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輝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近來,因央視《經(jīng)典詠流傳》的熱播,清人袁枚的這首沉寂了300余年的小詩《苔》,被熒屏內(nèi)外無數(shù)的目光點燃了。在節(jié)目里,支教老師梁俊和貴州烏蒙山區(qū)的孩子們以發(fā)自生命深處的天籟之音,動情地演繹了這首區(qū)區(qū)二十字的小詩。這首詩唱哭了作為評委老師的庾澄慶和曾寶儀,更感動了生活在各個中心或角落的人們。
然而,感動過后,我們不妨作個反躬自省:除了被《苔》里的勵志氣息感染之外,我們是否懷著對如米小的苔花(烏蒙山區(qū)的孩子們)居高臨下的憐憫,或者對如米小的自我隱秘的哀憐?誠然,這種對人對己的憐憫本不必置評,但其背后所隱含的價值取向卻值得探討。也就是說,在世俗的價值刻度上,苔花遠遜于牡丹,苔花“也學牡丹開”是積極向上之舉,反之則是不思進取乃至自暴自棄了。
那么,苔花到底該不該“也學牡丹開”呢?我以為大可不必。
完全可以設(shè)想,苔花雖然“如米小”,卻不甘于自身所限,執(zhí)意突破卑微卻獨特的自我,“也學牡丹開”,并借助奇跡終于像牡丹一樣開花。此時,人們勢必會大為驚嘆,熱烈贊美苔開出的花。倘使苔花有靈,她是該慶幸呢,還是該失落?顯然,人們之所以贊美苔花,根本上還是因為牡丹花之美,而非苔花本身之美。苔花竭盡全部的生命力量,不是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自我,而是勉強淪為被眾人贊美的他者,那么苔花的生存意義與價值又在哪里呢?
日人松尾芭蕉有首著名的俳句:“當我細細看,呵!一棵薺花,開在籬墻邊?!辈浑y看出,薺花的處境與苔花基本一樣,但薺花并不像苔花那樣汲汲于像牡丹開出花來,她只是在無人注意的籬墻邊淺斟慢酌,悠悠然地綻放著自己的天性之花,沒有羞怯,更沒有哀憐。在“人為世界立法”的眼光中,薺花或許是卑微的、灰暗的;但以薺花觀薺花,她并未覺得自己處于窮鄉(xiāng)僻壤之中,也不會感覺自身渺小,她是完整的、無可替代的,不容任何知識化、比較性的眼光去撕裂她,評定她。中國的道禪哲學講得很明白,萬物齊一,諸法平等,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個圓滿俱足的整體,其自身就構(gòu)成了自身的價值與意義。苔花如果明了這一點,還會迫不及待地“也學牡丹開”,從而泯滅自我、蛻為他者嗎?
苔花如此,人亦如此。在一個充滿比較性眼光的世界里,總會出現(xiàn)一些一時公認的價值范本,它們撩動著世人的欲望,逼迫著世人拋棄自我,削足適履地去成為一個用世俗價值觀虛構(gòu)出來的他者。殊不知,這個世界本無意義的決定者,每個人都是“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山中芙蓉花,一切都在自在中建構(gòu)著生存的意義,沒有被觀之景,也沒有對景之心。人也好,花也罷,都應是這個世界最純粹的游戲者,分享著這活潑潑世界的樂趣與意趣。
正如電影《無問西東》中所唱的:“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優(yōu)秀的他人固然可欣賞,但本色的自我更加值得堅守,成為自己并成為更好的自己,應是我們一生不懈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