句說得老淚縱橫,情真意切。

        清麗女子不禁動容道:“不知少門主害了什么???”

        鄭肅霜哀傷道:“我四十歲方得一子,取名鄭子揚,自少體魄過人,從未生過大病?!?/p>

        女子道:“那是為人所傷了?”

        鄭肅霜道:“正是,說起此事,真可謂是飛來橫禍……”說到此處,他臉上哀傷憤怒交迸,聲音也哽咽起來。

        褐衣人中走出一人道:“師父,這事由弟子來說吧。”

        鄭肅霜點頭道:“也好,延年,此事是你親身經(jīng)歷,且將來龍去脈說給這位姑娘聽?!?/p>

        這名弟子叫做田延年,對那清麗女子稽首行禮,臉上一紅,才道:“這件事正發(fā)生在五年前,那時師父派出幾名弟子去江南辦事,在下與少門主都在當中。某日途經(jīng)大洪山,忽見大道上塵土綿延,駛來一輛大車,車上載了一尊足有丈高的鍍金大佛,黃燦燦的好不耀眼。我們?nèi)伎吹妙拷Y舌,倒不是因為沒見過這尊金佛,而是驚訝于對方運送如此貴重之物,竟然連一塊遮掩的布都沒有,便這般堂而皇之地招搖過市,難道不懼強人搶奪么?

        “我們越看越奇,細瞧那運送大車之人,更是吃驚,原來護送這金佛的,不過是四個騎在馬上的毛頭小娃,最大的十六七歲,最小的才十二三歲,還沒有咱們少門主大,你說他們這不是兒戲嗎?”

        鄭肅霜聽得不耐煩道:“只揀要緊的說?!?/p>

        田延年點頭道:“是,師父,恰這時少門主說了句不該說的話,便給人打得重傷了。”

        鄭肅霜氣得伸手欲打他道:“要你略去枝節(jié),可不是要你截斷主干!”

        田延年抱著頭,滿臉委屈道:“是師父你要我只揀要緊的說?!?/p>

        清麗女子險些要笑出聲來,似又覺得人家在敘述自家禍事,自己怎能如此不莊重,強忍笑意問道:“你們少門主說了什么?”

        田延年道:“少門主說:‘這金佛徒有外表,有啥稀奇,與我們嘉州的凌云大佛相比,實在不值一提。我們幾個也都起哄了幾句,故意讓那四個小孩聽到。那四人果然勒住了馬,停住大車,低聲商議了幾句。最后有一人跳下馬背,緩步走來,竟然是年紀最小的那個娃兒。我們少門主當時已年滿十四歲,深得本門失神落魄拳法的精要,自然不會將這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放在眼里,見他走近,便也迎了上去。咱們少門主身健體壯,足足比那小孩高出一個頭?!?/p>

        鄭肅霜忍不住又提醒道:“不必說得如此詳盡?!?/p>

        田延年道:“是、是,只見那小孩脧了少門主一眼道:‘方才那話是你說的?少門主挺胸道:‘是我說的,怎么了。那小孩道;‘不怎么,只是我聽著不舒服,你到那金佛前跪下,磕一百個響頭,叫一百聲佛爺爺,這事就這么算了。我們見這小孩如此狂妄,紛紛叫道:‘少門主,絆他一個狗吃屎,教他知道知道厲害!少門主嗤笑道:‘呆會他眼淚鼻涕直流,痛得哭爹喊娘,旁人見了,豈不要說我欺負小孩?又對那小孩道,‘小兔崽子,去叫你最大的哥哥來。小孩冷笑道:‘用得著嗎?驟如脫弦之箭,射向少門主胸口。少門主微微吃驚,但也沒當回事,左手一格,右手按向他頭頂,哪知那小孩的身法快得超乎想象,倏忽之間欺近了五六尺,仍是沖向少門主胸口。少門主左手沒格到,右手也按了個空,慌忙之中急縮左手,握掌成拳,自胸口猛地發(fā)出,正是失神落魄拳中一招勢大力沉的‘驚魂奪魄。那小孩見狀竟不避開,忽然伸出右掌,小指搭上無名指,無名指搭上中指,中指搭上食指,食指又放在拇指上,如此五指交疊,也不見他曲肘發(fā)力,就這么直挺挺地將手掌推出,與少門主的左拳硬碰,只聽到少門主一聲慘叫,他的左臂竟被這小孩打折了?!?/p>

        清麗女子不禁面露驚愕,顏蒼恒聽了也覺吃驚,心忖:那小孩不過十二三歲,掌力竟已如此驚人,武林之中,實在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又聽田延年繼續(xù)道:“少門主左臂已斷,臉上盡是不可思議之色,更覺不甘心,強忍劇痛,右拳從腦后揮到上空,又急轉(zhuǎn)向下,繞了個大彎去打那小孩腦門,正是一招‘魂飛魄散。那小孩仍是以那詭異的掌勢,突然揮手擊在少門主的右手腕上,竟然將少門主的拳頭打得轉(zhuǎn)向,正中他自己左胸,又將肋骨打斷了兩根。我們見少門主完全落了下風,大出意料,本來想一齊喊出‘失神落魄的拳語,擾亂那小孩的神志,以相助少門主??煽吹缴匍T主接連中招受傷,哪里還喊得出來,顧不得顏面,紛紛叫道:‘停手吧,我們認輸了!可那小孩仍不罷手,倏忽間又是神出鬼沒的兩掌,分擊在少門主兩側(cè)腰際,少門主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十幾步,仰面摔在地上。我們急忙跑去抱起少門主,只見他神色癡呆,下身竟已失禁,淌出的還……還是血尿?!?/p>

        清麗女子雪白的雙頰上微微一紅,田延年接著道:“少門主傷重如此,我們都要上前找那小孩拼命,卻見他已經(jīng)躍回到馬背上。另外那三人滿不在意,其中一人道:‘五弟,胡鬧夠了吧,咱們該趕路了。那小孩道:‘我哪里是胡鬧了,這人竟敢譏諷獻給不空大師的金佛,我是替爹爹教訓他。另一人道:‘也就是五弟還能和他耍兩招,要是二哥三哥出手,這人早就去閻羅殿報到了。小孩不高興道:‘你懂什么,我是故意將他打成廢物的,他以后屎尿也難以自理,比死了還難受呢。四人說著,勒韁策馬,護送著那大車金佛揚長而去。我們連這小孩都打不過,何況再加上他三個哥哥,都不敢追趕,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就這么走了,我一咬牙追上去道;‘你們究竟是誰?那四人轉(zhuǎn)過頭來,射來四道冷箭似的目光,我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再不敢說半個字。那四人哈哈大笑,漸漸去得遠了?!?/p>

        清麗女子蹙眉道:“這件事雖是因你們少門主出言不遜引起,但也罪不至此,那孩子小小年紀,便已如此惡毒,實在世上少見?!?/p>

        鄭肅霜抹了抹眼淚,接過話茬道:“正是這個道理。我在嘉州聽聞了噩耗,當即馬不停蹄地趕往大洪山,見到子揚重傷如斯,險些暈過去,不得不將尋仇之事暫且擱下,立即找來數(shù)位名醫(yī),請他們醫(yī)治子揚。誰知這些所謂的“再世華佗”、“重生扁鵲”,盡是些沽名釣譽之徒,除了將子揚斷折的骨頭接上,之后便束手無策,七嘴八舌地說什么子揚是足少陰腎經(jīng)與足厥陰肝經(jīng)受了重傷,以致腎臟和肝臟衰竭,無法排出體內(nèi)穢滓。我問他們該如何醫(yī)治,這些庸醫(yī)卻只會搖頭,說這是絕癥,無法救治,待體內(nèi)穢滓積滿,便是我兒喪命之時,我一氣之下,將他們?nèi)稼s跑了。當時我心中尚存一絲希望,聽說陜中藥王山上的藥王門乃醫(yī)圣孫思邈的后人所創(chuàng),醫(yī)術天下無雙,或能醫(yī)治吾兒,誰知派人一打聽,才得知,藥王門門主孫夢麒已多年未現(xiàn)身江湖。聞知此訊,鄭某只覺天意使然,心喪若死,照那些庸醫(yī)所言,子揚已活不過一年。”

        清麗女子道:“若然如此,少門主早已不在人間,如今卻還存活于世,瞧來那些醫(yī)生確是胡言亂語。”

        鄭肅霜搖頭道:“倒不是那些庸醫(yī)說錯了,他們雖治不了,診斷卻是無誤。子揚原本已活不過一年,只因后來遭逢一番奇遇,才能幸存至今。”

        清麗女子好奇道:“什么奇遇?”

        鄭肅霜道:“當時我心灰意冷,決意帶子揚回到嘉州陪他渡過余生,再去找那仇人討還血債。途中某日,路過神農(nóng)架附近的一座山峰,見到幾個地痞圍住了一個老農(nóng)婦,不讓她離開。那老農(nóng)婦年邁丑陋,衣衫破舊,背著滿滿一簍藥草,似是剛從山上采藥下來,那幾個地痞卻說整座山都歸他們所有,想采藥就得交錢。我本來不想多管閑事,突然想到若能替子揚多積點德,也好讓他多活幾日,便出手將那群地痞打發(fā)了,正要離開,卻被那老農(nóng)婦叫住了。

        “我也不圖她報答,就叫她快些走。誰知那老農(nóng)婦盯著癱坐在馬車中的子揚,說想瞧瞧他的癥狀。這么多的名醫(yī)都無可奈何,她一個鄉(xiāng)野農(nóng)婦能想出什么法子,我便婉言謝絕,誰知她對著子揚瞧了一會兒,喃喃道:‘足少陰腎經(jīng)與足厥陰肝經(jīng)都傷得很重,這可有些難辦。我聽了臉色大變,這老農(nóng)婦僅僅是看了幾眼,便將子揚的傷情說得絲毫不差,實在難以置信,又聽那老農(nóng)婦問道:‘傷他的是一人還是數(shù)人?我如實答道:‘是一人。老農(nóng)婦頷首道:‘傷他的是五雷轟云掌吧。聞言我不禁一愣,要知道那時我尚對打傷子揚的仇人一無所知,這老農(nóng)婦卻隨口說了出來。我心下半信半疑,恭敬問道:‘老人家,你怎知是五雷轟云掌?老農(nóng)婦道:‘腎在五臟中屬水,肝卻屬木,所謂五行相克,土克水,金克木,能同時傷及二者的武功,須得在內(nèi)勁中帶有土氣與金氣。由此可見,傷他之人,能將五行之氣化入內(nèi)勁,運用自如。世上武功萬千,能在內(nèi)勁中駕馭五行之氣的卻不多。據(jù)我所知,唯有太行山孤子門的生克乘侮大法與萬州奔雷門的五雷轟云掌,不過那生克乘侮大法需得五人齊施,他卻是被一人所傷,那必是五雷轟云掌無疑。她言之成理,由不得我不信,我只是奇怪,一個鄉(xiāng)村野婦,怎有如此見識,難道她是神仙扮的么?”

        清麗女子道:“那位老婆婆是不是神仙不得而知,但善有善報的道理卻是不會錯的,若不是鄭門主行俠仗義救了她,她也不會好心替少門主瞧病。”

        鄭肅霜點頭道:“正是,我情知遇上了高人,心中希望徒生,當即雙膝跪倒,求她救救我兒,承諾必有重金酬謝。老農(nóng)婦卻道:‘我今日未帶醫(yī)具,恐怕治不了。我問道:‘那可否上貴府醫(yī)治?老農(nóng)婦搖了搖頭:“明日仍是此時,帶你兒子到這兒來。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我只得帶著子揚到附近找客棧住下,途中竟看到那幾個地痞躺在地上翻滾來去,嗷嗷叫痛,腦袋腫得和豬頭一樣,顯然是中了什么奇毒。我這才知道這老農(nóng)婦自有神通,根本無需我多此一舉,心中期望更增。

        “第二日,我?guī)е訐P按時赴約,只見老農(nóng)婦已經(jīng)等在那里,仍是背著一個藥簍,對我道:‘將他放在地上,脫掉上衣。我急忙讓弟子將子揚抬出,脫去上衣,平放在地上。只見老農(nóng)婦將子揚兩只手掌心向上地放之于地,隨后從藥簍中拿出一個帶蓋的瓷罐,掀開蓋子,一陣濃重的藥酒氣撲鼻而來。原來瓷罐中裝滿了藥酒。老農(nóng)婦倒出些許藥酒,濯洗了雙手,又將手伸入瓷盒的藥酒中,取出了一件怪異的東西?!?/p>

        清麗女子歪著腦袋,長長的睫毛不住眨動,雪玉般的臉龐上滿是好奇,遠處的邏亦婷也聽得入神了,顏蒼恒的目光卻始終不離那女子,心中諸思雜陳。

        只聽鄭肅霜繼續(xù)道:“老農(nóng)婦取出來的,竟是一段三尺來長的肉色皮管,皮管兩端各連著一根細長的針刺,針刺上有些奇怪的紋路,像是從什么蟲獸身上取下來的。皮管正中間,還藏著一顆雪白色的圓球,如此怪異的醫(yī)具,簡直前所未見。又聽這老農(nóng)婦道:‘若想救你兒子性命,呆會無論見到什么,你都不可出手干涉,否則前功盡棄,須怪不得我。我連連點頭。老農(nóng)婦深吸一口氣,將皮管兩頭的針刺分別插進了子揚左右手腕間的血脈中?!?/p>

        清麗女子訝然道:“她……她這是要做什么?”

        鄭肅霜道:“當時我?guī)缀蹙鸵浅?,想到老農(nóng)婦先前囑咐,才生生忍住。只見老農(nóng)婦又從藥簍里取出一套針砭,在子揚胸口,腰腹和手臂上針灸起來。她雖老態(tài)龍鐘,雙手卻靈巧過人,幾根長針在她手中穿來繞去,只看得我眼花繚亂。過不多時,只見子揚的右手腕處,一股渾濁灰暗的血液緩緩流出,從針刺流入皮管,血液經(jīng)過皮管正中的白色圓球,血液便純凈鮮紅了許多,這股變凈變紅的血液,又緩緩流過皮管,從另一端的針刺中流進子揚的左手腕。

        “這等匪夷所思的醫(yī)術,端得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老農(nóng)婦見我一臉驚異,解釋道:‘你兒子既是腎肝受損,難以排毒泄垢,那就得將他含有毒穢的血液引出體外,借由外物濯洗后,再輸還到他體內(nèi)。此法叫做體外濯血術,這兩根針刺取自巨蜂的螫針,皮管則是梅花鹿的小腸,中間的這顆白色圓球,是我用二十六種解毒藥煉制成的濾毒丸,再將這三者用特殊的藥劑融合起來。她侃侃而述,鄭某卻如聽天書,只覺這老農(nóng)婦醫(yī)術之高,世所罕見,絕非尋常之人。又過了一個時辰,只見白色的濾毒丸漸漸變成深黑色,從子揚右手流出的血液卻不再污濁,老農(nóng)婦撤去子揚身上的針灸,伸手封住了他右手的太淵穴,血液便不再流出,她將針管拔了出來,放回到那裝滿藥酒的瓷罐中。

        “我以為子揚已經(jīng)無礙,大喜過望,感激涕零道:‘多謝高人救命之恩。老農(nóng)婦卻搖了搖頭道:‘救命之恩,從何談起。我不過替你兒子延了五年的命罷了。我大驚道:‘五……五年?老農(nóng)婦道:‘這套醫(yī)具我盡可送你,在藥酒中泡上一天,濾毒丸便會變白,每三日你便按我所授的體外濯血術替你兒子濯洗血液。但是體外濯血術只是權宜之計,你兒子肝腎衰竭之勢已難遏制,最多還能撐個五年。我大喜后又是大悲,痛哭道:‘我兒還是必死無疑嗎?卻聽那老農(nóng)婦道:‘那倒未必。你若能尋到一物,或可治愈你兒。我忙問:‘是何物?老農(nóng)婦道:‘這世上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奇獸,叫做紫玉雪龍,肌膚能在紫、綠、白三色間變幻,由此得名,更奇特的是,這奇獸身上兼具藥毒雙性。紫玉雪龍常態(tài)為碧綠色,遇敵時變色為紫,身含沾之即死的劇毒,而當其休眠時,身上又會變?yōu)轲┌字?,這時它又成了能起死回生的奇藥。你若能擒住一頭紫玉雪龍,便以純火烘烤之,不可有半點煙塵,紫玉雪龍受熱后會漸漸虛脫,肌膚由紫變白,這時便能拿它入藥,救你兒子性命。不過這紫玉雪龍,上百年前便幾近滅絕,我也只是在古書上瞧見過,能否覓得,就要看你兒子的造化了。說完她便離去了。”

        清麗女子奇怪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誰?”

        鄭肅霜道:“至今我也不知她的身份,后來我也再沒見過她,此后五年,我一邊以老農(nóng)婦所授的體外濯血術為子揚延命,一邊派人四處尋找紫玉雪龍,誰知一無所獲。眼看五年即將期滿,子揚命數(shù)將盡,三天前,我花了重金,請人從西域帶回六顆極品淫羊藿,欲給子揚補腎,讓他多活幾日。哪知今早一打開藥壇子,卻發(fā)現(xiàn)淫羊藿已被什么野獸偷吃了,我又氣又惱,沿著足印一路追去,終于追到了那偷食的畜生,可一瞧見它的模樣,我便張口結舌,欣喜若狂,遠在天涯,近在咫尺,眼前的畜生竟然就是我苦苦尋覓而不得的紫玉雪龍!我大喜之下,想到那老農(nóng)婦傳授的方法,立即讓弟子搬來二十多壇最烈的劍南春,將酒引燃對著紫玉雪龍烘烤,這樣便不會有一絲煙塵……此后發(fā)生的事,姑娘都見到了?!?/p>

        清麗女子頷首道:“原來如此,鄭門主救子心切,情有可原。不過依照那位老婆婆的說法,要將紫玉雪龍生生烤死,再拿它的血肉入藥,未免太過殘忍?!?/p>

        鄭肅霜身旁那藍袍人突然插口道:“畜生的命怎能與人相比?”

        鄭肅霜忙道:“白墨,不可無禮?!庇窒蚰桥拥?,“這位是我義弟邱白墨,他說話莽直,請你見諒?!?/p>

        女子卻道:“紫生與我一起長大,我從沒當它是畜生,反倒像是我的兄弟姐妹……”

        邱白墨怒道:“說來說去都是不肯,明明是頭畜生,你卻瞧得比人命還重,好聽著說是婦人之仁,難聽著說就是愚不可及?!?/p>

        清麗女子道:“前輩你聽我說……”

        邱白墨道:“還有什么可說的,大哥,不要同她廢話了,先將那紫玉雪龍奪過來再說!”

        鄭肅霜猶豫道:“可是……”

        邱白墨道:“子揚都一只腳踏入鬼門關,你還講什么江湖道義,再等一時,子揚的命便減一時!”

        鄭肅霜臉色一變,顯然被他說動,沉聲道:“失神落魄!”倏地脫下長袍,向紫玉雪龍走去。

        清麗女子俏顏微變,足尖一點,輕輕裊裊地擋在了鄭肅霜面前道:“鄭門主,你先聽我解……”話音未落,四周忽然傳來一陣陣高亢刺耳的怪異之聲,卻是那些臨佛門弟子開闔嘴唇,似乎大聲誦吟起什么咒語。

        原來,臨佛門的獨門武功叫做失神落魄拳法。這門武功十分奇特,拳法中還包含了一套拳語,乃是以特殊音調(diào)念出“失神落魄”四字,這套拳語不僅能調(diào)整呼吸以配合拳法的施展,還能將內(nèi)力通過響音釋放出來,以擾亂敵人神智。先前臨佛門弟子捕捉紫玉雪龍時,便是在大聲念誦拳語,使那紫玉雪龍焦躁不安,加快虛脫。方才他們聽到鄭肅霜說出“失神落魄”,知道門主是要他們念出拳語對付那清麗女子,雖都不太情愿,但門主有命,不得不遵,只得齊聲念出。

        清麗女子櫻唇歙動,似想向鄭肅霜解釋,無奈聲音卻被眾人的拳語蓋過,不禁秀眉緊蹙,十分焦急。鄭肅霜一心要奪紫玉雪龍以救兒子,已什么都顧不得,揮掌擊向女子左肩,欲將她逼開。清麗女子嘆了口氣,上半身一晃,以絕妙身法閃開,雙足卻一動未動,仍是擋在鄭肅霜面前。她身后那雪鸮極通人性,急忙拍翅滑翔而來,抓住紫玉雪龍的背脊,奮力將它提到了七八尺高的樹枝上。

        鄭肅霜臉上現(xiàn)出惱色,雙手握成拳頭,暗合著“失神落魄”的拳語,在胸前緩緩凝成招式,顯然要對那女子動真格了。

        顏蒼恒在遠處見到,不假思索,便要出去救她,突覺右手一緊,被人抓住,扭頭看去,只見邏亦婷神情恍惚,身子輕搖,顯然被那“失神落魄”的拳語擾亂了神智,急忙運轉(zhuǎn)內(nèi)息,從她掌心度入,再扭頭去看那清麗女子,不由又驚又喜。

        只見鄭肅霜舒展猿臂,雙拳使得飛快,將清麗女子籠罩在拳影中。清麗女子身法步法都算不上極快,卻是輕暢靈巧,精妙絕倫,將分寸拿捏得十分精細,往往素腰輕轉(zhuǎn),蓮步稍移,便避開了鄭肅霜的拳頭。她只是盡力閃避,并無絲毫還手,嘴中似想大聲說話,卻總是被臨佛門弟子的拳語聲蓋過,不禁秀眉緊蹙,無可奈何,突然她眉頭舒展,似乎想到了什么,縱身從鄭肅霜的拳影中閃了出去,躍向了那些臨佛門弟子。

        鄭肅霜臉色大變,急忙隨后追趕,只見那女子伸出玉藕般的右手,無名指和中指并在一起,驟然點中一名臨佛門弟子的胸口,那弟子隨即愣住,變作了一個張口木偶。女子足尖一旋,又掠向另一人,那人被她掠過,隨即也變成了木偶,女子腳步不停,接著向下一人掠去。她飄來蕩去,猶如腳踏浮云,可無論身子如何晃動,手臂始終穩(wěn)穩(wěn)地指向身前,頃刻之間,便有十多人被她點了穴道,“失神落魄”的拳語聲也漸漸減弱下去。

        鄭肅霜在她身后拼了老命追趕,卻始終追之不上,只得竭力大喊:“避開,避開她!”眾臨佛門弟子自然都不是任人宰割的傻子,可當他們見到那清麗女子欺身到了眼前,那張明艷可人的臉龐咫尺可見,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觸鼻可聞,縱然想要躲避格擋,也都慢了半拍。而那女子的手法又靈巧精準,往往搶在他們閃躲抵擋之前,便點中了其穴道。鄭肅霜又氣又急,知道自己如何也追不上那女子,便停下腳步,欲給一名弟子推宮解穴,可推拿了半天,全無用處。只得眼睜睜瞧著臨佛門弟子一個接著一個都變成了木偶。

        拳語聲漸消,遠處的邏亦婷也恢復了神智,看到前方豎著的一個個“人樁”,不禁奇怪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顏蒼恒笑道:“她的武功可真了不起啊。”

        邏亦婷滿腹狐疑,凝目望去,才發(fā)現(xiàn)那清麗女子正靈巧絕倫地在人樁中穿梭來去,只見她點中了最后一名弟子穴道,“失神落魄”之聲終于戛然而止。

        清麗女子緩下腳步,輕輕抹了抹額上沁出的汗珠,面帶微笑道:“得罪了,半個時辰后,諸位的穴道自會解開?!?/p>

        鄭肅霜嘆了口氣道:“這……這是貴派的飛鴻摘雪手,果然名不虛傳,臨佛門甘拜下風,你……你走吧,看來,看來我兒命該如此?!?/p>

        清麗女子:“鄭門主你莫要生氣,方才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你們打斷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聽我說,令郎不必死。”

        鄭肅霜慍道:“若無紫玉雪龍入藥,我兒子必死無疑,姑娘既不肯賜藥,還要拿老夫?qū)ら_心嗎?”

        清麗女子道:“晚輩的意思是說,用紫玉雪龍入藥,并不一定要將它殺死才能辦到?!?/p>

        鄭肅霜轉(zhuǎn)怒為喜道:“還有別的法子?”

        清麗女子點頭道:“上百年前,有一名藥師發(fā)現(xiàn)了紫玉雪龍的玄奇藥性,用其血肉煉制出了天下無雙的奇藥——玉龍滌血丹。世人聞之,紛紛前去尋覓紫玉雪龍,將其捕殺殆盡,用以煉藥。然而卻有更多的人,為了爭奪玉龍滌血丹,勾心斗角,自相殘殺。吾派祖師不愿見此慘劇往復不絕,遂將幾頭僅存的紫玉雪龍帶往人跡罕至之處,命歷代弟子護佑它繁衍生息,此舉雖有憐惜紫玉雪龍之意,究其根本,卻也是為了世人著想。”

        鄭肅霜道:“原來如此,貴派師祖仁澤眾生,對比我等俗人,實有霄壤之別?!彼戎袆e的法子救自己兒子,說話又客氣了許多。

        清麗女子又道:“但祖師婆婆也知道,玉龍滌血丹乃是救死扶危的良藥,不可就此而絕。一開始,她只是在一頭紫玉雪龍壽終正寢后,將其尸身煉制成了三枚玉龍滌血丹,治愈了三位身患絕癥的貧苦之人。然而幾個月后,祖師婆婆又遇見一位急需玉龍滌血丹救治的病患,她既不愿眼睜睜看著病患死去,也不忍心奪取紫玉雪龍的性命,不禁左右為難。好在她聰慧過人,苦心鉆研了三日三夜,終于給她想出了一個兩全的法子,不必殺死紫玉雪龍,也可制成玉龍滌血丹?!?/p>

        鄭肅霜大喜道:“子揚有救了,子揚有救了!”

        清麗女子微笑道:“祖師婆婆想出了這法子后,還立下了一條門規(guī),對方必須是心善純良又確是急需救治之人,方可施予玉龍滌血丹?!?/p>

        鄭肅霜臉上一紅道:“可鄭某方才……”

        清麗女子卻道:“鄭門主為子求藥,不顧一切,足見心中赤誠。原本我身上帶著三枚玉龍滌血丹,本可用來救令郎,可方才為了救紫生,已全給它服下了。師父身上還有幾枚,但她出了遠門,不知何時歸來。我只有回去重新配制,但紫生方才元氣大傷,得多休養(yǎng)一天,鄭門主恐怕要再等兩日。”

        鄭肅霜愧疚道:“說到底都是鄭某自找的,姑娘能不計前嫌地施藥救人,在下已感激不盡,五年都熬下來了,再等兩日又何妨。”

        女子點頭道:“恩,那好,就此說定了,后天此刻,咱們在此相會?!?/p>

        鄭肅霜道:“鄭某恭候姑娘?!?/p>

        清麗女子嫣然一笑,喚道:“銀落,紫生,咱們走吧。”那只雪鸮帶著紫玉雪龍緩緩飛下,女子將紫玉雪龍捧在懷中,轉(zhuǎn)身離去。一人一鳥,飄逸如風,倏忽便消逝在眾人視野當中。

        顏蒼恒見她背影離去,幾乎忍不住要追隨而去。

        邏亦婷賭氣道:“你的美人兒走啦,你的魂也給她勾走了嗎?”

        顏蒼恒低聲道:“你不知道,她就是……”便在這時,突見邱白墨從一棵樹后現(xiàn)出身來,原來方才他見情勢不對,急忙躲到一旁,直到見那女子離開,方才走出,細觀他的舉動,卻不像是懂得武功的模樣。

        鄭肅霜看著邱白墨喜道:“賢弟,你聽到了么,子揚有救了!”

        邱白墨卻將鄭肅霜拉向一旁,竟向著顏蒼恒和邏亦婷藏身的緩坡走來,顏蒼恒和邏亦婷急忙俯下腦袋,好在那兩人走到矮坡前三丈多遠,便即站住。

        只見邱白墨瞇著雙眼道:“大哥,除了救子揚,你便沒別的念頭了嗎?”

        鄭肅霜道:“別的念頭?自然是去找奔雷門替子揚報仇?!?/p>

        邱白墨道:“可奔雷門一個乳臭味干的小孩,武功便高強如斯,更不要說聲名烜赫的奔雷門門主雷淵了。何況奔雷門的幫眾多達數(shù)萬,勢力遠超咱們臨佛門,咱們?nèi)绾握宜麄儓蟪穑俊?/p>

        鄭肅霜一時無言以對。

        這時顏蒼恒與邱白墨相距甚近,只覺他這一雙透著狡黠的瞇眼似曾相識,而他說話的聲音也好像聽過,卻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見過此人。

        又聽鄭肅霜道:“那依賢弟之意,有何良計?”

        邱白墨陰笑道:“這報仇的大計,還得著落在那頭紫玉雪龍身上。”

        鄭肅霜道:“紫玉雪龍?可我已與那位姑娘說好了,后天她便會將玉龍滌血丹帶來。”

        邱白墨道:“大哥,你怎么就不開竅呢,幾枚玉龍滌血丹,確能救了子揚,可是之后呢?俗話說得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咱們要是得到那只紫玉雪龍,又知曉了煉制玉龍滌血丹的法子,那可就有無窮無盡的玉龍滌血丹了。”

        顏蒼恒聞言一驚:這卑鄙小人竟然還想打那紫玉雪龍的主意!

        只見鄭肅霜皺眉道:“你的意思是,將那姑娘……”

        邱白墨道:“不錯,那不諳世事的丫頭不是說她師父出遠門尚未歸來嗎,現(xiàn)下正是個絕好的機會,咱們想個法子將她擒住,逼她說出紫玉雪龍的所在及玉龍滌血丹的煉制方法,這不就成了?!?/p>

        顏蒼恒勃然大怒,幾乎要忍不住跳出去將這姓邱的痛毆一頓,又聽鄭肅霜道:“這……這不太好吧?!?/p>

        邱白墨道:“大哥,你想想,咱們臨佛門一旦手握這天下無雙的奇藥,定會有數(shù)不盡的武林豪杰求上門來,咱們大可以玉龍滌血丹為交換條件,讓他們幫咱們一齊對付奔雷門,正所謂眾擎易舉,有那么多高手相助,咱們還怕報不了那大仇嗎?”

        鄭肅霜兀自猶豫道:“可……可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邱白墨道:“大哥,你怎么就婦人之仁了呢,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jié),你想想子揚這五年來遭的罪,你就不想替子揚討回這口惡氣嗎?”

        鄭肅霜臉上現(xiàn)出極度憤恨之色,似在回憶兒子這五年的慘痛之狀,拳頭緊握,喀喀直響,終于一咬牙道:“好,就照你說的辦?!?/p>

        顏蒼恒沒想到鄭肅霜竟答應了,更覺人心叵測,難以預料,這邱白墨看似不會武功,卻心腸歹毒,詭計百出;鄭肅霜身為一門之主,卻全無主見,任人左右,這兩人并在一塊,真可謂是狼狽為奸。

        又聽鄭肅霜道:“可那女子武功不弱,咱們未必擒得住她?!?/p>

        邱白墨道:“這個好辦,那女子既沒見過子揚,咱們大可找一位今日未到場的弟子假扮成子揚,后天帶到這兒,趁那女子給他喂藥時,突然出手點了她穴道,她決計難以防范?!?/p>

        鄭肅霜點頭道:“這法子甚好,可要找誰假扮子揚合適?”

        邱白墨眼珠子一轉(zhuǎn)道:“就曹林那小子吧,他為人機靈,身材也瘦,像是個久臥病榻的?!?/p>

        鄭肅霜道:“好,就這么辦,賢弟,你一心為我設想,大哥不知怎么感激你好?!?/p>

        邱白墨道:“自家兄弟,何苦說這些生分話,做弟弟的別無所求,只盼大哥得償心愿。”

        兩人邊說著邊邁步走遠,去給那些變成木偶的臨佛門弟子解穴。

        顏蒼恒只氣得渾身發(fā)抖,邏亦婷道:“那美人兒有難了,你要去救她對不對?!?/p>

        顏蒼恒不答話,皺眉思索著,轉(zhuǎn)身走到凌云大佛頂,眼前就是下去的棧道,他突然停步,對著邏亦婷道:“郡主,我求你一件事?!?/p>

        邏亦婷不悅道:“我就知道,你的魂給她勾跑了,要撇下我啦,你要背信違諾,不肯送我去回紇啦。”

        顏蒼恒道:“我既然答應你,自然決不反悔,我只是想求你,讓馬隊在附近歇息兩日?!?/p>

        邏亦婷道:“說到底,你還是要去救她,她和你無親無故,你管她做什么?”

        顏蒼恒道:“路見不平,即便無親無故也該仗義援手,更何況她……”

        邏亦婷道:“更何況她長得那樣好看,就更該幫她對不對?!?/p>

        顏蒼恒道:“不,更何況她還是我相識的妹妹。”

        邏亦婷一愣:“妹妹?”

        顏蒼恒道:“你還記得么,六年前,有一位和我同樣關在那囚車中的小女孩。”

        邏亦婷臉色大變,立時回想起來,訝然道:“是……是她,你沒認錯吧?”

        顏蒼恒道:“不會認錯的,她正是皓雪妹妹,況且,六年前帶走皓雪妹妹的那位沈姑姑,身旁也有一只白色怪鳥?!?/p>

        邏亦婷聽他一口一個“皓雪妹妹”叫得甚是親熱,更覺來氣,冷冷道:“便是這樣,也是不成,行程已經(jīng)定好,一日也耽擱不了?!?/p>

        顏蒼恒道:“那么你們先行一步,我辦完這件事,自會追上你們?!?/p>

        邏亦婷眼眶一紅道:“果然你眼里只有她,要是你不在,我遇上了強盜匪徒,該怎么辦?”

        顏蒼恒道:“尋常的強盜匪徒,赤河子和尤哥多自能對付得了?!?/p>

        邏亦婷道:“那若是不尋常的呢。”

        顏蒼恒一直耐著性子,見她如此無理取鬧,終于忍不住道:“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這件事我非去做不可?!?/p>

        邏亦婷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幾乎就要哭出來。

        顏蒼恒也覺自己口氣太重,放低聲音道:“郡主,你想想,若然是你自己,被奸徒算計,將要落入陷阱。明明有人知道這一切,卻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你落難卻不相幫,你作何感想?”

        邏亦婷并非不愿幫忙,只是見顏蒼恒對那“皓雪妹妹”如此上心,耍起小性子,聽顏蒼恒如此假設,設身處地一想,也覺自己不該感情用事,況且當初顏蒼恒也是聽說了自己遭遇,便毫不猶豫地相幫,或許他只是天生的俠義心腸,對那女子未必盡是私心,想通此處,心結立時解開,松弛了口氣道:“好吧,我去告訴巖納,就說我身體不適,想歇息兩日再走?!?/p>

        顏蒼恒喜道:“好郡主,多謝你啦?!?/p>

        邏亦婷“哼”了一聲道:“這些討人喜歡的話,還是去對你的皓雪妹妹說吧?!憋w快地跑下棧道去,顏蒼恒也急忙緊隨她而去。

        二、青山白云

        邏亦婷與顏蒼恒已上山近一個時辰,尚在大佛腳下的巖納等得十分焦急,不停地來回踱步。

        赤河子面無表情道:“你若不放心,我哥倆上去瞧瞧?!?/p>

        巖納道:“那倒不必,咱們已守住了各處出口,他們想走也走不……”猛地臉色一變,“糟糕!”

        尤哥多道:“怎么不好了?”

        巖納惶急道:“我實在蠢得很,只想到這大佛身前有出口,卻沒想到大佛身后的凌云山另有出口,他們?nèi)粝胩幼?,只怕早已……?/p>

        赤河子與尤哥多對視一眼,便要飛身沖上棧道,仰頭一瞧,登時止住步子,只見邏亦婷與顏蒼恒正從棧道上緩步走下。巖納臉上焦色立消,換上一副笑臉道:“郡主,玩得舒心了么?”

        邏亦婷緊蹙眉頭,捂著胸口道:“不知為何,胸口突然疼得厲害,頭也暈沉沉的,巖納,去附近找個住處,歇兩日再走吧?!?/p>

        顏蒼恒見她為自己裝病騙人,心中不禁感動。

        巖納卻為難道:“郡主,行程已這樣緊,一日都不好耽擱……”

        邏亦婷生氣道:“那好吧,那我就帶病上路,等到了回紇,你就把我的尸體交給那王爺吧?!?/p>

        巖納只得道:“小人豈敢,那就依郡主之意,歇息兩日,正好讓馬隊補給水食,稍作休養(yǎng)?!?/p>

        邏亦婷點點頭,與顏蒼恒向岸邊走去。

        先前那舟子仍被侍衛(wèi)勒令等候在此,那條小舟也被拴在岸邊。

        邏亦婷走上前道:“老艄公,又要勞煩你載我們過去?!?/p>

        舟子道:“老漢收了小姐的重酬,便是載上千次也夠了?!?/p>

        邏亦婷笑了笑,與顏蒼恒上了小舟。舟子解開繩索,將小舟往對岸撐去。駛到大江中心,顏蒼恒壓低聲音道:“老艄公,我想請你幫個忙。”

        這舟子甚是機靈,聽他低聲說話,知道不可被旁人聽見,便也輕聲道:“公子請講?!?/p>

        顏蒼恒道:“后天辰時,能否請你再到這兒來,將我載到對岸去。”

        舟子道:“老漢還道是什么事,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p>

        顏蒼恒感激道:“多謝?!?/p>

        岸上的巖納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邏亦婷和顏蒼恒,冷言吩咐道:“這兩日,給我看緊了郡主和這個心懷鬼胎的小子。”眾侍衛(wèi)齊聲答應。

        尤哥多在赤河子耳邊道:“師哥,這個蠻族小子究竟有何能耐,教郡主對他如此青睞,就憑他和那狄烈斗了個平手?咱們找個機會,掂量掂量他?”

        赤河子頷首道:“嗯,掂量掂量。”

        馬隊便在與凌云大佛相距不遠的一家客棧中暫住下來。眾侍衛(wèi)馬不停蹄地趕路,早已疲憊不堪,能有兩日歇息休養(yǎng),也是求之不得,只是記得巖納的命令,一刻不停地盯住顏蒼恒與邏亦婷。

        顏蒼恒自從凌云山上下來,腦中便被一個倩影占得滿滿當當,不時心想:真沒想到,皓雪竟已長得這般大了、這般美了,骨子卻還是那個單純的小姑娘,尚不知人間險毒,幸好被我瞧見了,可惜不知她住在哪兒,否則現(xiàn)下便可去報訊給她。轉(zhuǎn)念又想,到了后天,我便能與她相認,可她又能認得出我嗎?她出落得和天仙也似,我卻成了個土里土氣的蠻族小子,她不會嫌我吧,不,皓雪一定不會。如此又是擔憂又是期待,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傻笑,旁人見了他的神情,怕是都覺得這長鬃族小子犯了什么癔癥。

        邏亦婷想到后日顏蒼恒便要去救她的皓雪妹妹,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也是憂心忡忡,只覺萬萬不可讓此情形發(fā)生,但那女子又不能不救。她苦苦思索了一夜,終于有了個主意。次日一早,她將兩名婢女喚到自己房中,偷偷吩咐了一件事。這兩個婢女本是巖納特意安排在她身邊的,明里服侍,暗中監(jiān)視。但這些日子來,邏亦婷對她們平易相待,時不時地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兩人感恩懷德,漸漸將心偏向郡主。邏亦婷也愈加信任兩人,甚至將一些私事交托她們?nèi)マk。

        兩名婢女走出邏亦婷房外,立時受到巖納盤問,她們說郡主只是想吃些點心,托她們?nèi)ジ浇匈I些回來。巖納這才放心讓婢女離開,等她們買了點心回來,巖納又翻來覆去地檢查,確認無異,才準她們送入邏亦婷房中。

        一日無話,這天夜晚,其他侍衛(wèi)早已鼾聲四起,顏蒼恒躺在榻上,卻睜眼望著窗外,只見月色澄明,星斗闌干,璀璨天際,心中卻思緒萬千,毫無睡意。直到過了寅時,他一骨碌兒爬起,輕推開窗,縱身躍了出去,向著凌云大佛的方位而去,奔出幾十步遠,不經(jīng)意地一瞥,突見地上不知何時多出了兩個狹長的影子,猶如鬼魅一般,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

        顏蒼恒吃驚不小,扭身看去,只見一高一矮兩個男子站在背后,正是赤河子與尤哥多。

        尤哥多笑道:“巖納說得不錯,這臭小子果然心懷鬼胎,這么晚出去,莫非是去見鬼嗎?”

        顏蒼恒暗暗焦急,倒不是擔心暴露了身份,而是怕耽誤了時辰救不了皓雪,當下做了幾個手勢,示意自己睡不著覺,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想將兩人先打發(fā)回去。

        尤哥多卻道:“正好,咱哥倆也睡不著,聽說你功夫厲害得很哪,咱們來比畫比畫?!?/p>

        顏蒼恒焦心如沸,連連擺手。

        赤河子一直未說話,只盯著顏蒼恒的神情,這時突然開口道:“這小子聽得懂我們說話。”

        尤哥多道:“辣你個乖乖,原來是裝的。這么晚出去,一定另有所圖,咱們抓他回去,交給巖納,仔細拷問。”話音剛落,他那矮冬瓜一樣的身軀已疾趨而至。

        赤河子與尤哥多也知道顏蒼恒與狄烈比試一事,以為他只是空有一身蠻力,并未太放在心上。這時赤河子負手在后,冷眼旁觀,只讓尤哥多一人出手。尤哥多急沖到顏蒼恒身前,伸出兩只比常人粗上兩倍的胳膊,往顏蒼恒雙肩抓落,也未用上任何招式和內(nèi)勁。

        顏蒼恒向左虛晃,隨即向右躍開。尤哥多撲了個空,臉色微變,雙臂掄成一個大圓,又來箍他的腰。顏蒼恒一心想要脫身去救皓雪,什么都顧不得了,忙使一式化蛹成蝶手中的“靜女動兔”。正所謂靜如處女動如脫兔,顏蒼恒看似愣在原地,毫無反應,當尤哥多的手臂即將觸及自己時,驟然化蛹變蝶,身子如脫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隨即發(fā)足狂奔,想要將兩人甩脫了去。

        尤哥多二次抓空,正自懊惱,一轉(zhuǎn)眼,只見顏蒼恒已奔出老遠,氣得直跺腳。赤河子斜睨顏蒼恒遠去的背影,臉上忽然現(xiàn)出一股青色,邁開兩條長腿,直追而去,只見得月光下劃出一道長長的青影,當真如同流星趕月,電腰風腳,竟生生地趕上了已在數(shù)十丈外的顏蒼恒,張臂擋在了他身前。

        顏蒼恒見他后發(fā)先至,迅疾如豹,不由驚愕萬分,卻聽身后一人遠遠叫罵道:“渾小子,還沒打夠就跑,跑個屁啊?!迸ゎ^瞧去,只見尤哥多正竭力奔來,怎奈他兩條腿短得可憐,赤河子邁一步他得邁三四步,好半天才趕到兩人身側(cè)。

        赤河子道:“這小子有點門道,師弟,動真格,試他一試?!?/p>

        尤哥多道:“正有此意。”運行內(nèi)息,臉上現(xiàn)出霜白之色,左拳揮出,擊向顏蒼恒胸口。

        顏蒼恒見他這拳鏗鏘有力,破空有聲,比之方才抓向自己的勁道,徒然加大數(shù)倍,吃驚之余,不敢怠慢,展開化蛹成蝶手,使出一式“身正影斜”,斜身避開這拳,隨即又使一式“藏鋒吐鍔”,手掌看似要回收蓄力,實則發(fā)力擊出。

        顏蒼恒已貫通手臂上的逆天脈,內(nèi)勁每日都在潛移默化中增強,較之先前惡斗猛虎之時,已不可同日而語,此刻使出化蛹成蝶手來,不僅“蟲招”愈加精妙逼真,“蛹招”愈加隱蔽迷惑,“蝶招”更是威力倍增。

        尤哥多完全瞧不出其中的障眼法,被顏蒼恒的蟲招一騙,隨即上當,見他收掌蓄力,便趁機揮拳搶攻他的左肋,誰知雙眼一晃,只見對方明明回收的手掌,竟直挺挺地拍了出來,砰的一聲,正中自己左肩。

        這掌力道甚大,尤哥多鐵鑄般的身軀也給打退了三四步,他臉上猶自困惑,這掌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從收變成放了。

        顏蒼恒見自己現(xiàn)下使出化蛹成蝶手,不僅招式流暢許多,勁道也增強不少,不禁又驚又喜,稍加思索,便知是逆天脈之故,心道:我本不想練這逆天脈,誰知卻陰差陽錯地練成了。罷了,只要能打退這兩人,不致誤了救皓雪,就算讓我變成一只大猴子也心甘情愿。

        卻聽尤哥多氣急道:“剛才瞧花了眼,再來過!”

        尤哥多臉上霜白之色更甚,力貫雙臂,肌肉高高隆起,氣勢洶洶地向顏蒼恒連發(fā)數(shù)招。顏蒼恒全神貫注地以化蛹成蝶手化解、障眼、回擊。尤哥多哪里分辨得出他招式中的虛實,明明瞧他出招向左,自己的右腹卻突然中招;明明瞧他發(fā)出的是掌,落到身上卻變成了拳頭;明明瞧他發(fā)出某招時又拙又慢,破綻百出,自己正要尋隙而攻,招式突然變得巧妙迅疾,教自己避無可避……這哪里還是武功,簡直就是在變戲法!

        尤哥多只瞧得眼花繚亂,應對不暇,身上又有多處中招,不禁又氣又急道:“師哥,他……他這是什么路子?”

        赤河子旁觀已久,見顏蒼恒的招式變幻莫測,內(nèi)勁又源源不絕,早覺吃驚,又見尤哥多漸落下風,再忍耐不住,沉聲道:“管他什么路子,打倒了再說?!币粋€跨步,便欺近到顏蒼恒身后,驟然伸足橫掃。

        顏蒼恒察覺背后颯然風響,便知赤河子已然出腳,他知曉此人腳上功夫甚強,自己尚不能及,方才自己遙遙在前,赤河子卻輕輕巧巧便追趕上來,由此可見一斑。自己雖練成了手臂上的逆天脈,雙腿上的逆天脈卻完全未練,若然以腿攻腿,自己必輸無疑,只得拔身躍起,躲開了橫掃。

        赤河子左腿掃空,立即立地當作支撐,右腿緊接著抬起,踢向尚在半空的顏蒼恒的后背。與此同時,尤哥多也擎托雙掌,擊向顏蒼恒的小腹。

        顏蒼恒受兩人夾擊,身在半空又避無可避,急中生智,雙掌前探,與尤哥多兩掌相接,借著他的掌力,在空中翻了個筋斗,落在了尤哥多的背后。尤哥多低聲罵了一句,連忙扭過身來抓他,赤河子的腿也疾蹴而至。顏蒼恒雙手和尤哥多對攻不止,腳步卻繞著尤哥多敦壯的身軀來回游走,竟是把他當作了屏障與赤河子周旋。赤河子眼看就要踢中顏蒼恒,卻見他倏忽往尤哥多身后一藏,未免傷及師弟,只能硬生生地收腳,大覺不爽,向來冷淡的臉上也露出了焦躁之色。

        赤河子與尤哥多乃是蒼洱派弟子,與程駿、胡篤是同輩的師兄弟,只不過蒼洱派每代弟子,成年后只能留下一人繼任掌門,其余弟子必須出師自謀生路,是以人人勤學苦練,互為競爭,除了幾個親近之友,其余師兄弟間的情誼倒不見得如何深厚。蒼洱派的兩門奇功銀蒼功與玉洱功,程駿兼習二功,相對均衡,胡篤將銀蒼功練得極熟,玉洱功卻如何也練不成。赤河子與尤哥多卻又與他們不同,兩人天具異象,一個雙腿奇長,一個雙臂奇長,便聽從師父的建議,專心致志,專練單項,是以分別在玉洱功和銀蒼功上深得造詣。兩人知道對方的武功可彌補自己的短處,出師之后,便聯(lián)手闖蕩,長久以往,默契十足。兩人一齊出手,取長補短,便如一人同使銀蒼玉洱,在南詔境內(nèi)橫行無忌,聲名漸漸鵲起,這才被永昌王看中,招入其麾下。

        兩人從前聯(lián)手攻敵,無往不利,誰想今日與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子斗了百余招,仍不能將他擊倒,又是吃驚,又是惱羞,將銀蒼功玉洱功使得更加洶涌。顏蒼恒一面要抵擋尤哥多剛猛的拳掌,一面又要防范赤河子神出鬼沒的腿功,大感吃力,心中越來越急,想到自己如果不敵二人,被他們抓了回去,無人去救皓雪,她必然會落入臨佛門的圈套。

        他腦中不禁浮現(xiàn)起皓雪被鄭肅霜和邱白墨擒住,遭兩人恐嚇逼問的情形,更是焦急如焚。他心神一亂,大意便疏,腳步慢了一瞬,赤河子窺得此機,急速從尤哥多身側(cè)繞過,暗運內(nèi)勁,奮起一腳掃中顏蒼恒左腿。顏蒼恒左腳踝如被鐵棍打中,身子失衡,一下子重重撲倒在地。

        尤哥多哈哈大笑:“還是師哥厲害?!睆堥_兩只鐵鉗般的大手,便要去將顏蒼恒的手臂絞在背后。

        顏蒼恒左腳好似灌了鉛,又疼又沉,心中仍在想:皓雪,皓雪,我要去救皓雪!一咬牙,挺身站了起來,雙掌交錯,瞪視二人。

        赤河子冷笑道:“你這小子,左腳中了我的玉洱功,再斗下去,筋脈俱損,整條左腿便廢了?!?/p>

        顏蒼恒心道:廢了便廢了,我要去救皓雪。大吼一聲,拖著傷腿向兩人走來。

        尤哥多詫異道:“師哥,這小子倒有些骨氣,早些撂倒了他,讓他少受些苦?!?/p>

        赤河子道:“你也要有這本事?!?/p>

        尤哥多被他激將,不服氣道:“辣你個乖乖,那就瞧我的?!泵娉仕?,凝勁于臂,迅猛前奔幾步,雙拳一齊朝著顏蒼恒的胸口發(fā)出。

        赤河子生怕這魯莽師弟出了差池,也緊隨而上,縱足一躍,身子打橫,雙腿成剪,攻向顏蒼恒下盤。

        顏蒼恒見兩人呈上下夾攻之勢,自己即便擋得住一人,也擋不了第二人,想到自己再救不了皓雪,心中一陣沮喪,眼中看到那兩人不斷欺近,赤河子雙腿奇長但上身瘦弱,尤哥多上身強壯卻下身短小,這一剎那,腦中突然轉(zhuǎn)出一個念頭:這兩人各具其長,卻也各具其短,我何必要攻敵之長,而非攻敵之短?想通此念,期望大增,當即施展開化蛹成蝶手,雙手各使出一式招數(shù),左手成拳,向上去對尤哥多的拳,右手成爪,往下去擋赤河子的腿。

        赤河子與尤哥多見顏蒼恒竟要與自己的強項硬碰硬,都覺得他自不量力,眼看就要輕而易舉地將他擊倒,誰知晃眼之間,顏蒼恒的招數(shù)驟起奇變,向上力博尤哥多拳頭的左手,突然朝下?lián)粝蛩淖笸龋蛳碌謸醭嗪幼与p腿的右手,竟變成朝上打向他的小腹。

        原來顏蒼恒方才用兩只手同時使出了化蛹成蝶手中的兩式——“欺上瞞下”和“瞞下欺上”。這兩式其實是同一式,只不過將“蟲招”和“蝶招”互換,左手虛上實下,右手虛下實上,而兩只手又互替對方化蛹障眼?;汲傻帜颂煜挛涔χ械恼涎壑?,赤河子和尤哥多完全未瞧出來,直到蟲招變?yōu)榈?,方才臉色大變。兩人只練半身武功,另外半身比常人強不了多少,完全反應不及。只聽得噗噗兩聲,尤哥多腿上穴道和赤河子小腹穴道同時被點,兩人半身被制,重心失穩(wěn),都跌倒在地。

        顏蒼恒急智得手,也大感僥幸,急忙又往兩人身上補了幾指,將他們?nèi)硌ǖ乐谱?,又怕兩人被路過行人發(fā)覺,萬一找來能人解開穴道,必會再找自己麻煩,便將他們拖到了道旁的草叢里。赤河子和尤哥多始終瞪大眼睛盯著顏蒼恒,想到自己竟然敗給了這個嘴上毛都沒長的臭小子,臉上盡是不可思議之色。

        顏蒼恒抬頭看了看天色,只見殘星明滅,曙色隱現(xiàn),已近拂曉,方才這番打斗耽誤了半個時辰,尚來得及,微微松了口氣,朝著凌云大佛而去,這時他的左腳早已麻木,全沒了知覺,卻也顧不了療傷診治,只知咬緊牙關,竭力跑去。

        他一口氣奔到前日乘舟的江岸上,這時還不到辰時,卻見那舟子已提早候在江邊,不禁喜道:“老艄公,你來啦?!?/p>

        舟子笑道:“凡事早到一刻,不致誤事?!?/p>

        顏蒼恒心中感激,想到身上還帶著些邏亦婷給他傍身的銀兩,便盡數(shù)取出,遞了過去。

        舟子擺手道:“先前那小姐的賞賜,已夠我花上好些年了,怎能再貪圖公子的銀財,事不宜遲,老漢這就載公子過去吧?!?/p>

        顏蒼恒點點頭,正要上舟,卻聽身后一個清脆的聲音喊道:“老艄公,慢著操舟!”

        顏蒼恒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扭頭看去,卻見一個形貌陌生的青年男子正邁步跑來,他身穿白布長衫,腳蹬乾皂靴,頭扎逍遙巾,身后還背著個包囊。

        顏蒼恒完全不認識這人,心下一驚:難道又是巖納一伙?忙要催促那舟子駛舟,又聽那青年喊道:“禾木茶,等一等我!”

        顏蒼恒一愣,恍然道:“郡……是你!”

        那青年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這個傻瓜,連……連我的聲音也聽……聽不出嗎?”

        顏蒼恒對著他的臉仔細打量,只見這張臉抹去了胭脂,淡化了水粉,彎眉也用墨筆畫得稍直了些,少了些芳菲嫵媚,卻多了份颯爽英姿,不是小郡主邏亦婷是誰。

        顏蒼恒見她將自己活脫脫打扮成一個明眸善睞的美男子,又好笑又奇怪道:“你來做什么,還打扮成這副模樣?”

        邏亦婷道:“到了對岸再說。”拉著顏蒼恒跳上了小舟。

        那舟子將舟渡向?qū)Π?,對著眼前的俊秀青年瞧了老半天,才認出他就是當初那位小姐,不禁啞然失笑。

        兩人乘舟到了對岸,邏亦婷硬塞了一只玉鐲給那舟子,又道:“老艄公,你不必在這兒等了,到時候我們自己回去?!敝圩又x過邏亦婷,駕舟離去。

        兩人站在凌云大佛腳底,顏蒼恒盯著邏亦婷,滿腹疑竇道:“你怎么跑出來的?”

        邏亦婷得意道:“我自有辦法,巖納那老狐貍不是派了兩人監(jiān)視著我嗎,那我就將計就計。一個時辰前,我故意將阿希叫進房里,說要吃水晶龍鳳糕,叫她去給我買。阿希推脫說不知去哪兒買,我便大聲呵斥,要她去鎮(zhèn)上找,找不到就不要回來。其實這些都是我和阿希事先商量好的,隨后我便與阿希對換了衣裳,我裝作阿希,當著那兩個盯梢的面低頭走了出去,他們完全沒有懷疑?!?/p>

        顏蒼恒知道阿希便是邏亦婷兩個婢女中的其中之一,已是邏亦婷的心腹,決不會出賣邏亦婷,這計“瞞天過?!彪m使得不錯,但未必能騙得過巖納那雙狐貍眼睛,不禁道:“你這不是胡鬧嗎,被巖納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邏亦婷滿不在乎道:“只要阿希不出去,諒他自也不敢到我房里。就算發(fā)現(xiàn)了也無妨,他又不知道我去了哪。等他急得半死,我們再一道回去,我就說悶了出去逛逛,他能奈我何?”

        顏蒼恒心道:我已出手打倒了赤河子和尤哥多,只怕沒那么容易解釋了。不過現(xiàn)下以救皓雪為重,別的事只能容后再想。又問道:“那你這身衣裳又是從何而來?”

        邏亦婷嘻嘻一笑,將原委告訴了他。原來,昨日邏亦婷故意要婢女去集市買點心,實則讓她們替自己買了幾件衣物。但她料到她們回來后必會遭到巖納搜查,便要她們把衣服放在客棧外的某個隱蔽之處,早晨自己扮成阿希離開后,便去取了衣物,打扮妥當后,立時奔來江岸。

        顏蒼恒沒想到她昨日便已開始籌劃,更加不解道:“你昨天便想好要跟我來了,怎么不先同我知會一聲?”

        邏亦婷不答他話,反而問道:“我問你,我扮作男子,與你比哪個好看些?!?/p>

        顏蒼恒道:“自然是你比我好看,可你為何要作這打扮?”

        邏亦婷道:“誰愛扮成臭男人的模樣,我可都是為了幫你呀?!?/p>

        顏蒼恒不解:“幫我?”

        邏亦婷道:“是呀,幫你去救那位皓雪妹妹啊?!?/p>

        顏蒼恒覺得她在胡鬧,忙道:“不必了,我一人去就夠了。”

        邏亦婷道:“你一個人去,那叫獨闖虎穴,孤立無援,有我在你身旁,才能化險為夷,救得美人?!?/p>

        顏蒼恒道:“你又不會武功,如何幫我?”

        邏亦婷一本正經(jīng)道:“我問你,那兩個壞人設下了一個詭計,你要趁你的皓雪妹妹沒上當前,揭破他們對不對?”

        顏蒼恒點頭道:“對?!?/p>

        邏亦婷道:“可若是那兩人抵死不承認,你又沒有憑證,怎么讓你的皓雪妹妹相信呢?”

        顏蒼恒道:“我說的,皓雪妹妹自然會信?!?/p>

        邏亦婷道:“你們都六年沒見了,她怎么知道你就是那個失散已久的哥哥,說不定她早就把你忘了。”

        顏蒼恒心想確也有此可能,不由蹙眉道:“那……那怎么才能教她相信?”

        邏亦婷道:“我已經(jīng)替你想好了主意,那兩個壞人既想演戲,咱們便陪著他們演一出,只要從中搗鬼,叫他們自露馬腳,你的皓雪妹妹自然能瞧清真相?!?/p>

        顏蒼恒問道:“那要怎生演法?”

        邏亦婷取下身后包裹,又取出一件灰不溜秋的破袍子與一只縫有假發(fā)假須的頭套來,微笑道:“我都想好了,我扮成云游的書生,你扮作我的老仆人,到時我來插科打諢,揭破那兩個壞人的嘴臉,你便伺機而動,制服他們?!?/p>

        顏蒼恒接過袍子頭套,不解道:“我扮成你的仆人便是,為何要扮成老仆人?”

        邏亦婷道:“你可真笨,你若是一個壯年男子,他們怎會不加以防備,但若是一個不起眼的糟老頭,你說誰會在乎?”

        顏蒼恒喜道:“我還以為你是在胡鬧,不成想你竟想出了這等好主意?!?/p>

        邏亦婷道:“你瞧吧,在你心底,我就是個任性胡鬧之人,虧得我還處處替你著想?!?/p>

        顏蒼恒歉疚道:“是我錯了?!?/p>

        邏亦婷不動聲色地替他披上長袍,戴起頭套,又用膠水把假胡須一條條地粘上,心底卻在一個勁地偷樂:傻瓜蛋,叫你變得又老又丑,瞧那皓雪妹妹會否看得上你。

        原來邏亦婷如此費心費力,正是不想重蹈英雄救美的覆轍,她故意將自己扮作翩翩美少年,卻將顏蒼恒形象大損,便是想到屆時救下那美貌女子,就算對方芳心暗許,自然也是許給自己,顏蒼恒半點便宜都撈不著。

        顏蒼恒只道邏亦婷是純心幫忙,心中甚是感激,哪里猜得到她這小腦瓜中竟藏著這般多復雜的心思。

        邏亦婷替他換好裝束,又從腰間取出一物道:“拿著這個,呆會或許用得著?!闭潜R逖的那柄短劍。

        顏蒼恒接過短劍,只見劍鋒森森,銳利依舊,只是不知被邏亦清拿著殺過多少無辜之人,不禁微微皺眉。

        邏亦婷猜中他心思,道:“放心吧,這些年我那短命的哥哥只是拿它嚇唬嚇唬人,殺人這種事,他不會屈尊去干。呆會見到鄭肅霜他們,見到我的暗號,你便這么做……”如此如此,細說了一番。

        顏蒼恒笑道:“好主意。”將短劍收好。

        兩人便往大佛身旁的棧道走上去,邏亦婷發(fā)覺顏蒼恒有些瘸腳,不禁奇怪:“你腳怎么了?”

        顏蒼恒無心解釋,便道:“沒什么,上去吧。”

        兩人攀到大佛頂,又走進大佛身后的那片樹林,這時為時尚早,林中闃無一人,只聽得蟲聲唧唧。他們找了一個隱蔽處伏下身子,顏蒼恒凝神留意著四周變化,邏亦婷卻接連打著哈欠,強忍著不睡去。

        轉(zhuǎn)眼辰時將至,乳白色的東方天空漸漸生出淡淡的金光,一輪旭日緩緩爬起。

        邏亦婷見顏蒼恒凝神屏氣,毫不懈怠,不禁嘟嘴道:“你可真緊張那姑娘?!?/p>

        顏蒼恒臉上一紅道:“我……我是看那臨佛門的人來了沒。”

        邏亦婷做個鬼臉道:“哼,口是心非。”一扭頭,卻見東南角有幾個人影隱現(xiàn)。

        顏蒼恒也已瞧見,低聲道:“他們來了?!睂⒛X袋伏得更低,只見有兩人向樹林走來,正是先前見過的鄭肅霜與邱白墨。

        邱白墨手中還推著一副木制的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年輕男子,身材消瘦,面皮焦黃,但神色怡然,并無病態(tài)。顏蒼恒料想此人必是那個假扮鄭子揚的臨佛門弟子曹林了。

        三人過來時本是走直線,經(jīng)過幾棵松樹時,前方明明平坦,卻繞了個彎才過來。顏蒼恒不禁有些奇怪,卻見他們走到樹林中的那片空地,邱白墨低聲對曹林說了幾句,曹林點點頭,立即歪著腦袋,瞪眼張口,將身子蜷縮起來,裝出重病纏身的模樣。

        顏蒼恒心中憤憤:三個大男人用這種鬼把戲去騙一個小姑娘,真不要臉。

        又靜候了一刻鐘,邏亦婷突然扯了扯顏蒼恒的衣角道:“你朝思暮想的美人兒來了?!?/p>

        顏蒼恒忙抬首眺望,果然見到遠處一個婀娜身影冉冉而至,素衣花容,清麗無儔,正是程皓雪。

        鄭肅霜佯裝笑容,迎上前道:“姑娘果然信守諾言,鄭某實在是等不及,便將子揚帶了過來,請勿見怪?!?/p>

        程皓雪笑道:“救人為急,本該如此。”從袖口取出一只精致的小藥囊來。

        鄭肅霜喜道:“這……這便是玉龍滌血丹嗎?!?/p>

        女子道:“正是,勞鄭門主替令郎喂下吧?!?/p>

        鄭肅霜道:“我這粗手粗腳,只怕喂不好,還是煩請姑娘替子揚喂藥吧?!?/p>

        程皓雪大方道:“好?!蹦弥幠蚁蜉喴紊系摹班嵶訐P”走去。

        便在這時,突聽不遠處一個清朗的聲音念誦道:“青山倚江起,大佛凌云立。這凌云大佛雖未完工,卻足以冠絕天下,當真是名不虛傳哪?!?/p>

        鄭肅霜眉頭微蹙,轉(zhuǎn)頭瞧去,只見西面林中走來一個素履皂絳,姿容俊俏的書生,身后還跟著個發(fā)須花白的老仆。

        邱白墨忙道:“這位朋友,此處不是游覽風景之所,還請回頭?!?/p>

        那書生正是邏亦婷,聞言假裝驚詫道:“原來這兒還有人在,我還以為凌云山上只有禽獸呢?!?/p>

        鄭肅霜臉色一沉道:“此間正有要事,請閣下速速離開。”

        邏亦婷裝作不理會他,直勾勾地盯著程皓雪道:“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原先我還不信這世上真有如此女子,誰想到,此刻她便在我眼前?!?/p>

        身旁的顏蒼恒聞言,心頭納罕:她在胡鬧些什么?

        程皓雪細觀邏亦婷的眉眼,便猜到她是易釵而弁,笑了笑道:“宋玉這篇《登徒子好色賦》中所說的女子,可謂是完美無瑕、萬中無一,小女子可遠遠稱不上,公子若扮作女相,或可相及?!?/p>

        邏亦婷一怔,窘道:“姑娘可……可真會說笑?!?/p>

        鄭肅霜不耐煩道:“啰唆什么,快走快走!”

        邏亦婷道:“哎喲,你做你的事,我賞我的景,礙著你什么了。”

        鄭肅霜氣得臉皮微抖,若非在程皓雪面前,早忍不住出手傷人。

        程皓雪道:“這位公子,我正要替這位鄭門主的公子治傷,容不得半點閃失,可否請你回避一會?!?/p>

        邏亦婷故意道:“治傷?那可巧了,小生自少熟讀醫(yī)書,頗有心得。雖沒治過人,病貓疴狗卻瞧過不少,且讓我瞧瞧。”伸手便去搭曹林的脈。

        鄭肅霜怒道:“你再胡鬧,休怪老叟不客氣。”

        邏亦婷故意躲到程皓雪身后道:“你瞧你瞧,這人要在光天化日下行兇打人,如此損陰壞德,豈不是害他兒子少活幾年嗎?”

        鄭肅霜又氣急又無奈,邱白墨也皺著眉頭仔細打量邏亦婷,實在猜不透此人是何來頭,又聽邏亦婷道:“搭不搭脈,我都能瞧病,你兒子是給五雷轟云掌震傷了足少陰腎經(jīng)與足厥陰肝經(jīng),對是不對?”

        鄭肅霜與邱白墨臉色俱變,面面相覷,均自心想:眼前的人明明不是鄭子揚,此人卻說出了鄭子揚的癥狀,指空話空,故弄玄虛,決不是胡鬧這么簡單。但當著程皓雪的面,他們又不能說破,只得沉著臉不說話。

        程皓雪雖知邏亦婷是女扮男裝,但并不知她的來意,見她說得頭頭是道,不由驚訝道:“看來公子確實懂得醫(yī)術?!?/p>

        邏亦婷道:“可不是么,我還瞧出,若不是依靠體外濯血術強撐了五年,他哪能活到此刻。”

        程皓雪點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我要用本門的藥物救這位鄭公子。”

        邏亦婷道:“錯了錯了,救他的命,再寶貴珍罕的藥也沒用,唯有用我獨一無二的法子,才能回天倒日,扭轉(zhuǎn)乾坤。”

        程皓雪好奇道:“什么法子?”

        邏亦婷咳嗽一聲,故作高深道:“老顏頭,你就用我教你那法子救救這位公子吧?!?/p>

        顏蒼恒聽邏亦婷東拉西扯地說了一堆,早就心急難耐,幾次忍不住想對皓雪說話,告訴她鄭肅霜的陰謀,記起邏亦婷的叮囑,才生生忍下,這時聽到邏亦婷的暗號,當即從袖中抽出短劍,向著輪椅上的“鄭子揚”當頭斬落。

        鄭肅霜和邱白墨聽邏亦婷胡說什么“獨一無二”的法子,倒想看看這人會使出什么詭計來,誰知她一聲令下,旁邊那老頭便驟然向曹林出劍,均大出意料,齊聲大喝:“住手!”

        顏蒼恒出劍時便拿捏好了分寸,決不會傷到曹林分毫。但曹林又豈能知道,眼見一道寒光當頭劈至,他什么也顧不到了,迅疾從輪椅上一躍而起,往后翻了個跟頭,避開了這一劍。如此一來,這假“鄭子揚”的身份暴露無遺,程皓雪臉上登時露出了驚異之色。

        邏亦婷拍手笑道:“瞧見了吧,我這法子就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經(jīng)我那老仆人這么一嚇,不僅他的病全好了,身手還更勝從前呢。”

        那曹林已被戳穿,滿臉窘態(tài),垂頭走到邱白墨身邊。

        程皓雪再是不諳世事,此刻也知道其中必有陷阱,面向鄭肅霜道:“鄭門主,這是怎么回事?”

        鄭肅霜不答話,臉上猶如鋪上了一層青霜,怒氣騰騰地盯著邏亦婷。

        邏亦婷道:“傻妹妹,你這還瞧不出來,這兩個家伙外飾溫恭之貌,內(nèi)懷虎狼之心,他們想算計你的紫玉雪龍啊。”

        話音剛落,只聽鄭肅霜一聲怒叱:“壞我好事,要你償命!”飛身撲至。

        顏蒼恒跨步上前,短劍斜刺,欲將他逼退,誰知鄭肅霜并不閃避,左拳徑直擊在劍鋒上,發(fā)出鏗的一聲響。

        顏蒼恒這才發(fā)現(xiàn)他兩只拳頭上各帶著一個鐵拳套,一直藏在袖口中,顯然是為了對付皓雪事先預備的,怒火更燃,掄圓了胳膊,雄猛一劍,劈他左臂。

        鄭肅霜擺拳擋下,只震得手腕生疼,暗自心驚:這老頭恁地有勁!只見顏蒼恒收臂曲肘,緊接著又是一劍,鄭肅霜料想這劍必會愈加迅猛,運足內(nèi)勁,做好了正攖其鋒的準備,誰知對方一劍刺出,劍勢又輕又柔,劍尖左右上下地晃動,好像正隨波逐流,漂泊無定。

        鄭肅霜不知它會刺向何方,只得凝神留意,忽見劍尖一凝,距自己胸口不足三寸,慌忙勾腕自下而上地一拳,將這劍格開,額頭已沁出冷汗。顏蒼恒手上絲毫不歇,隨即又是一劍橫削,勢大力沉,帶起嚯嚯風響,鄭肅霜只得又鼓足拳勁將其擋開。顏蒼恒又連出數(shù)劍,忽而剛猛,忽而柔綿,詭變莫測,難以預料,鄭肅霜只得全神貫注地分辨抵御,一刻都不得分神,心中叫苦不迭:這是什么鬼怪劍法!

        這倒是給他說中了,顏蒼恒所使的正是“十鬼劍法”中的一招“雙面鬼”,傳說雙面鬼有兩張臉,一張是嬌媚柔弱的美女,一張是面目可憎的厲鬼,忽而柔情似水,忽而兇神惡煞,教人無法捉摸,這招劍法的要旨正是如此,將陰柔和剛猛兩種截然相反的劍勢交替使出,敵人應對起來自然是勞心又費力。

        邱白墨見到顏蒼恒所使的劍法,臉上卻現(xiàn)出驚異之色,嘴中喃喃:“這不是那……那廝的劍法嗎?不,這絕無可能,定是湊巧。”

        程皓雪在旁凝神觀戰(zhàn),她本想去相助那老伯,卻見他身手矯健,劍法高明,除了左腳稍有滯緩,全然不像一個年邁之人,不禁暗自奇怪,又瞥見他手中所用的短劍,突然回想起了什么,輕輕地“咦”了一聲,這時忽聽邏亦婷道:“若非我揭破了惡人的嘴臉,你已經(jīng)落進他們的圈套啦。”

        程皓雪道:“正要多謝姐姐。”

        邏亦婷張口結舌道:“你……你亂說什么?”

        程皓雪道:“不必演了,方才我便瞧出來了。”

        邏亦婷臉上一紅,心想讓她對自己芳心暗許是許不成了,只要別讓她知道那老頭就是顏蒼恒便好,于是盤算著如何才能叫他們無法相認,便道:“妹妹,這……這兒沒什么事啦,你快走吧,我們自能應付得了?!?/p>

        程皓雪搖頭道:“這位老伯是為了幫我才和鄭門主交手的,現(xiàn)下勝負未決,我怎能一走了之?!?/p>

        邏亦婷苦著臉,一時無可奈何。

        這時顏蒼恒與鄭肅霜已過了數(shù)十招,短劍與鐵拳套不斷相擊,發(fā)出鏗鏗鏘鏘之聲。鄭肅霜苦心竭力地應對顏蒼恒的劍招,漸漸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忽聽身后的邱白墨喊道:“大哥,莫要忘了你的絕招!”

        鄭肅霜一凜,突然大喝一聲:“失神落魄!”左拳揮出,鏗的一聲,將顏蒼恒的短劍格開了一尺多遠,再喝一聲“失神落魄!”右拳勢如狂飆,直撲他的面門。

        顏蒼恒見他拳頭上的勁道徒然增強一倍,也是吃驚不小,眼看鄭肅霜的拳頭如虎撲至,急忙撤步閃避,可他左腳麻痹,使不上力,這下子只后撤了半步,鄭肅霜這拳正中他下頜,疼得他幾乎暈去。鄭肅霜接連喊出“失神落魄”,拳勁隨聲而發(fā),愈戰(zhàn)愈勇。

        顏蒼恒本要凝神還擊,卻總覺“失神落魄”四字在耳邊嗡嗡回響,心神難寧,甚是難受,只得全力抵御,如此一來,攻守之勢登時逆轉(zhuǎn)。

        原來鄭肅霜本是大渡河邊的一名纖夫,長年累月地喊號拉纖,助大船渡過險灘惡水,竟使他悟出了一套運功的法門:依靠嘴中的喊號,積蓄全身勁道,于瞬息之間迸發(fā)而出。后來他又遇到一位拳術高手,經(jīng)其傳授指點,又將自己所悟融入武功,自創(chuàng)出了一套“失神落魄拳法”。這拳法要配合“失神落魄”四字拳語施展,拳語便如同他拉纖時喊的號子,助他使勁發(fā)力,將拳法威力發(fā)揮到最大,而喊出的拳語蘊含內(nèi)勁,亦能干擾敵人的神智。

        鄭肅霜創(chuàng)出這套拳法后,在川南一帶接連打敗數(shù)名高手,闖出了名堂,這才來到凌云山開山立派,成為了臨佛門門主。幾十年來,他拳法日益精湛,通常無需喊出拳語便能取勝,此刻與顏蒼恒交手,竟也忘了這生平最拿手的絕招,幸得邱白墨提點,這才想起,當即大聲高喊,發(fā)揮出了失神落魄拳的最大威力。

        程皓雪見那老伯被鄭肅霜打中,便要縱身去援助,一瞥眼卻見邱白墨和那個假“鄭子揚”正虎視眈眈地瞧著這方,只怕自己一去,他們便會對邏亦婷出手。而邏亦婷又不像是會武功的樣子,一時好生為難,突然想到:鄭門主的拳法要以拳語相輔,我只要設法擾亂他的拳語,便能相助那老伯,可要如何才能擾亂呢?是了,用歌聲便是!當即深吸一口氣,開口唱道:“粉白天上云,碧青湖邊峰,云繞山峰舞,峰望云兒癡,托愿日月星,映湖藏嬌身……”正是青山白云歌。

        顏蒼恒正被“失神落魄”的拳語念叨得頭疼,突然聽到青山白云歌,精神為之一振,不必轉(zhuǎn)頭,便知是皓雪口中唱出,稍加思索,便即恍然:好皓雪,她是要以歌聲助我破解失神落魄拳法!果然這清亮悠揚的歌聲一出,便將鄭肅霜“失神落魄”的拳語聲蓋過。鄭肅霜的拳語被歌聲擾亂,依托于拳語的運勁法門也亂了套,一時手腳失措,威力大減。顏蒼恒趁機祭出十鬼劍法中的“律令鬼”,一陣迅捷如電的快劍,逼得鄭肅霜更加方寸大亂。

        程皓雪見歌聲奏效,面露欣喜,接著唱道:“峰君不知心,拔身觸天穹,峰長遮日月,湖中白云逝……”

        邏亦婷完全不知她唱歌是在相助顏蒼恒,只覺十分奇怪,卻見顏蒼恒突然扭轉(zhuǎn)了敗勢,當即連連拍手叫好。

        顏蒼恒自從六年前在那囚車中,聽皓雪唱過這首歌謠,早已銘記在心,平日在長鬃族無事時,便唱上幾遍,早已唱得極熟,這時聽到程皓雪歌唱,加之手中劍法使得正順,也不由自主地隨她唱了出來:“云在風中泣,緣淺無奈何,惟以淚作雨,峰潤萬年青?!备杪暸浜现韯Ψ?,將鄭肅霜的失神落魄拳法全然壓制,倒是有點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意思了。

        程皓雪聽到他低聲吟唱,心中不由奇怪:怎么這位老伯也會唱青山白云歌?

        鄭肅霜的拳語被歌聲擾亂,拳法威力發(fā)揮不到五成,在顏蒼恒狂風驟雨般的劍勢下,漸漸支撐不住,心中已有認輸之意,正要開口,又聽邱白墨喊道:“大哥,馬尾,馬尾!”心頭一亮,邊抵擋邊往西側(cè)退去。

        顏蒼恒心中卻道:馬尾,這是何意?難道又是什么新招數(shù)?凝神防范,挺劍向鄭肅霜追去。兩人你追我趕了十幾步遠,前方就是幾棵松樹,鄭肅霜突然縱身一躍,退進了兩棵松樹之間。顏蒼恒仍是邁步向前,猛覺腳底一沉,只見腳底泥土紛紛下陷,現(xiàn)出了一個五尺徑圓的大洞。

        這下子猝然生變,顏蒼恒如果雙腿無恙,尚能試著躍開,可他此刻左腿麻痹,完全使不上力,一下子全身陷落,向大洞中墜去,便在這時,突見一個淡青色的影子如疾云般飄至,伸出一對皎白如雪的手掌抓住自己雙肩,要將他從陷阱中救出,卻聽一陣隆隆的滾動聲,洞口左方竟?jié)L出幾個大鐵球,拉出一張大鐵網(wǎng),要將洞口封閉。顏蒼恒大急,左手向上托起,欲將救自己的人推出去,誰知那人死死抓住自己并不放手,眨眼之間,那張鐵網(wǎng)已將洞口完全封死,兩人在網(wǎng)上一撞,隨即往下墜落,墜了一丈多高,才腳踏實地,好在洞底并無尖刺等陷阱。

        顏蒼恒左腳一陣劇痛,險些跌倒,身旁那人立即將自己扶穩(wěn),關切道:“老伯,你沒事吧。”語音溫婉動人,正是程皓雪。顏蒼恒見她無恙,松了口氣,又覺她近在咫尺,呼吸可聞,心頭砰砰亂跳。

        程皓雪低聲道:“老伯,你莫怕,我定會想方設法救你出去的?!彼謸味幢?,想要施展壁虎游墻,觸手卻覺冰涼光滑,才發(fā)現(xiàn)整個洞壁都是用鐵皮裹住,完全無法攀附,一時心急無措。

        顏蒼恒自責道:“傻姑娘,你來救我做什么?”

        程皓雪“咦”了一聲:“老伯,你……你的聲音怎如此年輕?”

        顏蒼恒正要說出身份,忽聽一人伏在頭頂,焦急地大喊:“禾木茶,你還好么?”正是邏亦婷。她伸手去扯鐵網(wǎng),突然叫了聲痛,縮回手來,只見指腹上道道血痕,原來這網(wǎng)上的鐵絲極細極鋒利。她又去推動壓住網(wǎng)角的鐵球,可每個鐵球重逾百斤,她又哪里推得動。

        卻聽邏亦婷身后傳來鄭肅霜與邱白墨的桀桀怪笑,顏蒼恒忙道:“你別管我,快逃!”

        邏亦婷道:“不成,我要救你?!闭酒鹕韥?,對著身后大喊,“你們兩個,快叫人把這破網(wǎng)子弄開,聽到?jīng)]有!”

        只聽邱白墨笑道:“我們臨佛門二十多名弟子,耗時一天一夜,費盡千辛萬苦,才造好了這個陷阱,你說搬開便搬開,也得問問他們答不答應。”

        原來鄭肅霜與邱白墨只怕曹林一下制程皓雪不住,還想了一個后招,便是這個陷阱。他們命弟子挖了一個丈許深、口小腹大的倒錐形深洞,洞壁夯實后又用鐵皮裹住。洞口做了八條木軌,木軌上還裝有彈簧等機栝。那張曾用來抓捕紫玉雪龍的八邊鐵網(wǎng)則暗藏在洞口左側(cè),再用沙土虛蓋住。一旦有人誤踏陷阱,便會觸動機栝,鐵球隨即沿木軌滾出,拉出鐵網(wǎng)將洞口封住。這陷阱的構造甚是復雜,但臨佛門中不少弟子都是能工巧匠出身,造出這樣一個陷阱并不在話下。

        顏蒼恒聽到這里,回想到先前三人走過幾棵松樹時有意繞行,登時恍然大悟:陷阱旁的幾棵松樹,正是馬尾松,方才邱白墨大喊‘馬尾,正是要鄭肅霜將我引向陷阱,我自己疏忽大意落入陷阱也還罷了,卻連累了皓雪,當真該死!卻聽皓雪愧疚道:“他們造這陷阱,原本是用來對付我的,老伯,是我連累了你。”

        又聽邏亦婷道:“你們要多少錢,盡管開口便是?!?/p>

        鄭肅霜道:“錢算什么,我只要紫玉雪龍?!?/p>

        邏亦婷急道:“再不放人,我便讓我阿爸掃平了你們臨佛門。”

        邱白墨訕笑道:“掃平臨佛門?真是將我嚇壞了,倒要請教令尊是何方神圣?”

        邏亦婷道:“我阿爸是……是……總之是你們?nèi)遣黄鸬娜宋?,你們?nèi)羰亲R相……”話未說完,戛然而止,砰的一聲,似翻倒在地。

        顏蒼恒大驚:“你們做了什么?”

        鄭肅霜道:“這小白臉像個娘們般羅里吧嗦,真是煩人,給我一掌便打暈了,真是不經(jīng)打?!?/p>

        顏蒼恒怒道:“欺負一個不會武功之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放我出去,咱們再打過!”

        鄭肅霜冷哼一聲,并不理會。

        程皓雪卻義正詞嚴道:“鄭門主,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一個小人!”

        鄭肅霜道:“別啰唆了,若想活命,便老實交代,你將紫玉雪龍藏在何處,又是如何煉制玉龍滌血丹的?”

        程皓雪道:“恕難從命。”

        鄭肅霜道:“再嘴硬,我便讓弟子將鍋爐搬上來,煮幾鍋沸水,從這鐵網(wǎng)中澆下去?!?/p>

        程皓雪毫不畏懼道:“吾派祖師立下門規(guī),唯有心地良善且急需救治之人,方可賜予玉龍滌血丹。鄭門主顯然大大不符,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程皓雪如此臨難不屈,鄭肅霜一時倒是無計可施。

        顏蒼恒卻由衷贊道:“皓雪,你說得真好?!?/p>

        程皓雪一愣:“老伯,你……你怎知我名字?”

        顏蒼恒道:“我自然曉得……”

        話未說完,突聽頭頂邱白墨的聲音遠遠傳來:“大哥,你瞧,那丫頭攜來的玉龍滌血丹掉在了這兒,咱們先拿藥去救了子揚再說?!?/p>

        鄭肅霜道:“正是,救子揚要緊?!笨觳奖剂诉^去。

        程皓雪低聲道:“奇怪了,玉龍滌血丹明明還在我手里啊?!?/p>

        顏蒼恒也是百思難解,卻聽鄭肅霜在遠處道:“在哪,我沒瞧見啊?!?/p>

        邱白墨道:“不是在那草叢中嗎,低頭便瞧見了?!?/p>

        鄭肅霜沒做聲,似在仔細尋覓,突聽他“啊”的一聲慘叫,驚駭萬分道:“曹……曹林,你……你暗算我!”

        顏蒼恒和程皓雪都大出意外,卻聽邱白墨的笑聲響起:“大哥啊,你可別怪曹林,這把匕首,是我讓他插進你后心的?!?/p>

        鄭肅霜難以置信道:“賢……邱白墨,你……你……”連咳帶嘔,顯然受傷極重。

        顏蒼恒和程皓雪如何也想不到鄭肅霜和邱白墨竟起了內(nèi)訌,又聽鄭肅霜道:“兩年前我……我好心收留了你,還……還同……同你結拜為兄弟,你竟……竟忘恩負義……篡奪臨佛門的門主之位……”

        邱白墨嗤笑一聲道:“這小小的臨佛門,老子可沒從沒放在過眼里?!?/p>

        鄭肅霜道:“那……那你……”

        邱白墨道:“事到如今,我便將來龍去脈同你說了吧,免得你做個冤死鬼。老子可不叫邱白墨,老子出身的門派,那可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名門大派,說出來嚇死了你,還是不說為好。當年我們師兄弟四人一齊投奔了舉兵反唐的安祿山,成了他麾下大將史思明的貼身押牙?!?/p>

        顏蒼恒身子一震,忖道:師兄弟四人……史思明……押牙,難道,難道是……

        又聽邱白墨道:“后來安祿山做了大燕皇帝,卻給他兒子安慶緒給殺了。史思明又把安慶緒給殺了,自己當了大燕皇帝。那時我們師兄弟只剩下了兩人,都封作了大將,功勛卓著,何等風光。”

        顏蒼恒已然確信無疑,當年史思明身旁的那四名劍士,“銅鈴眼”崔鳴在常山血戰(zhàn)中與盧逖同歸于盡,“耷拉眼”嚴赫被孔德昭所殺,只剩下了“鷹眼”孔德昭和“瞇眼”夏明霜。而孔德昭的聲音他化作灰都認得,與邱白墨并不相符。又想到邱白墨那雙似曾相識的“瞇眼”,心中終于恍然:他是夏明霜!

        這六年來,顏蒼恒不知多少次夢見自己回到了常山城的城頭,看到顏季明被四劍士虐殺,看到何大川死斗四人慷慨就義,看到盧逖抱著“銅鈴眼”墜入滾滾濃煙,又看到義父和袁叔叔被他們所擒,押到安祿山跟前被凌遲處死,自己卻無能為力……無一次他不是從血淋淋的噩夢中驚醒,枕頭早已被淚水浸透。

        這些年他苦練武功,便是想去殺了這些仇人,可惜不知他們蹤跡,報仇無門,卻沒想到,此時此刻,其中一人就在自己眼前,不禁咬牙切齒,身子微顫,若非深陷桎梏,早就跳出去將他殺了。

        又聽夏明霜道:“可惜風光日子沒過多久,這史思明竟重蹈安祿山的覆轍,被他兒子史朝義給算計了。更可恨的是,史朝義竟收買了我的師兄。我那個狗日的師兄,為了榮華富貴,師兄弟情分也不要了。他幫著史朝義弒了父,連我也不肯放過。他武功比我高,劍法比我準比我快,我對付不了他,被他刺傷了多處筋脈,最后僥幸逃脫。雖撿回了一條命,卻武功盡廢,連一把劍都抬不起?!?/p>

        顏蒼恒心中大吃一驚:原來安祿山史思明都給他們兒子殺死了,可真是遭了天大的報應!

        夏明霜接著道:“我逃走后,便找到一位醫(yī)術高明的老友,求他醫(yī)治??伤麉s說,我若想恢復武功,別無他法,唯有找到一樣舉世無雙的奇藥才行。于是我四處打聽,始終不知那奇藥所在,倒是聽說,川西有一個小門派的門主,正在大費周折地替他兒子尋找這種奇藥。嘿嘿,大哥,現(xiàn)下你總該明白,我為何要接近你,與你結拜兄弟了吧?!?/p>

        鄭肅霜虛弱道:“原來……原來你……你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夏明霜道:“不錯,原本你這小小的臨佛門,我是瞧不上眼的??晌椅涔ΡM失,又要躲避仇家,靠我自己找到紫玉雪龍絕無可能,唯有化名邱白墨,假意追隨于你。說起來,我真名中也有個霜字,倒是和你有些緣分,也想借你碰碰運氣,想不到,我還真是找對了人,區(qū)區(qū)兩年,真給你碰上了。哈哈,只要我得了紫玉雪龍,功力不僅能恢復,還能大增。屆時便去找那個狗日的師兄報仇,將我的痛楚加倍償還!”

        鄭肅霜又吐了口血道:“你我既……既已結拜,你要報仇,為兄自……自會將紫玉雪龍與你分……分享,你……你又何必置……置我于死地。”

        夏明霜道:“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都能往你背后捅刀子,何況半路結拜的狐朋狗友?除了自己,我什么人都不信。既已擒住了這女子,紫玉雪龍唾手可得,我還要你何用。當日我與你商量如何擒這女子時,便已想好了殺你之計。曹林早已成了我的心腹弟子,只待擒住那女子后,便趁你不備要了你的命。一切皆在我的算計之中,只是沒有想到,除了這女子,竟多了兩個來歷不明的家伙,好在于結果無礙。”

        鄭肅霜懊悔莫及道:“當日我……我只想要那……那姑娘的三顆玉龍滌血丹救……救我兒子,是……是你教唆我設計害她,奪……奪取紫玉雪龍。我若不聽你的,子揚已……已獲救了,如今卻……卻害了我自己,當……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殺了我不要緊,只……只求你得了紫玉雪龍,施舍幾顆玉龍滌血丹給……給子揚,鄭……鄭某感激不盡!”

        程皓雪嘆氣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p>

        顏蒼恒卻道:“這鄭肅霜怎的還不明白,此人毒如蛇蝎,豈會救他兒子?”

        果然聽得夏明霜哈哈一笑:“鄭肅霜,你果然是愚蠢至極,你沒聽說過養(yǎng)虎為患、斬草除根的道理嗎,我也不必動手殺你兒子,只要不管不顧幾日,他大限一到,便能去黃泉路上陪你啦?!?/p>

        鄭肅霜哀怒交迸,號叫道:“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話說半截,便聽得一陣噴血之聲,竟已活活氣死了。

        夏明霜冷笑一聲,又對曹林道:“阿林啊,先前教你的話,沒忘了吧?!?/p>

        曹林道:“弟子一個字都不敢忘?!北阏f出了一套謊話來,大體是說他們蒙程皓雪賜了玉龍滌血丹后,下山途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三名高手來奪藥。鄭肅霜寡不敵眾,受傷身亡,那女子和玉龍滌血丹都被他們劫走。曹林還詳細描繪了那三名高手的相貌、武功和兵器,以及與鄭肅霜打斗的過程,將這套謊話編造得天衣無縫。

        夏明霜點點頭道:“很好,待會你便將鄭肅霜的尸體背到那條山道旁,那兒有塊大石頭,我事先在石頭背面藏好了一桶豬血和三雙不同大小的靴子,你將尸體擺好后,便偽造好血跡和腳印?!?/p>

        曹林道:“弟子這就去辦。”

        夏明霜道:“阿林,等一等,聽我說完,我既是鄭肅霜的義弟,不得不暫代門主之位,但你也曉得,我志在紫玉雪龍,別無他求。你是我唯一弟子,這臨佛門門主之位,不遲早是你的么?”

        曹林歡喜道:“多謝師父,我這就去辦您交代的事?!北称疣嵜C霜的尸體,快步離去。

        顏蒼恒低聲道:“這曹林知道了夏明霜的陰謀,不是遲早登上門主之位,而是遲早要被他殺人滅口?!?/p>

        皓雪詫異道:“真的么?”忽見一個黑影遮住了鐵網(wǎng)上的日光,卻是夏明霜走到了陷阱旁來。

        只聽夏明霜道:“小子,我知道你這老頭是假扮的,你究竟是誰?”

        顏蒼恒道:“你甭想知道!”

        程皓雪奇怪道:“老伯,你……你真是假扮的?”

        顏蒼恒尚未回答,又聽夏明霜問道:“凌驚鯢是你什么人?”

        顏蒼恒道:“他是誰,我從沒聽過?!?/p>

        夏明霜道:“那你的劍法從何學來?”

        顏蒼恒道:“是我一位大哥教的,與你何干?”

        只聽夏明霜喃喃道:“果然是我瞧錯了,那人已是個半死不活的廢人,連話都不能說,又怎能收徒傳劍?”

        程皓雪越聽顏蒼恒的聲音越覺不對,忍不住問道:“你……你不是老伯,你是誰?”

        顏蒼恒脫口道:“我是你蒼……”

        頭頂又傳來夏明霜的聲音:“小姑娘,只要你乖乖地將紫玉雪龍所在和玉龍滌血丹的煉制之法告訴我,我便放了你們。”

        顏蒼恒道:“你殺了鄭肅霜的秘密都被我們聽到了,我才不信你會輕易放人?!?/p>

        程皓雪道:“對,你比那鄭門主還要奸邪卑鄙,更不能告訴你?!?/p>

        夏明霜笑道:“你也知道我比鄭肅霜可惡,他只會澆開水一招,我卻有一百種不重樣的法子讓你們生不如死,小姑娘,你自己掂量掂量,就你那細皮嫩肉,能受得幾樣?”

        程皓雪正色道:“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

        顏蒼恒心中又驚又喜:“那是我曾說過的話,原來皓雪一直記得?!?/p>

        夏明霜冷笑道:“好一個寧為蘭摧玉折。那我就來摧一摧玉,折一折蘭,這不,現(xiàn)成的就有,我早瞧出來了,她是個雌兒假扮的。你們說,我該怎么摧怎么折好?”一把將昏迷不醒的邏亦婷拖到了鐵網(wǎng)旁。

        顏蒼恒怒道:“你敢動她分毫,我將你碎尸萬段!”

        夏明霜笑道:“那你在下邊慢慢數(shù)著,我且碰了她多少個分毫?!毙β暆u趨猥瑣。

        程皓雪忙道:“邱白墨,你若對那姑娘做出傷天害理之事,我?guī)煾覆粫胚^你的!”

        夏明霜道:“你師父?可是大名鼎鼎的‘雪域冰鴻沈冰瑩?那確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可她若要來,我豈有不歡迎之理,正好以你做餌,再設一個陷阱,將她也一并擒住。嘖嘖,江湖之中不知多少人想要一親‘雪域冰鴻的芳澤,卻從來無人如愿,想不到我卻有此艷福?!?/p>

        饒是程皓雪溫柔似水,聽到他出言下流、辱及恩師,也忍不住罵道:“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夏明霜哈哈大笑道:“還不肯說么,那我就不客氣了?!薄斑辍钡囊宦?,似已將邏亦婷的衣裳撕開。

        程皓雪著急道:“這……這該怎么辦好,除了張嘴罵他,我們什么也做不了?!?/p>

        顏蒼恒也是憂急欲狂,聽皓雪說到“張嘴”,突然心生一計,施展出移唇術,對著洞壁道:“夏明霜,我找得你好苦。”聲音在洞壁中回響不絕,幽幽地傳了出去。

        夏明霜倒也不是非要玷辱邏亦婷,只是想借此恐嚇陷阱中的程皓雪,正欲撕爛邏亦婷的衣裳,倏然聽到這個聲音,倒抽了一口涼氣,嚇得面無人色,急忙站起,扭頭四顧,顫聲道:“孔……孔師兄,你……你怎來了?”

        顏蒼恒沉聲道:“我整整找了你兩年,如何也想不到,你竟然躲到了凌云山。”

        夏明霜惶恐道:“師兄,你……你在哪,我……我怎么瞧你不見。”

        顏蒼恒道:“遠在天涯近在咫尺。”

        夏明霜一陣哆嗦道:“你……你來做什么?”

        顏蒼恒想了想道:“我如今的主子史朝義說,殺人須殺徹,斬草要除根,遂命我來取你首級?!?/p>

        夏明霜撲地一下跪倒在地,磕頭道:“孔師兄,我……我如今已是半個廢人,你動動小指頭便能要了我的命。我逃到這兒,只求茍且偷安,決……決不再奢求半點榮華,師兄,我求求你,念在咱們數(shù)十年的師兄弟情分,饒了我這條賤命。”

        程皓雪見顏蒼恒嘴中竟說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聲來,登時又驚又奇,更奇怪的是,那邱白墨聽到這人聲,便如同耗子聽到貓叫一般。她心中納罕非常,卻突然憶起一件事,忖道:這等口技,蒼恒哥哥也會的,那時正是他學了小象叫聲引來它媽媽,我們才能逃走。卻萬萬想不到,她的蒼恒哥哥就在身旁。

        顏蒼恒用移唇術模仿出的,正是孔德昭之聲。這移唇術是他家傳絕技,本就嫻熟,如今又有內(nèi)功相輔,學得愈加惟妙惟肖,加之洞中回音不絕,更添了一份神秘之感。

        夏明霜卻哪里能想到這聲音是陷阱中傳出來的,只覺似在耳邊,又似在遠方,似在腳底,又似在天上,忽焉縹緲,其跡難尋,還以為孔德昭的武功更加高深莫測,心中恐懼更甚。

        顏蒼恒又道:“你要是真的茍且偷生也就罷了,就怕心有不甘,去找什么紫龍青龍,妄圖恢復武功,報仇雪恨?!?/p>

        夏明霜冷汗直冒道:“就是師兄給一百個膽子,師弟也……也不敢啊。”

        顏蒼恒道:“那你還不趕快從我眼皮子底下消失。”

        顏蒼恒本想利用孔德昭將夏明霜嚇走,誰知這句話卻讓他蹙起眉頭。夏明霜心道:孔德昭那狗日的心狠手辣,既然將我找到,豈會輕易將我放了,這里頭似有些不對勁。

        顏蒼恒聽他默不作聲,猜知他起了疑心,急忙思索了一番,又以孔德昭的聲音道:“你還記得么,六年前咱們隨史思明破了常山城,崔鳴那倒霉催的被壓死在城樓下,他身上的金蘭劍譜也不見了。嚴赫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懷疑是我盜了劍譜。我被他逼得沒法子,只得將他誘去契闊山,將他殺了?!?/p>

        金蘭劍譜和契闊山都是他們師兄弟四人才知曉的秘密,夏明霜聞言瞿然一驚,疑惑登消,心道:六年前常山一役,金蘭劍譜便不翼而飛。之后嚴赫與孔德昭同時不見了一陣子,過后卻只有孔德昭一個人回來,嚴赫從此不知所終,原來竟是給他殺了。

        又聽“孔德昭”道:“這六年來,我老是做一些怪夢,夢到嚴赫來向我索命,我倒是不怕他的鬼魂,可他夜夜來擾,擾得我不能安睡?!?/p>

        夏明霜忙道:“是啊,孔師兄若是連我一起殺了,小弟自然不敢和嚴赫一般去向你索命,但總免不了去找你敘舊,只怕也會大大擾了孔師兄的清夢?!?/p>

        “孔德昭”道:“我正是為此煩憂,所以現(xiàn)下我不殺你,給你半個時辰逃命。時辰一到,我便去找你。若再相遇,那就不是我要殺你,而是老天要我取你的命,你的魂魄給老天收了,自然不會再來找我。”

        夏明霜慌道:“半……半個時辰……”

        “孔德昭”道:“現(xiàn)下已不到半個時辰了?!?/p>

        夏明霜什么也顧不上了,心中急思:我得趕快找個藏身之所,讓孔德昭這狗日的永遠尋不著。撒開腿,往后山狂奔而去。

        顏蒼恒只聽得一陣腳步聲遠遠地離去,這才松了口氣,心下卻有些不甘,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夏明霜,只想殺了他為義父他們報仇,如今卻眼睜睜瞧著他逃走,也不知日后還能否將他抓住,可形格勢禁,又非得如此不可。

        皓雪也長吁了一口氣,她見顏蒼恒使出如此惟妙惟肖的移唇術,將夏明霜嚇走,對他的身份愈加好奇。

        顏蒼恒掛念著邏亦婷的傷勢,仰頭呼喊道:“郡主……郡主……你醒著么?”卻全無回應。

        程皓雪聽他口稱“郡主”,秀眉微蹙,又聽顏蒼恒沉聲道:“皓雪,咱們得想法子上去。”說著便將短劍猛地擊刺洞壁,想要鑿出可供攀爬的坑坎,誰知那洞壁上的鐵皮是精鐵制成,如此鋒利的短劍竟刺之不進,只有一絲火光閃出。借著這絲火光,程皓雪看清了他手中的短劍,六年前在那囚車中的一幕幕,也如火光般在腦中閃過,不禁訝然道:“這……這是我蒼恒哥哥的短劍,怎會在你手中?”

        顏蒼恒聽到這聲“蒼恒哥哥”,胸口徒然一暖,脫口道:“皓雪,我就是你的蒼恒哥哥?!?/p>

        程皓雪一愕:“蒼……蒼恒哥哥?”

        顏蒼恒道:“你不記得我了么?”一把將頭上的假發(fā)假須掀去,可這陷阱中極是昏暗,頭上又罩著密網(wǎng),看不清彼此容貌。

        皓雪著急道:“我……我瞧不見你?!?/p>

        顏蒼恒笑道:“傻姑娘,我已長大了,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你還記得么,那時我被象鼻子卷起,你也是奮不顧身地跳回到馬車中來,便如我方才掉入陷阱,你來救我一樣?!?/p>

        程皓雪嬌軀顫動,再無懷疑,一頭撞進顏蒼恒懷中,淚水潸然道:“我早該想到,這世上除了師父,能不顧性命來救皓雪的,便只有我的蒼恒哥哥?!?/p>

        顏蒼恒也已眼眶濕潤,但歡喜之情,充滿胸臆。兩人百感交集,心中都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F(xiàn)下這昏暗的陷阱,便和當初那輛囚車一模一樣,這一剎那,仿佛時空倒轉(zhuǎn),回到了六年前。

        隔了許久,程皓雪才道:“蒼恒哥哥,我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顏蒼恒道:“這不見到了么。”

        程皓雪道:“先前聽你唱起青山白云歌,我便覺十分奇怪,方才聽你學人說話,我也想到了你,卻哪里猜得到,眼前這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伯,就是我的蒼恒哥哥。我實在是太傻了,我真想瞧瞧你現(xiàn)下的模樣?!鄙斐鍪秩ィp撫顏蒼恒的臉頰。

        顏蒼恒道:“皓雪越長越美,我卻越長越礙眼了?!?/p>

        程皓雪笑道:“貌無美丑,心才有美丑。皓雪看得見蒼恒哥哥的心,與從前一樣,從未變過?!?/p>

        顏蒼恒頷首道:“你也沒變?!?/p>

        程皓雪問道:“蒼恒哥哥,這些年你……”

        便在這時,突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顏蒼恒道:“皓雪,有人來了?!碑敿茨裰B聽,只聽有人高喊道:“郡主,郡主,你在這兒嗎!”

        顏蒼恒聽出這是巖納的聲音,不禁喜道:“皓雪,咱們有救了!”

        顏蒼恒細聽聲響,分辨出來人共有十多個,其中一人跨步大而輕巧,一人步伐小而沉重,想必是赤河子與尤哥多,算了算時辰,兩人被點的穴道早已解了。

        只聽尤哥多道:“快瞧,郡主在那!”

        諸人奔到陷阱旁,巖納惶恐道:“郡主她……她怎么了?”

        赤河子道:“郡主只是暈了,并無大礙?!?/p>

        顏蒼恒聽說邏亦婷無礙,這才松了口氣。又聽巖納陰陽怪氣道:“郡主當真任性妄為,竟偷跑了出去,到頭來自討苦吃。若非我及時發(fā)現(xiàn),追了過來,后果不堪設想?!?/p>

        尤哥多道:“那個叫禾木茶的小子呢,他讓咱們師兄弟丟了大臉,這口氣還沒討回來呢?!?/p>

        顏蒼恒忙大聲道:“我在這!”

        尤哥多“咦”了一聲:“你們快瞧,旁邊這洞里竟有人,喂,你是誰?”

        顏蒼恒道:“尤大哥,我是禾木茶?!?/p>

        尤哥多道:“你別胡說,那小子是長鬃族人,不會說漢話?!?/p>

        赤河子道:“不對,那小子是裝的。”

        顏蒼恒急道:“你們忘了,方才我們還斗了一場,你們傷了我左腳,我點了你們穴道?!?/p>

        尤哥多驚道:“辣你個乖乖,他還真是禾木茶,快救他出來。”

        巖納卻冷冷道:“此人隱瞞身份,欺騙永昌王,已是罪不可恕。如今欲誘拐郡主,險些害死郡主,更是罪當萬死,我看誰敢救他。”此言一出,尤哥多他們都不敢吭聲了。

        巖納又吩咐道:“你過來,把袍子脫下,給郡主披上。還有你們幾個,快把郡主抬下去,這次可要看緊了,再出什么事端,誰都擔待不起?!?/p>

        赤河子、尤哥多和其他侍衛(wèi)都應了一聲,抬著邏亦婷去了。

        顏蒼恒生怕巖納一走,再無人相助,若是夏明霜察覺有詐折返回來,可就糟糕,自己也還罷了,卻萬萬不能禍及皓雪,只得忍氣吞聲地喊道:“巖納,慢些走?!?/p>

        巖納道:“你還有什么可說?”

        顏蒼恒道:“你如何待我不要緊,我身旁有位無辜落難的姑娘,求你生出援手,救她出去。”

        巖納笑道:“你可真是色膽包天,誘騙了郡主還不夠,還在外頭偷香竊玉,你要我救她也成,跪下向我磕十個響頭?!?/p>

        程皓雪忙道:“蒼恒哥哥,你別求他?!?/p>

        顏蒼恒二話不說,雙膝跪地,重重磕了十個響頭道:“巖納大人,求你大發(fā)慈悲?!?/p>

        巖納哈哈笑道:“好好好,等我將郡主送到回紇之后,再回來救她。”

        顏蒼恒怒道:“你說話不算話!”

        巖納道:“哪里不算數(shù)了,我答應救人,卻沒答應何時救人。哈哈,你們可千萬要撐到那時啊。”帶著一陣狡黠的笑聲,揚長而去。

        顏蒼恒怒不可遏,站起身來一拳打在洞壁上。

        程皓雪道:“蒼恒哥哥,這等卑鄙小人,求他做什么?不過皓雪知道,你是為了我才求他的,若是為你自己,你決不會求人?!?/p>

        顏蒼恒嘆了口氣。

        程皓雪又道:“方才聽你說,與那兩人打斗時傷了左腳。難怪我瞧你和鄭門主動手時腳有不便,快讓我瞧瞧?!?/p>

        顏蒼恒道:“不礙事?!?/p>

        程皓雪卻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他的左腳踝,果然發(fā)現(xiàn)腫了好大一圈。

        程皓雪怨道:“哪里不礙事了,快坐下?!崩乖诘兀摰粜m,從藥囊里取出一粒玉龍滌血丹,含在自己嘴中嚼碎了,敷在他腳踝傷處。

        顏蒼恒只覺腳踝上初始溫潤,繼而有陣陣清亮侵入肌膚,不適之感登時減弱許多,想到方才這藥在皓雪嘴中含過,心中不由地一蕩。

        程皓雪問道:“好些了么?”

        顏蒼恒頷首道:“好多了?!?/p>

        程皓雪又取出一粒,塞入他嘴中道:“再內(nèi)服一粒。”

        顏蒼恒依言服下,感激道:“皓雪,多謝你了?!?/p>

        程皓雪道:“六年不見,你倒見外了,從此以往,不許再對我稱謝?!?/p>

        顏蒼恒心頭溫暖無比,答應道:“好。”卻覺玉龍滌血丹的藥力正從體內(nèi)散發(fā)至脈絡,又向腳踝受傷的筋脈匯集過去,原本僵硬的左腳便漸漸有了知覺,過了一盞茶時分,左腳已然活絡,心中不禁感嘆這玉龍滌血丹無愧是天下奇藥,站起身道:“皓雪,求人不如求己,咱們得自己想法子出去,不知能不能弄破這鐵網(wǎng)?”

        程皓雪道:“蒼恒哥哥,你再歇會,讓我試試?!蹦眠^顏蒼恒手中的短劍,左腳踏在左邊洞壁,借力一躍,躍到右邊洞壁,再踏足借力,又躍向左方,如此在洞壁間反復跳躍,漸漸往洞口升去。

        顏蒼恒依稀看到一道白影回轉(zhuǎn)如意,翩若驚鴻,不由地贊了聲:“好身法!”

        程皓雪躍到距洞口兩尺,突然足尖下蹴,直沖而上,手中短劍奮力劈向鐵網(wǎng),只聽鏗的一聲,塵土紛紛下墜,鐵網(wǎng)卻紋絲不動。程皓雪翩然落地,搖了搖頭:“不成?!?/p>

        顏蒼恒道:“我用你的法子試試?!闭v身而起,程皓雪卻拉住他道:“你腳傷還未痊愈,再多歇一會,我們先敘敘話,好不好?!?/p>

        顏蒼恒道:“好?!?/p>

        程皓雪問道:“方才那位姑娘,你與她……她與你……”怎么問都不妥,轉(zhuǎn)而道,“我聽你們都喚她作郡主,難道她就是六年前那個南詔小郡主么?”

        顏蒼恒點頭道:“她正是六年前你見過的那位南詔小郡主,那個惡毒的小郡王邏亦清,就是她的哥哥。”

        程皓雪訝異道:“果然是她,那時我們不是逃走了嗎,你怎么又被他們抓回去了?”

        顏蒼恒道:“這事說來話長。”

        程皓雪笑道:“反正我們一時也逃不出去,有大把時間聽你說故事?!痹诘厣媳P腿坐好。

        顏蒼恒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述說起六年前自己與她分別之后,如何遇到了連揚和長鬃族,如何被長鬃族收留,如何得連揚傳授武功,長大后又如何偶遇邏亦清邏亦婷兄妹。

        當程皓雪聽到那只長大后的小象為母報仇,殺了邏亦清時,不禁感慨道:“那小郡王罪有應得,小象終于為它媽媽報了仇,也……也替我報了仇。蒼恒哥哥,后來呢?”

        顏蒼恒又將自己如何被邏亦婷帶去拓東城,又如何答應護送她去回紇的經(jīng)過告訴給了皓雪。

        程皓雪聽完后,卻久久不說話,顏蒼恒道:“皓雪,你是不是怪我,不該相助那南詔小郡主?”

        程皓雪輕聲道:“她雖不像她哥哥,終究是南詔郡主,若非南詔人,我……我也不會家破人亡。”

        顏蒼恒解釋道:“她雖是南詔郡主,凡事卻不能自己做主,否則也不會被他父親逼著去和親了。真正可惡的是那小郡王邏亦清,當年正是他放任士兵在會同軍燒殺劫掠,才會……”

        程皓雪道:“蒼恒哥哥,不必說了?!?/p>

        顏蒼恒愧疚道:“皓雪,我……我……”

        程皓雪默然了一會才道:“蒼恒哥哥,你沒錯,只是我想到六年前的遭遇,心中過不去……緩了一會,已好了些。你接著說后來發(fā)生的事吧?!?/p>

        顏蒼恒微微嘆了口氣,又將自己和邏亦婷如何途徑凌云大佛,如何偷聽到鄭肅霜和邱白墨密謀的諸般經(jīng)過說了出來。

        程皓雪頷首道:“原來如此,所以你才跑來救我,若不是你,我已經(jīng)中了那兩個人的圈套。”

        顏蒼恒笑道:“這叫冥冥中自有天意,為何沒給別人聽到,卻恰好給我聽到了。”

        程皓雪脫口道:“這是我們之間的緣分。”話一出口,臉上便泛起陣陣紅暈,幸好在黑暗之中,顏蒼恒無法瞧見,否則她定要羞得抬不起頭來。

        隔了一會,程皓雪才又問道:“蒼恒哥哥,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扮作一個老伯呢?”

        顏蒼恒道:“這都是小郡主的主意?!北銓⑦壱噫玫挠嫴哒f了出來。

        程皓雪回想起邏亦婷故意扮成公子向自己屢獻殷勤,已然猜透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道:“這位小郡主倒是好心,不過,蒼恒哥哥,你可真不明白女孩的心思?!?/p>

        顏蒼恒撓頭道:“小郡主古靈精怪,她的心思確實難猜,不過她這計策倒是不錯,只是我沒想到,后來還發(fā)生了這么多事。”

        程皓雪只笑了笑,并不去點破。

        顏蒼恒道:“我的故事說完了,該聽你的了,你被你師父帶走后,又去了哪?”

        程皓雪道:“我的故事遠沒你的精彩。我與你分開后,便被師父帶到了一座大雪山上,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玉龍雪山。師父帶我攀上一處懸崖,那兒有個隱蔽的洞穴,里頭桌榻椅柜,一應俱全。師父要我行拜師之禮,可我怨她硬拆散了我們,故意不和她說話。起初師父兇巴巴地逼我就范,可她越是兇,我就越不聽話,我本以為她會打我,可她只是嘆了口氣便作罷了。那時我又累又餓,便在洞里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師父站在懸崖邊,迎著寒風擦拭淚水。我以為她是被我惹哭了,十分愧疚,便走過去,將手帕遞給了她。她說我若不愿意,便送我下山。我說既然已經(jīng)答應了便決不反悔,跪下向她磕了頭,行了拜師之禮。

        “師父開心極了,同我說了許多話。她告訴我,自己名叫沈冰瑩,五年前,太師父病逝,她就成了無瑕派的第六代掌門。因她常住在雪山,待人又冷冰冰的,再加上她擅使無瑕派的絕技‘飛鴻摘雪手,武林中人就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做‘雪域冰鴻??晌抑溃瑤煾钢皇乔粕先ズ淙绫?,其實她的心一點兒都不冷。聽說了我的身世后,她很可憐我,找了許多好吃的給我,還親手給我縫了幾件御寒的新衣。先前我是迫不得已答應拜她為師的,可漸漸地,我體會到師父是真心待我好,便也真心實意地做了她的徒弟。

        “等我適應了雪山上的寒冷,師父便開始教我無瑕派的武功,她先將無瑕派的獨門內(nèi)功——澄心功傳給了我,又教我飛鴻摘雪手和滌瑕指。我學得很快,師父對我也愈加喜歡,常常說是無瑕派的歷代祖師顯靈,才讓她收到了一個如此稱心滿意的徒兒。洞中除了師父和我,再沒有第三人,卻還有兩位與我玩耍解悶的小伙伴,正是前日你見過的銀落和紫生。哦,銀落就是那頭雪鸮,紫生是那條紫玉雪龍,這是我后來給它們?nèi)〉拿?,出處是青蓮居士《望廬山瀑布》中的頭尾兩句:‘日照香爐生紫煙與‘疑是銀河落九天。師父告訴我,無瑕派豢養(yǎng)的紫玉雪龍,最早有六只,如今卻只剩下了紫生。我覺得紫生也挺可憐的,也不知這世上還有沒有別的紫玉雪龍,否則等紫生去世,紫玉雪龍便就此絕跡了……哎呀,蒼恒哥哥,我是不是扯得遠啦?!?/p>

        顏蒼恒笑道:“不,我喜歡聽你說話,你接著說?!?/p>

        程皓雪道:“好,那我接著說。我就這般跟著師父在雪山上習練武功,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某天傍晚,我與師父正在洞中練功,突然聽到外頭有人大喊師父的名字。師父臉色大變,奔出洞去,我也緊隨而出,看到懸崖上站著一個相貌陌生的男子。那男子看到師父,喜不勝喜,向她飛奔過來。師父的臉色卻變得十分難看,不由分說,便使出飛鴻摘雪手去攻那人。那人的武功高明得很,他只守不攻,將師父迅疾如電的手法逐一避開。幾十招過去,師父沒一招打中對方,臉上現(xiàn)出無可奈何之色。卻見那人嘻嘻一笑,突然發(fā)了一招。我忙大叫一聲‘師父小心!誰知那男子一招發(fā)出,竟將一團雪花變作了一只霧蝶,在師父面前翩翩飛舞。原來他不是要攻擊師父,而是要逗她開心?!?/p>

        顏蒼恒心中驚呼:那是連叔叔,他果然已找到了沈姑姑!忍住發(fā)問,聽程皓雪繼續(xù)道:“可師父卻一點兒也不領情,男子似乎想解釋什么,師父卻說她不想聽,還以指尖摁住了自己胸口的膻中穴,威脅那人說,他再靠近一步,她便自絕性命。我嚇得哭出聲來,那男子更是一臉惶恐地飛奔下山。師父連夜收拾好細軟,帶著我和銀落紫生,下了玉龍雪山,離開南詔,來到了岷江邊的一個僻靜山谷住了下來??山酉聛碛泻瞄L一段時日,師父都神不守舍,有時癡癡發(fā)愣,有時悄悄落淚。我曾小心翼翼地問她,那男子是誰。師父卻咬牙切齒地說,那是個負心薄幸、無情無義之徒!”

        顏蒼恒脫口道:“不,是你師父誤會他啦,連叔叔決不是這樣的人!”

        程皓雪奇怪道:“蒼恒哥哥,你認得那人嗎?”

        顏蒼恒道:“他便是那位傳我武功的連揚連叔叔,他找你師父找得好辛苦。”當下便將連揚與沈冰瑩之間的種種曲折說給了程皓雪聽。

        程皓雪聽完大驚:“你是說,那位連……連前輩是我?guī)煾傅膽偃???/p>

        顏蒼恒道:“正是,連叔叔說,他與你師父本來情深愛篤,后來鬧出了一個天大的誤會,才致你師父傷心透頂,對他避而不見。但究竟是什么誤會,連叔叔并未告訴我。他找了你師父八年,好不容易從我這兒得知了你師父的訊息,才去玉龍雪山找她的,可你師父為何不聽他的解釋呢?”

        程皓雪嘆了口氣:“這誤會一定很大,大到摧心斷腸,才讓師父如此冷酷。她對那位連前輩有多恨,從前便有多愛。我才知道,師父原來這樣可憐?!?/p>

        顏蒼恒道:“連叔叔也可憐,難怪他一直都沒回來,原來他找到了你師父,兩人卻沒能和好。如今又過去六年,連叔叔也不知在哪兒,仍在苦苦地找你師父?!?/p>

        程皓雪道:“等我見到師父,一定會勸她放下成見,去找到那位連叔叔,好好聽他解釋清楚?!?/p>

        顏蒼恒喜道:“那太好了,連叔叔和沈姑姑能否冰釋前嫌,都要著落在皓雪你身上了?!?/p>

        程皓雪點點頭:“我一定盡力而為?!?/p>

        顏蒼恒道:“好姑娘,我替連叔叔多謝你啦,哎喲,我又對你說謝啦。”

        程皓雪卻突然沉默不語。顏蒼恒奇怪道:“皓雪,你怎么了?”

        程皓雪道:“我突然回想起一件事,我?guī)煾噶R完那連叔叔后,便告誡我,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千萬不能聽信他們的花言巧語。我不敢反駁,心中卻想:‘師父說得不對,我便知道有兩個好男人,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的蒼恒哥哥?!?/p>

        顏蒼恒聽皓雪提及她父親,不禁憶起前事,愧疚道:“皓雪,你爹……”

        程皓雪淡然道:“我早已知道我爹去世了。師父得知我的身世后,便去幫我打聽爹爹的下落,她去了太和城,抓住了幾個當時攻入會同軍的南詔兵。他們都說,當時看到我胡伯伯去救我爹爹,兩人身陷敵陣無法脫身,又不愿做俘虜,便自盡身亡了?!?/p>

        顏蒼恒道:“其實那時我在囚車中已經(jīng)聽到了,但未免你傷心,便沒告訴你?!?/p>

        程皓雪道:“我曉得,你是為我好。師父帶回了噩耗,我哭得幾乎暈去,師父安慰我說,我爹能陪著我娘,兩個人便不必孤單,好過一個人上路。我心想師父說得對,可一想到再也見不到爹娘,還是忍不住傷心落淚,直到后來我想,蒼恒哥哥的爹娘也被壞人害死了,可他卻那么堅強,我也要學他,才漸漸忍住了哀傷?!?/p>

        顏蒼恒心生憐惜,不禁伸手去握住皓雪的手道:“皓雪,從今往后,你我便是親人。”

        程皓雪用力點點頭:“六年前便已是親人啦?!?/p>

        顏蒼恒胸口暖意融融,又問道:“皓雪,此后你便與沈姑姑一直住在那山谷中嗎?”

        程皓雪道:“嗯,那山谷幽深寧謐,無人打擾。我與師父一住便是六年,直到一個月前,師父得知一條訊息,有一位住在洞庭湖旁的前輩去世了,那位前輩是我太師父的至交好友。師父讓我看守家門,獨自前往悼念。原本我也不會走出山谷,誰知兩天前,紫生突然失蹤了,我著急得很,讓銀落嗅著它的氣味一路尋去,找到了凌云山上,后來的事你都知道啦?!?/p>

        顏蒼恒笑道:“我倒是要謝謝那貪嘴的紫生,若不是它,我怎能與你重逢?!?/p>

        程皓雪柔聲笑道:“你若真想謝紫生,便去找些它愛吃的喂它,就怕你不敢?!?/p>

        顏蒼恒道:“有什么我不敢的,它最愛吃什么?”

        程皓雪道:“蝎子、蜈蚣、蛇、蟾蜍、蜘蛛,什么越毒,它越愛吃?!?/p>

        顏蒼恒哈哈笑道:“我知道有樣東西,它一定愛吃?!?/p>

        程皓雪問道:“是什么?”

        顏蒼恒道:“就是那個夏明霜?!?/p>

        程皓雪呵呵直笑:“對對,此人毒逾蛇蝎,紫生一定愛吃。原來它跑到凌云山來,不是為了那淫羊藿,而是為了夏明霜?!?/p>

        顏蒼恒哈哈大笑。

        兩人互道別來之情,越談越是暢心,甚至忘記了自己尚身處險境。便在這時,突聽得頭頂傳來轟隆隆一陣雷聲。

        顏蒼恒臉色一變,急忙起身道:“不好啦,要下大雨!”話音剛落,只聽得頭頂噼里啪啦,密如爆豆,竟是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

        程皓雪也著急道:“這該怎么辦好?”只見雨水從鐵網(wǎng)的縫隙中不斷滲入,順著洞壁淌下,頃刻便鋪滿了洞底。兩人都知道,這陷阱的洞口本來就較四周為低,一旦雨勢持續(xù)不斷,雨水倒灌進來,兩人便有溺水之厄。

        程皓雪道:“也不知師父何時回來,只要她帶著銀落,銀落能嗅著我的氣味尋到這里來?!?/p>

        顏蒼恒道:“要等你師父來,怕已經(jīng)來不及了,咱們得自己想法子出去?!碑敿窗櫭伎嗨迹氲椒讲硼┭┮言囘^用短劍劃破鐵網(wǎng),網(wǎng)子卻絲毫無損,足見其堅不可摧;若要頂開鐵網(wǎng),卻又無法撼動那八個沉重的大鐵球,當真是一籌莫展。而此時雨勢并未變小,反而越下越大,洞底積水已經(jīng)沒過了腳面。

        兩人各自冥思苦想,又過了一炷香時分,仍未想出什么好主意來,積水卻已漸漸觸及膝蓋,照此速,不到一個時辰,雨水便能將陷阱填滿。顏蒼恒正焦心如焚,只聽皓雪脆聲念道:“明鏡冰心,波瀾不驚,心宜氣靜,流水行云。我心無竅,邪欲不侵,我義凜然,鬼魅皆驚。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至性至善,天地歸心。”

        顏蒼恒好奇問道:“皓雪,你念的是什么?”

        程皓雪道:“這是師父教給我的澄心功口訣?!?/p>

        顏蒼恒隨她念道:“見可而進,知難而退,這是教人不要猛進,反而學會退讓……”猛地福至心靈,歡喜道,“皓雪,你教會了我一個好法子?!?/p>

        程皓雪納罕道:“我何時教過你啦?!?/p>

        顏蒼恒道:“便是你方才那句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讓我想到了脫身之計。你想一想,如果你在一間屋里想要出去,可門口被一塊大石頭擋住了,推也推不出去,怎么辦好?”

        程皓雪隨口道:“既推不出去,便將大石搬進來些,不就能出去了嗎……啊,蒼恒哥哥,我明白了,你是要將鐵球鐵網(wǎng)扯進陷阱里來!”

        顏蒼恒點頭道:“不錯,鐵球如此沉重,我們是無法向上將它頂開的,但若往下用力,便可借助它自身的重量,將鐵網(wǎng)扯進陷阱來。恰好這個陷阱頭小身大,我們只要貼著洞壁站住,鐵球下落時,便砸不到我們身上?!?/p>

        程皓雪歡喜道:“蒼恒哥哥,也只有你能想出這法子來?!?/p>

        顏蒼恒道:“刻不容緩,我這就試試,皓雪,你貼壁站好了?!?/p>

        皓雪道:“你也小心,一旦拉塌了鐵網(wǎng),即刻下來。”

        顏蒼恒道:“我曉得?!痹谟颀垳煅さ乃幮?,他左腳已恢復了八九成,當下學著皓雪的法子,在洞壁間來回跳躍,躍至洞口,伸手抓住鐵網(wǎng),雙腿踏在洞壁上,將整個身子繃成一張大弓,奮力往下使勁。

        只聽得洞口架住鐵球的八條木軌喀喀作響,顏蒼恒竭盡全力,手掌血肉直嵌入鐵網(wǎng),卻仍然無法將之拽塌,只得松開雙手,落回洞底,卻聽得撲通一聲,原來洞內(nèi)積水已經(jīng)沒到了大腿根。

        顏蒼恒沮喪道:“我力道不夠。”

        程皓雪嗅到他手上的血氣,心疼道:“蒼恒哥哥,你的手劃破了?!辈患偎妓?,將外衣脫下,撕成布條,給他兩只手都裹好。

        程皓雪道:“我們一塊上去,一齊使勁?!?/p>

        顏蒼恒道:“洞口太窄,兩個人一齊上去便無法使出全力?!?/p>

        程皓雪不禁秀眉緊蹙:“那該怎么辦?”

        顏蒼恒心道,我手臂上的勁道夠了,雙腿卻還不足。手臂之所以有勁,只因練成了逆天脈,如果腿上也……

        念及此處,他倏然信念大增,不由自主地去摸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先前他被象鼻卷到空中,生死之際,恰好看到佛珠上一行刻下的脈絡圖,練成了逆天九脈中位于手臂的“天柱脈”,得以掙脫象鼻,僥幸生還??伤伦兩頌橐矮F,余下的八條逆天脈不敢再練,此刻生死關頭,卻不得不將期望寄托于逆天脈上,心想:為了救出皓雪,我就算變成一只大野猴又如何?

        當下將九個佛珠依次摸過,很快找到了刻有腿部的那一顆,但是此刻洞內(nèi)一片漆黑,無法看清佛珠上繪著的代表逆天脈和返古穴的紅線藍點。

        顏蒼恒忙道:“皓雪,你拿著短劍用力劈身旁的鐵壁,弄出點火花來?!?/p>

        程皓雪不知他要火光何用,無暇多問,當即揮劍劈向洞壁,登時閃出一道火花。她本想借著火花看清顏蒼恒的臉,卻見他正低著頭注視自己手腕,待要矮身仔細瞧他,火花卻已滅了,不由微覺遺憾。

        顏蒼恒卻借著這道火花,看清楚了佛珠上所繪,原來腿上這條逆天脈的本源,就位于足陽明胃經(jīng)的“解溪穴”和“豐隆穴”的之間。

        洞內(nèi)積水仍在不斷上升,顏蒼恒不敢絲毫耽擱,當即以逆天易衡大法運轉(zhuǎn)內(nèi)息,不斷沖擊此處本源??梢獩_破本源并非易事,當時顏蒼恒是在那象鼻拉拽之下,借助外力才湊巧功成,此刻卻要全憑自己的內(nèi)息,唯有竭盡全力,持之以恒。

        程皓雪聽到顏蒼恒發(fā)出的呼吸吐納之聲,知道他正在用功,便不說話??v然洞中積水越來越深,已經(jīng)沒過了小腹,她也不去擾他,只因她深信對方,愿意將自己的性命交在他的手中。

        顏蒼恒不斷運轉(zhuǎn)內(nèi)息去沖擊本源,過了一盞茶時分,仍是徒勞無功,漸漸有些心焦,突然之間,卻發(fā)覺手臂那條“天柱脈”中緩緩流出一股洶涌的氣息,經(jīng)由手臂脈絡流至胸腹脈絡,又由胸腹脈絡流入腿上脈絡,竟來相助他沖擊本源。

        這股氣息原本就是從逆天脈中流出,與那本源一撞,便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顏蒼恒知道此法可行,信心大增,全力運使這股氣息去沖擊本源,連沖了七八次,突覺足陽明胃經(jīng)上似破開了一個小孔,周邊氣息登時魚貫而入,心中大喜:成了!

        他不敢絲毫停歇,借著這股氣息沖破本源之威,催足全力,又接連沖開了這條逆天脈上的九處返古穴,最后從“三陰交”和“商丘穴”之間沖出,與足太陰脾經(jīng)貫通起來,終于徹底將這條逆天脈練成了。

        一行將這條逆天脈命名為“天沖脈”,乃是將人的后肢逆天返古。顏蒼恒練成了“天沖脈”,只覺雙腿中氣息涌動,勁力無窮,氣息傳至左腳踝,先前被玉洱功所傷的筋脈立即暢通無滯,不由精神大振,忽聽水聲嘩啦,垂頭看去,這才發(fā)覺水已淹過胸口,忙擔憂道:“皓雪,你怎么樣了?!?/p>

        程皓雪比顏蒼恒矮上半頭,水已快沒至她的頸部,聞言道:“蒼恒哥哥,我沒事?!?/p>

        顏蒼恒道:“你再忍片刻,我再試試。”從水中拔身而起,在洞壁上只踏一下,便躍到了洞口,手拽鐵網(wǎng),足踏洞壁,運轉(zhuǎn)起兩條逆天脈,雙手雙腳一齊發(fā)力!

        這時他使出的力道比方才幾乎大了一倍,那八條木軌漸漸禁受不住,加上鐵球自身重量,漸漸壓迫變形,又聽得顏蒼恒一聲大吼,八條木軌同時斷裂,洞口坍塌,鐵網(wǎng)鐵球一齊掉落下來。

        程皓雪忙道:“蒼恒哥哥,快!”

        顏蒼恒雙足在洞壁上一蹬,撲到程皓雪身邊,兩人緊貼洞壁站立,只聽得八只鐵球轟然落水之聲,頭頂洞口大開,雖然陰云密布,遮住了太陽,但一道道清光直射進來,足以讓兩人覺得溫暖和煦。

        顏蒼恒心中喜道:一行大師在天有靈,接連助我練成逆天脈,當日逃脫象鼻之厄,今日又讓我和皓雪逃脫困境。

        卻聽皓雪拍手道:“蒼恒哥哥,你太厲害啦?!?/p>

        顏蒼恒道:“皓雪,你先上去。”將她抱起,雙手放在腰間一托,待她上升了四尺,雙掌擊在她足底,皓雪借著掌力,翻出了陷阱。她隨即伏在洞口道:“蒼恒哥哥,你快上來!”

        顏蒼恒道了聲“好”,踩在一個鐵球上,縱身躍起,便躍到了洞口,正要用雙手將身子撐出,突見一只蒼白得宛如透明的手,如鬼魅般抓住自己肩頭,將自己狠狠地提了出去。

        顏蒼恒正欲掙扎,卻覺肩頭冰涼徹骨,穴道被制得死死,這感覺好不熟悉,猛一抬頭,只見到一張冷艷無雙的美顏,除了年紀稍長,那高傲清峻、冷若冰霜的神情卻絲毫未變,正是六年前拆散了他和皓雪的沈冰瑩。

        只聽程皓雪在背后驚喜叫道:“師父,你來啦!”

        沈冰瑩用一雙利剪也似的眼睛瞪著她道:“皓雪,你竟在這男人身前脫去了衣裳?!?/p>

        程皓雪道:“師父,那是弟子自愿的,只因方才……”

        沈冰瑩不容她解釋道:“你忘了師父的告誡了么!”

        程皓雪道:“你不知道,那是為了……”

        沈冰瑩怒不可遏,左手仍抓在顏蒼恒肩頭,右邊袖口突然拂出,封住了程皓雪的穴道。程皓雪一時動不得說不得,唯有瞧著顏蒼恒干著急。

        顏蒼恒竭力運氣沖擊被制穴道,勉強開口道:“沈前輩……”

        沈冰瑩詫異道:“你竟然還能說話。”

        顏蒼恒道:“你……你聽我解釋……”

        沈冰瑩道:“若非我及時趕到,你已對我徒兒做出了禽獸不如之事。我平生最恨你這種虛情假意,拈花弄柳之徒!”高舉右掌,便要向他頭頂劈落。

        正當此刻,一條人影疾似流星,將顏蒼恒從沈冰瑩手中搶下,隨即往身后一藏。沈冰瑩臉色一變,施展飛鴻摘雪手,左手拂向那人左胸,那人向左虛晃,實則躍向右邊,避過了沈冰瑩這一招。沈冰瑩左手抓空,隨即畫了一個圓弧,繞轉(zhuǎn)回來,五指疾張,分擊那人頸側(cè)的“人迎”、“水突”、“天鼎”、“缺盆”、“氣舍”五穴。那人作勢躍起,實則一矮身,又是輕輕巧巧地避開了。

        顏蒼恒肩頭穴道被制,仍是無法動彈,卻在那人背后將他的招式瞧得清清楚楚,見他施展出第一式時已生疑竇,見他第二式使出,分明就是化蛹成蝶手中的“欺上瞞下”,再無懷疑,脫口叫道:“你……你是連叔叔!”

        這時那人又避開了沈冰瑩的一抓,扭頭瞧了他一眼,驚詫道:“蒼恒?”

        此人眉清目朗,輪廓分明,正是連揚。顏蒼恒正要答話,驀地聽連揚叫了聲:“小心?!睂⑺沂淄祥_四尺,堪堪避開沈冰瑩的一掌。連揚轉(zhuǎn)過身子,恰好與沈冰瑩面面相對。沈冰瑩愕然道:“是……是你!”

        連揚嘻嘻一笑:“冰瑩,這六年我尋不見你,沮喪之至,前些日子便回到了洞庭湖你我相遇之處,以睹物思人,誰知恰好看到了你,你說這是不是叫做緣分。”

        沈冰瑩“呸”了一聲道:“誰和你有緣!”她神情雖然恚怒,雪白的膚色卻有了些許血色。

        連揚癡癡道:“這一路上,我一直悄悄跟著你,偷偷地瞧著你,過了這么多年,你仍是那么美?!?/p>

        沈冰瑩罵道:“厚顏無恥!”

        連揚笑道:“再多罵我?guī)拙?,這么多年來,你第一次同我說了這么多話?!?/p>

        沈冰瑩狠狠瞪著他,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回頭道:“皓雪,我們走!”長袖拂中程皓雪小腹,解開了她的穴道,抓著她的手疾馳下山。

        程皓雪努力想瞧顏蒼恒一眼,無奈上半身無法動彈,只能被師父拖拽而去。樹梢上一個白影隨之展翅掠出,正是那頭叫做銀落的雪鸮。

        連揚慌道:“冰瑩,別走啊,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愛聽人解釋……”急忙在顏蒼恒肩上連戳幾指,可沈冰瑩的飛鴻摘雪手是當世一等一的點穴絕技,一時竟無法解開。眼看沈冰瑩的身影就要消失,連揚只得道:“蒼恒,對不住,你的穴道一會自會解開,我要去追她啦。”說著撒腿狂奔,向沈冰瑩追去。

        顏蒼恒立在大雨之中,猶如一尊石像,他自是希望連揚能將沈冰瑩追回,心中卻更不舍得皓雪,極目望去,只見她和她師父已化作了兩個白點,在蒼松翠柏之中愈來愈小,愈來愈淡,終于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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