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說,錢鐘書記憶力特強,過目不忘。他本人卻并不以為自己有那么“神”。他只是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不僅讀一遍兩遍,還會讀三遍四遍,筆記上不斷地添補。所以他讀的書雖然很多,也不易遺忘。
他做筆記的習慣是在牛津大學圖書館讀書時養(yǎng)成的。因為圖書向例不外借。到那里去讀書,只準攜帶筆記本和鉛筆,書上不準留下任何痕跡,只能邊讀邊記。做筆記很費時間。鐘書做一遍筆記的時間,約莫是讀這本書的一倍。他說,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fā)現(xiàn)讀第一遍時會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后才發(fā)現(xiàn)。鐘書讀書做筆記成了習慣。但養(yǎng)成這習慣,也因為我們多年來沒個安頓的居處,沒地方藏書。他愛買書,新書的來源也很多,不過多數(shù)的書是從各圖書館借的。他讀完并做完筆記,就把借來的書還掉,自己的書往往隨手送人了。
鐘書去世后,我找出大量筆記,經(jīng)反復整理,分出三類。
第一類是外文筆記(外文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除了極小部分是鐘書用兩個指頭在打字機上打的,其余全是手抄。筆記上還記有書目和重要的版本以及原文的頁數(shù)。他讀書也不忽略學術刊物。凡是著名作家有關文學、哲學、政治的重要論文,他讀后都做筆記,并記下刊物出版的年、月、日。鐘書自從擺脫了讀學位的羈束,就肆意讀書。英國文學,在他已有些基礎。他又循序攻讀法國文學,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而二十世紀;也同樣攻讀德國文學、意大利文學的歷代重要作品,一部一部細讀,并勤勤謹謹?shù)刈龉P記。這樣,他又為自己打下了法、德、意大利的文學基礎。以后,他就隨遇而讀。他的筆記,常前后互相引證參考,所以這些筆記本很難編排。而且我又不懂德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恰逢翻譯《圍城》的德國漢學家莫宜佳博士(Professor Dr.Monika Motsch) 來北京,我就請她幫我編排。她看到目錄和片斷內容,“饞”得下一年暑假借機會又到北京來,幫我編排了全部外文筆記。筆記本共178冊,還有打字稿若干頁,全部外文筆記共3.4萬多頁。
第二是中文筆記。他開始把中文的讀書筆記和日記混在一起。1952年知識分子第一次受“思想改造”時,他風聞學生可檢查“老先生”的日記。日記屬私人私事,不宜和學術性的筆記混在一起。他用小剪子把日記部分剪掉毀了。這部分筆記支離破碎,而且都散亂了,整理很費功夫。他這些筆記,都附帶自己的議論,亦常常前后參考、互相引證。以后的筆記他都親自記下書目,也偶有少許批語。中文筆記和外文筆記的數(shù)量,大致不相上下。
第三類是“日札”——鐘書的讀書心得。日札想是“思想改造”運動之后開始的。最初的本子上還有涂抹和剪殘?zhí)?。以后他就為日札題上各種名稱,如“容安館日札”“容安室日札”“容安齋日札”;署名也多種多樣,如“容安館主”“容安齋居士”“槐聚居士”,等等;還鄭重其事,蓋上各式圖章。我先還分門別類,后來才明白,這些館、齋、室等,只是1953年院系調整后,我家居住的中關園小平房(引用陶淵明《歸去來辭》 “審容膝之易安”)。
日札基本上是用中文寫的,雜有大量外文,有時連著幾則都是外文。不論古今中外,從博雅精深的歷代經(jīng)典名著,到通俗的小說院本,以至村謠俚語,他都互相參考引證,融會貫通,而心有所得,但這點“心得”還待寫成文章,才能成為他的著作。
這大量的中、外文筆記和讀書心得,鐘書都“沒用了”。但是他一生孜孜矻矻積聚的知識,對于研究他學問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總該是一份有用的遺產。我應當盡我所能,為有志讀書求知者,把鐘書留下的筆記和日札妥為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