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潘愛婭
門洞敞開的老堂屋里,右邊擺著一盤青石磨,左旁是一具石碓。
石碓一年四季沒有休閑過,全村人的米全靠這具石碓舂出。這架石碓因為是村里的公共東西,缺少專人管理,也就少人愛。碓的架子已歪扭沒人過問,碓窩旁邊的邋遢也無人清掃。它就像一個精力旺盛不修邊幅的壯小伙,不知疲倦地干著活。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時,還能聽到“咚咚”的舂米聲。
老堂屋里的這盤磨就不同了,它是好伯家的,屬于私人財產(chǎn)。好伯的兒子結(jié)婚需要新房,就把這占場子的石磨移到了公共堂屋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天天見面,公家的場子擱了就擱了,也沒人說閑話。剛好,有些沒石磨的人家,想磨粉做粑吃,就不用跟別家借了。直接到堂屋里的石磨上,順其自然地磨起粉來。
久而久之,石磨就成了公共的東西。好伯有些心疼,卻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家中的哪一樣?xùn)|西,不都是像自己的孩子一樣!何況這磨還是祖上傳下來的呢!只能怪自己家屋窄沒地方擺放。每次聽到堂屋里那磨推手的 “吱呀”聲,好伯就不亞于聽到自己的閨女在呻吟。待到夜深人靜時,好伯總要把石磨抹抹又摸摸,這石磨也就干干凈凈??墒牵奶蹥w心疼,話是不能說的。如果一句話說得不好,惹惱了哪位刺兒頭,要他把石磨搬回家去,那倒是成了嫁不出去的閨女了。
再說說這給石碓和石磨遮風(fēng)避雨的老堂屋吧!早年很是輝煌過。這里曾經(jīng)是村里族長召集權(quán)威人士議事論事的公堂,女人和平常百姓是不能夠隨便踏入的。據(jù)說,祖上還專門劃撥了公租田地,收入就是供給老堂屋和族里公共設(shè)施的維修。
到了石碓和石磨進(jìn)駐堂屋的時代,這老堂屋已經(jīng)衰老得沒了一點看相。門只有半邊,還有一半消失在哪朝哪代沒人說得清。鋪地的磚已被撬走,撬過的地方大洞小洞的高低不平,大家走在上面一歪一仄的。堂屋頂上各種式樣的銅燈,算是堂屋里唯一遺留下來的輝煌。因為屋頂太高,隨便夠不著也就難得毀掉。這些燈雖然仍在顯示著往日的富麗堂皇,卻也被蜘蛛網(wǎng)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老堂屋過去的尊嚴(yán),已經(jīng)被時代蕩滌得干干凈凈,寒酸得還不如生產(chǎn)隊里的隊屋了。這境況看起來似乎很悲哀,實際上卻是非常有利于所有村民的。不然,如此森嚴(yán)的地方,怎么會有石碓和石磨的存身之地呢!
老堂屋里自從有了石碓和石磨這一對尤物,竟成了熱鬧歡喜的場所。吃飯,開會,婦女們納鞋底,小伙子打撲克,只要是有點休閑時間,村里人都喜歡往這老堂屋里湊。對于小孩子來說,這寬闊無遮攔的好地方,簡直就是高級的游樂場。
當(dāng)初,生產(chǎn)隊里把石碓安放在了堂屋的左面,也可能是隨便地安放,并沒想到許多。鄉(xiāng)親們進(jìn)入堂屋里,總覺得右面空空的好像缺少了什么,也沒人多想。后來,好伯家的石磨搬來了,自然就擺放在了堂屋的右面。這時大家心里一亮,哎呀呀!原來不就是缺少了這樣的一個伴么?
自從石碓跟石磨配上了伴,老堂屋里就更加興旺了。村里人幾乎把這當(dāng)成了家。哪怕一句私房話,都要留著到這里來和相好的悄悄說。石碓、石磨更是沒有寂寞的時候,左邊的石碓“咚咚咚”,右邊的石磨“吱呀呀”的聲音,就不曾停歇過。
有日,天下雨,生產(chǎn)隊里沒出工。舂米的、磨粉的都聚到了老堂屋里,沒事的也都聚來說些家常話。那時代落魄書生比較多,并且,大都是孤獨之人。其中一孤獨書生也來湊熱鬧,有人說他沒落魄時是詩人。沒地方坐,他就坐在門口的空地上,正好把堂屋里的所有景致盡收眼底。
大家做事的做事,說笑的說笑,唯有那書生凝神沉思不說話。有人問他發(fā)什么呆,他說,是在想這一對石頭貨的前因后果。這下子把許多人都惹得大笑。怪不得這呆子不在城里待著,而跑到鄉(xiāng)下來做苦事,原來是腦子有問題。
那呆子書生不管人家怎么看他,自顧自地說:“瞧這石碓在左面,石磨在右面,一左一右,不正是符合我們這地方男左女右的風(fēng)俗規(guī)矩么?瞧它們,每天都這樣快樂地在一起干著活,也不孤獨,多像是一對和諧的夫妻?。 边@么一說,倒是把鄉(xiāng)親們說醒悟了。大家用眼一掃,果然,這對石頭尤物還真是像一對恩愛夫妻呢!那孤獨書生認(rèn)為自己的想法已被大伙兒認(rèn)同,更是把自己的浮想胡亂說出:“你們聽!那石碓多么像一個男人,剛健,有力,干的也是大力氣的活兒。咚!咚!咚!發(fā)出的聲音像敲鼓,又像是鼓掌跺腳的歡呼,都是非常有力度的。
“那石磨就柔和些,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就像是在轉(zhuǎn)圓圈舞,靠的是韌性,就像女人一樣,雖然力氣差一些,卻更有堅忍的精神。你們聽,石磨發(fā)出的聲音是嗡嗡嗡!吱呀呀!又尖又細(xì)又溫婉,多么像是女子在吟哦??!”
“真的好聽,它們在唱歌呢!”好伯的小孫子拍著手冒出這么一句話,滿堂屋里的人都驚訝了。是??!“咚咚咚”“吱呀呀”,這聲音聽了多少年,怎么就沒有感覺出它們是在唱歌?平日只知勞動吃飯的樸實鄉(xiāng)親們,何曾有過這精神上的詩情畫意?這一天,突然被那書呆子和好伯的孫子改變了思路,心里對那石頭夫妻竟也產(chǎn)生了一絲情愫。
“它們是在彈奏自己的戀曲呢!”孤獨書生的這句話,更是把大家伙的思緒拽到了這對石碓石磨上來?!跋?!真像!”正當(dāng)大家附和時,好伯或許是心疼自己的磨被人不停地使喚,抑或認(rèn)為自家的磨被當(dāng)成了小媳婦覺得委屈。突然,他惱怒地叫了一聲:“像什么像?腦子都壞了!”牽著小孫子的手,氣呼呼地回了家。
斗轉(zhuǎn)星移,好伯的小孫子長大了。遠(yuǎn)離故鄉(xiāng),一直在大城市闖蕩,并把自己闖蕩成了詩人。詩人無論走到哪里,心里始終忘不了幼時那石碓與石磨的戀曲??傁氤閭€空回家鄉(xiāng)一趟,再聽一聽那“咚咚”“吱呀”聲。
春天里,人到中年的詩人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迎接他的是綠樹樓房、轎車酒店和像城市里一樣的時髦男女。詩人很惆悵,他向鄉(xiāng)親們打聽以前老堂屋里的石碓和石磨,竟無人能說清它們的去向。
詩人不依不饒,不停地到處問人。被問的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認(rèn)為這帶著眼鏡的詩人,是回家鄉(xiāng)來收購古董的。對于收古董的人,大家都有點戒備。結(jié)果,問遍了所有人卻都問不出個所以然,好伯的孫子只得落寞地離去。
好伯早已隨著磨與碓和老堂屋一起,到另一個世界謀生去了。年輕人根本就不知道,以前村子里還有過石磨和石碓這東西。不過,鄉(xiāng)村里還是有些留守老人的。他們看著好伯的孫子好生奇怪:“好酒不喝,好飯不吃,非要找那個磨子和碓干什么?莫非那東西現(xiàn)在值錢了?要不然就是那小子讀書把腦子讀壞了,又成了個呆子書生?!?/p>
“您不懂的,現(xiàn)在城市里的人開始熱愛‘鄉(xiāng)愁’了。他們是來鄉(xiāng)下尋覓‘鄉(xiāng)愁’的,尋不著當(dāng)然失望。”留守老人那讀初中的孫子,沖著爺爺甩出一句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