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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捉蝴蝶那樣:讀王曉君

        2018-11-15 06:44:54侯德云
        海燕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侯散文

        □侯德云

        狗年春節(jié)前夕,王曉君女士從北京回鄉(xiāng)省親,給我們幾位在生活底層蜷伏多年的文學(xué)狗,帶回她的新書,散文集《約會后的一聲嘆息》(下文簡稱《嘆息》)。

        印象中曉君愛文學(xué)已經(jīng)愛了很多年,但她的作品,老侯讀過的,數(shù)量不多。這一方面源于,她出書的愿望很淡,《嘆息》之外,只有一本老侯不曾耳聞的長篇小說《民國時期的愛情》;另一方面,她對各種網(wǎng)絡(luò)自媒體,博客、微博、公眾號等等傳播平臺,興趣似乎更淡。你從網(wǎng)上很難搜索到她的作品和她的信息。我想她可能是一個甘于寂寞的人。

        不過這回老侯要好好看看,一個甘于寂寞的人,會寫出怎樣的文章。

        藏不住

        散文需要真實(shí)的生活經(jīng)歷和感受做支撐。一個人寫散文寫多了寫久了,內(nèi)心的很多東西,便藏不住了。

        曉君也一樣。

        老侯從《嘆息》里看見很多東西。以前不知道的東西。

        老侯看見:一個鄉(xiāng)村小丫蛋的快樂童年;一個深深依戀父親的少女;一個多愁善感的文學(xué)女青年;一個對工作狀態(tài)非常滿意的知性女士……

        老侯還看見一個女人的“痛苦和歡樂,沉醉和清醒,迷茫和困惑”,以及其他種種。

        讓老侯最為感慨的看見:曉君是一個愛書的人。特別愛特別愛的那種。讀初中時,她父親給她錢,讓她買過年的新衣服,她卻買回來“一大摞書”。此后還有更“過分”的舉動。曉君十六歲那年,父親不幸離世,給她留下幾千塊錢作嫁妝,她卻用那筆錢去讀了遼寧文學(xué)院。“那兩年半在沈陽念書,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但有書讀比什么都好。

        連續(xù)多年,曉君跟書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都讓老侯嫉妒得不行不行。不說讀書求學(xué)階段,只說她的職業(yè)時代。無論是作為《中國圖書商報》的編輯,還是作為《作家文摘》的編輯,她都可以心安理得地獲取大量贈書。那些贈書主要來自全國各家出版社,當(dāng)然有些也來自作者本人。虛構(gòu)非虛構(gòu),花哨非花哨,噼噼啪啪地堆成一垛一垛,對愛書的人來說,這是怎樣的幸運(yùn)呢?

        可能是老侯的可憐巴巴,喚醒了曉君的惻隱之心,她有時也贈送一些書給老侯。起先贈送的都是她眼中的好書,斷斷續(xù)續(xù),一本一本送。后來在老侯再三再四的暗示之下,她恍然大悟,終于舍得把她眼中那些不咋好的書,也轉(zhuǎn)贈不少。最多的一次,她寄來一個大大的包裹,總數(shù)有五十多本。

        老侯記得很清楚,曉君送我的第一本書,是蘇聯(lián)作家艾特瑪托夫的長篇小說《白輪船》。這是她喜歡的。她在《生日前后》一文中說:“我用了四個小時的時間將它(指《白輪船》)全部看完……書中孤獨(dú)的小男孩兒,他一直想變成一條魚,游向象征著人間最美好事物的白輪船……”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曉君才三十出頭。老侯猜想那時候她很可能也有變成一條魚的愿望,游啊游,游向“人間最美好的事物”。

        忘了是哪一年,曉君回老家來,跟幾位文友小聚時,老侯當(dāng)面跟她說自己不太喜歡《白輪船》,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印象深刻同時也讓老侯感動的,是收到曉君寄贈的全譯本《失樂園》,上面有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親筆簽名。那是2010年4月,渡邊淳一到北京西單圖書大廈簽售《失樂園》時,曉君排隊排來的幾本書之一。

        最近接到曉君的贈書,是蘇童的簽名本長篇小說《黃雀記》。

        曉君在《嘆息》的后記中說:“我終于在人將要中年的時候,找到了一個可以放置心靈的工作。我的所謂的精神在工作中找到了歸屬。不管個人生活中遇到什么樣的不愉快,只要一走進(jìn)工作的地方,頭腦和心靈立刻就凈化了,就安然了,就超脫了?!?/p>

        老侯為曉君感到欣慰。換成是我,當(dāng)然也會凈化,也會安然,也會超脫。多好的事。

        看不清

        然而老侯對曉君終究還有很多看不清的地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還是看不清。

        曉君的每一篇散文里邊,都有一個她。有她與父親,她與母親,她與同學(xué),她與玩伴,以及她的其他種種。這樣講來講去,她應(yīng)該把自己講得毫發(fā)畢現(xiàn)才對。可是呢,恰恰相反,讀她的作品,老侯總覺得,她是騰著云駕著霧的,隱約一閃,又隱約一閃。一閃一閃,都是她生活軌跡中的碎片,或者說是情感瞬間。你把握不住她的全部。她在你眼前飄來飄去,地面上,卻一個腳印都沒有。

        曉君在一篇很長的散文里,敘述她童年生活的某個片段。她說“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就這一句,再不肯說了。怎么也不肯說出村莊的名字。她說“公社蓋樓那一年我只有六歲”。而這公社也是沒有名字的。也就是說,她的故事里沒有地點(diǎn)。不光沒有地點(diǎn),也沒有時間。曉君說她六歲,可從作品中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她六歲那年,到底是哪一年。這對老侯來說問題不大,可以打電話問她,也可以當(dāng)面問她生于何年,然后扒拉一下手指頭,算算時間??赡切┎皇煜に淖x者該怎么辦哩?

        這樣一來,曉君的童年故事,便在老侯眼前漂浮起來。不光漂浮,還晃悠,飄啊晃啊,讓老侯眼暈。

        曉君在生活里也是這樣,想說便說,不想說的,打死也不告訴你。也就是說,她的思維方式,常常會呈現(xiàn)不確定的蛙跳狀態(tài)。

        老侯跟曉君相識,始于1993年。那時候老侯在《瓦房店報》混飯。某一天曉君到報社來,跟我的同事談?wù)撐膶W(xué)話題。老侯在一邊賴著不走,于是相識。后來老侯更換了一條人生路徑,改行到文藝界混飯,然后跟她這樣的“故鄉(xiāng)嬌子”接觸,便有了工作層面的意義,用業(yè)內(nèi)話說,叫“組織和聯(lián)絡(luò)”。于是她每次回故鄉(xiāng)來,只要老侯知道消息,總要“組織”點(diǎn)飯局啥的,來“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于是“我們幾位在生活底層蜷伏多年的文學(xué)狗”,也都陸續(xù)跟曉君相識。

        老侯與曉君,已相識二十五年矣。

        二十五年,說長不太長,說短也不太短,可老侯終于還是沒能看清曉君的真容。作品里看不清,生活里也看不清。

        某文學(xué)狗至今耿耿,某次飯局未及一半,曉君離席,久久不回,手機(jī)詢問,答曰:你們沒給我打電話呀。聽罷此言,一桌男士陡然抓狂。

        如此這般的蛙跳,可不是一次兩次,曉君你說是也不是?是你自己在文章里說的,當(dāng)年,你在一所模特學(xué)校練習(xí)走貓步,離開時,跟最好的女友都沒打招呼,對不對?

        用理性來分析曉君,老侯覺得她是一個完美的矛盾體。一半是矛,一半是盾,她自己跟自己交戰(zhàn),勝利的喜悅和失敗的痛苦在她的情感中同時存在,不離不棄。

        老侯還覺得,曉君是一個天真的人,有時天真得讓人膽怯。

        你說這樣的一個人,誰能看得清?

        像捉蝴蝶那樣

        曉君常常本能般地沉浸于往事之中,像捉蝴蝶那樣,蹦蹦噠噠,用心捕捉那些遠(yuǎn)逝的喜怒哀樂。

        在《朋友》一文中,曉君說:“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把想對她說的話只是說給自己聽,在夜里,獨(dú)自一人的時候?!?/p>

        在《一個人的節(jié)日》里,曉君說:“從早晨到現(xiàn)在,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心思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壓抑和無聊占據(jù)了……落寞的心情像潮水一樣在心靈的沙灘蔓延,此起彼伏……”

        曉君隨后說,當(dāng)她走不出寂寞的時候,她會在自己的頭腦中散步,“把一路上看到的風(fēng)景寫下來”,哪怕“僅僅是為了聊以自慰,為了打發(fā)時間。也行?!?/p>

        在《母親的時光》里,曉君說:“再次回到窗前,凝眸注視著窗外的茫茫黑夜,一些久違了的時光一一重現(xiàn)。”

        在《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一文中,曉君“一個人斜倚在沙發(fā)上,懷著一種說不清的孤單和寂寥打發(fā)著這個夏天的黃昏”,之后便想起多年前結(jié)識的一個朋友,各種細(xì)節(jié),各種牽掛,各種欲說還休,而在作品結(jié)尾,她的心聲與歌聲瞬間交匯:“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是否還會想起從前,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是否已經(jīng)有了太多的改變,啊——你好嗎,你好嗎,今天——你好嗎?”

        在《朋友》一文中,曉君還說:“在感情問題上,我跟著感覺走我行我素。沒有人能說服得了我該喜歡這個不該喜歡那個,沒有什么道理能說服我該拒絕還是接受?!彼龟愖约焊倌晖姘椤板X彪子”親密接觸的主要原因是她們倆都沒有父親。

        說到這里,老侯已經(jīng)確信,曉君就是以捉蝴蝶的姿勢,捕捉情緒,同時也捕捉文學(xué)。她的文學(xué),無論虛構(gòu)還是非虛構(gòu),無一例外,都是情緒的化身。

        下面我們一起看,看曉君捉到了怎樣的蝴蝶。

        痛和憤怒

        曉君在文學(xué)院讀書期間,曾經(jīng)對老師的一句話有刻骨銘心之感。老師說:“生活中的不幸往往會成為他作品中最大的幸運(yùn)?!逼鋵?shí)不光是曉君,她的很多同學(xué)也都對這話刻骨銘心?!八麄?nèi)找岳^夜不知疲倦地相互訴說著自己在外面世界的不幸時,目光中流露出一股喜悅的憂傷?!边@種情緒感染了曉君,她“也想為自己樹立一個不幸的形象”。她在《朋友》一文中坦言:“我在某一天外面下著大雨的深夜從宿舍跑出去,跑進(jìn)空蕩蕩的操場大聲哭泣,我說我很不幸,我沒有父親。我的這一舉動驚動了全校師生。他們都跑出來安慰我,他們說我是個孩子?!?/p>

        老侯覺得,曉君在雨夜中的行為藝術(shù),并不是純粹的“作秀”。我從她的作品中看到,“沒有父親”確實(shí)是她最大的不幸,是她今生永遠(yuǎn)揮之不去的心痛。

        痛是曉君散文的關(guān)鍵詞之一。

        曉君在多篇作品里都寫到父親,在《孝心》里寫,在《結(jié)局和開始》里寫,在《獨(dú)自一人的夜晚》里寫,在《有病的時候》里寫,在《母親的時光》里也寫。

        曉君寫下了溫馨的父女深情,小時候給父親撓后背,上學(xué)路上或放學(xué)路上跟父親手拉手,“習(xí)慣了……將一只冰涼的小手插進(jìn)他熱乎乎的懷里,感覺著暖融融的溫度,習(xí)慣了看他喝酒時微笑的樣子和他不喝酒時沉默的樣子,習(xí)慣了在黑暗中靠在他結(jié)實(shí)的肩膀上睡覺的感覺,習(xí)慣了在受委屈的時候一頭撲進(jìn)他懷里失聲痛哭……”此外她還寫下了為一點(diǎn)小事跟父親慪氣的經(jīng)過,寫下了父親病危期間她內(nèi)心的驚慌失措以及事后無盡的悲涼。

        老侯確信,曉君對父親所有的回憶,都會在現(xiàn)實(shí)中誘發(fā)一陣陣劇烈的痛感,就像我偶爾想起自己的父親那樣。

        讓老侯最為錐心的,是曉君在《有病的時候》一文中寫她跟父親慪氣的橋段:

        那一年我已經(jīng)是個初中生了,得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可是父親依然不放心,堅持要在醫(yī)院陪護(hù)。我只想一個人待著。我不停地讓他走,還給他臉色看,弄得父親去留都難,不停地在我床前打轉(zhuǎn)轉(zhuǎn)。他越是轉(zhuǎn)我就越是心煩,索性把臉扭到一邊,看也不看他一眼。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讓我如愿以償,走了,但是沒過多久,他又回來了——

        寫這篇作品的時候,曉君心里裝著滿滿的酸楚和自責(zé),她說當(dāng)初自己很傻很自私,把父親逼得進(jìn)退兩難還以為是自己受了委屈,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竟然涌起一陣沾沾自喜,更可惡的是她還以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這篇文章讓老侯沉思良久。老侯也是有女兒的人。老侯認(rèn)定,人間最大的父愛,便是讓女兒活得開心。注意,老侯說的是“開心”而不是別的。老侯無法接受女兒對自己的誤會,更不要說是針尖麥芒的情感對抗。但老侯跟女兒之間的交流,跟曉君父親的境遇有著相似的一面,時常面臨種種障礙,而且不知該如何突破障礙。面對女兒的攻勢——不管是強(qiáng)攻還是佯攻,老侯都會很快敗下陣來。不知道為什么,面對女兒,老侯常有心被掏空的感覺。當(dāng)老侯的某些言行給女兒帶來心理壓力的時候,更是如此。我猜想,曉君的父親也一樣。

        老侯曾經(jīng)言之鑿鑿,身為女人,總要有個男人供她欺負(fù)才會有幸福感,那男人不一定是他丈夫,很可能是他爹。既然如此,那么好吧,老侯下定決心,就讓女兒好好欺負(fù),一生一世。

        下面老侯要說說曉君散文的另一個關(guān)鍵詞,憤怒。憤怒是由恨生發(fā)出來的。而恨的產(chǎn)生,又常常會跟愛發(fā)生關(guān)系。簡單說,由愛生恨,由恨而憤怒。這便是曉君散文代表作《大樓》的敘事邏輯。

        曉君在她的小丫蛋時代,曾經(jīng)瘋顛顛地愛上了公社的大樓。從蓋樓那天開始,每天都去看。大樓蓋好了,她和玩伴小清和小輝,都很想進(jìn)樓看看,卻一次次被看門老頭像轟家禽一樣轟走。后來他們在小河邊遇到鄰村兩個大男孩。大男孩想看大樓,曉君和小清小輝好心好意帶他們?nèi)???梢豢拷髽?,兩個大男孩就“不像在河邊在路上那么討人喜歡了”,原因是“他們比我們更早地接近了樓房”。比這更氣人的是,曉君看見一個大男孩“正在用一塊石頭劃樓房的外墻”。這怎么可以啊,“我們自己都不舍得”,他怎么敢這樣?曉君氣得要命,“立刻握緊了拳頭,隨時準(zhǔn)備向?qū)Ψ桨l(fā)起進(jìn)攻”。這陣勢把兩個大男孩嚇到了,擦了擦墻上的劃痕,“飛快地轉(zhuǎn)過身,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跑去”。

        《大樓》是老侯讀過的散文中最為別致的一篇,而曉君,也是老侯所認(rèn)識的散文作家中,最為別致的一個。

        老侯相信《嘆息》一書只是曉君文學(xué)路上的一個驛站,一次短暫的歇息,她的終點(diǎn)在遠(yuǎn)方,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

        忘了是誰說的,真正的寫作,應(yīng)該從六十歲開始。這樣說來,曉君現(xiàn)在仍然“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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