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理慧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 714000)
在張愛玲的小說《封鎖》里,在封鎖期間的電車上,有婦之夫呂宗楨為了躲避遠房親戚的糾纏,換坐到大學英文助教吳翠遠的旁邊,向她搭訕、調(diào)情。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搭訕中,他們竟然“戀愛著了”。然而,正當兩人你儂我意時,封鎖開放了。
據(jù)陳存仁先生的《抗戰(zhàn)時代生活史》介紹,上海淪陷期間,平常生活中一旦有可疑活動(指反日傾向),立即封鎖挨戶搜查。“小的事情一兩小時可以解決;大的事情,非搜查到兇犯決不解除封鎖,封鎖地區(qū)一切車輛都要繞道而行?!怄i區(qū)內(nèi)的老百姓連買菜都不許可?!痹凇斗怄i》里,張愛玲也寫到了封鎖給普通人造成的驚懼與恐慌,但張愛玲的寫作重心既不在于展現(xiàn)封鎖中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敵我斗爭,也不在于敘寫封鎖線下淪陷區(qū)人民的屈辱與茍安,而在于狀寫封鎖中人的真實生命欲望的自然流淌。
在《封鎖》的電車車廂里,車外的緊張情勢驟然隔斷了人的身世,人變成了單純的男人與女人。呂宗楨從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庸俗的丈夫、一個職業(yè)的會計師,升華成吳翠遠心中可愛的“萍水相逢”的人。而吳翠遠也過濾掉那種“在學校里受氣,在家里也受氣”的身份,成了呂宗楨眼里的動人女性。在狹小的空間里,他們相互關切、相互撫慰,竟產(chǎn)生了若有若無的戀情。戀愛使他們發(fā)現(xiàn)了真我,照見了各自生活里的空虛和自我缺失。人到中年俗務纏身的宗楨竟然發(fā)現(xiàn),“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使她微笑,使他背過臉去,使她掉過頭來。”這個發(fā)現(xiàn)使他強烈地感到自己婚姻的不幸,進而升騰起對愛情的渴望。而“新式家庭”出身的吳翠遠則由此發(fā)現(xiàn)了自己置身其間的生活世界的荒謬與無聊:“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么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闭沁@種日常生活的程式化對翠遠自我生命情感的壓抑與剝奪,使封鎖中電車上的翠遠本能地渴望一種真實、自然的人生。
在《封鎖》里,封鎖作為一種戰(zhàn)時交通管制,它的功能在于構成一種高度提純化的人類生存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人的真實生命欲望得以自然流淌。在這里,封鎖只是一種技術手段,它的目的在于完成人的外部世界與內(nèi)部世界的切割與分離,從而使寫作在這兩個世界中自由的生成與轉(zhuǎn)換。封鎖切出了兩個對立的世界,一個是電車外的現(xiàn)實世界,一個是電車內(nèi)的虛擬世界。在電車外的現(xiàn)實世界里,人與人彼此隔膜、互相懼怕:“鐵門里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互相懼怕著”,人生充滿了生存的掙扎與無奈:“‘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倍陔娷噧?nèi)的虛擬世界里,人則被放空了:“他在這里看報,全車人都學了樣,看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fā)票……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里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在這個放空的世界里,人擺脫了責任與重負,卸下了偽裝與虛飾,變成了單純的男人和女人,充滿了對愛情、快樂、自由的渴望。封鎖開放,兩個世界又和而為一:“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fā)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痹谶@種類似電影鏡頭的技術處理中,張愛玲以將事件轉(zhuǎn)化成空間的方式,有意遮蔽了封鎖本身所具有的嚴酷政治性。張愛玲的非政治性書寫不僅在于以技術化的手段遮蔽封鎖的性質(zhì),還在于以藝術化的手法,賦予封鎖以象征意義。在小說的一頭一尾,兩次使用電車的鈴聲來暗示封鎖中情境的超現(xiàn)實性質(zhì):
“封鎖了。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段了時間與空間?!?/p>
“封鎖開放了?!岸A崃崃崃崃帷睋u著鈴,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段時間與空間?!?/p>
鈴聲切斷了時間與空間,切斷了人的所有聯(lián)系,人成為單純的、真正的人。于是,人在通常情況下,被現(xiàn)實利害盤算封鎖了的真實欲望,被生活慣性動作掩蓋了的內(nèi)心深處的空虛紛紛現(xiàn)形,封鎖中的電車車廂便成為人性真相的展覽館。正是在這個象征意義上,“我們把握到小說題目的反諷意味:封鎖中人性是開放的,而在通常情況下,人性反處在封鎖之中,人性偶然短暫的開放不過是個‘不近情理的夢’。有形的封鎖的開放使人回到更持久的無形封鎖之中,人性真相總是被遮掩起來,而這正是人生的真相。人生的常態(tài)就是對人性真相的封鎖,封鎖因此成為人的處境的象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