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宏宇
第一次看露天電影的時候,我大約八九歲。偌大的老街道上用竹竿撐起一個四四方方的白色幕布,面前坐著、站著一排排的男女老少。電影放映前,人聲鼎沸,當電影聲兒出來后,人兒就都安靜了,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嗑瓜子聲。
第一部露天電影放的是張藝謀的《英雄》,之前我看過的都是《少林寺》《少年黃飛鴻》《太極張三豐》之類的武俠片。看武俠片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當一圈敵人圍著主人公踱步,主角站在圓圈中心勢正招圓,四平大馬,雙手攤開,壞人們便蜂擁而上,這時候給主角劍眉星目的英俊臉龐一個特寫,然后開掛般地把這群壞人撂倒,最后站在哀聲一片的群演中趾高氣昂,接著鼓風機把主角衣服和長發(fā)吹得瀟灑飄逸,導演再給主角一個高大的順光仰鏡讓他渾身都發(fā)出金色光芒的時候,我激動得不能自已。每個男孩都有一個武俠夢,那時候做夢都夢到自己化身大俠,千萬鐵騎的腦袋作踏板,一襲蜻蜓點水,只取敵方大將首級。
長空對無名那場戲我仍記憶猶新,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可以用意念打架。青瓦屋檐,古道樓亭,落雨聲滴答滴答,老者撫琴,傳來虛無縹緲的絲竹之音。長空無名站在雨中,意念對峙。意念中的兩人劍槍耍得飛起,一刺一砍中的肅殺之氣攪動了空氣中的雨水,最后琴弦斷,長空亡。第一次看到這么美的打斗場景,讓畫外的我目瞪口呆。
后來看到如月對飛雪,又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女人可以這樣打架:兩個紅衣女子在漫天黃葉中游來游去,如月拼命揮劍,卻總是差飛雪半厘,如月的暴躁,飛雪的嫣然,在身法和表情上就已經看出了兩人的實力差距。最后飛累了的飛雪對著這個戰(zhàn)斗力不足五的渣渣說:“你自找的!”說罷反身一劍,劍中如月,英氣逼人。那時候的章子怡還未脫去青澀,那時候的張曼玉美得一塌糊涂。兩人的這番打斗,我至今難忘。
后來很多人說這是一部爛片,華而不實。但我卻認為這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武俠作品。也許是因為它的敘事、華麗的色彩、音樂觸動了我,也許是因為它顛覆了我對武俠片的認識,也許是它的形式表現了張藝謀當年的野心和撞死南墻不回頭的血性,也許只是那個聒噪的夏天,許許多多的人坐在天空下看電影的感染力。我仍然能清清楚楚地記起,飛雪在漫天枯葉里的傾城一瞥、殘劍用劍瀟然寫下的“天下”、崩塌的竹簡里那支被一劍穿心的毛筆、以及刺秦失敗后那個穿透了殘劍飛雪身體的青劍。
那天人群散盡,白色幕布和竹竿收起來后,黑夜下的我仍站在滿地的瓜子殼上癡癡地想,章子怡該何去何從。
小時候家里買了一個DVD播放機,有事沒事我就去地攤淘幾張DVD,九塊八毛一張,全是盜版,包羅萬千。一張盜版碟里面裝一二十來部電影,通常封面上都會打上一些很牛逼的名字,例如《好萊塢最新科幻大片合集》《世界上最恐怖的電影合集》《××功夫大片合集》三類,然后P上湯帥皮叔肌肉瓦格等人,使整張碟起星光熠熠,霸氣側漏。現在來看盜版碟翻譯的片名,簡直令人發(fā)指,連我這種學渣都不如。掛著湯姆克魯斯大頭貼的下面寫著神秘四字《無敵特工》,旁邊還排出來一個系列《無敵特工1》《無敵特工2》《無敵特工×無敵版》《無敵特工的核彈危機》《無敵特工的羅馬假日》《無敵特工的回憶錄》《無敵特工的后現代生活》,畫風一個比一個喪心病狂,最后一張阿湯哥面前赫然站著一只擎天柱。
但那個《無敵特工》確實不錯,阿湯哥在里面各種神出鬼沒。我后來逢人就說,有一個系列你必須要看,超棒,叫《無敵特工》,特別是第三部《無敵特工×無敵版》。但是最后那部不要看,主角換人了,不好看。朋友說,好,一定看。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當年看的是《碟中諜》。這個事情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讓我對名字里帶特工的電影產生極大的抵觸。因為在那個年紀,能夠對智商還停留在神奇寶貝數碼寶貝的小伙伴推薦電影,還是一個除了蝙蝠俠蜘蛛俠哈利波特之外的系列,是一件自信感很爆棚的事情,感覺整個人的思想都從暴龍獸進化到了戰(zhàn)斗暴龍獸,而《無敵特工》無疑是給裝逼的臉上打了一記閃亮的耳光,就像在告訴我,你確實進化了,但名字沒這么高貴,你叫喪尸暴龍獸。
后來看完《電鋸驚魂》《小島驚魂》《電梯驚魂》《鬼屋驚魂》《××驚魂》我就對朋友說,你看,這名字絕對是盜版碟上的翻譯,只有做盜版碟的傻瓜才會翻譯出來這種名字。朋友說,這電影,就叫這名兒。國外的翻譯才叫過分,你知道他們怎么翻譯《霸王別姬》的嗎,Farewell My Concubine,就是“再見,小老婆”。傻瓜是不分國界的。我瞬間釋然。
回想起那個時候,雖然看了很多莫名其妙名字的電影,即使現在已經無法對號入座,但是仍然覺得是很溫暖的回憶。那時候沒有WiFi,沒有朋友圈,沒有微信,那時候時間很慢,慢到宮崎駿的《太陽王子》一直到《哈爾的移動城堡》你只用一天就能看完,慢到星爺能說出“其實我只是一個演員”這句話,慢到小馬哥終于拿回了他失去的東西,慢到劉建明最終也沒成為好人,慢到周慕云說,一個時代結束了,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也都不復存在。
上大學后,終于有了個人電腦和網絡。那臺復古的DVD播放機估計是盜版碟放多了,一不小心撒手人寰了,和那堆盜版碟一起塵封在了不知名的地方。這時候開始瘋狂地迷戀各種黑色幽默和神經質的犯罪電影,像蓋·里奇的《兩桿大煙槍》《偷拐搶騙》,昆汀的《落水狗》《無恥混蛋》《低俗小說》《殺死比爾》以及大衛(wèi)·芬奇的《致命游戲》《搏擊俱樂部》《七宗罪》,也非常喜歡《狙擊電話亭》《穆赫蘭道》《恐怖游輪》《猜火車》《發(fā)條橙子》《沉默的羔羊》這種別具一格的電影,對希區(qū)柯克的《后窗》《精神病患者》《迷魂記》印象深刻,尤其是《精神病患者》中浴室殺人那段多鏡頭轉換的場景,即使是放在半個世紀后的今天,依舊讓人毛骨悚然。
人性片《戰(zhàn)爭之王》和適合喝啤酒觀看的《逃離拉斯維加斯》以及講述一個騙子大師的《火柴人》是我最愛的三部凱奇大叔主演作品。最開始對凱奇的熱愛是在盜版碟上看了《國家寶藏》,當然,盜版碟上寫的是《奪寶狂人》。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這個偉岸憂郁深邃就是臉有點長的大帥哥的喜愛。
人格分裂的電影看過不少,《機械師》《搏擊俱樂部》《致命ID》和《禁閉島》比較簡單易懂,庫布里克的《閃靈》也很精彩,尤其是當那個小孩看到門口涌入的鋪天蓋地的血液的時候極具視覺震撼力,雖然后來《功夫》火云邪神登場時借鑒了該場景,卻遠不如《閃靈》震撼。但是我心目中最佳的人格分裂電影是由日本著名動畫執(zhí)導今敏先生于1997年拍攝的動畫電影處女作《未麻的部屋》,這部跟《穆赫蘭道》有點相似的運用大量的蒙太奇和快速剪輯的鏡頭來混淆現實和幻想的動畫電影,最后那個坐在車上微微一笑的未麻,把幻想意識現實和夢弄得一團糟的未麻,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她臆想的另一個人格,我仍舊未知。
有時候一個月下來生活費沒花完多出了幾十來塊錢,我就會邀朋友去電影院,還和妹子一起看完了《小時代》《前任攻略》《爸爸去哪兒》《同桌的你》《我在路上最愛你》《巴拉拉小魔仙》等——不要問我為什么是這些電影,你壓根兒就沒電影的選擇權。
記得有次老師問我電影是什么。那一瞬間腦海里很多電影就像在厚重黑暗中打著遠光燈,帶著風的呼嘯,飛速穿過隧道的摩托車一樣閃過,想起了無數個深夜看過的王家衛(wèi),失戀那天刻意記錄了一點三十六分時點的那根煙,失掉理想時周星馳說的,“人沒有夢想跟咸魚有什么區(qū)別”,想起了《喜劇之王》里夜晚的海灘上柳飄飄對尹天仇說“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尹天仇看著海的遠方說“天亮后會很美的”,以及尹天仇對著柳飄飄大喊過的“我養(yǎng)你啊”(這句話讓我看周星馳的電影第一次流淚)。我還想起了那臺DVD播放機,那堆盜版碟,露天電影放映的《英雄》,燥熱夏天吃過的冰西瓜;想起了《一步之遙》這首經典探戈曲,阿爾·帕西諾嘴角的溫柔;想起了眾多導演對時間的敬意和個人的情懷。
是記錄。我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