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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漫天飄雨

        2018-11-15 08:18:12李林
        海燕 2018年10期
        關鍵詞:小芳建國哥哥

        □李林

        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tài)人情的真相。

        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楊絳

        第一章

        那一年,冬天特別冷,屋里屋外一個樣,穿多厚的羽絨服也不管用。我出事那天,下了一場大雨,銅城的一切似乎都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上去飄飄忽忽,滿世界的人都在躲雨,在冰冷刺骨的北風中拼命地跑啊跑啊,以至于給我留下漫天飄雨這么一個刻骨銘心的印象。20年過去了,作為一名作家,我仍然頑固地認為那一年冬天飄著的不是雪,而是雨。

        這并不奇怪,雪,多多少少含有吉祥和美感;漫天飄雨,冷峻凄涼,倒是符合我當時的處境和心理感受。人倒霉到極限了,對人世間還能報有什么奢望呢?唯有一死,才能解脫。我無須遮羞擋丑,人不能選擇過去,但還不能選擇未來嗎?回想起來,雨天似乎總是與我形影相隨,揮之不去,一旦逢上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就會精神振奮,活靈活現(xiàn)起來,要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記得那一天應該是春節(jié)大年初一剛過沒幾天。《銅城晚報》報道過一個高中女生在體育館里打籃球時穿的短褲因松緊帶斷裂突然滑落下來,趕緊蹲在地上放聲痛哭,當晚跳江尋死。那時,羞恥之心和名聲——對于一個姑娘來說——比生命還重要,在那個世風日下的年代,顯得是那么彌足珍貴!即使那些正在干著骯臟交易的女子內心對此也不能否認。

        我是兩天以后出的事。我在雨中找到一個電話亭,給哥哥高明義打了電話。他的手機響的時候,正在“盛世樓”酒家請客——他剛剛當上了市財政局的科長。主要客人有市委副書記熊長風的秘書張若原、“夢幻夜總會”經理錢東弘、東方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總經理章大發(fā)。跟我要好的陳建國也到場祝賀。

        哥哥為此后悔了20年,他說:“小芳啊,你本來跟我一塊去喝酒的,可是你偏偏要去找同事王雨燕幾個姐們玩什么麻將……我真想一槍把自己崩了!”

        在一條湖濱馬路上,哥哥從出租車里出來的時候,暴風雨已經過去,小雨還在隨風飄灑,帶來陣陣寒意。我躲在電話亭里瑟瑟發(fā)抖,雙手環(huán)抱已被大雨澆濕的薄羽絨服,空氣中彌漫著雨澆大地的土腥味。哥哥趕緊脫下自己的羊皮夾克衫,披在我的肩頭,心疼地幫我擦著頭發(fā)上和身體上的雨水,嘴上急切地問:“小芳,出么事了?看把哥哥急得……”我撲在哥哥的懷里嚎啕大哭,說道:“我剛才就在那邊的涼亭躲雨,碰見一個壞人……把我……”“你說什么?你說什么?”哥哥猶如五雷轟頂,渾身的血往腦袋上涌,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差一點沒有站住……

        “好妹妹,冷嗎?”哥哥緊緊抱住我,許久說不出一句話。我任憑哥哥站立著摟抱,像一只受傷的小鹿依偎在他的懷里,凝視著哥哥,眼里充滿著憂傷和痛苦。他親著我沾滿雨水、略帶洗發(fā)水香味的發(fā)梢,問我今后有何打算,“打算?哥,我……沒法活呀!我不如跳江死了算了……”“活!要活!”哥哥雙眉緊鎖,不容置疑地說:“看著哥哥——有我呢,要活下去!”

        哥哥問道:“小芳,還記得那個王八蛋的模樣嗎?我說,記得記得,就是燒成灰也記得!哥哥又說,爸媽年紀大了,經不住事,你嫂子嘴上把不住門,這事得瞞著所有的人!”我重重地點點頭。

        那一年,我24歲,正值青春美妙時光,在一家工商銀行上班。我小哥哥10歲,從小就崇拜哥哥,愛聽哥哥的話。哥哥讀省財經大學時,發(fā)小中只有三個人考上大學。后來哥哥分配到市財政局工作,吃了“皇糧”,讓人羨慕不已。武裝部大院的叔叔阿姨們都夸我長得漂亮,還有個有出息的哥哥作靠山。“好妹妹,往后有么私話盡管給哥哥說。想不開了,隨時找我,記住,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倒下,有哥呢!”最后,哥哥惡狠狠地說:“小芳,我要為你報仇,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哥哥!”

        就這樣,我和哥哥達成了默契,嚴守秘密,不告世人;聯(lián)合行動,尋仇報復。為防止泄密,兄妹倆約定用“那個王八蛋”特指那個加害我的家伙。

        哥哥第二天就開始琢磨復仇計劃。他等著嫂子喬雅麗和5歲的侄女高一凡七點半剛一出門,便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沏上一杯濃茶,點上煙,鋪上幾張白紙,開始苦苦思索。

        車禍?對,制造一起車禍,讓那個王八蛋無端死去,人不知鬼不覺;殺死?好,再造成一個自殺的現(xiàn)場。;禍害?把王八蛋的名字和手機號碼都打印成小廣告,什么辦證的開鎖的征婚的按摩的,這一招怎么樣,夠損吧?直接推下懸崖?痛快!剪掉王八蛋的雞雞?爽!……一向溫和的哥哥隨手記下這些想法的時候,極像一頭要吃人的野獸,覺得內心深處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報仇雪恨的酣暢淋漓的快感。

        又過了一天,是周末,去看父母親。哥哥開著花了近3萬元買的舊“桑塔納”,帶著嫂子,先去幼兒園接一凡,再去工商銀行宿舍接上我,開到武裝部大院。叔叔阿姨見我們一家人從車里出來,大包小包的,都夸哥哥孝順。那時,有輛私人小轎車的人牛逼得很??撮T的馮師傅說:“明義呀,過些天,我兒子要結婚,能不能把你的小車借來用用,也風光風光……不會白用,我付費的?!备绺缧ξ卣f:“這有什么,用唄。只是新娘新郎坐二手貨,不知好不好?”“咦,這么一說,還真的要考慮考慮啰……再說吧。你忙你忙?!瘪T師傅擺擺手,不吭聲了。

        突然,哥哥對自己的隨口一說驚嚇不已,直吐舌頭,見我和嫂子已走在前面,有說有笑,以為我沒有聽見。他是擔心我對別人的議論肯定非常敏感,生怕給我造成二次傷害。我不是不在乎,是不能太在乎。

        一進爸媽家里,哥哥變得有說有笑起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全然沒有寫計劃時磨刀霍霍、暗藏殺機的模樣和神態(tài),熱情地給大家端杯、倒茶。嫂子喬雅麗麻利地系上圍裙,走進廚房,淘米、洗菜、燉上牛肉……父母都退休不久,身體十分硬朗,一見到小孫女高一凡就忘記了憂愁,快活無比。我那一年的模樣是瓜子臉,披肩發(fā),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別人都說很像一位走紅的日本明星。我只要一回到家,就愛抱著爸爸和媽媽撒嬌,見到一凡,摟住親上幾口。一屋子人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我的父親高滿堂是河南人,16歲那年參加革命,打鬼子,除漢奸,用他的話講就是“農忙時我們割麥子,農閑時我們割人頭”。他跟著部隊走到哪兒打到哪兒,最后加入了劉鄧大軍的“二野”,一直殺到湖北,在銅城各縣、市建立了紅色政權……上世紀50年代末,他回老家接上我的母親——娃娃親童養(yǎng)媳崔友枝,在湖北這邊結了婚,不久生下第一個孩子高明義……

        這不,父親說:“弄啥吶?多大啦?還摟摟抱抱的??煜聛?,爸爸的腰快斷了!”一口的河南話。我松了手,過來親媽媽。媽媽拉過我的手,眼里充滿著滿足、快樂的神情,說:“小芳啊,你爸爸打了半輩子仗,現(xiàn)在離休了,看著咱們一家子人有吃有穿,平平安安的,夜里睡覺都笑醒過。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 !”“媽,您又來了!”我噘起了嘴。

        母親急切地問:“小芳,聽說你跟市委大院的那個小伙子在談?”“瞎扯,早掰啦!那個裸人就是一個花花公子,花花腸子太多,成不了?!备绺鐒兞艘粋€橘子,遞給小一凡,說:“媽,甭找大官家里的,那幫孫子都譜大,外強中干!”

        “喔,那就是咱們院里的陳建國?”父親起身,坐在母親旁邊的沙發(fā)上。我說:“爸,八字還沒一撇呢!”“咋就不行?我看行。人家一表人才,個頭也高大,還在保險公司上班,一個月拿一千多。”父親一本正經地說,“再說了,俺當部長時,他爸老陳當副部長,挺合得來嘛!”

        整個聊天過程,哥哥都在偷偷觀察我,見我開開心心,心里寬慰了許多,便拉著我到陽臺上聊天。站在三層樓的陽臺上,一眼望得見偌大的荷花湖和對面的月亮山。湖水碧綠,有小船劃動,陽光下閃著金光;山巒起伏,色彩變幻,如同水彩畫一般,讓人感嘆這種平凡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人間仙境。

        我悄悄告訴哥哥:“爸爸猜的沒錯。我正在跟陳建國談呢!”我說,我跟他下過幾頓館子,看過幾場電影,跳過幾次舞會,都是他送我回的家。哥哥說,關系能確定下來嗎?我說,問題就在這里,如果沒有那天的事,我會毫不猶豫地同意,他待我可好了!可是可是……哥哥回頭往屋里望了一眼,說,急么斯 ,小點聲!我說,哥,不是人家著急上火,是我想上桿子往人家身上貼——真羞死人呢!可是,我出事這件事能對建國說嗎?……我好苦啊!我是不是注定一輩子嫁不出去呀?

        又過了兩天,我來到財政局宿舍樓哥哥家里蹭飯。吃晚飯時,嫂子喬雅麗說了一件事,還拿出一張《銅城日報》,讓我和哥哥著實吃驚不小。盡管喬雅麗當著一件好玩的趣事來說,東一句西一句,有時還不著邊際,但報紙的報道非常完整,絕對是銅城那一年最有震撼力的社會新聞。

        那件事是說武裝部大院里彭科長的兒子彭玉剛在一家電子設備廠工作,突然被人抓走了。原因是這個廠長太有錢了,據(jù)說資產上千萬,包了好幾個“二奶”。有一天,他對小彭的女朋友說,跟你睡一覺,是看得起你,一千不行就給你兩千元,么樣?在車間干活的這個女孩一聽就哭著跑了,當著幾十人的面,哪受得了這么大的委屈??!彭玉剛聽說后不干了,迅速跑回爸媽家里,將老彭退休前私藏的一把手槍偷出來,轉身趕到設備廠,正巧趕上那個廠長在車間巡視。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住了!這也是奇恥大辱?。〔煌氖?,我不知道壞人藏在哪里,小彭已經找到了歹人,現(xiàn)在看他該怎么報仇雪恨了!

        這則報道說,彭玉剛用手槍逼著廠長繞場一周,然后站在一個大家都能看得見的高臺上,說:“各位老少爺們,各位兄弟姐妹們,這個畜生要玩我女朋友,還說玩一次給兩千塊錢,今天,我要給女朋友報仇,給許多被他糟蹋過的女人們報仇。首先,我要讓他當眾吃掉兩千塊錢;第二,我要讓他給老子舔皮鞋;第三,老子要打爛他的雞巴,讓這個婊子養(yǎng)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接下來便實施計劃。當實施到第二項時,工廠大門口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三輛警車已把大門包圍得水泄不通,警察們荷槍實彈,沖進車間。一個警官拿著話筒喊:“拿手槍的小伙子你聽著,你已經被包圍了,你不可能逃出這個車間!有什么問題可以協(xié)商解決,千萬別動刀動槍,如果造成他人傷亡,你將負法律責任。你還年輕,不要賭一時之氣,望你三思。請你放下手槍,雙手抱著頭,算你自首,我們將會對你寬大處理!請聽清楚,最后給你五分鐘時間考慮,五分鐘……”

        警察的各種槍支立時都將槍口對準了彭玉剛。誰知彭玉剛毫無懼色,“嘭”地一聲朝天開了一槍,一把拎起癱軟如泥的廠長,用槍頂住廠長的后腰,大喊:“聽著,人民警察們,我與你們無冤無仇,我不想對抗你們。你們是軍人,我爸也是軍人,我也當過兵,等我懲罰了這個婊子養(yǎng)的,我跟你們走?,F(xiàn)在,我宣布,我要打爛這個狗日的王八蛋的雞巴,讓他一生一世不能再玩女人!”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彭玉剛突然對準廠長的陰部連開兩槍,那廠長“啊”地一聲慘叫,像一個松垮垮的麻袋包倒了下去,地上頓時流淌了一灘黑紅色的血液。在人們的驚呼聲中,彭玉剛扔掉手槍,昂首挺胸,向警察走去……

        我亢奮得手直哆嗦,整個讀報過程,完全置身于一種緊張、刺激、瘋狂、滿足的快感之中,想象著彭玉剛戲弄的是那個王八蛋。

        趁嫂子喬雅麗在廚房洗碗的工夫,我悄悄地對哥哥說,“哥啊,報仇的事就算了吧!為了我豁出命去,值嗎?充其量報了仇,哥哥你卻會成為第二個彭玉剛。就算壞人得到了懲罰,我們就能心安理得嗎?再說,一個花瓶打碎了,即便能夠修復,還能保持原貌嗎?”哥哥仔細打量著我,像是看著一個陌生的女子,說:“好妹妹,你怎么了?”不是說好了嗎?要讓那個王八蛋斷子絕孫!你少管,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當時下定決心,絕不連累哥哥,先去找那個王八蛋,然后報警,讓警察收拾他!

        第二章

        說干就干。我在單位請了三天的假,開始在街頭尋尋覓覓。我的想法很簡單,哪里熱鬧去哪里,哪里骯臟去哪里。我不再穿時髦的服裝,而是像一個私人偵探,穿一身不受人關注的普通衣裳,混跡于茫茫人群堆里,時刻期望著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我對哥哥講過,那個王八蛋是中等身材,臉白,單眼皮,樣子挺斯文,有點像演員王志文,所以看一眼就忘不了。

        第一次上街尋找,我選擇離家不遠的濱江路。這里人多、雜貨店多,是條步行街。我斜挎著一條小包,裝了一瓶水、一個面包、一本書、一條小毛巾。眼睛不停地在人群中掃視,生怕漏掉一個。

        那一年,505神功元氣袋賣得火,哪家都在賣。大街小巷里,大大小小的能出聲的機器都在播放那么幾首流行歌曲《知心愛人》《快樂老家》《干杯朋友》,各種關于《易經》、氣功的書籍攤在地上賣,三三兩兩的有人蹲在地上翻看。稍大點的攤位還賣各種避孕套、男女用的仿真替代品,還有“夢嬌娃”塑膠人,看著羞死個人,不敢多呆。那個時候,銅城人都喜歡打麻將,好像每個家庭都有麻將桌。許多店鋪門口或者屋里都擺放著麻將桌,幾個人湊在一起就能“嘩啦嘩啦”地打起來,生意好不好無所謂,直管打,從早上打到天黑。

        過往的行人川流不息。一群姑娘站在路邊說笑,手里拿著紙牌,寫著“小工”“保姆”等字樣。那年月,鄉(xiāng)下人往城市涌,城里人往海邊涌,全亂了套。那一年,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個“變”字,誰升官了誰被抓了,誰結婚了誰又離了,誰辭職了誰發(fā)財了,誰又生了誰又死了,這類消息每天像風一樣在周圍刮來刮去。其實,我也頂厭煩每天坐在營業(yè)大廳里辦理存錢、取錢的銀行工作,生活像鐘表一樣機械、呆板,沒有一絲波瀾。此刻,我走在大街上,覺得一切都很新奇,完全是一種全新的生活體驗!這能不能算作是因禍得福嗎?

        忽然,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從一中年女人身邊擠過來,一溜煙工夫不見了。那女人喊叫:“我的錢包呢,我的錢包呢……”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昂冒。銈€細掄子,這么小就去偷!”我見小男孩跑向自己,想去抓他,不料突然出現(xiàn)三個男人,擋住去路,嘴上還不干不凈,其中一個說:“你要么樣?你還欠我500元錢呢,什么時候還???”我氣不過,又擠不過去,明明知道他們是一伙的,也只能在人們的圍觀之下,無奈地離開。

        我找了個僻靜處歇腳,擰開瓶蓋喝水,拿出一本《頑主》看起來。我很奇怪,一些年輕人為什么喜歡讀王朔的小說。王雨燕專門向我推薦,說王朔那孫子太流氓、太幽默、太了不起。人世間還沒有人像他那樣說話的,什么“你是不是覺得我看上去特深沉”“你丫忒沒勁沒勁的都不愿抽你丫的了”,別提多過癮了。于是,我就找了幾本來讀,讀著讀著便喜歡上了。后來說給哥哥聽,他說,我也讀過幾本,正在琢磨成立一家類似的“三T”公司,下下海,撲騰撲騰。頓時,我覺得哥哥了不起,敢在自己最風光的時候拋棄所有,變換身份。

        總之,第一天上街,一無所獲。

        第二天,也沒發(fā)現(xiàn)仇人。只是遇上三個小偷和兩次斗毆,其中,一個小偷被眾人打得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我并不氣餒,又尋覓了一天。

        三天很快過去了,我托王雨燕又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至于什么理由,由她編去,反正市二醫(yī)院那邊開證明的龔娜也是我和王雨燕的電大同學,以后多送些禮就是了。

        半個月很快過去了。某一天,我來到市中心最繁華的上海路。這是銅城最寬的一條馬路,從早到晚,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沒有不堵車的時候。那些手賤的司機不停地按喇叭,讓這條街顯得更加熱鬧、嘈雜。今天,專門偵查發(fā)廊和按摩房。于是,我從南往北搜索起來。走進一家名叫“大世界”發(fā)廊的時候,店老板便笑臉相迎。見是個女的,我就坐在大門口靠墻的長條沙發(fā)上。六個理發(fā)椅上坐著六個女人,都在燙頭。長條沙發(fā)上坐著兩個男人,隨手翻閱店里的報刊。還有一個男的站在門口抽煙。女老板說話了:“這位姑娘,您要不要燙頭發(fā)?最時興的日本冷精燙法,不貴的,才一百元?!蔽乙宦?,好家伙,我工資才七八百元,還不貴?

        “大姐,”我說,“我不理發(fā),想問問你這里招不招小工?”

        女老板打量起我來,說:“怪不得,我一看你就不像要理發(fā)的,你有心事?!?/p>

        “喔,這么厲害!一看就看出人家有心事。來,給我看看,我有沒有心事?!币粋€男人油腔滑調地說。女老板喝了一口保溫杯里的菊花茶,笑瞇瞇地看了看那個男人,說:“你有心事!”“我操!”那男的放下手里的報紙,說:“說說看,有么斯心事?”“你也是個個體戶,賺了一點小錢?!迸习逡槐菊浀卣f,“西裝的顏色還比較正板,但質地比較差火,超不過300元。你經常出入按摩房,但總是喜歡掏100元而不肯出200元。此時此刻,你最想抽一根煙,然后罵我一句?!薄澳銈€婊子養(yǎng)的,”那男的一聽就火了,“你把老子貶得一塌糊涂,老子哪里得罪你了,啊?”說完,還真的點燃一根煙。

        銅城人就這樣,說話動不動就帶臟字,什么“婊子養(yǎng)的”“老子”……難聽得要死,可是他們自己似乎感覺不到,早已習以為常了。有人說是因為整個城市一到夏天就變成一個大火爐,人人養(yǎng)成了暴躁的脾氣,戾氣十足。人們出口成“臟”,不是沖人發(fā)火,而是沖天發(fā)火。

        女老板連忙作揖,說:“大哥,開個玩笑,莫生氣 !”那男的嘿嘿一樂,說:“老子不生氣。老子走南闖北,見的多了,什么女人沒玩過!要不哪一天,也帶你往南邊走一趟?”突然,一位正在燙頭的女人吼叫一聲:“大傻,你個婊子養(yǎng)的,還不給老子滾開,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那個男人趕忙拍拍西裝,說:“好好,老子滾!”旁邊燙頭的女人說:“哎喲,原來是你老公啊,我還以為是你的保鏢呢!”出門時,那男的沖女老板一樂,“喂,你個婊子養(yǎng)的,算得蠻準的,回頭謝你?!?/p>

        我有點佩服女老板的“讀心術”,覺得此人見識不一般,便朝她豎大拇指。

        女老板拉過我的手,小聲說:一點小把戲。干我們這行的要學會察言觀色。又問,你是吃國營飯的吧,怎么,混不下去吶?瞧你小模樣長得挺水靈,條子也蠻好,就是衣服不稱透,跟我干,絕不讓你吃虧!

        “多謝老板!”我說,“那……一個月多少工資?”

        “什么工資不工資的,多賺多發(fā),不低于一千五?!?/p>

        我嚇了一跳?,F(xiàn)在是個人都想往國營單位鉆,圖什么安穩(wěn)、長久??筛蓚€體戶也不差呀,生活簡單,人事關系也不復雜,只要肯干活,卻能收入翻倍,表面上還裝出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樣子。唉,思想觀念的轉變太重要了、太值錢了!

        便說:“那我考慮考慮,好嗎?”女老板遞給我一張名片,說:“有得關系,隨時來都行。以后你就叫我秀梅姐吧,比你大不了幾歲?!?/p>

        我轉身走進一家按摩房。大門玻璃上寫著“祖?zhèn)髅胤健薄爸嗅t(yī)推拿”字樣,一樓墻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錦旗,“妙手回春”“醫(yī)德高尚”,諸如此類。男女工作人員個個身著白大褂,忙個不停。幾張床上都趴著人,由人按摩,也有扎針、拔火罐的,表情復雜地呻吟著。我想去二樓看看,一位長者擋住,說,那是男生部,姑娘伢上不得。我說,上面有按頸椎的嗎?我哥的頸椎不好。這時,兩個年輕的“白大褂”偷偷地樂,神秘兮兮的樣子。我心里已明白了幾分。長者說,這樣吧,讓你哥來,就說我們這里么斯病都能治,穩(wěn)滴。鬼才信呢!我扭頭走了。

        ……

        我一天掃了一條街,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但覺得收獲不小。一來覺得人不能一根筋,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二來感到這個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各有各的活法;還有,男人和女人完全是不同的動物。天底下,有多少男人在嫖娼,在做各種戀愛之外、婚姻之外的性交易呢?

        嫂子喬雅麗近來心情不錯,經常哼唱流行歌曲。她在市委機關大院長大,跟哥哥一樣,從小就有一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老百姓家的子弟(包括她的同學)就頂煩他們這一點,恨其有、笑其無的嫉妒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有一回,她在上學的路上摔了一跤,這些同學惟妙惟肖地學了一整天,樂了三四天。嫂子的父親喬世清是位老司機,給好幾任市委書記開過車,雖然不算什么官,但人頭熟,路路通。高中一畢業(yè),喬雅麗考上了市財校,中專。畢業(yè)后,沒費什么勁進了稅務局。雖然整天與數(shù)字、報表打交道,但她又會唱,又會跳,還會拉小提琴。人家見了,都夸她既孝順又顧家,還會娛樂,是大院里公認的好媳婦。

        前一陣子,為了讓女兒一凡考上重點小學班,嫂子報了三個輔導學習班,花錢不說,周末時天天接送,問寒問暖,陪讀。高明義其實也一樣,表面看一臉平靜,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樣,內心卻壓力山大,波濤洶涌,經常被我的事情弄得心煩意亂。我只對他一人敞開心扉,他卻瞞著全世界!我從哥哥和嫂子的閑聊和拌嘴中隱隱約約感到,他倆的夫妻生活不怎么和諧。嫂子總是讓哥哥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看看為什么出了毛病。

        工商銀行營業(yè)科科長老曹四十開外,說話軟綿綿的,有點不男不女,平常除了釣釣魚、打打麻將,沒什么嗜好。有一天,他見我要續(xù)假,溫和地說,“小高呀,家里出什么事啦?有什么困難呀?我們設法解決。你是青年業(yè)務骨干,加上你爸爸老部長的影響力,已是咱們工行系統(tǒng)重點培養(yǎng)對象呢!可你總是請假,影響不好。這個毛病得改改啦!”面對科長不陰不陽的關心,我無話可說。我已經感覺到拖、磨都不是辦法,已經到了敷衍不下去的最后時刻,便懇請科長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曹科長小眼珠一轉,摸了一下我的手,說:“小高呀,世界上的事啊就那么一回事,看你怎么表現(xiàn)了,說不好辦真辦不了,說好辦一句話就能搞掂……你總是請假,別人都跟你學,行長那里也沒法交代呀……”真惡心!怎么人一有點權力就會欺負人,這些狗屁話最好說給他的妹妹、女兒聽。真是狗仗人勢!這種東西怎么能當國家干部呢?我聽建國有次跟朋友聊天時壓低嗓子說過,有些當官的整天就顧上下兩巴:嘴巴和雞巴,不干正事。真是話糙理不糙!我憤怒地沖那個什么狗屁科長喊道:“你看著辦吧!”

        曹科長張大嘴巴,半響說不出話來。

        我頭一扭,走了。不久,曹科長追了出來:“小高,你這樣……太可惜了,我非告訴你爸爸不可?!?/p>

        父親很快知道了我要辭職的事情,連聲說,小芳啊,你這是氣我呀!你進銀行工作不容易呀,八百元的收入說不要就不要了,作孽??!你不像哥哥是名牌高校畢業(yè)生,不用求人。我是腆著老臉跟你們行長好說歹說,人家才同意的啊!好好的“鐵飯碗”你不端,你想弄啥?我真不明白,現(xiàn)在的年輕人為啥那么喜歡跳槽?為啥總是喜歡這山望著那山高呢?我們這些老同志哪一個不是我是一塊磚,任憑黨來搬?哪一個不是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母親流著淚說道,好閨女呀,你爸扯得有點遠了,看把他氣得血壓又升高了??晌覀兌际菫槟愫醚?!哥哥內心知道我辭職是早晚的事,但事情發(fā)生了還是覺得有些突然。畢竟銀行是多少人打破頭都想去的單位,聽起來就很體面,似乎體面的人非去體面的地方不可。這就是階層固化的結果呀!

        老百姓的子弟根本進不了國家機關和企事業(yè)單位。但是,干一些不體面的工作難道就真的低人一等嗎?多少人在體面的崗位干得平平庸庸?多少人在不體面的崗位卻干得風生水起、風光無限?階層之間的藩籬如果不打破,就會是一潭死水,社會又怎能進步呢?

        可話到嘴邊,哥哥又咽了回去。見父親已被氣得連咳帶喘,血壓升高后腦袋發(fā)蒙,坐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母親趕忙遞過兩片降壓靈,端著茶杯喂老伴吃藥。

        “爸媽,”哥哥說,“如果妹妹的收入將來能翻一倍,你們還反對她辭職嗎?”這一招還挺靈。父親挺直了腰板:“還有這等好事?”“當然有吶,”見父親有了轉機,高明義興奮地說,“眼下一大批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涌現(xiàn)出來,個個腰纏萬貫,但說到底還不都是農民?!讓你去干,你肯定不會去,你寧愿待在銀行里每月拿幾百元的死錢,也不愿每天晚上沒事時數(shù)一沓沓鈔票玩。”“咦,說得輕巧,”母親接過話茬,說:“小芳哪有當企業(yè)家的本事?你凈會誑爸媽?!薄澳敲?,小芳總會干保姆的活兒吧?”哥哥說,“就是累一點、臟一點。安徽黃山那一片地方出保姆,全國各地到處都有。有的進了城,干個幾年,在農村老家就蓋了樓房,還有錢供兒子上大學。我沒騙你們吧,是報紙上說的。”“這倒是不假,我讀過報紙?!备赣H說,“那也不現(xiàn)實呀,咱女兒從小沒吃過苦,嬌生慣養(yǎng)的,哪能給人家洗衣、做飯、看孩子呢?”母親聽著就落淚,仿佛末日來臨一樣。

        “爸媽不是常說,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嘛!”高明義好像正在參加辯論會,不依不饒地說,“就拿歌星來說吧,人家走穴,一拿就是好幾萬或者幾十萬??梢婚_始還不都是小人物,都有跟班、倒茶、倒霉的時候……”“算了,不說啦!”父親擺擺手,說:“我看出來了,盡是講些大道理,寬慰我們。再說吧,我累了?!闭f了半天白說了。哥哥有點沮喪,很為自己的辨才感到遺憾。

        我突然冒出一句話,讓所有人眼睛一亮。

        “爸媽,別生氣了!為了我這點小事,把身子氣壞了,不值。我認識一個開發(fā)廊的女老板,她請我出山,一個月不低于一千五百元,而且多賺多發(fā)?!?/p>

        “真的?”哥哥跟父母一樣,也睜大了眼睛。“哥,是真的!”我看出來哥哥也不相信,便說:“不信的話,哪天我?guī)闳ジ妭€面?!边@下子,總算雨過天晴了。大家都長舒了一口氣。哥哥來勁了,說:“爸媽,這下心里踏實了吧?如果妹妹混得好,我也下海?!?/p>

        “你敢,小兔崽子!”爸媽異口同聲地說。

        我毅然決然地辦了辭職手續(xù),內心如同解放了一般,像一支放飛的小鳥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別提有多開心了。近期以來的煩悶、惆悵、緊張、擔憂,頃刻間煙消云散。

        離開工行的時候,我碰見了王雨燕。

        王雨燕又驚又喜地說:“高小芳,你真的離開工行啦?我太羨慕你啦!你是怎么下的決心脫離這個苦海的?”我說:“我就是覺得這個工作太平靜、太單調、太安逸,總想改變一下環(huán)境。這有什么?你也可以離開嘛!”

        王雨燕說:“我?我不行!我從小就懦弱,缺乏果敢精神,哪能跟你比??!再說了,你爸爸、哥哥,嫂子,有影響,有關系,這里不行了,你一轉臉還可以換個好單位。我就不同了,就現(xiàn)在這個工作,還是托關系辦的呢!”

        王雨燕問曹科長為難我沒有,我說那是一個流氓。王雨燕哭了,說他是個大色狼,對她和好多女職工都動手動腳過。有一天,姓曹的被人打了,臉上縫了五針,不知是誰干的。全銀行的人高興壞了。一個男的笑話他,說,騎自行車不小心摔的吧?快買一輛小轎車吧,那樣安全!你猜那姓曹的怎么說?說,笑什么,是不小心摔的嘛……看看,多么惡心的家伙!

        接著,我打電話叫上哥哥一起“巡街”,又去了一趟上海路,讓哥哥跟秀梅姐見了面認識了。

        哥哥看了“大世界”發(fā)廊的工作環(huán)境,十分滿意,說,“我有得意見,就是希望老板對我妹妹好點!”這時,我怯生生地問:“秀梅姐,白天我得照顧病重的父母,能不能上夜班呢?”說完朝哥哥眨了一下眼睛?!皼]問題呀,我正有此意!”秀梅說,“我最近要把左邊的小店盤下來,到時候夜里也營業(yè)。你自告奮勇,我求之不得啊!”一切太順利了,順利得跟假的一樣。告別時,我對秀梅說:“姐,給我哥看看相唄!”秀梅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說:“上次純屬鬧著玩,對你哥這樣的科長、處長哪能隨便開玩笑呢?走吧,走吧,我有點急事,得趕到肯德基給兒子過生日……”

        我和哥哥與秀梅一起出了門,各奔東西。

        “這個女人,是個人物!”哥哥見秀梅走遠了,回頭對我說。

        我說:“哥,差點忘記問了,我們銀行的曹科長被人打了,是不是你干的?”

        哥哥說:“不是?!毕肓艘幌?,又說:“我就給一個叫章大發(fā)的老板說過,這孫子只見過一次面,沒想到還他媽的挺仗義!”

        兄妹倆繼續(xù)“巡街”。

        看見一個人有點像“王志文”,我悄悄追上去一看,不是,不免有些失望。哥哥問:“這條路上的發(fā)廊、按摩房、酒吧都看過嗎?”“酒吧還沒有,不過,各種浴室、澡堂子的大廳都去過,里邊就進不去了。”“進不去有得關系,我們可以在外面等 ,對不對?這叫守株待兔。”“還是哥聰明!書店、音像店要不要看?”“看,當然要看。沒準人家還是讀書人呢!”

        走著走著,來到一家柯達照相館門前。

        哥哥看見面朝大街的大玻璃櫥窗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集體合影照片,說:“小芳,你找找看。我要是見過那個王八蛋,定要他無處藏身!”我暗暗佩服哥哥的思路和洞察力,居然能想到“按圖索驥”。我仔細觀察一遍合影照片中的一個個的小人頭,眼睛都看花了,還是沒有。

        “有得關系,咱們不著急?!备绺缯f,“有人說過,一個人如果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就會受到良心的譴責,一輩子都不會安寧,即便是最粗魯?shù)囊靶U人也逃不過內心良知這一關。咱們的日子不好過,難道他就好過?我絕不相信!他絕對是惶惶不可終日,受煎熬呢!不過,也許這一陣子他在躲著咱們,不敢露面,他害怕陽光啊——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我說:“哥,你說的太對了!半年前,我們隔壁農業(yè)銀行管信貸的副行長被抓了,人家到他家里搜查出三百萬現(xiàn)金,沙發(fā)里、壁櫥里、夾層墻里,到處都有。他老婆天天睡不著覺,老公抓走當晚,她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好玩吧……”

        報應??!人在江湖上混,遲早是要還的。

        哥哥心疼地捋捋我的頭發(fā):“好妹妹呀,這些天太委屈你了,光喝水、吃面包,怎么能行呢?走,哥帶你吃點好的去……”

        第三章

        三天后的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巡街”歸來,在爸媽家洗了澡,換了身時髦衣服,出門散散心,剛一出大院門,見陳建國站著抽煙。

        “要去哪兒呀,小芳?”“我,我……”太突然了,想編個瞎話,又沒想好。“你在躲我,”陳建國說,“我想跟你聊聊?!薄班?,反正我也沒事,好吧?!蔽揖透惤▏笤汉竺娴暮苫ê呷ァ?/p>

        一位阿姨迎面走過,笑嘻嘻地說:“真是天生的一對,還不好意思呢!我們家兒子伢胡萬泉如果能找到像小芳一樣的姑娘,阿彌陀佛,我就可以閉眼 !”

        等阿姨走過去,陳建國說:“阿姨可能還不知道,胡萬泉又被女方甩了,那個女的長得一點都不漂亮,在肉聯(lián)廠賣肉,五大三粗的,還居然看不上萬泉!”

        萬泉是武裝部胡科長的兒子,和我是同學,個子不高,學習一般,就是會擺弄摩托車,經常與幾個哥們相約在午夜的馬路上兜風,好幾個哥們已摔成重傷。不過,他一手吉他彈得不錯,什么劉文正的《三月的小雨》、張行的《一條路》《遲到》等等,從小彈到大,邊彈邊唱,好聽極了。

        這些歌曲我都聽過,應該說關于音樂的啟蒙都是從他這里開始的。要說大明星的歌,我最喜歡鄧麗君和童安格,其次是崔健和趙傳。每每聽到動聽的歌曲,我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一個完全不同于世俗的世界,它能蕩滌污濁的心靈、沖刷所有的煩惱與不快。

        我還是一個文學青年,喜歡讀一些詩歌、小說,對周邊事物很敏感,感情細膩,喜歡思考。北島、顧城、舒婷等詩人都是我崇拜的偶像。

        這些愛好和志向,對我未來的人生旅途影響重大。

        “真夠背時的,萬泉被人家甩過多少回了?”“別說他了,說說我吧。”陳建國知道我在沒話找話,“萬泉被甩至少有五次吧??扇思抑琅牟灰?。我呢?小芳,你站在我的角度考慮考慮,你說個痛快話,甩我還是不甩?你二十四,我二十八,不小啦,你說喜歡我,哪怕晚幾年結婚我也愿意等;如果不喜歡我,我立馬走人,絕不拖泥帶水,軟磨硬泡!”

        夜幕降臨了。湖邊的路燈開始點亮了。有兩只野鴨“嘎嘎”從湖面飛過,在碧綠的水中劃出兩道長長的水波……一陣夜風吹過,我打了個寒顫,陳建國把右手搭在我的右肩膀上,我感覺到了建國的體溫與心跳,便覺出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傳遍全身,這是我倆除跳舞之外最親密的身體接觸,難免有些不適應。

        小時候在一塊玩“豬八戒背媳婦”游戲,建國還背過我;十五六歲時,建國經常把我從家里約出來,送幾本《大眾電影》,臨走時在我的小臉蛋上親一口。哥哥當時就敏銳地洞悉了這一切,經常跟著我出門,看著我倆,終止了“親一口”的行為。有一次,哥哥問小建國,“長大后,你娶什么樣的媳婦呀?”建國想都沒想就說“高小芳”。看見高明義右胳膊一揮,忙改口說“像高小芳一樣的”。

        陳建國拂了一下我的劉海,說:“小芳啊,我尊重你的意愿!”突然,他從上衣后背里取出一束鮮花,雙手遞給我。我嚇了一跳,看著建國一副認真的樣子,心里覺得暖暖的,有些感動,但又不知該如何表達,低下頭,用一只手局促地扯著衣服邊兒。

        陳建國把鮮花放在我的右手里,然后摸著我的手,說:“我今天是有備而來,小芳,我就想說一句話——我愛你!”

        血液“轟”地一下沖上了我的頭。我瞪著大眼睛吃驚地看著建國,頓感手足無措,感到胸口像火烤一般生疼,心臟突突地跳簡直快要蹦出來了,渾身上下肌肉緊縮起來,四肢變得麻木又有些發(fā)抖。

        愛情?這就是愛情?天啊,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沒有一點精神準備。驚訝,新奇,恐慌,暗喜,一起向我襲來。當陳建國用一雙有力的臂膀擁抱我的時候,我仍然害羞地低著頭,像一只可愛的小羊羔依偎在他的胸前。我已經聞到了建國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煙味和男人氣息,感覺自己變得昏昏沉沉,有些眩暈。建國在我發(fā)燙的額頭上親了一口,我這時覺得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了,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切記憶……

        當我倆重新肩并肩在湖邊行走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把湖面和對岸的月亮山照得一片銀白;山那邊,是川流不息的長江,正在發(fā)出拍打江岸的澎湃濤聲。

        我深情地望著建國,說:“建國,再親我一口吧!”

        陳建國在我的臉蛋上親了一下,還想做進一步的動作,卻被我阻止了。

        我說:“我好想聽你唱歌!”

        “好啊,”陳建國興奮地說:“我就給小芳唱一首《小芳》吧!”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和我來到小河旁,從沒流過的淚水,隨著小河淌。

        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那個年代。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走過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走過的路,你站在小河旁……

        我聽著聽著,眼里噙滿了淚水。

        哥哥高明義這陣子有點煩。單位要處理的報表堆積如山,事務纏身;各種應酬目不暇接,無力對付;老婆喬雅麗總催著自己去檢查一下身體看看為什么那東西就不行了;妹妹小芳好好的工作說丟就丟了,將來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呢?……

        這個當口,“夢幻夜總會”的錢東弘經理來了電話,說那里有文藝演出,免費送幾張門票。高明義也沒有客氣,帶著喬雅麗和我就過來觀看。

        錢東弘也是發(fā)小,是武裝部司務長錢永祿的兒子,跟陳建國是高中和電大的同學。此人平時不言不語,但腦瓜靈光,待人熱情,辦事周全,講哥們義氣。凡是聚會、聚餐,他都搶著買單。其實,他一直就沒有多少錢,他好幾次買單的時候,摸摸口袋發(fā)現(xiàn)錢不夠,只得悄悄地向邊上的哥們借錢……后來,他發(fā)了財,又破產了,最后死了,欠幾十個同學、發(fā)小的債。上他的當,就是因為他人緣好,有信譽,大家就都原諒了他,活該倒霉。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夜總會演出廳不大,卻十分豪華,舞臺是一個巨大的T形臺,觀眾每場二三百人,坐的是單人沙發(fā),總有穿旗袍的小姐給你端茶、送飲料。門票200元一張,不是所有的人能消費得起的。

        哥哥對我說:“留點神,眼睛瞪大點,興許能發(fā)現(xiàn)那個王八蛋呢!”我點點頭,大聲說:“哥,陳建國向我求婚了,我沒有拒絕,我忘記拒絕了?!眻龅剜须s,說話有些費勁。哥哥點上一支煙抽起來,過了一會兒,說:“小芳,哥祝福你,你會幸福的!”嫂子喬雅麗在丈夫的右側坐,說:“明義,這里是有錢人呆的地方,瞧他們的德行!”

        看到觀眾都落座了,主持人小夏佝僂著背,光著上身穿一件西裝,光禿禿的脖子上系一根領帶,興沖沖地走上臺,手持麥克風宣布夢幻演出現(xiàn)在開始。

        第一個節(jié)目,脫衣舞。一群姑娘在T形臺上扭來扭去,白凈的大腿能翹過頭頂。風衣、外套、內衣依次脫去,最后只剩下三點,五彩的燈光一個勁兒地旋轉,在她們身上掃來掃去,高分貝音響令人心驚膽顫……

        第二個節(jié)目,小品。

        小夏走上臺,說——

        我的老婆是個苕貨,蠢得不得了。我往地上一躺,四肢張開,問她,這是個什么字?她說是個“大”字。個婊子養(yǎng)的,把老子氣瘋了,我說這分明是個“太”字 !我這里還有一個點 !那么大的點她居然看不出來,你說她蠢不蠢?

        “噢——”臺下,有人起哄,使勁拍巴掌。

        主持人環(huán)顧四周,彎腰作揖,接著表演道——

        可是,我的老婆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總是勸老子莫喝酒,說喝那么多酒傷身體好多事情搞不成,我說老子曉得可是別人總說老子鬼做總是喜歡看老子喝酒出洋相拿老子開心你說么辦呢?我老婆說好辦最好的辦法就是多喝喝到喝不動為止你就醒了就不怕喝酒了,你說我的老婆聰明不聰明?我說喝酒老子不怕就是怕一個人干喝像個傻逼一樣咕嚕咕嚕地喝連個掌聲都聽不到,還以為老子是窮要飯的不討點東西就賴在這里不走。

        于是,臺下又響起一片更加猛烈的掌聲。

        小夏接著說——

        我老婆說了你告訴別人只能喝二兩白酒其實你能喝一斤二兩你千萬別跟人家斗狠,別人給你錢也別喝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看看我那個老婆對我多好啊!

        “喝一個看看,你個婊子就吹吧,把牛逼吹破才好呢!”有人起哄。

        “個婊子養(yǎng)的,我老婆猜得真準,”小夏舉著一個小瓶的“二鍋頭”就要喝,說,“不對,我老婆說給錢也不喝!”

        “那不成了傻逼了嘛!”叫喚的觀眾變得更加瘋狂起來。

        “我就是一個傻逼,給錢也不喝!看你們能把老子怎么辦!”

        “喝一個”“喝一個”“喝一個”人們齊聲呼喊。

        一個女老板走到臺上,把幾張百元大鈔一卷,塞在小夏的褲腰帶里,引起一片叫好聲。

        “喝就喝,”小夏大聲說道,“老婆的話不能句句都聽,人家出錢了,老子表演一下也冇吃虧,不就是喝酒 !”說完,將小瓶的“二鍋頭”一飲而盡。

        “好!再來一個!”觀眾都從沙發(fā)座上站起來了。

        喬雅麗從未看過這種表演,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哥哥也是頭一回看這種單人“脫口秀”,不置可否,喝了一口身著旗袍的姑娘端上的西湖龍井。我一個勁兒地皺眉頭,坐臥不寧。

        小夏又換了一個大瓶的“二鍋頭”,用牙啟開瓶蓋,松了一下套在光膀子上的領帶,說:“老子今天不要命了,不聽老婆的,自己做回主,喝!哪個給錢多,老子就喝!喝死拉雞巴倒!”

        幾個男的、女的一起沖上臺,朝小夏身上口袋里、褲腰帶里、襪子里甚至內褲里拼命塞錢,一摞一摞地塞。

        小夏一邊“咕咚咕咚”地喝著白酒,一邊向觀眾勾住掌面打手勢,“嘩啦啦”又上去一批塞錢的人。

        小夏一口氣喝掉了大半瓶,連聲喊“老子要死 ”。突然,他抹了一下嘴巴,大聲喊道:“謝謝,多謝各位爺爺奶奶大哥大姐小姐小妹!你們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接下來,我給大家表演一個老子壓箱底的節(jié)目,唱一首《我是一只小小鳥》,希望大家喜歡!”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也許有一天我棲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我飛上了青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此無依無靠,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睡不著。我懷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沒有變得更好,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我永遠都找不到……

        小夏借著酒勁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在舞臺上跑來跑去——一頭亂發(fā)隨著身體不停地晃動,渾身上下已是酒氣熏天,裝著的鈔票抖著抖著散落在地上,瘦弱的身子令人擔憂,仿佛隨時可能栽倒——一種人生命運的蒼涼與悲壯感通過重金屬樂器擊打的搖滾旋律,強烈沖擊著人們的耳膜,震撼著人們的心靈。

        這一刻,我坐不住了,又喊又叫,我完全像是被主持人給引導了,迷惑著,發(fā)瘋著,走火入魔一般。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不幸,想起經常像傻子一樣在街頭尋尋覓覓,想起自己和哥哥每天都像做地下黨似的躲避親人、逃避朋友,想起自彈自唱、被一個胖女人蹬掉的胡萬泉,想起被那個狗屁科長摸過的同事王雨燕,酸甜苦辣,一股腦全涌上心頭。當小夏唱到“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們好不好?世界是如此的小,我們注定無處可逃……”的時候,我仿佛一下子看清了爸爸、媽媽、嫂子、陳建國等等最親近的人的臉龐,個個充滿著友愛、關注、疑惑的眼神,再看看主持人拿自己取笑逗樂的小丑模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哥哥怎么勸都勸不住。嫂子喬雅麗隔得遠,插不上手,迷惑不解地望著我。

        后面的節(jié)目看不下去了,哥哥只得起身送我和嫂子回家。

        走到大門口時,哥哥看見錢經理還在迎來送往,便客氣地表示感謝,說節(jié)目不錯。錢東弘捂住嘴巴,悄悄地說:“高科長,下次有機會,我給你安排一下別的節(jié)目,保證更過癮!”

        “多謝錢總,對了,那個主持人不錯?!备呙髁x問,“高薪聘請的吧?”

        “那是,”錢經理說,“省城里請的,那孫子一晚上能掙一萬呢!”

        我的媽喲!這句話我和嫂子都聽清了,嘴巴張大半天也合不攏了。

        陳建國向我表白之前,曾經找過哥哥,說:“你們兄妹倆好像在有意躲著我,我不知道哪些地方做得不到位,得罪了你們。”高明義一時語塞。

        喬雅麗跟陳建國一樣,也感覺到我近來有些怪怪的,與往日不一樣了。

        以前,一到周末,我就趕到哥哥家里蹭飯,或者買點好吃的,再約上哥哥、嫂子一塊去看爸媽。現(xiàn)在呢,我經常不光顧了,甚至連個電話都不打;過去,我最喜歡跟嫂子一塊兒逛街,挑揀各種各樣的手提包,看了半天也不買,只圖個樂。或者逛服裝店,也是光看不買;兩人還經常一塊兒看電影,爭著買爆米花、葵花子,我有一次還說:“嫂子,你真好,我叫你姐姐好不好?”現(xiàn)在可好,我連個面也不露,難怪嫂子埋怨。

        最讓她感到蹊蹺的是我銀行的工作說沒就沒了,她說,個別領導不好,環(huán)境太壓抑,可以再換一個別的部門嘛,干嘛非離開不可呢?可一問高明義,他總是用“我也不曉得”來搪塞。

        終于有一天,嫂子實在憋不住了,朝哥哥發(fā)了火,說:“小芳的工作丟了,你當哥哥的就該負責任!”哥哥眼睛一瞪,“我負什么責任?我憑什么……難道讓我去跟那個婊子養(yǎng)的科長跪下磕頭嗎?這種單位趁早別干!跟這種流氓打交道,準有受不完的氣,好人得折壽,活不長!”

        嫂子從沒見過哥哥這樣兇巴巴地對待自己,這樣瞪著眼朝自己吼叫,委屈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背過身去,不再理他。見妻子如此傷心,哥哥的心便軟了,找一條毛巾打開水龍頭一沖,擰干,遞給她。她使勁甩動肩膀,低頭抽泣,就是不接毛巾。哥哥頓覺一股無名火往頭頂上躥,煩躁不堪,然后一摔門,出去了。

        自從我出事以后,哥哥曾發(fā)誓,這件事必須爛在肚子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一旦泄露,遭到世人嘲笑事小,妹妹萬一尋了短見,那就是天塌下來了,追悔莫及!面對爸爸媽媽,面對可愛的雅麗,面對陳建國等發(fā)小、同事、同學,他只能裝得跟他們一樣,對妹妹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多么渴望跟忠厚的妻子開誠布公地敞開自己的心扉啊!又多么想找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或者干脆集體一起深談一次,好好傾訴一番??!把壓抑已久的心里話全部倒出來,共同商量妹妹未來生活該怎么辦。可是這樣做行嗎?這種做法就像將一個炸彈扔在武裝部大院里爆炸,就像把一條最大的爆炸性新聞直接刊登在最火的晚報上……

        可憐的哥哥?。】蓱z的不寬容的年代??!

        唉!人的一輩子,不過是一陣子被別人笑話,一陣子又看著別人的笑話。

        第四章

        屋漏偏逢連天雨。

        三月份的某一天,我給哥哥打了一個電話,說近日有一個不好的預感,于是在街上買來早早孕試紙一測,懷孕了!哥哥焦急萬分地說,小芳最堅強了,要挺住??!我說,放心吧,哥哥,我沒有哭,我真的哭不出來了!我只是羨慕殷科長的三姑娘胖丫,怎么才能懷上,吃什么才能生男孩,懷上幾天后有什么反應,她見人就說,生怕別人不曉得。

        我出事以后,哥哥除了安慰,不知道如何有效地開導我。他說得找個能人好好說道說道。在他的朋友當中,最有閱歷、最有見識的當屬市委副書記熊長風的秘書張若原。得知我懷孕之后,哥哥再也坐不住了,專門帶上我,約請張秘書喝茶,希望他開導開導,讓兄妹倆邁過這個坎。

        張若原與哥哥高明義年齡相仿,因工作關系相識,私底下經常打麻將,還算交心。他能說會寫,文筆不錯,起草個講話稿、報告什么的手到擒來,不在話下,還經常在報刊上發(fā)表一些雜文和散文,是省雜文學會副秘書長,官位級別是副處級調研員。哥哥發(fā)現(xiàn)這家伙有學問,工作上有邁不過去的坎就喜歡找他請教。人家三言兩語就讓他柳暗花明。張若原有一句口頭禪“多大個事兒呢,不就是……”好像在他眼里從來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全是小事。

        這家茶樓叫“云霧軒”,位于市中心,檔次中等偏上。三人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喝茶。一個端莊、貌美的女子跪在三位喝茶者面前,行茶道之禮儀,燙杯、暖壺、泡茶、續(xù)水、端敬,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若原兄,我有一事不解。我的一位大學同學有個妹妹,被人強奸了,十分痛苦,求我排憂解難。我哪會這個,只好向兄弟請教,好傳話給人家。今天就為這個。”哥哥一臉誠懇地說。

        張若原看了一眼高明義,又望了望女服務生,半天沒吭聲,只是一個勁地喝著烏龍茶。那女子趕忙說:“如果影響諸位聊天,我可以回避?!睆埲粼母觳?,順勢摸摸她的屁股,說道:“沒關系的,談的都是小事?!?/p>

        張若原說:“多大個事兒呢,不就是一個姑娘遇上了一場災難嘛。這種事放在大城市不值一提,哪天不出上百起刑事案件?只是新聞沒報道人們不知道罷了?!?/p>

        哥哥了解張若原,他在領導身邊工作,講話十分注意分寸,遣詞造句、語氣聲調,非常講究。他把姑娘遭強奸一事定位在“一場災難”,既表明了自己的主觀判斷,又體現(xiàn)了同情心,不會給人一種麻木不仁的壞印象。另外,他養(yǎng)成不傳閑話、不搬弄是非的習慣,因為他知道多說一句話,有可能會授人以柄。至于誰來打聽事兒,或者受哪個人委托,你不說他絕不深究,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你問也問不出答案。

        “怎么開導這個女孩呢?若原兄,請不吝賜教!”哥哥說。

        “首先,要解決形而上的問題,就是宏觀把握,從大到小地開導?!?/p>

        “從天上看人間,咱們銅城水系發(fā)達、山脈縱橫,一面臨江,三面環(huán)山,引來‘半城山色半城湖’的美譽。市區(qū)形狀極像個“人”字,100多萬人在山水之間勞作、奔波。人在做,天在看,鏡頭一推,人群瞬間變?yōu)槲浵?,再小小到沙粒、塵埃、空氣……”張若原面無表情地說。

        又喝了一口茶,張若原說:“第一,與宇宙比,地球微不足道,人類微不足道,那個小妹妹的事就得想開點,放得下,別再自尋煩惱;第二,人類與大自然比,除了近一百年,就沒有占過什么優(yōu)勢,困難、災難是永恒的主題;第三,人類自身也是苦難深重,天災人禍,不計其數(shù),某些宗教說人活一世,受苦受難。俗話說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是這個意思。如果有如意、快活的話也是少之又少。所謂成功不過是痛苦以后的短暫喜悅罷了,沒看人家寫回憶錄,書名都叫什么《苦難改變人生》《苦難塑造人生》《我的苦難歷程》等等?!?/p>

        女服務生耐心細致地用電熱爐燒水,往紫砂壺里沖茶,往客人跟前的小玻璃杯里續(xù)水,雙膝一直跪在一個黃色的草墊上,彬彬有禮。哥哥給了她一張50元的人民幣,說聲“謝謝你”。那女子欠一下身體,有禮貌地說:“謝謝先生!您請慢用!”

        哥哥情不自禁地摸了一把那女子的臀部。我發(fā)現(xiàn)哥哥變得渾身有些不自在,臉蛋微微發(fā)紅,哥哥便不好意思地說:“若原,喝!”

        張若原接著說:“第二,要微觀把握,從小到大地開導?!?/p>

        他說,剛才說了人生的本質絕非享樂而是苦難,但是我們可以在無情宇宙的一個小小角落里奏響生命的凱歌。在這方面他贊同提倡積極的人生觀——西方哲學家多教導我們趨樂避苦,一種東方的宗教教導我們擺脫苦與樂的輪回。可是,真正熱愛人生的人把痛苦和快樂一起接受下來。幸福的反面是災禍而非痛苦,痛苦中可以交織著幸福,但災禍絕無幸??裳?。另一方面,痛苦的解除未必就是幸福,也可能是無聊??墒?,當我們從一個災禍中脫身出來的時候,我們差不多是幸福的了?!按箅y不死,必有后福?!逼鋵?,“大難不死”即是福,何需乎后福?

        “換句話說,那個女孩被強暴后,沒死,也可以叫作福啦?”哥哥幾乎驚叫起來。

        “可以這么說,”張若原說,“首先,這種大難是別人強加的,那個女孩并沒有錯,不必過分自責。多數(shù)女孩無法脫身出來主要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在文明程度高的國家或地區(qū),這樣的女孩受到傷害的程度往往比我們要小得多?!?/p>

        “第二,人活一世,哪個人沒經歷過痛苦呢?那個女孩經歷的痛苦或許比別人更大一點。如果自暴自棄,尋了短見,既無意義,也于事無補,還給親人帶來巨大的痛苦。只要她活著,一切皆可改變,就必須自強、自立、自愛。不要沉湎于過去的痛苦回憶,而要積極拼搏,干出一番新天地。未來變成一位明星、作家、服裝設計師、大老板什么的也未可知?!?/p>

        “第三,親情和社會的關愛是受傷女孩健康成長的必要條件。關愛,是人類最寶貴的情感,是鑒別人們關系遠近、親疏的試金石。而血緣關系更是人類血脈相傳的基因基礎和精神紐帶。如果美國紐約沒有我的熟人,那它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系。親人的關愛至關重要,處理不好,就是最大的傷害。除了親情,還有愛情、友情。愛情就不說了,那個女孩可能還沒遇上。友情還分發(fā)小情、同學情、同事情等等,能施以援手,幫助巨大,處理不好,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歧視、嘲笑讓人苦不堪言?!?/p>

        “說完了?”哥哥說。

        張若原說:“總之一句話,學會堅強,在苦難中成長。魯迅先生說過:真的勇士要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p>

        “若原,我說的那個女孩將來也會成功?”哥哥的大腦始終沒忘記妹妹小芳。

        “多數(shù)人平庸,是因為他們生活中缺大悲大喜。那個女孩出現(xiàn)了大悲,就與眾不同,那就看她的造化了……所謂成功就是爬起來比倒下多一次。如果她成功了,可能會說這次災難是‘走向成功的墊腳石’,過去的一切似乎不在話下,都是多大個事兒呢,回憶錄的書名我都替她想好了——《向苦難鞠躬》?!?/p>

        張若原像大仙一樣,慢慢悠悠品了一口烏龍茶。

        我聽得像是著了迷,不住地在點頭。

        哥哥給張若原敬煙,點燃,自己也點了一根,猛地吸了一口,茶室里便煙霧繚繞起來?!叭粼郑绻阌羞@樣的妹妹——對不起,我是說如果——你會如何開導她呢?還是這樣……用你剛才的話去開導?”“當然,難道這個事還分三六九等不成?”張若原說完端起茶杯久久不語,末了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有點突然,我還沒有緩過勁兒。”

        “多謝,非常感謝!我非常滿意!你老兄真是高手,我可以交差啰!”哥哥說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得知自己懷孕以后,我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像從前那樣喜形于色、無所顧忌。當然,更不敢像殷科長的三姑娘胖丫那樣拿這件事滿世界嚷嚷,與眾人分享。

        一次周末,我回爸媽家,剛一進屋,桌上的電話就響了。一聽,是陳建國。

        “小芳,你下樓一趟,我有話說。”“爸,媽,我下去一會兒,有人找?!蔽艺f著就推門出去了。

        大院里有三棟樓房,兩棟是離退休干部住,一棟是在職干部住。樓間距很大,空場地種滿了樹木花草,中心位置建有一座紅綠相間的涼亭,掛滿了葡萄和絲瓜的枝蔓。院里的小孩子平時喜歡在這里嬉鬧、玩耍。老人沒事時也愛站在一塊兒,聊聊天,甩甩手……建國和我們家同住一棟樓,一東一西,都住在第三層。誰家有個事要商量,打個電話,非常方便。

        陳建國在大院門口等著我,見我過來,便拉著我的手,向荷花湖走去。

        我擔心被熟人見到,掙脫建國的手,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待過了湖心亭,我主動拉起了建國的手。建國興奮地說:“小芳,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自從那天向你獻花以后,我每天激動得要死,你成了我心中的女神啦!見不著你,我心里就發(fā)慌,可總是找不到你……”

        “小芳,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么嗎?就是樸素,沒有俗氣。你的眼睛,你的頭發(fā),你的臉蛋,你的一切好像都是天然的,不是靠涂脂抹粉糊上去的?!?/p>

        “還有,你跟別的女孩不一樣,你聰明,但不賣弄;你淡定,從不張揚;你簡單,不好攀比。我談過好幾個女朋友,大部分你也聽說過……真的,跟你相比,她們簡直是俗不可耐!”

        我“撲哧”一聲笑了,說:“你呀,情人眼里出西施!”

        建國輕輕地抱住我,說:“小芳啊,作為一個男人,我是不是應該關心你的工作、你的生活?是不是應該經常與你見面?如果不能見面,是不是應該給你寫信、打電話?可是,你總是像風一樣飄忽不定……你閉上眼睛,猜猜我給你帶么斯禮物了?”

        我閉上眼睛,嘴角掛著微笑。

        “我拿出來 ,摸摸看!”

        我用雙手摸著,心里甜滋滋的,我很喜歡建國像個大哥哥一樣逗我玩。

        “手機!”

        我驚叫一聲,睜開了眼睛。

        “以后再也不怕找不到我的小芳啦!”建國把嶄新的手機遞給我。

        我噘著嘴,說:“多貴喲,要花一萬多元吧?”“瞧瞧,剛才還夸你不俗氣呢,怎么又像買菜大媽似的?”建國說,“有錢難買我愿意。為了小芳你,我什么都舍得!”

        那時,人們都興腰里別一個BP機,有事時打服務臺“呼”一下,如果著急就說“急事,連呼三遍……”后來,又出現(xiàn)了漢字顯示的尋呼機,就顯得更珍貴了,至于手機,完全是個奢侈品,只有達官顯貴、有身份的人才配享用。

        “建國,你真好!我擔心將來……”

        “不用擔心,我把我家里最大的房間收拾好了,當咱倆的新房。如果你不愿意,咱們就再湊點錢在外面買房,你說呢?”

        “可是……我還不想……”

        “我知道,小芳,你不想吃現(xiàn)成的,喜歡兩人一起奮斗,一起收獲,對不對?這一點咱倆又投了緣。記得最后一個女朋友是市里一個大官的女兒,她對我說,只要我點頭,她家有現(xiàn)成的三室一廳,小車也備好了,婚禮要照著五六萬的辦……我操,是她娶老婆還是我娶老婆???跟這種人過日子,那不是判無期徒刑,坐一輩子牢呀?”

        “嘴上說得好聽,你心里恐怕巴不得吧?”我說。

        “哪個在瞎說?小芳,我不圖大富大貴,能跟你一起過日子,我干什么都行,一起要飯都行,你讓我跳樓,我會毫不猶豫,立馬跳下去……”建國扶住我的胳膊,目不轉睛地說。

        那一天,建國給我唱了好幾首歌。

        哥哥把那天在茶樓里與張若原喝茶時的驚人發(fā)現(xiàn)輕描淡寫地給老婆作了“匯報”,說是一不留神手碰了一下那個女服務生便有了生理反應。喬雅麗“哼”了一聲,說:“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開個豪華舒適的房間,放一個小鳥依人的小姐,沒有不學壞的。歌廳、舞廳、按摩房、桑拿房,隨便在哪兒都能腐??!這段時間媒體曝光的黨政干部還少嗎?不反腐敗,人民能答應嗎?”

        哥哥說,一句話就能招來妻子的刻薄數(shù)落,還不如不說。

        平時,他經常出差到外地獨住一個標準間,常常見到門上貼的、門里塞的彩色名片小廣告,上面印著半裸女郎的畫面和聯(lián)系電話;房間經常有電話打進來,一接就能聽到嬌滴滴的聲音,令人想入非非——“先生,您需要服務嗎?小姐都是在校大學生,很干凈、很清純的,包您滿意喲!”即使不出本市,一些有錢人經常拉上幾個干部出入一些私人會所,洗洗澡,按按摩,搞的就是這一套。我知道哥哥沒有干過一次。他說過,這不是說他自己有什么“定力”、覺悟高,主要是覺得這樣做對不起老婆雅麗。

        問題是,一些他很熟悉的干部經常去“打飛機”或玩全套服務,好上了這一口,不去就渾身難受,所有費用還得讓人家出,這就有點恬不知恥,讓人鄙視。照此下去,甭說亡黨亡國,有多少個家庭也得完蛋!

        嫂子喬雅麗有一次聊天就說過:“就前幾天,有個副秘書長被雙規(guī)了,除了錢的事,主要是因為男女問題,一個人同時與八個女人來往,個個給房給存款,他以為自己是皇帝呀!實名舉報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老婆!”

        喬雅麗說,“明義,我警告你,我不求你榮華富貴,能過個安穩(wěn)日子就行。”“遵命!”哥哥打了個立正,說道。

        我懷孕以后反應不是很強烈,沒有出現(xiàn)最讓人擔心的嘔吐不止的現(xiàn)象,只是聞到某種氣味才有嘔吐感。尿頻現(xiàn)象倒是有,經常想上廁所。還經常想吃東西,有一種吃不飽的饑餓感。嗜睡、疲倦,做事情總打不起精神。

        我意識到短期內不能“巡街”了,內心有些發(fā)急。

        我曾經跟哥哥偷偷商量,“人流”手術一般適用于10周以內的妊娠婦女,估算一下4月中旬就得做。哥哥說沒問題,省城有不少大學同學,找他們幫個忙,安排好手術時間就是了。當務之急就是在外面租間房子,做好休息、調養(yǎng)的準備。

        于是,我在繁華的上海路旁邊隔著兩個街道的嘉興路口一棟樓房的最低層,租了一間地下室的小屋,方向朝南,上午透過墻頂上的小窗戶還能見到陽光;空間有十幾個平方米,不大,也不小,擺放著一張單人床架,上面只有一個床墊,沒有枕頭、被子。還有一張折疊飯桌,三把坐凳,一個小書桌,一個臉盆架,墻壁上掛著一面不知是誰留下的小鏡子。

        房東是社區(qū)居委會的一位老大媽,別人都叫她邢婆婆。她肚子鼓鼓的,很胖,走起路來像只護小雞的老母雞,臉龐倒挺周正,直腸子,性格豪爽。她一見到我就歡喜得不得了:“仙女下凡 !這個美女怎么視察我們這個破地方?”

        我說:“邢婆婆,不敢當啊!您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吧?”“那是那是,這不是吹的,”邢婆婆笑起來“咯咯咯咯”地響,“那些個小伙子看著我個個發(fā)抖,我太漂亮了,還總喜歡摸他們……”我跟她畢竟不太熟,不知該怎么接話,便說:“婆婆,廁所在哪里?”“頂頭第一間,旁邊是澡堂,夏天洗水管夠,冬天洗必須搶,跑得快,洗熱水,跑得慢,活該!”邢婆婆平靜地說。

        “房租多少錢?”我問。

        “200元,一個月?!?/p>

        “這么貴啊!100吧?!?/p>

        “冬暖夏涼,不用空調。160?!?/p>

        “連熱水都不能保證!150。”

        “你贏了,就150元!”

        邢婆婆點上一支煙吸起來,說:“跟你砍價太費勁。有的年輕人根本不還價,我就白賺60元?!薄斑@么說,您還是賺了我10元!”我覺得太好笑了。“就當小費了唄!”邢婆婆說,“在國外,天天得給,還不夠客人煩的呢!你說對不對?”

        “好!對了,婆婆,如果燒水、做飯,在哪里弄?”我問道。

        “噢,在那邊頂頭,有一個伙房,共4個灶臺,燒煤氣罐。經常用,要單交10元。房間里可不許燒電爐喲,抓住罰款。曉得了吧?”邢婆婆說。“婆婆,您忙著,我回屋了?!蔽乙贿M房間,就聽見邢婆婆在樓道里大聲嚷嚷:“都聽好了——不許燒電爐——抓住罰款——聽到有……”那感覺像是邢婆婆原本忘了,是我提醒了她。我“撲哧”一聲笑了。

        我把房門關上,想躺在床墊上歇會兒,突然發(fā)現(xiàn)門后貼著一張紙,上面用毛筆寫著五個大字:困頓出天才。這準是哪個房客離開時留下的墨寶。我想笑又笑不出來。想笑,是因為人一窮就勵志,還把自己比作天才;笑不出來,是因為自己離開單位以后還沒有掙到一分錢,要不是手里還存了一點錢,處境或許比那個房客更糟糕,最應該奮筆勵志的應該是我自己。

        于是,我興致頗高地找了一支圓珠筆,在五個大字的右上方題寫了“同意”兩個小字,再寫上落款:小芳某年某月某日題。心想,待自己離開這里的時候,下一個房客將會作何感想?他或者她會不會在這幅書法作品上蓋個圖章,也幽人一默呢?

        我躺在床墊上的時候,那股子困勁又上來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自從出事以后,我改變了“單位——爸媽家——哥哥家”這種三點一線式的生活,不再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而是直接接觸社會,與各種人群打交道,學會了察言觀色、待人接物、忍辱負重。大小姐的脾氣幾乎見不到了,饑一頓飽一頓已不再算作奢侈品,冷嘲熱諷在我看來是痛苦也是激勵。

        已經落魄到在地下室居住,也算是社會的最底層了吧?令我驚訝的是我還能保持泯滅不掉的幽默感,這至少說明我對生活沒有失去信心,沒有被現(xiàn)實的殘酷所擊垮。相反,我隱隱約約感覺某種渴望與追求,正在像一團烈火在心中燃燒得實在難耐,總有一天會變成熊熊大火。

        這一切,在從前的冷暖不侵的溫室里是不可能經歷和體驗到的。這一切,得感謝社會這所沒有圍墻的大學?;钪?,是首要的生存法則。只有先過這一關,才能再去追求有意義的生活。

        學會堅強,在苦難中成長!——那位張若原秘書幾天前的從大到小、從小到大語重心長的開導,讓我感悟到勇氣與抗爭的力量,絕不向命運低頭!讓一切懦弱、哀傷、抱怨見鬼去吧!堅信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打垮自己的只有自己。

        我租地下室后第二天,陳建國打通了我的手機,問長問短。我干脆讓他幫忙去一趟工行,把宿舍里我的被子、換洗衣服和書籍搬到地下室。我倆走進工行時又碰見了王雨燕,她聽說要搬東西,說也要幫忙,于是,三人叫了一輛三輪車,把我的被子、枕頭鋪在車板上,我和王雨燕翹著二郎腿平躺在車上,懷里抱著一堆衣服和書籍。那個中年車夫喊了一聲“開路”就踩起了腳蹬,陳建國跟在車后,一邊推車一邊奔跑。

        好家伙!不一會兒,陳建國已是大汗淋漓,我心疼得坐起來給建國擦汗。王雨燕用羨慕的眼光望著我說:“你好福氣呀,我就找不到這樣的男朋友?!?/p>

        “燕子,那個徐錦力不是對你挺不錯嘛,怎么……”

        “不錯什么呀,不是那個事兒,”王雨燕說:“摳門得要死!衣服不舍得給我買,看大片嫌票貴,請我吃個飯吧,吃完了肚子還是餓的,作了惡,冇得辦法形容?!?/p>

        “那你可以請他 !”“那不搞負了極?乾坤顛倒了?!薄八懔?,都是讓別人慣的!你可以主動些嘛?!?/p>

        王雨燕說:“我看出來了,他對我不冷不熱,可有可無,根本不能用‘愛情’這個詞說明我倆的關系。管他七里八里,吹了散伙!”

        我說:“不好說的,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MM?,師傅,歇一下,建國累得直喘氣,完全跑不動了!”

        三輪車停了,陳建國一屁股坐在地上。

        中年車夫說:“伙計,練習跑馬拉松,我看這個辦法蠻好!”

        陳建國脾氣好,說:“現(xiàn)在市民的素質太差,人家累得吐血,他卻幸災樂禍。雨燕,你看這個裸人,完全是個呆賬、死賬,冇得法要!”

        王雨燕笑出聲來,說:“你的金融知識蠻扎實,得向你學習?!?/p>

        我說:“燕子,莫理他,這叫狗急跳墻、急中生智?!?/p>

        ……

        有了被子、衣服,可以生活了。如果沒有書,真的沒法生活了。建國去工行的路上,還給我買了幾本詩集和文學期刊,真是雪中送炭??!

        建國一直希望我去他家看看二老,把關系公開定下來。我推說叔叔、阿姨都挺熟悉,何必登門拜訪呢?現(xiàn)在建國又提出邀請,我抵擋不住就答應了。

        一進家門,建國的父母站在門口,滿臉笑容地迎接?!笆迨搴?!阿姨好!”我有禮貌地說道,把一大兜水果放到客廳中央的茶幾上。

        建國的父親陳紅安一見到我就說:“好姑娘,來 !”聲音異常洪亮。

        他身著一身綠軍裝,雖然去掉了領章、帽徽,軍人氣質卻絲毫未減。他生于紅安,跟我爸爸一樣未成年就參加革命,當兵打仗,戎馬一生,身上至今還留有兩塊彈片,前不久剛辦離休手續(xù)。

        母親郭素貞長期身體不好,早已退休,是本地人。她一見我嘴巴就合不攏,笑瞇瞇地給我削蘋果。

        建國趕緊端茶倒水,見爸媽像待親閨女一樣招待我,心里別提有多快活。

        建國的弟弟陳衛(wèi)國從他的臥室走出來,說:“小芳姐,聽說你要來,我們一家人昨天忙活了一晚上?!?/p>

        衛(wèi)國剛滿19歲,小時候滑旱冰不小心與別人相撞,人家沒事,他卻造成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本來就近視,卻又害上了青光眼,視力很弱,基本依賴拄著木棍行走。旁人見了都愛搭把手,攙扶一下。他最怕過馬路,有次就趕上下班高峰,紅燈亮時他開始走,走到馬路中間時,已是身在汽車堆里了……他辦了殘疾人證,靠拿低保過活。大院的人都覺得這個伢蠻造業(yè),就可憐他,有什么好吃的就往他手里送,有時候東西掉在地上,他也不曉得,旁人看著直想落淚。

        但他有個毛病,見人沒大沒小,對哪個都敢惡語相傷,“婊子”“老子”不絕于耳。有時情緒不好,他敢對自己的爸爸吼叫道:“你個婊子不管老子了,每次給這么一點錢,你說老子么樣活?”別人見了都說“你太苕了,父母怎么能隨便罵呢?”母親郭素貞經常偷偷流淚,說:“我真想把他扔到長江里去……”

        我每次遇見他,都要停下來聊幾句,發(fā)現(xiàn)他其實心地很善良、很單純。

        出事以后,我特別悲觀。有一天碰到衛(wèi)國,說:“你過得這么苦,心底是怎么想的呢?”

        衛(wèi)國說:“小芳姐,你長得好看,每天當然是陽光燦爛啰。我正好相反,眼睛不好,沒有知識,還得戴副眼鏡。我也喜歡陽光明媚的晴天,那樣我會看得清楚些。所以心情很重要。我總是想,我看不清楚是痛苦,那盲人怎么辦呢?我有兩個小學同學發(fā)生意外死了,可我還活著;一些大官、大老板牛逼一陣子突然被捉進去了,可我還有自由。哥哥建國勸我說,活著就是勝利,這話說得蠻好!”

        “建國打過你嗎?”我問。

        “打過,只要我罵爸爸媽媽,他就特別生氣。但是我倆單獨在一起時他從不打我,最多是罵上幾句。有一回,我說我不想成為爸媽的負擔,干脆搶銀行,讓警察抓到監(jiān)獄去,讓他們管我飯吃,哥哥氣不過,把我臭罵一頓,哭著對我說,如果那樣,老子也不去監(jiān)獄看你!”

        是啊,世界總是一樣的,只是我們的心情和遭遇不一樣罷了!

        “小芳啊,你爸爸、媽媽還好吧?”郭素貞的一句話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皨?,您跟高伯伯、崔阿姨哪一天不見面,這還用問嗎?”陳建國幫我解圍。

        郭素貞拉著我的手,說:“小芳啊,你也知道,我和你陳叔叔是多么喜歡你,你可是我們大院里的一朵最美的花??!如果你同意,我們兩家就吃頓團圓飯,把關系定下來,好嗎?”陳紅安在一旁插嘴道:“就是,省得夜長夢多!弄不好別人插一杠子,雞飛蛋打……”

        郭素貞“呸呸”連吐兩下,說:“老頭子,看你說的,作了惡,盡是屁話!人家小芳是那種人嗎?小芳是漂亮,總不至于腳踏兩只船吧?”

        我說:“叔叔,阿姨,這是大事,得由我爸媽定!我……”

        郭素貞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我,說:“不急,不急,你和建國好好談,今年國慶節(jié),最遲明年春節(jié)把婚結了!”說完樂得盯著我一口一口吃蘋果。

        “嗷!——婚禮最好在望江亭酒樓舉行,那個地方全市最牛逼!”衛(wèi)國雙手拍著巴掌,興奮地在叫喊。

        第五章

        小城故事多,每天在別人嘴里傳來傳去,點綴著人們的生活,好讓平凡的日子平添絲許樂趣,不至于過得單調、乏味。人們并沒有聽說過小芳的故事,但這類的傳聞還是蠻多的。有的人嘆一口氣,就過去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有的人交頭接耳,甚至奔走相告,生怕別人不知道;有的人蹲在被害人家門口,打聽著最后的結果……

        太陽每天照樣升起,也照樣落下。日復一日,如江水一般。

        我一如既往地堅持上街找尋,斜挎著一個小包,里面裝著一瓶水、一個面包、一本書、一個毛巾。

        我聽說過“愚公移山”的故事,知道這么做有些愚蠢、有些讓人不可理喻。都快進入新世紀了,觀念還那么守舊,我自己有時也懷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有的女孩說,只要給我錢,讓我脫我就脫,貞操算個屁呀,能值幾個錢?今朝有酒今朝醉,腳踩西瓜皮溜到哪兒算哪兒,稀里馬虎地過就是了。甚至哥哥都懷疑我能否堅持下去,也勸我先把婚給結了,再圖別的打算。

        我確實也動了心,也有跟建國過幸福生活的打算,但內心深處依然故我,癡心不改,不信老天爺不為我的精神所感動而永遠不開眼。

        然而,沒有料到的是哥哥帶我去省城做“人流”一事卻走漏了風聲,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一開始,一切十分順利。吃罷早飯,哥哥開著他的“桑塔納”,帶著我,有說有笑,在新建不久的高速公路上行駛了大約50分鐘就到了省城,接著很快把轎車開到了一家有名的大醫(yī)院門口。停車時,看見省財經大學的同學向德高西裝革履,吸著煙,站在那里。

        哥哥顧不上與老同學聊天,寒暄幾句,把汽車開到地下車庫,再坐電梯上到一樓大廳排隊掛號。掛號的人很多,排了四條隊,每條都有二三十人。

        向德高對我說:“冇得法,每天都這樣,人多得烏泱烏泱的,都奔著大醫(yī)院來的。走,跟我來……”他領著我走到掛號處的一個旁門,敲門,進去,不一會兒又出來了,對跟過來的高明義說:“走,板馬日的,搞妥了,直接去婦產科……”

        向德高果然有板眼,拿到前面的號,不用排隊就讓我躺在了病床上。

        不一會兒,一位男大夫從手術室里探頭出來,說:“向處長,病人血壓、心臟、子宮內膜等等都檢查了,冇得毛病,是否能做手術了?”向德高看看高明義,高明義朝大夫點點頭,說:“多謝了,大夫!”

        于是,兩個老同學坐在走廊里的長條椅上邊聊天邊等待。

        哥哥問起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工作的十位同學的近況,向德高說:“大部分混得還馬馬虎虎,在省財政廳、商務廳、發(fā)改委工作;有一半人改行了,盡是彎管子。我先干銀行,現(xiàn)在省委宣傳部新聞處當副處長。那個張大毛你還記得不?他是我們班最苕頭日腦的,整天搞不清白,可是現(xiàn)在他最牛逼,混上正處級了,想一想就覺得自己掉底子……”

        哥哥說:“人比人,氣死人。照你這么說,我混了十幾年,才是個科級,那該找哪個去說理呢?”

        “人挪活,樹挪死。你啊是該動動了,要么去發(fā)達地區(qū)闖一闖,要么自己搞個公司,為自己打工。你想呀,你再向上升一級,起碼要熬它個5年到10年吧,還不如趁早先發(fā)點財,積累些資本,否則,年紀大了,成了老菜苔,結果就掉得大,慘啰!你放心,到時候,我們老同學都給你抬莊!”

        哥哥點頭稱是,說:“我早有此意,兄弟你更堅定了我的決心?!?/p>

        不到40分鐘,我自己從手術室里出來了,一身輕松地說:“哥,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大夫給我做的是局部麻醉,一邊做手術一邊跟我聊天,我一點痛苦都沒有。那個男大夫說做完了,我很驚訝,這么快??!好玩吧?”

        哥哥忽然覺得渾身輕飄起來,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于搬掉了。試想一下,如果妹妹小芳的肚子鼓起來,而且越來越大,那么她每天該如何面對世人???即使能把她藏起來,又能藏到哪兒呢?又能藏多久呢?

        正當哥哥高明義拉著向德高說“走,喝酒去,好好慶賀一下”的時候,不料,一個人正在向他們迎面走來,想躲已是來不及了——高明義此時此刻最不想見到熟人——武裝部院里的阿姨王喜豐……

        果然不出所料,又變天了。

        王喜豐是已故的老副政委倪成煥的老婆,平時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地嚼舌根子,不怎么招人待見,人稱“王熙鳳”。誰家有個不好的事情或者有個好的事情,她都愛管,都愛打聽。再經她嘴皮子一說,全院就立刻傳開了。哥哥高明義當年買車的事就是她傳播的,說得有鼻子有眼,花了多少錢能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好幾位。

        如果誰家的一些私事、爛事被她打聽到了,那可能就大禍臨頭了。比如,誰家的兒子在外面惹禍了呀,誰家的媳婦跟誰有一腿呀,誰又往誰家大包小包地送東西呀……可氣的是,偏偏有人明知道她嘴臭,但還是圍著她轉,問她有什么新聞,這不是“聳陀子”,唯恐天下不亂是什么?有的還添油加醋地說“就是就是”,幸災樂禍。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一旦說到誰家,誰家就跟她玩命!

        三天后是周末,哥哥高明義帶著喬雅麗、我、高一凡看望爸媽,剛下轎車,就感到氣氛不正常。一群老太太正在做“甩手療法”,看到我們一家子時神色緊張起來,變成倆人一群、仨人一伙,交頭接耳,準沒聊什么好事。我們走到單元門洞準備按門鈴的時候,吳阿姨悄悄告訴哥哥高明義說,有人在說你們家的壞話。

        “說什么了?”哥哥問。

        “說小芳在外面打胎。”

        “誰說的?”

        “除了她,還能有誰?”

        “謝謝您,吳阿姨!”

        哥哥讓嫂子帶著我和女兒先上樓,自己要去找他們理論。喬雅麗不干,非要陪丈夫去不可……最后,我領著小一凡上樓去了。

        后來,聽嫂子說,哥嫂倆來到涼亭時,一幫阿姨都突然不說話了。幾個叔叔還在甩胳膊甩手,表情看上去很平靜。

        哥哥一眼發(fā)現(xiàn)王喜豐站在人群中間,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便走上前去,對王喜豐說:“王阿姨,你是不是說我們家壞話了?”王喜豐說:“嘿,你怎么對阿姨這么沒禮貌?”哥哥惡狠狠地說:“今天,當著這么多叔叔阿姨的面,我警告你,以后不許扯我們家的事情!”誰知王喜豐不甘示弱,“嘖嘖”兩聲,輕蔑地一笑,說道:“你算老幾呀?敢當著眾人的面教訓老娘?”哥哥用手指著王喜豐說:“不信你試試!別人叫你‘王熙鳳’,你以為你就是王熙鳳了,你哪有人家的本事,充其量你就是一個‘包打聽’,一個潑婦!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嗬?。 牙献託獾谩隳隳恪蓖跸藏S氣得氣喘吁吁,臉色發(fā)白,一時接不上話。

        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個別人一邊喊“莫吵了,要講團結啊”一邊往前擠;站在遠處的還以為又在給老干部發(fā)什么東西呢;樓層高的人家紛紛打開窗戶探出頭來看熱鬧。

        哥哥早就想殺殺王喜豐的威風了,看她今后還敢不敢隨便欺負人。他也知道,一旦自己敗北,將永無出頭之日。搞了,一不做二不休,成敗在此一舉。

        “你要么樣?難道你敢打老子不成?”王喜豐自知理虧,管別人的閑事干什么嘛?但一看到人已堆成了山,便又鴨子死了嘴巴硬,負隅頑抗。

        “依我看,你就是咱們大院里最大的不穩(wěn)定因素!”

        眾人一瞧,是高滿堂擠了進來,喬雅麗一直在觀戰(zhàn),氣得渾身冒火,又幫不上忙,只有干著急,見公公一把年紀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趕忙上前攙扶。

        “你這種人,唯恐天下不亂,每天自己的事情不去做,到處扇陰風點鬼火,你到底安的是啥心?你說你到底想弄啥?”高滿堂一口的河南口音,義憤填膺地說。

        人群里,有人說“是啊”“就是啊”,議論紛紛。

        王喜豐大喝一聲:“你們都聽聽,他們一家老小在欺負我這個寡婦??!這個老家伙滿嘴文革語言,難道還要給我戴高帽子游街示眾不成?還想踏上一只腳,讓我永世不得翻身嗎?沒門!”她擼起袖子,聲嘶力竭地說:“不提文革還好,一提我就來氣。有一次,他老高欺負我家老倪,對他看不順眼,把他下放到農村參加毛主席著作學習班,這不是利用職權打擊報復是什么?”

        父親高滿堂氣得血壓“呼”地往上竄,差一點暈倒,被喬雅麗緊緊扶住。他說:“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竟敢歪曲歷史、顛倒黑白!明明是當年老倪當總務科科長的時候同一個女人的關系不清不楚,是你老王哭著喊著求俺幫忙解決問題,俺當時問你影響家庭團結沒有,你說非常嚴重,求俺把老倪和那個女人分開一段時間……今天怎么成了利用職權打擊報復了,你說?”

        人們“哎呀”一聲,嘀嘀咕咕開了,有議論王喜豐的、有議論老倪的,還有議論那個不知道姓名的女人的,亂作一團。

        王喜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說:“好啊,你這是當眾撕我的老臉呀!老倪死了多年了,沒想到還要受同事的欺負!就算老倪跟別的女人瞎搞,那你女兒跟別的男人瞎搞為什么就不讓說啊?嗯……”

        “你說啥?我女兒小芳咋吶?跟別人瞎搞?你胡說八道!看俺怎么撕爛你的臉!……”父親說著真的伸出胳膊去抓王喜豐。

        哥哥怒火中燒,罵了一句“婊子養(yǎng)的”,便打了王喜豐一個耳光,打得王喜豐哭得如鬼哭狼嚎一般。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王喜豐像一只受傷的母狼,手指著我父親,一字一句地說:“小芳在省城做‘人流’,你他媽的知道嗎?敢做就要敢承認!你他媽的敢承認嗎?你憑什么在眾人面前假模假式地充當好人……”

        哥哥氣得揮舞拳頭沖向那個可惡的女人,卻被幾個人抱住了。

        “你這個婊子養(yǎng)的,那天我和小芳去省城醫(yī)院,被你看到了,那是陪著大學同學檢查身體,你他媽的總是誣陷小芳做什么‘人流’,有何憑據(jù)?難道你不把別人往壞處想就會死嗎?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王八蛋!”

        哥哥從來沒有這么痛快地罵過一個人,要不是有人攔著,他的拳頭一定會像雨點一樣砸下去……

        王喜豐冷笑一聲,大聲喊道:“憑據(jù)?老娘當然有,你們他媽的忘了,我的丫頭倪艷紅就在那家醫(yī)院婦產科工作。你們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啊?!”人群重新騷動起來,一片嘩然。

        父親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要不是哥哥一個箭步沖上去扶住,那后果不堪設想。嫂子聽到這里也是腦袋“翁”地一下,看到公公突然暈倒,急得大喊“叫救護車,快,快??!……”

        “快讓道??!高部長犯病啦!……”

        其實,我和母親都沒忍住,早就跟著父親跑到樓下觀看,只是人太多擠不進去,只好在外邊聽罵。當聽到有人喊高滿堂部長犯病了,兩人開始拼命往里面擠,一面擠一面哭……

        不大一會兒,一輛救護車拉著警報聲??吭诖箝T口,人群閃出一個通道,哥哥背著父親跑向大門,幾個親人和一些好心人幫忙將父親抬上后座上的救護床,一位醫(yī)生趕緊讓父親吃了幾粒速效救心丸,并開始輸液。

        哥哥拉住媽媽,對喬雅麗和我說:“你們別去醫(yī)院了,在家照看小一凡吧!”

        救護車拉著警報聲開走了。我跟在喬雅麗后頭,向爸媽家走去。兩人都悶聲不響地想著心事,絲毫顧不上別人的態(tài)度和議論。

        快走到自家的樓下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邊門洞門口,陳建國和他的爸爸媽媽在人群中默默地看著自己,便裝著沒看見,按了一下門禁就進去了……

        我一下子成了武裝部大院的新聞人物。

        說什么的都有。整整議論了個把月。

        第二天一大早,我陪著嫂子,拉著小一凡,乘車趕往市里的三院。走進三樓心腦血管內科的一間病房,我看見媽媽正在給爸爸用熱毛巾擦臉、擦手。哥哥坐在床邊的靠椅上,呆呆地望著爸媽。

        父親慢慢睜開了眼睛,看看小芳,看看喬雅麗,又看看小一凡,說:“都來了?”我緊緊握住父親的右手,說:“爸爸,都是小芳不好,把您氣病了……”說著說著眼里噙滿了淚水。父親畢竟年過花甲,情緒很容易激動,看著我落淚,自己忍不住想哭,一粒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流出,滑落到嘴角。小一凡嘴里喊著“爺爺”,手卻不敢碰爺爺,看到爺爺躺著不動,還流眼淚,顯得十分害怕。喬雅麗從剛買的水果中拿出一根香蕉,放到高滿堂的嘴邊,說:“爸,您吃一口!”

        九時整,大夫查房。一個姓姚的主治醫(yī)師穿著一身白大褂,走進病房。

        哥哥說:“大夫,我爸早晨一醒,護士就量過血壓,低壓90,高壓140。”

        姚大夫看著我父親說:“老人家,您呀放心——正常!冇得事,凡事想開點,不要激動……”

        見我們是新到的家屬,他說:“昨天送來搶救的時候,老人家的高壓快到200了,蠻赫人!今后要注意,一要長期服藥,穩(wěn)定血壓;二要經常鍛煉,比如步行、慢跑、打太極拳、打門球;三要情緒穩(wěn)定,莫大悲大喜?!?/p>

        母親問:“如果再嚴重些,會怎么樣呢?”

        姚大夫說:“那就可能引起中風,嚴重的還會導致偏癱。”

        哥哥趕緊阻止,說:“媽,莫說了,爸爸身體好得很,不會有問題?!?/p>

        父親笑了,說:“兒啊,你甭?lián)奈?!我想得開!我們經常見面的老戰(zhàn)友就剩下四個人了。我們常說好多戰(zhàn)友犧牲了,活下來的都是多賺的,我能活到今天,早就夠本嘍!”

        我最佩服爸爸的豁達、開朗和善解人意。他一輩子主張?zhí)锰谜鋈恕⒏筛蓛魞糇鍪?。就是死,也要積極面對,坦坦然然,用他的話說,就是“砍頭我都不怕,還怕病死?”

        姚大夫對大家說:“今天,再打一針,輸兩瓶液,觀察一天,老人家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說完就繼續(xù)查看別的病房去了。

        我趴在父親的床頭上,忽閃著美麗、清澈的大眼睛,說:“爸,以后我經常陪你散步,陪你慢跑,好嗎?”父親說:“好,美得很!再叫上你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可得勁!可是……”母親擔心老伴情緒激動,說:“老高,你慢慢說!”

        父親說:“小芳啊,你受委屈啦!我相信我的閨女是個正派人!……我就擔心將來我老了,再也不能替閨女打抱不平??!”

        說完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一家人也跟著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別人說啥咱們都別搭理,要抬頭挺胸地做人,不要讓人家看笑話,看扁咱們!人哪有不犯錯誤的時候,不就是‘打胎’嘛!沒啥了不得的,以后注意點就是了。你媽不是也……”

        母親說:“老頭子,又胡說,當著孩子們的面……”

        哥哥說:“爸,不是‘打胎’,是做‘人流’?!?/p>

        父親說:“不管這那,小芳肯定是遇到困難了。今天,就立個規(guī)矩,咱們家今后誰也不許議論這件事。別人要問,就說打聽那么多弄啥,做你們自己的事情去吧!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整天打聽這個、議論那個的,能有啥好結果?還不是窩里斗!”

        我被父親如此大度和寬容所震驚!預先設想的種種結果,都與“分崩離析”“眾叛親離”接近,一場家庭內部大戰(zhàn)沒起硝煙一瞬間就和平解決了,反而讓我如同做夢一般。我貼近爸爸的臉,很響地親了一口。一家人開心地笑起來。

        待我和嫂子有說有笑地出門買午飯的時候,父親突然小聲問哥哥:“兒啊,告訴我,小芳到底跟誰在談朋友???是陳建國那小子嗎?”

        哥哥笑笑,說:“你剛才宣布了紀律,自己又要壞規(guī)矩……告訴你吧,不是?!?/p>

        “那是誰呢?”

        “我也不曉得?!?/p>

        “那就算啦!”父親嘆了一口氣,說:“人這一輩子,都得過幾道關。小芳還年輕,讓她自己闖闖也好!”

        陳建國家里就沒有我家里這么平靜了,自從看了那次涼亭男女混戰(zhàn),內部也爆發(fā)了一場男女大混戰(zhàn)。

        簡單地說就是,爸爸媽媽堅決不同意建國和小芳這門婚事,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理由是:第一,小芳做“人流”十有八九是真的;第二,小芳做“人流”與建國無關;第三,小芳外面肯定有別的相好,說明她沒有坦白,做人不地道;第四,小芳不是處女,與建國不般配。

        兩人之間大原則一致,小原則上吵得不可開交。關鍵分歧點是第四點。

        母親郭素貞觀點鮮明、不容置疑——不是處女不配做陳家的兒媳婦。如果建國執(zhí)意要與小芳結婚,那就與建國斷絕母子關系;父親陳紅安說,凡事皆可商量,主要看兒子的意見。

        弟弟陳衛(wèi)國說:“長得好看的女人,沒有一個是不花心的,就算她不壞,她旁邊的男人也會教她壞。”他的意思是吹了算了,好看的女人多得是;也不一定非找漂亮女的不可,找一個喜歡自己的、會過日子的就行。

        輪到陳建國發(fā)表意見的時候,他默默無語,煩躁得直抓自己的頭發(fā)。

        與“我的小芳”接觸的一幕幕往事歷歷在目,那美麗的笑容、苗條的身段、清澈的眼睛、動人的歌聲,還有那一低頭的羞澀、懇請再親一口的溫柔……他揮之不去呀!他喜歡小芳的又何止這些,他愛小芳看過的書、讀過的詩歌、唱過的歌曲。愛小芳的幽默、樸實、吃苦忍耐,甚至她所用過的一切、經歷的一切……

        另一方面,爸媽的“四點意見”就像四把刀子在剜他的心,沒有一條是他可以忽略、避得開傷痛的。命運真會捉弄人啊!好端端的一個小芳,怎么一夜之間就會判若兩人呢?

        建國的態(tài)度就是:默默無語,愁眉苦臉。他爸媽怎么勸說,他也拿不定主意。

        自從父親出院以后,我吃住都在爸媽家,每天都從建國家的樓下經過,進進出出好幾次,建國總是忍不住趴在窗口,偷偷看著我昂首挺胸地走過……

        有一天,建國正在呆呆地癡望,母親瞧了一眼,說:“看呀,把人家都氣個半死,她跟個沒事人似的!還挺著胸脯,也不嫌丟人!”

        父親也看了一眼,說:“誰會想到,就在幾天前,我們是那么喜歡她啊……我說對了吧——弄不好別人插一杠子,雞飛蛋打——還真說中了……”

        “走開,都走開!”建國不耐煩地離開窗口。

        “莫中邪喲,建國!”父親著急地說,“一定要想開?。 ?/p>

        第六章

        六月的某一天,新閘口區(qū)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彭玉剛故意傷害他人案。審判大廳的旁聽席區(qū)座無虛席,武裝部大院里的大人們能到的都到了。

        入場時,父母、哥嫂,還有我,找了第一排的位置坐下,與大院的熟人一一打招呼。陳建國陪著父母也來了,見著我們一家人便很有禮貌地問候,老陳夫婦還握住父親的手說:“近來可好?看你氣色不錯嘛!”

        彭玉剛的父親彭科長沒有到場。他因槍支問題受到處分,血壓一直居高不下,行為怪異,吐字不清,從此臥床不起。他的母親劉阿姨一直在哭,是被幾個小彭的同學攙扶到現(xiàn)場的。彭玉剛的女朋友雖然來到現(xiàn)場,但因受過極大的刺激,時哭時笑,語無倫次,已變得瘋瘋癲癲。

        許多大人唉聲嘆氣,說小彭這娃娃可惜了,賭什么命嘛,人家王八蛋沒死,這后生卻要蹲大牢了,不停地安慰劉阿姨。也來旁聽的一些發(fā)小夸贊彭玉剛有骨氣,敢作敢當,頂天立地,嚷嚷著說看法官怎么判。

        開庭了。先由檢察院宣讀公訴詞,接著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發(fā)言,被告人自行辯護,辯護人辯護,后進入法庭控辯雙方辯論。

        被告人指定辯護律師李有毅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律師,是高明義委托張若原請來的高手。他著一身暗白條的藏藍色西裝,系一條紅色白道斜紋領帶,說起話來,聲如洪鐘,氣宇軒昂。他滿場都在據(jù)理力爭,辯護得非常精彩,多次引來旁聽席區(qū)陣陣掌聲,原告席那邊的人不干了,有的在罵,有的在哭。整個庭審現(xiàn)場已是人聲鼎沸,亂成了一鍋粥?!懊C靜!肅靜!”審判長多次使勁敲著木錘大聲警告。

        當審判長請被告作最后陳述的時候,彭玉剛突然雙手舉起手銬,從被告席上試圖站起來,大聲咆哮:“我的女朋友瘋了,我的爸爸半瘋了,我的媽媽身體垮了,我他媽也不想活了——我真后悔呀,我沒有親手殺死那個婊子養(yǎng)的廠長啊……”

        看著彭玉剛在被告席上咆哮時的痛苦表情,我的心都要碎了,早已哭成了淚人。好端端的一個家給毀了,一個偶發(fā)的事件真的能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啊!

        法庭沒有當場宣布一審判決結果,將擇日宣判。

        人們從人民法院大樓走出來的時候,都感覺到了一股暑氣像熱浪一樣襲來,紛紛扇動著手里可以扇動的東西。梧桐樹上的知了發(fā)出單調、刺耳的叫聲,增添了幾分初夏的煩躁。陳建國打通了我的手機,約好在馬路對面的冷飲店見個面。

        建國一五一十地把家里人的態(tài)度和分歧全部告訴了我,我許久沒說一句話。我知道,對于陳叔叔、郭阿姨這樣本分、保守的人來說,做“人流”事小,不是處女事大?;四敲炊噱X,勞神費力的,娶回一個二手媳婦,擱在我我也不干??!

        “建國,你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呢?”我沉默了許久,還是張開了嘴。

        “我……小芳,你知道,我很矛盾,很糾結……”

        “我明白啦!你還在猶豫,對吧?建國,我能理解你,”我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不怪你,是我對不起你!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了,想跟我分手,又不好意思說,對吧?……建國,你是對的,我們還是分手吧,盡管我愛你愛得要命,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了。這幾天我還經常做夢,夢見你給我唱歌……你走吧,我不會拖累你,再找個更好的對象……建國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你……”

        我說不下去了,掏出手絹一下塞進自己的嘴里。

        建國眼里也噙滿了淚水,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說:“你……哭了……”

        我搖搖頭,淚水在臉上刷刷地流著,怎么止也止不住。

        “小芳,我……”建國覺得有話說不出。

        “你爸媽是愛你的,你不能硬來?。 蔽艺f完,把建國送的手機交回到建國手里,迅疾轉過身,說,“建國……我走了!”

        建國想攔,但又沒攔。待我走遠了,望著我用過的手機,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我經過一段時間的身體調理,又回到嘉興路口旁邊的地下室居住,開始“巡街”,每天斜挎著一個小包,里面裝著一瓶水、一個面包、一本書、一條毛巾。周末時不忘回家看看爸媽,陪他們散散步、走走路,還不時地為老人捶捶背,洗洗腳,講個笑話……

        說起洗腳,爸媽一開始很不習慣。父親說:“只有大人給小孩洗,哪有小孩給大人洗的?不適應!”母親說:“小芳啊,媽媽還不老,等媽媽老了,洗不動了,你再洗,怎么樣?”我不管這些,只管洗。先用腳盆接好水,溫度要適中,將老人的兩只腳放進水中浸泡,然后慢慢揉搓,洗干凈后,擦干,再穿上鞋襪。時間久了,父母漸漸適應了,覺得非常舒服,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了,哪一次不洗,反而覺得不自在。父親有一天對母親說,“小芳這孩子懂事啦,她在盡孝呢!”

        有一回,我在一條較偏僻的馬路上尋看著,希望碰巧發(fā)現(xiàn)那個王八蛋。走著走著,看見一群小學同學迎著面走來,低著頭想躲過去,誰想他們已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一個叫孫麗萍的女同學說:“是高小芳吧?這么巧,干什么去啊?”“好久不見了,你們約著一塊干什么?”我反問道?!拔覀內タ葱W五年級的班主任陶老師,一起走吧!”“不了,我還有急事。帶我向陶老師問個好吧!”

        “有么斯急事 ?聽說你最近混得蠻造業(yè),故事還不少,悠著點喲……”孫麗萍低聲說。我斷定她是知道了一些關于自己的傳聞,說:“這不算什么,無所謂!”一群同學擺擺手走了。我聽見身后孫麗萍對其他同學說:“就這個人,以前還是我們學校的?;兀K嘖,現(xiàn)在混得跟個叫花子一樣,憑什么還不把別人放在眼里,哼!”

        我已習慣了別人在我背后的議論,對這種人性的丑陋的一面,我的態(tài)度就是嗤之以鼻。但我不能保證我自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人前被人議,人后議別人,這種事情太普遍了,我盡量守住底線就是了。

        我十分羨慕同學們一起結伴行動,比如劃船呀、爬山呀、聚會呀、過節(jié)串門呀,成群結隊,有說有笑,歡快無比。一段時間不見,誰誰胖啦、瘦啦,誰誰發(fā)達啦、倒霉啦,嘰嘰喳喳,說個痛快。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已習慣于獨處,與大部隊脫了節(jié),即便碰巧參加了一次集體活動,也感到一種身處人群的孤獨。

        只有一天下來忙得筋疲力盡,關在自己的小屋的時候,我才覺得能得到片刻的放松。真的,什么物質享受,什么名利誘惑,全都罷得;沒有書、詩歌和音樂,卻不好過日子。

        這個周末,我回到爸媽家,哥嫂和高一凡都在。爸媽看上去似乎比過去顯得蒼老了一些。我感到心里有些酸楚。

        大家聊天,聊著聊著不知怎么又聊起了我與建國分手的事情。

        爸爸一個勁地說可惜了可惜了。

        媽媽說,“沒關系,他們家看不上咱,咱還不稀罕他們呢!再找一個比建國更好的,氣氣他們!”

        哥哥大大咧咧地說,“還是爸媽的愛情牢靠,幾十年不折騰,相濡以沫,令人羨慕啊!越簡單,往往越牢靠。”

        嫂子把我拉到陽臺上,對我說:“我一直在想,你和建國分手,可能是個錯誤!”我說,何以見得呢?嫂子說:“我觀察過,你和建國很少談車子、房子、票子等物質的東西,你們倆基本屬于為愛而愛,這是真正的愛情!”

        我說,我做“人流”后,覺得對不起他,提出與他分手,難道這有什么錯嗎?嫂子說:“你與建國青梅竹馬,原本是為愛而愛,是不附加任何條件的。物質的東西也好,其他的東西也好,放在天平上一稱,都會失去平衡……”

        我表示不太明白。

        嫂子說:“這些東西都是理性的、主觀的判斷,就像說嫁妝辦不齊就不同意結婚。什么時候能結婚呢?只有男女雙方家庭都覺得可以了才能辦事。這是談判的結果。實際上,愛情往往是說不清楚的,男女對話往往靠的是心靈而不是理性。我是過來人,我當初喜歡你哥哥,就說不出愛的理由。即便說出來,也是他的一些優(yōu)點,但絕不是他有錢、他有房等等特別庸俗的理由。所以,我的感覺是建國還一直愛著你,只不過眼下他迫于父母的壓力有點發(fā)蒙,而你呢出于好意,屈降人格,成全別人,弄不好,既幫不了別人,也耽誤了自己!”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有點被人猛擊一掌的感覺。嫂子說:“小芳,你哥說得對,越簡單,往往越牢靠!爸媽之間的愛情,其實就是彼此把心交給了對方,過得再好再壞,也不再去選擇了。愛情這東西,不怕得不到,就怕錯失過,也就是與你擦肩而過,待你回頭看時,那人已走遠了……”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用“三洋”錄音機播放鄧麗君的歌曲,聽得非常著迷,突然聽到了《往事只能回味》,心里“咯噔”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憶童年時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日夜相隨。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已經也添了新歲,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我只有在夢里相依偎……

        我一下子想起了陳建國,想起那天分手時他那迷亂的眼神,一個大高個的男人止不住哭泣的模樣。聽哥哥說,建國近來經常拉人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胡言亂語……想到這些,我感到莫名的內疚和不安。畢竟是自己造成了建國一家人的痛苦??!

        這時,外面樓梯處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咚咚咚咚”有人下樓梯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咣當咣當”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翻滾。接著就聽到邢婆婆的大嗓門在喊:“哎喲……哪個不要命的在這里翻跟斗啊!……你要找哪個?赫死人 ,還拿個酒瓶……”

        我說了一句“不好”就推開門,沖了過去。

        果然是陳建國!

        只見建國上穿一件白色圓領衫,下著一條平時打籃球時穿的大褲衩子,右手握著一個白酒瓶,衣褲到處都是潑灑的酒水,酒氣熏天。我一把奪過建國手里的酒瓶,攙扶著他走向房間……

        邢婆婆又回到樓梯旁的小屋子里看電視,拿起毛線活重新織起來,眼睛不時地朝我這邊看幾眼。

        進了房間,建國努力睜開眼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是小芳?……嘿嘿,我說我怎么能見不到你呢……我這是在哪兒?”

        我說:“建國,你喝多了,在地下室呢!”

        建國用力擺擺手,噴著酒氣說:“我怎么……咱倆不是拜拜了嗎?”說完就要往門外走。我急忙用肩膀扛住他即將歪倒的身體,順勢將他移到單人床上,讓他平躺下來,幫他脫鞋、蓋上薄被單,接著用暖水瓶往臉盆里倒熱水,再把毛巾擱里面洗洗,擰干,再幫建國擦臉、擦手。

        建國顯得輕松一點,長長地吹出一股酒氣,閉著眼睛,兩只手在空氣中比劃……

        “建國,你不要再喝酒了,好嗎?”我說,“看著你就難受!”

        “我跟媽說了,跟媽過,不跟小芳過,媽是誰呀?媽只有一個嘛!……老婆有的是,隨便找……對吧?”建國側著臉,張著嘴,想吐,又吐不出東西。

        “喝喝喝,喝死算啦!”我又洗了一遍毛巾,幫建國把頭發(fā)和衣服擦干凈。

        “前天我媽讓我見了一個女的,是個公共汽車售票員,長得蠻好看,跟你長得蠻像的……奇怪了,我媽以前介紹的都是有錢的、當官的女兒,怎么……小芳,你說好玩不……”

        我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小房間立刻有了鄧麗君的歌聲。

        “鄧麗君!小芳最喜歡的!”建國仍然閉著眼睛說話,頭歪著,張著嘴,一副隨時要吐的樣子。

        我趕緊把臉盆連盆帶水端到床頭下面的地板上。

        建國突然一下子把我拉扯到床上,用右手摟住我的腰,閉著眼睛,說:“忘不掉你呀,小芳……”我掙扎兩下便不動了,端坐在床沿,任憑淚水輕輕地滑落。

        “他有我那樣愛你嗎?小芳,我……”建國不知從哪里使出了巨大的蠻力,再次將我扳倒,讓我面對著他,然后把右腿挎在我的腰部,雙手緊緊摟抱著,不停地親我的臉和嘴,還不停地說,“小芳啊!我不在乎你的過去,……咱倆就湊合著過吧……”

        “不!”

        我奮力掙扎,像瘋了一般,使出全力掙脫建國的雙手,推開他的身體,猛地站起來,喘著氣大喊:“我不想湊合!我不想委屈你……我也不想委屈我自己啊!”說罷像小孩一樣“嗚嗚”哭泣,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

        建國由于用力過猛,頓覺天旋地轉,看著我憤怒和委屈的模樣,驚呆了。突然,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胃部如翻江倒海一般,趴在床頭,嘴巴一張,“哇”地一聲嘔吐出來,接著再吐,吐了半臉盆……

        待一切收拾停當,我感到有些疲倦和困乏,便輕輕地幫建國重新蓋好薄被單,開著燈,帶上門,走了。

        好久沒有收入了,靠哥哥、嫂子悄悄地資助,在爸媽家蹭吃蹭喝,我想想心中也不落忍。要自食其力,不給家人添麻煩。想著想著,我突然想起來曾經給過自己希望的“大世界”發(fā)廊女老板秀梅。

        于是,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去了一趟上海路,見到了秀梅。

        秀梅果然把左邊那家店鋪盤了過來,改造為兩間按摩房,原來的發(fā)廊重新裝修,家具、地板、墻面與按摩房風格一致,均采用剛剛流行的櫸木材質;“大世界”發(fā)廊的招牌立在正中間,換成霓虹燈燈箱裝飾,顯得更加氣派、上檔次。

        “秀梅姐,鳥槍換炮了呀,恭喜啊!”我嘴巴甜甜地說。

        “小芳吧,我就愿意跟你這種聰明人打交道!”秀梅笑嘻嘻地說,“剛剛煥然一新,開張沒幾天,你就視察來了!請吧!”

        我進門一看,嚯,感覺比從前亮堂多了,按摩房那邊大門還是單開,進出方便;發(fā)廊這邊仍然還是六把理發(fā)椅,顧客滿座,不同的是燈光更亮,清一色都是三盞一束的壁燈,三面墻壁全掛上了落地式大鏡子,空間頓覺寬大、敞亮。

        “秀梅姐,我想上班,可以嗎?”

        “當然,冇得問題。幾時來?今晚就行?!?/p>

        “那太好了!今晚我就上班……”

        我高興得直蹦高。從發(fā)廊出來,我就盤算,按照秀梅的說法,每晚從六點干到十二點,每月一千五,活兒不累,也不耽誤白天“巡街”,太爽啦!于是,我走幾步顛一下,時不時再轉個圈,像是在跳交誼舞,歡快得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引來馬路上的行人好奇地回頭張望。

        我走進一家書店,看見有幾個顧客正在翻看著書架上的新書,便也隨便翻閱了幾本。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離開書架剛走到門口的時候,男老板追上來攔住了她,于是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好奇地跟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小姑娘把一本書偷偷藏在上衣下面……

        男老板說:“這幾天,書架上總是丟書……我就不信抓不住小偷!”小姑娘就“嗚嗚”哭起來,特別傷心。我拿過那本書一看,是正在熱賣的楊瀾新著《憑海臨風》,便對男老板說:“女孩看書是好事,別為難人家!這本書我替她交錢,買兩本吧——我也要一本!”說完,付了款,扶著小姑娘的肩頭,一同離開了書店。

        晚上六點,我準時到“新世界”發(fā)廊上班。為了給女老板和顧客留下一個好印象,我梳了披肩發(fā),穿上了一身潔白的連衣裙,配上棕色涼鞋,顯得淡雅、清純、嫵媚。

        秀梅見到我時非常驚訝,夸我是“出水芙蓉”。她把我一一介紹給幾位美容師和兩個打下手的小姑娘,然后囑咐我要做到“三快(眼快、嘴快、手快)”,勤學苦練,爭取早熟悉、早上手,保障優(yōu)質服務。

        我從打掃地上的碎頭發(fā)開始,給顧客洗頭、上發(fā)卷、第二遍洗頭、褪發(fā)卷、洗換毛巾等等,樣樣搶著干;不懂就學,一學就會,而且總是面帶微笑;對年齡大的說“請多關照”,對比自己年輕的說“讓我來”。別人都說,這是誰家的姑娘呀,又漂亮,干活又潑辣,還彬彬有禮,整個一個日本女孩嘛!

        秀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看人從不看走眼,感覺我比想象的還要好。

        如果說有什么別扭的話,那就是我每次站在門口透透氣、歇一會兒的時候,總會碰到左邊按摩房的兩個小姑娘依著門框吸煙。

        一個蓄著爆炸式亂發(fā),一個理成波浪卷的“鋼絲頭”,都是濃妝艷抹,本來很好看的眼睛給生生涂成一副小麻雀的臉相,發(fā)烏發(fā)青。穿著也差不多,上著低胸背心,外罩米黃色短褂,下穿黑色露膝短裙,內套黑色細眼連褲襪……遇上探頭探腦的男士,便說:“大哥,捶捶背,揉揉肩,不舒服不要錢??!”個別人搭腔道:“那是,讓兩個小妖精一揉還不散了架?倒給錢我都不敢!”她們會說:“大哥真壞,還是回家揉去,嫂子揉不壞你!”碰上一個玩真的爺們,人家二話不說,摟著一個就進房間了。

        “真惡心!”我感到像是遇到轟不走的蒼蠅。

        不到20分鐘,“鋼絲頭”送男客人出門,嘴上甜甜地喊:“哥哥,歡迎下次再來,莫望了麗麗喲!”

        待男人走了,她來到我跟前,說:“新來的吧?認識一下,我叫麗麗,那位叫娟娟,你呢?”

        “我叫高小芳,今天剛上班,請多關照!”

        “哎喲,一副中學生模樣,還是個雛兒吧?喂,聽我的!別干打雜的活兒,既沒面子又沒錢!你看我,不到一刻鐘,200塊到手了……”麗麗說完把兩張嶄新的票子在左手上“啪啪”打了兩下。

        “你會按摩?那可不好學,聽說中醫(yī)按摩、盲人按摩,都要學習穴位、手法、力道……”我覺得麗麗比自己還小,不太可能掌握醫(yī)院里見過的針灸、按摩、推拿那一套功夫。

        “都是鬼打架,糊弄人的,我哪用學習這些?客人怎么舒服,我就怎么來?!?/p>

        “麗麗,你忙你的,我該干活了。”我覺得特別別扭,說不到一塊兒,便進屋了。

        秀梅坐在門內的沙發(fā)上翻閱報紙,聽見了我倆的對話,見我拉著臉進屋,什么也沒說。

        就這樣,我有模有樣地上了兩個月夜班。

        第七章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秋天了。

        我照舊每天“巡街”,斜挎著一個小包,裝了一瓶水、一個面包、一本書、一條小毛巾……

        哥哥高明義與嫂子喬雅麗整天各忙各的,互不干擾。到了晚上,也是互不干擾。喬雅麗總是埋怨丈夫不管家里的事,對妹妹的事情也不管不問并且采取嬌慣的態(tài)度,以至于讓別人看妹妹做“人流”的笑話。高明義滿腦子都是事,不是妹妹的事,就是自己想成立公司的事,件件理不出個頭緒。一到晚上,有了需求,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跟老婆親熱,套近乎,結果卻無一例外地遭到婉拒。時間一長,兩人就陷入了冷戰(zhàn)。

        嫂子埋怨哥哥不管家里的事主要是指房子的事。

        有一天,我過來蹭飯,喬雅麗說:“小芳啊,你來啦!我們正說著房子的事兒呢。這不,哥嫂趕上了最后一次分房,才有了這個兩室一廳。聽說明年起住房要商品化了,完全放開,分房將成為歷史。這些個筒子樓,只適合你們這些單身居住 ……”

        “好啊!商品房多清爽啊,廚房、客廳、衛(wèi)生間都很敞亮,臥室要那么大干嘛?完全沒必要嘛!……我看到周圍到處在蓋房子……”我興奮地說個沒完。

        “好是好,錢呢?努力吧,同志們!嘿嘿,再說吧……”哥哥說。

        嫂子就是不喜歡哥哥這個態(tài)度,總是喜歡說誰誰誰不是下海了嗎,你不是也說過安徽的保姆也蓋起了小洋樓嗎,一個大男人,瞧那點出息,哼!

        哥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說:“看你都成什么樣了?想當初,你怎么教導我的,難道你忘了?你說,我不求你大富大貴,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現(xiàn)在怎么總趕我下海啦?真是豈有此理!”

        “你才豈有此理吶!”嫂子叉著腰還嘴道。

        我著急得兩邊勸,不知如何是好。

        說起下海,哥哥也是一肚子氣。自己想下海時,喬雅麗反對;自己不想下海了,喬雅麗卻把人往海里推。

        最初萌生下海的念頭,是受張若原的啟發(fā)。我懷孕不久,張若原在“云霧軒”茶樓喝茶以后,給市委打了個報告,要求到政策研究室工作,理由是擅長寫作,喜歡研究問題。哥哥悄悄地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嫂子,她當時就說了一句“哎喲!改換門庭?”哥哥還夸贊道:“真不愧為在市委大院長大的,看問題一針見血?!睂嶋H上,張若原一年前就提出了要求,熊長風副書記就是這么罵他的,說,你是不是看我升不上去了想改換門庭呀?老子告訴你我風光的日子剛剛開始,長著呢!你想開溜,沒門!嫂子說,守著大官不去伺候,干嘛他要奔個閑差呢?哥哥當時也挺納悶,也這樣問他。張若原說,江湖險惡,你有所不知啊!

        誰知市委書記吳正茂很快批了這個調離報告,讓張若原任政策研究室代主任,近期重點研究互聯(lián)網發(fā)展問題。

        張若原一高興,請高明義等幾個朋友吃飯。喝了幾杯酒后,張若原說:“明義兄弟,我骨子里就是一個文人,就能寫寫文章,研究一些問題。以后,遠離政治漩渦是不可能了,但我可以遠離錢啊,你說是不是?你就不同了,既懂官場這一套,又負責過宣傳,懂得媒體、廣告,再加上你對我們市里的大企業(yè)都很熟悉,客戶絕對不會少的,我看你干脆成立一家廣告公司得了!”

        哥哥回到家把張若原的意思告訴嫂子,她還不贊同,說什么張若原自己為什么不下海?他說的幾個理由他自己都在行。你應該跟他學,換個位置,興許還能升一級呢!哥哥說,雅麗啊,當初我想下海,你阻攔,現(xiàn)在想買房子了,知道錢不夠了,反過來逼著我下海,你真是忽東忽西,總是有理啊!

        真正讓哥哥下決心下海的人是大學同學向德高。他幫助小芳做“人流”時說過,要么去發(fā)達地區(qū)闖一闖,要么自己搞個公司,為自己打工。熬幾年,升一級,沒意思,還不如趁早先發(fā)點財,積累些資本,將來需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我知道哥哥堅定了下海的決心,正在緊鑼密鼓地與錢東弘、章大發(fā)等人商議如何辦理廣告公司注冊手續(xù)、如何開展廣告業(yè)務、在北京還是在深圳辦公司等等之后,表示堅決反對。我悄悄對哥哥說:“哥呀,你是不是不管我了?你遠離朋友,躲避親人,一走了之,落了個眼不見心不煩,那么,我呢?往后,我遇到事情了,找誰去商量呢?要走,至少要等到抓住那個王八蛋以后吧……”說得哥哥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嫂子喬雅麗又一直在催著辦理,就加劇了與哥哥的矛盾,使兩人之間的冷戰(zhàn)更趨白熱化了。哥哥干脆借口注冊資金還未湊齊,把下海一事暫時擱置下來,以后再說吧……

        忽然有一天,“夢幻夜總會”經理錢東弘請高明義、張若原去他那里洗桑拿,哥哥在電話里說:“算了吧,太忙了,脫不開身。再說,張若原那小子對你們那種地方是不會感興趣的?!卞X東弘說:“你可能還不知道,有兩件事,第一,那個主持人小夏不在了,死了;第二,章大發(fā)被抓了?!备绺缯f:“啊?確實沒聽說,前些時咱們還與章大發(fā)在一塊商議辦廣告公司的事呢,怎么說抓就抓了呢?真是世事難料??!”錢東弘說:“據(jù)說,牽扯到一塊地皮,跟市政府的一位高官有關,弄不好又是一起大案!噢,小夏是喝酒喝死的,他除了光顧我們這家夜總會,省城還有兩家,幾乎天天喝,錢掙海啦,可是有一回當場醉倒在舞臺上,不省人事,到醫(yī)院一查,胰腺癌,死的時候只剩下皮包骨了,太慘啦……”

        我聽說后也是唏噓不已,感嘆人生無常,仔細想想,似乎每個人的命運上天早已作了安排。

        我上了兩個月夜班,自己爽了,也給“大世界”發(fā)廊帶來了變化。

        首先,幾位美發(fā)師和兩位打下手的小姑娘非常滿意,都說每天上夜班,只要看到小芳就不覺得累,因為小芳漂亮,干活又麻利,發(fā)廊給收拾得干干凈凈,人人心里感到特別舒服、熨貼。

        第二,發(fā)廊收入明顯增加了。我上班以后,吸引了眾多男性顧客,許多原本不打算理發(fā)的男人,突然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一位如此清純、貌美的女孩,便走進發(fā)廊,排隊等候理發(fā),隊伍還特別長,有時都排到屋子外面去了,就這樣還有人等,時不時地與我聊天。我很大氣,有說有笑,邊干活邊聊天。女老板秀梅情急之下,搬來三把靠背椅,供男顧客使用,原來的副業(yè)收入超過了美發(fā)這一塊的收入。

        第三,左邊按摩房的麗麗和娟娟急眼了,經常沖著秀梅嚷嚷,說沒生意做了,都讓小芳這個狐貍精把男人勾引跑了。秀梅與她倆簽的是利潤分成承包協(xié)議,她拿大頭,她倆拿小頭,本不打算多管,沒本事還怨我,這從何說起?你們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整個一個“雞”的模樣!人家小芳怎么啦,清純少女、端莊淑女,那形象,那做派,你們學得來嗎?有一次,她倆又嚷嚷,秀梅就這樣把話說出去了,她倆起先是不吭聲,后來說不干了,秀梅說,不干就滾蛋!她心說,找一個小芳不容易,找一兩個“雞”那還不跟玩兒似的!

        突然,有一天,發(fā)廊的大門玻璃被人砸碎了。店員們一片恐慌,議論紛紛。秀梅沒有報案,不聲不響地重新安了一塊新玻璃。到了夜晚,秀梅請我到一家咖啡館喝咖啡。

        秀梅點的是店里最好的哥倫比亞研磨咖啡。她喝了一口,對我說:“小芳啊,我一見到你就特別喜歡,那是因為你讓我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彼f,她是江北農村人,20多歲時跟你一樣,也漂亮、清純,村里沒結婚的男的都盯上了我。后來,我很快嫁給了一個我喜歡、他也愛我的小伙子。他帶著我進城搞裝修,賺到了一點小錢,生了一個兒子,日子開始紅火起來。誰也沒想到,有一天夜里外出辦事,我被一個壞人給糟蹋了,我一路哭著回到了家,把一肚子苦水倒給了丈夫,哪知他大發(fā)雷霆,對我連吼帶罵,又摔盤子又摔碗的,一晚上沒有消?!旌螅岢鲭x婚。我一開始覺得悲傷,罵自己太倒霉,后來看見丈夫這么絕情,感到無比憤怒,最后是絕望,懶得與他多說一句話。我說,只有一個條件,兒子歸我撫養(yǎng)。他同意了。辦離婚手續(xù)那天,他說再吃頓飯吧,我說算了吧,拜拜!

        我吃驚地看著秀梅,說:“姐,沒想到你還有這么苦的經歷,真不容易啊!”

        “這不算什么,”秀梅說,“誰不是一邊不想活了,一邊努力活著?為了生存,我干過理發(fā)、裝修、賣鞋、保姆等等,打拼到今天,才有了這個發(fā)廊?!?/p>

        秀梅說:“小芳,我一直感覺你受過大的委屈,本想讓你像麗麗、娟娟那樣多掙點錢,如果那樣,你愿意嗎?”我說:“秀梅姐,我不能苛求別人,但我能做好自己?!毙忝氛f:“我明白了!”

        末了,秀梅說:“咱們發(fā)廊的大門玻璃被砸了,我知道,這是一個警告?,F(xiàn)在,面臨選擇了,要么我走,要么你走,你說說看?!?/p>

        我想都沒想,起身給秀梅作揖,說:“秀梅姐,你是一個好人,感謝你收留我,讓我學到了不少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

        秀梅說:“小芳啊,往后我就把你當親妹妹看了。巴爾扎克有句名言:勝利和眼淚,這就是人生。我再給你找一家專門的美發(fā)店,收入只會多,不會少……”

        秀梅果然沒有食言,給我找了一家特別豪華的美發(fā)店的工作,月收入2000元,店里的員工都很喜歡我,我也過得十分愜意。另一頭,“大世界”發(fā)廊沒了小芳,男顧客排隊理發(fā)的現(xiàn)象漸漸就消失了,麗麗、娟娟又開始活躍起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秀梅的經歷和拼搏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因為在我眼里,秀梅最接近自己的處境和心境,似乎從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的未來——正如秀梅說過,她從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人生多像重復的你和我啊,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人生,究竟是什么?如果人生是條路,那么我和我自己還會有握手的交匯點嗎?如果人生是條河,那么一船上的人都會享受到同樣的陽光嗎……我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也從中感覺到與上班掙錢不完全一樣的樂趣。

        好長一段時間,我經常想起拿自己開涮的“夢幻夜總會”主持人小夏、敢作敢當?shù)呐碛駝?、忍氣吞聲的同事王雨燕、經常被女朋友蹬踹的同學胡萬泉、心寬體胖的地下室房東邢婆婆,甚至心理、行為陰暗的麗麗和娟娟等等,他們像一個個未解的謎,展示著世事的詭秘和人性的復雜。我讀了一本又一本書,記下許多心得,反復品味,就像在“云霧軒”喝茶,嘗到了思考的快意。

        有一天,我在街頭報亭翻閱,看到《銅城晚報》副刊刊登了一首詩,總共有八行,內容跟自己腦子里想過的差不多,僅僅是用作比喻的詞語不同。這也叫詩?如果這是詩,那么我也能寫!我為自己這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興奮不已……

        我知道,寫一條路,寫成是路,這不叫詩,寫成是一段歲月,就叫詩,是一段什么什么的歲月,就是好詩。比如舒婷、北島的詩,就是好詩;比如,有些歌詞,意象新、意境美,一句一句上下排列,分成段,就是好詩……我咬著筆頭,冥思苦想了兩天,“創(chuàng)作”了三首詩,然后按晚報的地址把作品投遞給副刊編輯。接下來,天天去翻閱晚報副刊,心跳加速,忐忑不安,那感覺有點像對著中獎號碼看自己的彩票是否中獎一樣。

        終于,等到第七天,我發(fā)現(xiàn)有一篇“大作”發(fā)表了,標題是《我在瑰麗的晚霞中祈禱》。我頓時跳起來大喊了一聲:“啊——”把報亭周圍的人嚇了一跳。我說,老板,您剩下的十幾份晚報,我都買啦!然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報紙送給了我認為最想送的人。沿途又接著買晚報,接著送……

        “高小芳成詩人啦!”——這是親朋好友夸贊最多的一句話。

        我也是人來瘋,別人夸贊得越兇,激勵越大。我又苦戰(zhàn)了半個月,把一大堆詩作像雪片一樣投往各地報刊,一邊等一邊寫,像著了魔一般……半個月后,又有兩首詩歌發(fā)表,其中有一首還刊登在一家全省有名的文學期刊上。

        我變得忙碌起來,今天這家請吃飯,明天那家請喝茶,中學母校還請我給學生們作報告,介紹詩歌創(chuàng)作經驗。我感到無暇顧及,不去吧,怕人家說我架子大,寫幾首詩就了不起了?加在一起,稿費才有幾個錢?去吧,有時確實很無聊。這一陣子,就是窮對付、瞎忙活,想想“巡街”的事辦不成了,感到有些難過。

        一見面,王雨燕拉著我的手就沒松開過,說:“我不斷地給你推薦新書、好書,你最應該感謝的人是我!”我說:“那是當然 !”王雨燕說:“我讀的書不算少,可是我為什么寫不出來呢?”我說:“只要想寫,就一定寫得出來?!蓖跤暄嗾f:“好,我要加倍努力!”說完笑嘻嘻地又陪著我吃請去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覺得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就到了年底。

        12月初的時候,下了第一場雪,很小,雪花飄著飄著就不見了。

        接著,下了幾場雨,而且一場比一場大,到了陽歷新年到來之前,仍然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雪。不過,我對雨的印象與年初時大不一樣了,它飄飄灑灑,似乎透著一種靈性和輕盈,像無數(shù)五線譜的音符浪漫地劃過長空。隔著一層薄薄的朦朧看世界,不慌不忙,從從容容,人們發(fā)現(xiàn)世界原來是那么的清新和溫潤。那是漫天飄雨的交響樂用億萬串珍珠織成的雨簾,沖刷著遼闊的天空,浸潤的卻是我們喧囂、蒙塵的大地,還有我們枯旱的人心啊。

        有一天,我躺在地下室的床上,還是感覺到了初冬的寒意,外套不敢脫,就這樣裹著衣服躺著,靜靜地想心事??吹轿蓍T后面的“困頓出天才”五個字,感慨生活不容易,有點自我陶醉,感到有些飄飄然……

        突然,聽到邢婆婆在樓道里喊:“不好啦!快來看啊——有人要跳樓啦!”一眨眼的工夫,從一個一個房間里涌出20多人,再涌向樓梯口處的一臺電視機前。

        我擠到前面,看到電視里正在直播著什么。女主持人說:“我是《社會經緯》欄目主持人向陽紅,正在目擊一起突發(fā)事件,一位男性朋友冒著大雨站立在勝洋港區(qū)的一座四層樓的樓頂,雙手抓著水泥欄桿,眼睛朝下,神色緊張,樓下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情況越來越危險。據(jù)這位年齡大約25歲的年輕人說,他是一位農民工兄弟,來自江北山區(qū),他想討回包工頭拖欠的三個月的工錢。市里有關部門的領導正在與他對話,防暴警察、消防人員都已趕到現(xiàn)場……”大家都屏住呼吸,看著電視里的那個年輕人——他大喊一聲:“我不想活了!……”后面的話聽不太清楚,一位攝像記者在雨中穩(wěn)穩(wěn)地扛著攝像機在現(xiàn)場拍著,一位采訪記者把話筒盡量往前送,離那個年輕人只有三四米的距離。

        “再過來,我就跳啦!”農民工又叫了起來。

        樓底下,一個干部模樣的人正在拿著一個電動喇叭朝農民工喊話:“這位小兄弟,到年底了,要過春節(jié)了,手里沒錢怎么行呢?我是這個區(qū)的區(qū)長,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包工頭欠你的錢,我們可以先墊付,我們幫你去討債,你看行不行?請趕快翻回到欄桿里面,請顧全大局!生命只有一次,請多多保重啊!”

        那位農民工正在猶豫,腿一軟,差點沒站穩(wěn),引起一片騷動。

        突然,樓頂平臺上,又多了一個人,電視畫面出現(xiàn)了一個特寫鏡頭——那人也翻過了水泥欄桿,面孔朝外,兩只手倒扶著欄桿,與農民工并排站在欄桿下的排水道上。

        我一看,差點沒暈過去——天啦,是陳建國!

        兩位記者趕上前去,只能對著兩人的側面和背面拍攝。幾個警察已站在了欄桿里側。

        建國說:“兄弟,人家欠你多少錢?”農民工說:“三個月的工錢?!苯▏f:“你那點事算什么!錢沒了,還可以賺回來,我的女朋友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如果你愿意跳,老子就陪你跳!”

        “誰有手機?。靠彀?,那個人是我的男朋友!”我已哭成了淚人。

        我快速接過人群里傳過來的一部手機,撥通了建國的手機(號碼就是我原來用過的)大聲地喊道:

        “建國,建國啊——我是小芳——我——愛——你!”

        聲音很響,電視機里聽得真真切切,樓道里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好幾個女的和男的激動地直抹眼淚。

        樓頂上,大雨還在恣意地下著,無數(shù)雨珠漫天飄灑,飄呀飄呀……

        渾身濕透的建國對農民工說:“還想跳嗎?兄弟,要跳咱們現(xiàn)在就跳!”農民工突然“哇”一聲放聲痛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上半身緊緊貼靠在水泥欄桿上面,幾位警察迅速按住他,將他拉回到平臺。建國也被拖拽回平臺,一下子癱軟在泥濘的水泥地上,右手緊握著的手機里不斷傳出來我?guī)е耷坏暮敖新暋敖▏?,建國啊——我是小芳——我——愛——你!”建國聽著聽著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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