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爽
(山東藝術(shù)學(xué)院 山東 濟南 250000)
(一)悲劇性與悲劇意識的釋義。悲劇性是美學(xué)范疇之一。指具有正面素質(zhì)或英雄性格的人物,在具有必然性的社會矛盾激烈沖突中,遭到不應(yīng)有的,但又是有必然性的失敗、痛苦或死亡,從而引起人悲痛、同情、奮發(fā)的一種審美特性。在西方,現(xiàn)存的悲劇性理論起源于亞里士多德,在此后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其悲劇性理論與整個哲學(xué)體系一樣被基督教化了。藝術(shù)的悲劇性與人生的悲劇性之間有一種復(fù)雜的關(guān)系。但是,不論是從再現(xiàn)論的角度講,還是從表現(xiàn)論的角度講,藝術(shù)中的悲劇性都與人生的悲劇性密切相關(guān)。以往西方的各種悲劇理論對悲劇性的認識無疑都包含了這兩方面的內(nèi)容。亞里士多德在《詩學(xué)》中認為,“悲劇主人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本身的罪惡或邪惡,而是因為犯了某種錯誤。”顯然,在悲劇性問題上,亞里士多德把“錯誤”與“罪惡”或“邪惡”嚴格區(qū)分開來。本文主要應(yīng)用第一種觀點來對楊美子的悲劇性進行闡述。
楊美子在得知外孫侵犯同校女孩之后,她參加了女孩在教堂的追思會,追思會還沒有結(jié)束,楊美子就含淚跌跌撞撞從教堂里跑出。不難看出,楊美子是一個具有正面素質(zhì)的人物,她替外孫的幼稚行為感到憤怒,也為受害自殺的女孩痛心惋惜。鐘旭犯錯已是事實,無可挽回。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坐牢,其他五名男孩的父親決定每家拿出五百萬給自殺女孩的母親,希望事情得以私了。身為外婆的她在痛心的同時也無法看著外孫鋃鐺入獄,只得同意這一方案。
隨著時間的流逝,男孩的父親開始催促楊美子借錢。楊美子在淋雨后回到會長的家,她給殘疾的會長吃了壯陽藥,與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在參加寫詩班的聚會時,有男子說黃色笑話,別人哄堂大笑,她對此嗤之以鼻,由此看出楊美子用肉體交易要挾會長支出五百萬的行為實屬無奈。對楊美子而言,她本不應(yīng)該替鐘旭承擔(dān)一切。她默默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忍受著孫子的麻木,忍受著五名孩子家長以及校方對生命的褻瀆,也忍受著無邊的孤獨??墒?,她卻一如既往的優(yōu)雅端莊,一如既往的善良溫婉,哪怕患上老年癡呆癥,哪怕沒有人理解為什么她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要學(xué)習(xí)寫詩,哪怕她的內(nèi)心從來都沒有人陪伴。即使生活如此不如意,她也沒有自怨自艾,仍然用溫婉的態(tài)度隱忍著一切。
悲劇意識即當人類意識到自身個體的短促性,渺小性,悲劇性的時候產(chǎn)生的一種個體的孤獨感,價值的空沒感,生命的無奈感。悲劇沖突表現(xiàn)的是人物的逆境和不幸,但并非所有的逆境和不幸都能構(gòu)成悲劇的沖突。當楊美子得知自己患上老年癡呆癥,開始會忘記一些名詞的時候,她仍然沒有放棄寫詩,并努力從生活中尋求一些美感,可是現(xiàn)實中鐘旭犯下的錯誤一直困擾著她。所以,當她看見紅色的雞冠花,她會不自覺地把雞冠花和女孩、自己、死亡聯(lián)想在一起,她把它形容成“如血”。她看見醫(yī)院的假茶花,會以“痛苦”形容。楊美子被生命的脆弱與人性的喪失包圍,終不能寫出一首詩。楊美子是孤獨的,在寫詩班上課的時候,每個人都必須上臺說一件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楊美子哽咽地回憶起小時候姐姐給自己扎辮子的情景。由此可見,從童年之后,楊美子的人生再也沒有體會過幸福了。她的一生是悲劇的,她沒有丈夫和女兒的陪伴,靠當護工維持家用,唯一的外孫寡言幼稚,熱愛寫詩的她又患上老年癡呆癥,正直善良卻不得不違背道德?lián)Q取金錢。她對苦難生活的隱忍令人深思。
(二)隱忍也是一種抗爭。故事有兩條線索,一條是熱愛詩歌的楊美子努力學(xué)習(xí)寫詩的經(jīng)過;另一條是楊美子得知外孫連同其他五名男生一起侵犯了一名鄉(xiāng)村女孩之后對該事件的應(yīng)對與處理。影片沒有交代楊美子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只是告訴觀眾她有一個離婚后改嫁到別的城市的女兒,留下她獨自一人撫養(yǎng)正在上初中的外孫鐘旭。祖孫倆的經(jīng)濟來源僅限于低保和當護工。即使是這樣,熱愛生活的楊美子依然把自己打扮得時髦干凈,清新脫俗。她并不顧及生活上的艱難,毅然報名學(xué)習(xí)寫詩,完成心愿。
小人物是一群沒有地位、沒有影響的人物。無論是生活條件還是社會地位,楊美子毋庸置疑是社會上最平凡的小人物。作為對外孫寵愛有加的外婆,當她得知鐘旭和另外五個男生侵犯了一個鄉(xiāng)村女孩時,她雖然心寒,卻從來沒有質(zhì)問過鐘旭一句,她一方面忍受著鐘旭的沉默;一方面又渴望他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荒唐。楊美子偷偷跑去學(xué)校,看到鐘旭和小伙伴們在球場上開心地追逐,一點悔過的態(tài)度也沒有,她寫下“鳥的歌,都唱些什么呢?”表達了她的困惑與迷?!裏o法理解這些少年在想什么,為什么害死了人還可以這樣“自由”。
當外孫回家后,她試探地向他打探自殺女孩的消息,可是鐘旭一言不發(fā),只顧埋頭吃飯,這令她震驚也使她對女孩的負罪感更重。于是,她將女孩的照片擺在鐘旭的面前,鐘旭開始裝作沒有看見,后來干脆推開碗筷,去臥室將自己蒙在被子里。無論楊美子如何拉扯被子,鐘旭都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只剩楊美子一人對著鐘旭蜷縮的強壯的背影哭泣著問“為什么”。她默默忍受了與殘疾會長的肉體交易,本以為這樣的代價會使孫子回心轉(zhuǎn)意,可是她在游戲廳里發(fā)現(xiàn)了鐘旭的身影。她將鐘旭叫出來,并沒有教育他,而是帶他去吃了披薩。回家后,她和外孫在家門口打羽毛球,兩個警察出現(xiàn)帶走了鐘旭,其中一個警察撿起鐘旭的球拍,和楊美子打起羽毛球,他正是曾經(jīng)在學(xué)詩班里說黃色笑話的人。楊美子自始至終沒有向警察帶走鐘旭的方向看一眼,她緊緊抿著嘴,用力打著球。她忍受著外孫離開的痛苦,卻沒有一滴眼淚。她選擇默默隱忍失去外孫這一事實。但這并不代表她能從心里接受不公平的命運,她只是用隱忍展開對不公平的生命的抗爭。
悲劇淵源于古希臘,由酒神節(jié)祭禱儀式中的酒神狄奧尼索斯頌歌演變而來。《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為了避免神諭的發(fā)生,選擇離開“父母”,以此與命運抗爭。這體現(xiàn)了他面對苦難時展現(xiàn)的求生欲望與堅毅的反抗意志。只是他越是抗爭,離神諭就越近,最后終于還是沒能逃出悲慘的命運。俄狄浦斯沒有自殺,他選擇了刺瞎雙眼,離開自己的國家。這個結(jié)果對于英勇聰慧的他來說無疑比死亡更加可悲,這樣的選擇無疑暴露了命運的殘酷性以及人力的渺小?!岸淼移炙埂钡脑⒁馐恰澳_腫”,這從一開始就讓讀者對這個人物產(chǎn)生了憐憫之情。隨著背負悲慘神諭的他活了下來,有了超出普通人的聰慧與本領(lǐng)之后,讀者對他的生活慢慢有了欣慰甚至崇敬的感覺。直到他在三岔路口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鏟除了忒拜國的女妖后又當上了忒拜國的國王,娶了自己的母親。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使讀者的惻隱之心被喚醒,使觀眾為之與命運抗爭的精神感到敬佩的同時更多了一絲同情。
(一)小人物與英雄人物抗爭方式的對比?!对姟返闹魅斯珬蠲雷游阌怪靡墒巧鐣械男∪宋铩K秒[忍的方式與世間的惡意抗爭。俄狄浦斯的抗爭方式和楊美子不同,他的行為更加積極主動,他離開自己成長的國度,看似是一種逃避,但也體現(xiàn)了他勇于和命運抗爭的品質(zhì)。楊美子和俄狄浦斯的抗爭方式中,一個是隱忍,一個是積極反抗、不屈不撓。楊美子選擇隱忍,是因為她的家庭背景普通,更沒有什么社會影響力。面對鐘旭的錯誤,她想努力承擔(dān),但在社會的壓力和身體狀況的壓力下,她只能默默忍受,這種承擔(dān)包含了太多的無可奈何。俄狄浦斯是個王子,他身份貴重,這些都為他主動與命運對抗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條件。所以,即使楊美子想選擇積極的方式與命運抗爭也是不現(xiàn)實的,她無法眼睜睜看著外孫入獄,也無法昧著良心讓被害女孩的生命毫無聲息地石沉大海,她只能忍受出賣靈魂的交易來保住外孫逃離法律的制裁,也只能通過寫詩來向女孩的靈魂贖罪。殘酷的命運使她痛苦,她無法遵循內(nèi)心反駁命運,只能把這種抗爭深藏于心,默默消化。從俄狄浦斯遠離家鄉(xiāng)與命運抗衡的行為來看,他是一個英雄人物,這使他廣泛受到贊揚。楊美子的抗爭看似在最后放棄孫子的行為上,其實不然,她一直努力說服自己的良心,努力籌錢,這種隱忍并不等于放棄。楊美子最終的選擇都是由隱忍的抗爭堆積而來,這種隱忍使她與命運形成了一種抗衡。
(二)兩種抗爭結(jié)果帶來的影響。隱忍使楊美子受到內(nèi)心的譴責(zé)與肉體的摧殘,她最終選擇將鐘旭繩之以法。她本應(yīng)有贖罪后的寬慰,但是這依然改變不了女孩去世的事實,也帶來了更加殘忍的事實——鐘旭入獄。隱忍終究不能戰(zhàn)勝悲慘的命運,只會使人物的內(nèi)心更加悲痛。作為英雄人物的俄狄浦斯雖然“英勇抗戰(zhàn)”,終不能擺脫命運的掌控,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只是在順應(yīng)天意而已。得知自己“殺父娶母”的事實后,他毅然選擇刺瞎自己的雙目,使自己四處流浪。兩種不同的抗爭方式,帶來的結(jié)果卻是一樣的——終究敵不過命運的安排。在兩個人身上,悲劇性顯露無遺。不同的是,俄狄浦斯的流亡與自殘給人一種悲壯、敬佩之感,而楊美子則使人產(chǎn)生憐憫、無奈、心疼的感受。也許給讀者或者觀眾的感受有些差別,但是他們的作用是一樣的,那就是通過對讀者或觀眾內(nèi)心的觸動,使人們越來越向往一個更加善良平等的社會,使人們對社會上的弱者多一些同情與包容。
李滄東的電影《詩》以最普通的人民形象、平鋪直敘的敘事方式、看似平靜簡單的劇情為廣大觀眾詮釋了善良的小人物面對命運的不公時,沒有能力吶喊反抗,卻又不甘心接受命運的安排,只能采取的隱忍的抗爭方式,引發(fā)觀眾對小人物的同情以及關(guān)注。
注釋:
①王嘉良,張繼定.新編文史地辭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23.
②詩學(xué) 詩藝[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45.
③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④程亞林.悲劇意識[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
⑤董大年.現(xiàn)代漢語分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