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遺保護不該也不能“拔蘿卜”,而是要去“種蘿卜”。蘿卜只有種下去,才能生生不息。
2016年夏,我參加“寶馬中國文化之旅”,參觀在四川境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次自駕考察,不僅體驗到了德國馬達的加速度,也感受到了國內非物質文化保護的加速度!
這次文化之旅的首日,我們考察了蜀錦蜀繡。在蜀錦博物館的美妙空間中,有兩位非遺大師現(xiàn)場講授,活動的最后環(huán)節(jié),由我來做“生活美學”的分享。
當時我就講:今天我們來考察蜀錦蜀繡,既然中文里有“錦繡中華”這個詞,是不是也該說“錦繡四川”?中國人常說所謂“技進乎道”,非遺之道乃“生活美學”之道,這是由于,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是傳承中國人的生活情趣與審美趣味。生活美學要求傳統(tǒng)要“活化”起來,要具有活生生的土著性。非物質文化遺產不是洗干凈的蘿卜,拔出土地去掉與大地血脈相通的根莖,而要生長在生活土壤當中并具有本土化的審美品質。
演講現(xiàn)場就獲得了不少共鳴,這是我第一次用“種蘿卜”來形容非遺保護,后來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比喻。
蘿卜在拔出了泥土之后,一般都會被用水沖洗,洗個干干凈凈。然而,廚師們會把蘿卜上的“須子”給切除,這些須子是干什么的呢?其實,乃是蘿卜與大地進行能量交換的通道,由此植物才獲得了營養(yǎng)得以生長。最后呢,這個蘿卜會以各種各樣烹飪的形式,然后放到盤子里,呈獻給享用者。
問題就出現(xiàn)了,如此為之的蘿卜,還是原來充滿生機的那根蘿卜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命力,其實就在于生活本身,如果生活需要非遺,哪怕是貴如萬金的緙絲工藝,也會有大量的生存空間。我們在許多古老的城鎮(zhèn),都曾看到不少當年的窯口,想當年那里一定是窯火旺盛,而之所以出現(xiàn)如今的衰敗,說到底就是人們的生活不再需要它了。
如今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出現(xiàn)的問題,就像是拔蘿卜與種蘿卜。本來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文化,卻被拔出了吸納養(yǎng)分的大地,然后給專業(yè)化的訂制或訂制的專業(yè)化,這樣做的結果,恰恰是讓非遺離生活愈來愈遠。在如上環(huán)節(jié)實施之后,還要做博物館化的工作,那就讓非物質文化遺產徹底成為了“盤中之餐”,而失去了在民間活生生的本來樣貌。
在“寶馬中國文化之旅”的第二天,參加了一次高端竹紙論壇后,我發(fā)現(xiàn),大家在逐漸形成基本共識:非物質遺產的保護要以日用來傳承,所謂日用即道,一方面與“現(xiàn)代生活”接軌,另一方面進行“審美方式再造”,合二為一就歸結于中國“生活美學”的返本開新。
然后,我們驅車幾十公里,沿著盤山小路,開到了夾江,特地探訪了夾江的獨特造紙術。夾江乃著名的“蜀紙之鄉(xiāng)”,早在清康熙年間,夾江竹紙就被御批為貢紙了。令人驚訝的是,抗戰(zhàn)時期全國用紙的90%來自夾江,當時夾江紙盛極一時。就連中國畫大師張大千也曾兩度親臨馬村鄉(xiāng),通過改良傳統(tǒng)竹紙工藝而制成著名的“大千書畫紙”,傳為一段畫壇佳話。夾江竹紙制作技藝,在2006年成功申報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然而,夾江紙這種獨特的使用竹子為原材料的造紙術,卻沒有在如今獲得應該有的名聲,反而是由于其吸墨力強、層次分明、潔白度高、韌性較強被國內商家當做宣紙去販賣。
且看下面這一幕。當我們進到村子去考察的時候,只聽村主任一聲令下,七八十號人就忙碌了起來。有人喊著號子舂臼,也就是以石碓叩打竹子將之打爛如同泥面;有人蕩料入簾,以竹簾在水中蕩料讓竹料成為薄層附于竹簾上面;有人覆簾壓紙,將濕紙落于板上成為張紙……整個一個古典造紙的過程,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好不熱鬧。
然而,當我們要走的時候,村主任一聲號令,這些“表演者”們就都收工了。當我問村主任,這樣造的紙如何走向大眾之時,他則說怎么可能呢?這樣做一張紙估計比金子都貴,真正的夾江紙都是山腳下的機械造紙廠做的,既便宜又有質量。通過這個親身考察經歷,使我更覺得——非遺保護不該也不能“拔蘿卜”,而是要去“種蘿卜”。蘿卜只有種下去,才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