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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魯番的春天來了

        2018-11-14 22:15:19張玫
        吐魯番 2018年1期

        張玫

        221團(tuán)是位于新疆吐魯番盆地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農(nóng)十一師的一個團(tuán)部。如果不是因為對一場杏花在春天肆意的誘惑,我可能此生都不會記住,這幾個平凡的數(shù)字和單調(diào)的地名。我相信命運里的每一次經(jīng)過和遇見,都是命中注定。就如221團(tuán)——他將是我生命里的,一次春天的歸宿,讓我從荒漠里走出的熱土和家園。

        當(dāng)年的一次追尋是在百里之外的托克遜,那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而我看到的是一大片洶涌的人海,夾雜著干燥的,白浪浪的塵土,肆無忌憚地飛揚彌漫。摩肩接踵的人潮里,我們緩慢地移向杏花園,也許我們來得太早,大片的杏花都處于含苞欲放的姿態(tài)。這哄哄嚷嚷的,人聲鼎沸的海浪,一定讓這一大片寂靜的,正在酣夢里成長的杏花園——驚魂。

        她們無助無奈,只有默默地看著成群結(jié)隊的人,竄進(jìn)她的身體里,無所顧忌的撫摸踩踏。偶有一棵盡情綻放的杏花樹,已被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擺出各種深情嫵媚的姿勢,咔嚓嚓留影。于是那些在四周逡巡的人,都蜂擁而來,排成一個隊伍,一個接一個地拍照,當(dāng)然我也不免其俗的加入進(jìn)去,搶奪一個和杏花樹合影留念的機(jī)會。

        至今,想起那些在樹梢枝頭凝結(jié)的可愛骨朵,心里都有一種深深的悲涼。到最后我發(fā)覺悲涼的是我,是和我一樣要穿越天山山脈,穿過一個個黑暗的隧道,馳聘一道道彎曲的山路,忍受著旅途暈車嘔吐的煎熬,去山那邊尋找春天和希望的人們。我們比一棵棵杏樹要無奈委屈,比一樹樹的杏花更渴望春天和明媚,只因為——我們的春天來得太晚,短暫,而不明朗。

        在這杏花恣意嬌美的三月,吐魯番是可愛的,紛繁的,可以想象每一個隆重盛大的杏花節(jié),總是四面八方的人都趕來“扎堆”“擠蛋蛋”。我們避重就輕拐入221團(tuán)一個小團(tuán)場的杏花節(jié),就像是到了自家的院子去摘菜一樣,親切而不惶恐。

        這些已經(jīng)開得粉粉耨耨的杏花兒,都被主人們歸攏圈養(yǎng)在園子里,她們可親柔和的姿色,小臉蛋兒,實在是令人心旌搖蕩,遠(yuǎn)遠(yuǎn)地,我的魂魄就已被她們勾了去,墜入花海漫無邊際的游離。

        更可恨又可愛的是,我們往開放的杏花園子走去時,一路上紛紛擾擾的杏樹,盡然被花農(nóng)用柵欄圈住,并在一個木門上吊上一把鐵鎖,杏花們溫柔的想探出頭來,卻怯懦著,在里面小心翼翼地開放,而我們想近一步靠前,卻又不得不止步,睹一眼花容,又無奈的,戀戀不舍的離去。

        這時我想看看,有沒有一枝特別嬌艷的紅杏,能否伸出墻來,能否大膽的闖入獵艷者的眼睛里,胸懷里,然而,這是一大片循規(guī)蹈矩“恪守婦道”的家養(yǎng)杏花。

        真不明白,宋代詩人葉紹翁的《游園不值》怎么不值?

        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我們也在蒼苔上停留了許久,也觸摸了那道鎖住杏花的門扉,雖然他沒有見到探訪的主人,卻賞到了一朵春天熱情的杏花,為他探出墻頭。我們四目顧盼尋得的是,有一條黑狗俯臥在杏花樹后,虎視眈眈我們……走進(jìn)觀賞杏花的主道時,發(fā)現(xiàn)人也不少,挺熱鬧的。原以為我們選擇一個偏僻的杏花角落,卻也有其它與我們有相同心思的賞花者,早已捷足先登了。很欣喜的是,這些杏花并不是單一的,被種植在一個大大的園子里,好像我們是走進(jìn)了一個杏花村,每一家的門戶前,都栽植著一排排的杏樹,每個巷道都開著馥郁的杏花,在杏花的掩映處,有一扇扇的紅色鐵門緊緊關(guān)閉,沒有農(nóng)人進(jìn)出,這明明是一戶戶的農(nóng)家小院,卻尋不到農(nóng)人的身影。

        有點飄飄然然的感覺,像是走入了仙境,恍恍惚惚的錯覺里,猜測著,是杏花長在了人家門口?還是人們遷徙進(jìn)了杏花林里?難道這樣的場景,寂寥幽深的杏花巷落,從遠(yuǎn)古而來?悠遠(yuǎn)在歲月里已經(jīng)很久了?難道是人們刻意營造,刻意躲避起來,只為遠(yuǎn)方的客人,能跌入一個溫馨浪漫的幻境,流連徜徉其中,生生世世,魂牽夢縈?

        哦!這心思慎密的花農(nóng)??!這溫柔貼心的吐魯番人?。?/p>

        柵欄、鐵絲網(wǎng)、院墻、門扉、它們成為隔離杏花的小小防護(hù)欄,這不足輕重的阻擋,就像愛人的手,輕語的呻吟,我不用跨過,就已被其暗藏的質(zhì)樸深愛灼痛。

        杏樹肆意地長在家門口,或吃飯的庭院里,這樣的布局是何等的隨意美妙,無聲里就觸動了一雙雙憂郁的眼眸,一顆顆荒蕪的心。也許,這一次杏花給予我們的隔離和分散,這美好拘謹(jǐn)?shù)姆绞?,遠(yuǎn)遠(yuǎn)勝過了一樹樹的杏花,像海浪一樣的狂嘯我們、舔舐我們……在含蓄委婉里,我們避開磅礴的氣勢,尋覓著一種更貼心的情感,細(xì)微的流淌,讓我們枯燥的心滋生久違的,濃濃的,田園鄉(xiāng)情,家園摯愛,和深深的眷戀。

        是的,在高樓大廈的烏魯木齊煙霧彌漫,塵埃厚重的烏拉泊以北,我們都淪陷在灰色和沉悶里,我們?nèi)缜艚谟倌嗪蜕衬貛?,我們看不到這個春天該有的色彩和最初的明亮。

        吐魯番,一塊多么美好而溫煦的土地,雖然我們沒有更深的闖入,只是在這邊緣,就已被迷失和陶醉。

        在進(jìn)入交河古城的地段,我們在鄉(xiāng)間路上穿梭,只行走了十幾公里的路程,我們就停留在一個陡坡彎深的小河邊,不是路途的險要,而是側(cè)旁的流水,小河潺潺的流動吸引了我們。

        在陡坡兩邊的溝壑里,一棵棵的柳樹綠意淺淡,正是這嫩嫩的帶著芽兒的綠,像是剛長出的雛鳥的牙黃兒,映襯著周圍還枯黃的老氣橫秋的樹木,讓眼睛、心臟、身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柔軟翕動。

        河水的清亮透明,輕快的奔跑,沙子,石頭都被沖洗的黝黑俊亮,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小溪流了?這樣干凈的沙子和石頭,多像童年時,劃過我們身體的那些記憶,我們泥鰍一樣光滑的身體游弋在小河里,而如今故鄉(xiāng)的清澈的小河早已消失匿跡,留下的是充斥著垃圾,裸露著干涸枯竭的河床,和一片殘骸的亂石崗。

        在茂密樹叢的坡上,一道激流,更是響亮歡暢的傾斜而下,在斜斜的高度里蜿蜒成一道明亮的瀑布。泉水叮咚作響,這一首歡快的歌曲,我好像早已丟失在夢里了,而此刻我的心開始震顫,我像真正走進(jìn)了春天,走進(jìn)了生命的河流……

        順著河流的深處,幽深的林間,我們走進(jìn)去,輕輕地走進(jìn)去。

        河流的寬度隨意可以跨越,可是,細(xì)心的農(nóng)人在小河里放了一截木樁,一個小小的獨木橋就搭好了,走在上面歡呼雀躍的咋呼,伸展了雙臂做平衡狀,好像變成了小燕子、雀鳥、黃鶯、嘰嘰喳喳的林間動物,我們瞬間回到了童年。

        小河的對面有大片的農(nóng)田。

        農(nóng)田的對面是山的峭壁,農(nóng)田就被包圍在小河和山的懷抱里。農(nóng)田里一畦畦的田壟,覆蓋著白色的塑料膜,陽光下像白色的海浪在嘩嘩閃爍,田埂邊的幾棵柳樹依偎在一起,簇成一小片鵝黃的綠色,幾棵野杏樹粉白妖嬈的開放著,比起杏花園里大片的杏花樹,這幾棵野杏樹更是風(fēng)情萬種,獨攬春光,山的褐色崖壁凝重執(zhí)拗地,豎立在她們的柔情里……

        而潺潺叮咚的河水,在低谷里蜿蜒流向遠(yuǎn)方,流水聲時而穿越過林間,像一首優(yōu)美的古箏樂曲,或舒緩優(yōu)雅,或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脆,在山的崖壁的撞擊下余音切切,回味悠長……

        榆樹、槐樹、楊樹、棗樹、一些還未生發(fā)的褐色樹冠上,密密麻麻的集結(jié)著,嗡嗡嗡嗡哼叫的蜜蜂。終于見到蜜蜂了,這些勤勞的小精靈,它們的出現(xiàn),不正是春天的萬物醞釀、孕育的開始么?它們的聲音像是缺失了很久的呼喚,是大自然里最美妙的誘人的氣息,深深地糾纏在我們的耳畔,我們貪婪而欣喜的聆聽著,享受著。

        當(dāng)遠(yuǎn)遠(yuǎn)的,一處院墻里的幾樹杏花,吸引了眼球的時候,一個維吾爾族婦女也從院子里走了出來,站在被樹木遮蔽的門前,窺望我們。是我們嘰嘰喳喳的,忘乎所以的聲音驚動了她。

        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人家,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五十多歲的維吾爾族婦女,比發(fā)現(xiàn)一處野杏花更興奮。我們向她走過去時,接近她的院落時,她好像懼怕我們,迅速往后退去,消失在了院子里。在她的院子門口有一個小羊圈,七八只羊兒在圈里安靜的吃草,一棵榆樹下拴著一頭黑色健壯的驢,一個小毛驢守在邊上,它們沒有驚恐我們的到來,沒有發(fā)出嘶叫聲。

        維吾爾族婦女站在敞開的院門里,門口有兩個小巴郎嬉戲著,騎小自行車玩耍。我走過去向她表露善意的微笑,唯恐再次驚擾了她,嚇跑了她,而她捂住一邊的腮幫子,禮貌的解釋“牙疼……”

        在敞開的院子里,看不到一絲凌亂骯臟,院子的地面雖然是黃土地面,但清掃的干干凈凈,物件農(nóng)具擺放的整整齊齊。一輛小農(nóng)用車上裝滿撿來的枯樹木枝,是家里燒飯的柴禾。葡萄架上已經(jīng)井然有序的掛滿了還未變綠的葡萄藤,到了夏天,她的小院就會綠蔭婆娑,葡萄沉甸甸的綴滿枝頭,紅的、紫的、黃的、清淡的、濃郁的、各色瓜果芬芳四溢,果香彌漫,歡聲笑語輕輕地飄蕩在院子里……

        我要求和她合影,她揮舞著手拒絕,指著身上的衣服說:“不行,我的衣服臟”。她身上套了一件紅色的有點污垢的棉馬夾,里面是一件碎點的寶藍(lán)色的連衣裙,我鼓勵她說:“把馬夾脫了照,里面的裙子很漂亮呢!”,她欣然相信我的贊美,并接受建議脫去了馬夾,我們就站在了她門口的一棵老榆樹前,摟著她肩膀的一瞬間,我們的距離就拉近了。

        她的通用語說得不是很好,但她極力用手比劃著說:“我去拿幾個凳子來,你們坐在這里休息一下”,看的出,她對我們產(chǎn)生了好感。我說“不坐了,我們要走了”。臨走,我才想起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叫帕提古麗,我說很好聽的名字,她又問我叫什么?我告訴她我叫張玫。我由衷的羨慕帕提古麗——依山傍水的美麗家園,她簡單“奢華”的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桃源世界”里。

        我癡癡地想,為什么我沒有出生在吐魯番呢?為什么我不是一個頭纏花圍巾,穿著艾迪萊斯裙子的維吾爾族婦女呢?假如——我生活在這樣的小橋流水人家,詩情畫意的鄉(xiāng)村,我還有什么利欲熏心,紅塵煩惱?

        離開帕提古麗的家,我們向交河古城出發(fā)。一路上我們依舊穿梭在維吾爾族村落里,鄉(xiāng)間的土路上塵土飛揚,一處處破損的殘垣土墻,一院院廢棄的掩映在枯樹里的,民族風(fēng)格的土坯危房,一片片栽著結(jié)實木樁的葡萄藤架,一間間孤獨的山坡上的晾干房,一棵棵荒坡山隘里綠意悠然的俏樹,迅疾閃爍著,向后倒退著,它們溫暖謙卑的觸及著我們的目光,而我早已把它們?nèi)诨缮钌畹臏嘏退寄钫洳卦谛拈g。

        在毗鄰交河古城的一塊荒野里,我們停下來瞭望古城的山巒,這千年的山風(fēng)穿越時光的記憶,悲滄的笑容,歷史的變遷,吹向我們,撫摸我們,我們從遠(yuǎn)方來,我們來傾聽這風(fēng)中的訴說和憂傷……

        然而,在這荒野里,有九個十二三歲的維吾爾族女孩,她們穿著一樣的亮晶晶的黑色裙衫,荒野里停放著五輛紅色的電動摩托車,五個女孩載著四個女孩一起來到這荒原里玩耍。此刻,她們沒有我們的感慨和唏噓嗟嘆,她們快樂的頭挨頭湊在一起,站成一個圓圈,竊竊私語,嗤嗤的笑聲從她們的小圈里蕩出飄向遠(yuǎn)方,這是一群多么團(tuán)結(jié)友愛純潔無邪的少女??!

        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我和紅也是這樣的年齡,我們站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邊,柳樹下,我們背著課文的同時互相取鬧,年輕的我們不曉得衰老的滋味,想從對方的頭上找出一根白發(fā),我翻遍了紅的頭發(fā),終于大海撈針一樣找出一根銀絲,紅在我的頭上找出一根半紅半黑的發(fā)絲,而如今我們已是中年,白發(fā)早已暗自叢生,那條我們依偎過的小河早已干涸,河邊的垂柳早已被砍伐,一個古樸淳厚的鄉(xiāng)村畫面早已色彩漫漶,淚眼斑駁。

        記憶多么的傷痛而孤單,不遠(yuǎn)觸碰,卻在這吐魯番的原野里,清冽的風(fēng)里溢出眼淚,泛濫撕裂……

        就要離開吐魯番的曠野鄉(xiāng)村了,就要把這些一路上的美景紛蕪進(jìn)記憶了。我還會想起221團(tuán)的杏花,以及圈住她的柵欄和門扉;我還會想起“世外桃源”里的帕提古麗,和她依山傍水的家園;我還會想起這九個在交河古城曠野里,騎著摩托車踏春的維吾爾族女孩;我還會想起我是這么的依戀這片土地,熱愛這片疆土。我會在北疆的城市里,在每一個寒冬料峭的早春里,遙望著遠(yuǎn)方說:“吐魯番的杏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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