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華

唐詩研究者習慣上把唐詩分為四個階段，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大致從唐王朝建國的公元618年起到8世紀初，將近一百年，時間跨度最大，詩歌成就總體上來說卻不高，但是這一階段是唐詩從陳隋追求形式美的遺風到形成風骨兼?zhèn)涞氖⑻浦舻倪^渡階段。

學習“風神初振的初唐詩”我們可以重點關(guān)注以下三個方面：

一、了解初唐詩產(chǎn)生背景及其流變史略

唐初建時，詩壇基本還籠罩在南朝艷琢的宮廷詩風之下，南朝的浮艷和北朝的剛勁并未合而為一。上官儀代表當時宮廷詩人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雖在題材上還局限于宮廷文學應(yīng)制詠物的范圍之內(nèi)，但在體物圖貌的細、精巧方面則沖淡了齊梁詩風的浮艷雕琢，被稱為“上官體”。

在初唐的詩人中，王績是詩風較為獨特的一位。他以冷眼旁觀世事，詩風平淡自然而又樸厚硫野，自有一種不施脂粉的樸素之美。如王績的《野望》：“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笔窃缙诔墒斓奈逖月稍娭?。

然而真正能反映這一時代的精神風貌和創(chuàng)作追求的，是被稱為“初唐四杰”的王勃、楊娟、盧照鄰和駱賓王四人。在唐詩史上，他們是勇于改革齊梁浮艷詩風的先駆。首先他們擴大了詩歌的題材，把詩歌從狹隘的宮廷轉(zhuǎn)到了廣大的市井，從狹窄的臺閣移向了廣闊的江山和邊塞。其次，他們重視抒發(fā)一己之情懷，作不平之鳴，因此在詩中開始出現(xiàn)了一種壯大的氣勢，有一種慷慨悲涼的感人力量。如楊炯的《從軍行》：“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边@種立功邊塞的慷慨情懷，與當時彌漫詩壇的齊梁余風週然相異。同時，“四杰”的一些詩歌為五言律詩的發(fā)展定型莫定了基礎(chǔ)，并且使七言古詩發(fā)展成熟。

與“四杰”同時或稍后的一批初唐著名詩人，如杜審言、李嬌、宋之問、沈佺期等人，他們在入朝做官時寫的那些分題賦詠酬唱之類的“臺閣體”詩歌，雖在內(nèi)容上與以前的宮廷詩作并無太大差別，但在詩律和詩藝方面卻有很大進展，為唐代近體詩的定型做出了貢獻。杜審言、李嶠與蘇味道、崔融并稱“文章四友”。而四人之中，以杜審言最有詩才。胡應(yīng)麟《詩數(shù)》說：“初唐無七言律，五言亦末超然。二體之妙、杜審言實為首倡。"可見杜審言在詩體方面著實很有貢獻。

在初唐，還有兩位詩人值得大書一筆，那就是陳子昂和張若虛。如果說，陳子昂帶給唐詩的是“風骨”，那么張若虛帶給唐詩的則是“興象”。陳子品是初唐詩壇上第一個自覺的以恢復“漢魏風骨”為己任的詩人，他的詩作恢復了自《詩經(jīng)）》到漢魏以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繼承和發(fā)揚了現(xiàn)實主義和積極浪漫主義精神，從內(nèi)容和形式上摒棄了輕薄浮艷的齊梁宮體余風，為初唐詩風的整合和開創(chuàng)，乃至盛唐詩歌的繁榮，作出了貢獻。如他的《感遇》：“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蓮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氣骨上講，都是嶄新的?？梢哉f，陳子品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高潮的來臨，拉開了序幕。張若虛最有名的作品，就是那首著名的歌行體《春江花月夜》。此詩將真切的生命體驗融入美的興象，詩情與畫意完美結(jié)合，反映出來的就是濃烈的情思氛圍、空明純美的詩情畫意，這表明唐詩意境的創(chuàng)造已進入爐火純青的階段，并為盛唐詩歌高潮的到來，作了藝術(shù)上的充分準備。

二、理解初唐詩歌對宇宙、歷史和人生的觀照

初唐詩歌表現(xiàn)感悟人生、體認哲理，將歷史更替與宇宙融為一體的情思，從“四杰"時代就開始了。初唐四杰的詩歌創(chuàng)作拓寬了詩歌的題材范圍，其中一些站在宇宙的高度思索歷史、人生的詩歌作品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如王勃的《藤王閣》：“膝王高閣臨江渚，珮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捲西山雨。閑云源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圖中帝子今何在，外長江空自流。”詩人站在宇宙的高度，去思索歷史、人生，流露出歷史變遷、人生無常的傷感，同時彌漫若種開社大的境界在《秋日登洪府王閣錢別序》一文中，作者面對藤王閣四周的美景和宴會感況，卻發(fā)出了“天高地週，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米，識盈虛之有數(shù)”的感慨。也許作者已意識到個體在宇宙中是那樣的渺小，而人生的變換又是無常的，眼前的美景也會稍縱即逝?！皠俚夭怀?，盛筳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面對時光易逝，詩人抒發(fā)了自己功業(yè)未就的不平之氣詩人還運用多種意象去體悟宇宙、歷史、人生。這方面，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可謂達到了極至。詩人運用江、月、花、云等意象將畫意、詩情與對宇宙人生哲理的體察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情景交融、玲透徹的詩境。

陳子昂在思索歷史、人生、宇宙時卻蘊含著一種昂揚壯大的氣勢。他的詩更多地表現(xiàn)了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懷才不遇的悲憤，深深地感知著宇宙、歷史、人生的“深重感"，同時又表現(xiàn)了很深的“孤獨性”。如他的《登密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痹娙说巧瞎爬系挠闹菖_，跳望蒼茫塞廓的宇宙.思索眼前這片廣大地古往今來的歷史變遷，回顧自己的半生坎坷、不禁悲從中來。在這僅2字的詩歌中，交織著詩人追憶前賢、吊古傷今的激情和宇宙無窮、人生短暫的慨嘆以及生不時、報國無門的悲，千百年來，不知引起了多少懷才不遇的志士仁人的共鳴。

還有部分初唐詩歌作品多是通過對歷史的思考來體悟人世盛意的哲理。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寫得很出色，借對古都長安的描寫，概世道之變遷而傷一己之情懷。詩歌先鋪陳漢代長安豪門貴族爭競豪，追逐享樂的生活，詩人的眼光已不局限于宮廷面轉(zhuǎn)向市井，其情懷不局限于個人生活面進入滄海桑田的感慨。詩歌的后半部分筆一轉(zhuǎn).發(fā)出歷史興亡之：“節(jié)物風光不相待桑田海須史改。昔時全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鼻∪缜迦松虻聺撍f：“長安大道，豪貴驕，狹邪艷治，無所不有。自壁定而俠客，面金音，面權(quán)臣，皆向家游宿，自謂可水保富矣。然轉(zhuǎn)瞬滄桑，徒存墟墓?！北R照鄰的《行路難》及駱賓王的《帝京篇》也表現(xiàn)了類似的主題。

三、感悟初唐詩歌清新、剛健而飛動的風格

初唐詩歌清新剛健風格形成的第一個重要時期是貞觀時期。貞觀詩壇的創(chuàng)作群體由唐太宗李世民及其臺閣重臣魏征、虞世南、上官儀等組成，他們對初唐詩風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李世民君臣鑒于梁、陳、隋三代覆亡的歷史教訓，為保證唐王朝的江山水固，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堅決反對齊梁浮艷綺靡詩風，提倡文為政教之用。唐太宗認為：“庶以堯舜之風，蕩秦漢之弊，用咸英之曲，變爛漫之音……皆節(jié)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放…釋實求華，以人從欲，亂于大道，君子恥之”，“若事不師古，亂政害物，雖有詞藻，終后代笑，非所須也”。對此，魏征有更深刻的例述：“古人有言，亡國之主，多有オ藝。考之梁、陳及隋，信非虛論。然皆不崇教義之本，偏尚淫麗之文，徒長澆偽之風，無批亂亡之禍矣?！焙苊黠@，唐太宗及魏征已將反對齊梁浮艷綺廉詩風提升到關(guān)乎王朝長治久安的高度來認識了。唐太宗君臣在反對齊梁浮艷綺靡詩風的同時，倡導南北朝詩風之優(yōu)長的融合，提出了文質(zhì)并重的主張。對此，魏征有明確的表述：“江左宮商發(fā)越，責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簡藍累向，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矣?！边@是對南北文學特質(zhì)的精準概括，同時也確立了有唐一代文學的美學標準，那就是既強調(diào)文學的政治教化作用，又關(guān)注文學本身重文采、重抒情的特質(zhì)。

唐太宗及魏征等重臣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積極實踐其文學主張，其詩歌作品在齊梁浮艷綺靡詩風占統(tǒng)治地位的初唐詩壇、已初步顯露出一種極其可貴的清新與剛健之氣。如唐太宗的《餞中書待郎來濟》：“酸酸去塵昏清岸，飛飛輕蓋指河梁。云峰衣結(jié)千重葉，雪岫花開幾樹妝。深悲黃鶴舟遠，獨嘆青山別路長。聊將分袂中淚，還用持添離席?！鼻榫敖蝗?，離別之情中有一股蒼勁剛健之氣在流動，表現(xiàn)出與六朝之詩迥然不同的風格特征。

初唐詩壇雖朝野內(nèi)外風靡上官體，齊梁浮艷綺靡詩風仍占統(tǒng)治地位，但清新剛健的新詩風已初露端倪，并通過唐太宗君臣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初唐四杰”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四杰”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他們沉淪下僚，經(jīng)歷坎坷，但視野開，渴望功名，蔑視權(quán)貴，他們的詩歌表現(xiàn)出對自由的追求，對宇宙人生的思素，成為唐詩發(fā)展的第一個里程碑?！八慕堋狈磳R梁浮艷綺靡詩風，崇尚剛健的新詩風。楊曾說“嘗以龍朝初載，文場變體，爭構(gòu)纖微，竟為雕刻。株之全玉龍風，亂之朱紫青黃。影帶以狗其功，假對以稱其美，骨氣都盡，剛健不聞。思革其界，用光志業(yè)”，楊炯評“上官體”詩歌“爭構(gòu)纖微、競為雕刻”“骨氣都盡、剛健不聞”，切中要害?！八慕堋庇米约旱膭?chuàng)作實踐發(fā)展了初唐詩歌清新剛健的風格，他們在贈別詩和邊塞詩中重視抒發(fā)一己情懷有著慷慨悲涼的情思和剛健開朗的境界。如王勃膾炙人口的贈別詩《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域路，兒女共沾巾?！薄叭讳N魂”是古代大多贈別詩的主要情感基調(diào)，王勃的這首詩卻能一洗惆悵悲涼之態(tài)，表現(xiàn)出樂觀開朗的情思和清新剛健的格調(diào)。再如楊炯的邊塞詩《從軍行》： ：“峰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此詩寫一位書生投筆從我，出塞參戰(zhàn)的全過程，從景入手、直“級未滅，何以家為”的壯志豪情，雄渾剛健，慷慨激昂、無論題材和風格都突破了齊梁浮艷綺靡詩風，體現(xiàn)出初唐詩歌新風格的進一步發(fā)展。

初唐詩歌清新剛健的風格在“四杰”的創(chuàng)作中有了很大發(fā)展，陳子昂則在理論與實踐上使其走向成熟。陳子昂對于初唐詩壇齊梁詩風甚器上的現(xiàn)實甚為不滿，曾有言“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移麗竟，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期音情，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視，發(fā)揮曲部。不圖正始之音復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彼麘B(tài)度鮮明地批判了“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的齊梁詩風，提出“興寄”說和“風骨”說。所謂“興寄”說，就是要重視詩歌的抒情性特征，寫詩要有感而發(fā)，要有所寄托；“風骨”說則提出了詩歌的審美理想，那就是上承漢魏風骨傳統(tǒng)，創(chuàng)造具有慷慨激昂，清新剛健、音情挫、光英朗練之美的詩歌。

陳子昂在創(chuàng)作中積極實踐自己的理論主張，使初唐詩歌清新剛健的風格進一步走向成熟。如其《感遇（三十五）》“本為黃公子，平生實愛オ。感時思報國，劍起業(yè)。西地丁零塞，北上單于臺。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贝嗽妼懽约簭能姷挠H身經(jīng)歷，以直抒胸的方法，表現(xiàn)建功立業(yè)、慷慨報國的理想以及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憤慨不平?；{(diào)慷慨蒼涼，風格剛健雄放，語言切實質(zhì)樸，幾近盛唐之音。

初唐詩歌中這種清新剛健的發(fā)展傾向，從唐太宗君臣開始經(jīng)“四杰”及陳子昂的創(chuàng)作實踐，最終取代齊梁浮艷綺靡詩風走向成熟，至此，初唐詩歌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以“骨氣端期”“音情頓挫”“光英陰練”的全新姿態(tài)，迎接盛唐詩歌“高峰”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