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春榮
曳一縷九龍煙塔的云霓,越過青青阡陌,驀地呆立在碼頭彌望的木舟鐵錨前。向天傾欹的桅桿像一片密集的等待,形容枯槁容顏憔悴,桅桿只有掛上鼓脹的白帆,方能凸顯錚錚硬氣。浩浩乎馮虛御風(fēng),飄飄乎凌波破浪。還有跳將出來的詩句: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茫茫然矯首遐觀,看一群白色鷗鳥在半空畫出一道又一道弧線,偶爾嘎地一聲,直擊水面。惴惴焉輕撫船舷,探看船頭綻開一片白色花朵,瞬間凋落又倏爾開放。覺華島,佛手拈花,在一片汪洋中,安然。
古人逐水而居,河流自然成了人類的乳母。五千年前,華夏先人掘地為井,依井而居,擺脫了河流的羈絆,建設(shè)了更為廣闊的家園。井不只提供甘泉,也觀照人心。曾出土“馬踏飛燕”的武威雷臺漢墓里有一口漢代古井,居然“見錢眼開”。東漢小吏扔一枚銅錢入井,伸長脖頸,但見那枚銅錢變得井底般大小,閃閃發(fā)光,便大叫一聲,跳將進去,一頭扎進銅錢眼里。人有不善根是常態(tài),何怨古井捉弄人呢。
井,在鮑爾吉·原野筆下是這樣的:
井是白銀的水罐,井水變成人的血水。井無水,村莊就無炊煙、無喧嘩、無小孩與雞犬亂竄。莊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讓莊稼變成糧食。人不離鄉(xiāng),是舍不得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掛馬車?yán)蛔咭豢诰青l(xiāng)土沉靜的風(fēng)景。
“十掛馬車?yán)蛔咭豢诰保蓯鄣哪铑^兒,虧他想得出,用馬車?yán)?,老童心也?/p>
沒人動過用馬車?yán)甙私橇鹆Ь哪铑^,他就在海邊蹲了千年,那株井沿的菩提樹像是他老煙袋鍋里冒出的裊裊青煙。千年不涸,千年不溢,古井用一種沉默的深度,告訴世人,執(zhí)著有多久。泉清而甘冽,如千年前,覺華大師叩石墾壤遂成此井時一樣的滋味。水有味無味,飲了便知。古井原是提供大龍宮寺僧人飲水之用,千僧散盡,那水依然清澈甘冽。井為人所開鑿,注定了它的責(zé)任,提供生命的甘泉。井,只有給予,且不偏向,沒有哪口井只為一個人存在。井,即使作為漢字的形態(tài),也是敞開的磊落胸懷。
我伸頸俯視,在那半輪晃動的水波中,忽覺自己就是口井了。這也無甚矯情,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真就具有井的品性。井水不滿不溢,始終保持那個刻度。老師縱使培育桃李三千,腹內(nèi)文章不是一點兒沒減?倒是更有教學(xué)相長一說。要說賺了,師者賺的是知識是聲望,要說虧了,那人定是用金錢來衡量?!芭e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鼻f子喊破了喉嚨,也有充耳不聞?wù)?。?zhí)拗或執(zhí)著,只隔著一捅即破的薄紙。莊子,良善的導(dǎo)師,狂草了廉潔的銘文。
可惜師者又有不及水井處,人會因生理上的干渴主動到井邊汲水,今多有鄙薄精神者而遠(yuǎn)離師道。羨煞了這安然處之的老井。
覺華島的八角井無疑是最幸福幸運的井,千年來,它為多少島上居民多少八方游客提供了甘泉,大數(shù)據(jù)時代恐怕也難以解決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凹娑e溫水,疊暑泌寒泉”。登上覺華島,先取一瓢飲。這一霎的清涼營造了一天的快樂,這一天的快樂,像海水一樣,將環(huán)繞一生。也許,此后并沒改變什么,也許,我們?nèi)匀灰粺o所有,除了幸福。覺華島的八角井水,對著菩提輕輕蕩漾著半彎笑容。
就是那一株菩提,于靜穆沉思的礁石旁,于幽深安然的八角井旁,靜對千年風(fēng)雨,傾聽千年濤聲。無數(shù)祈愿,或簡單樸素,或貪婪僥幸,都一并接納,塵世的煩憂,都懸于它的枝頭。
菩提本喜暖,卻耐了覺華島的霜寒鹽堿,在島上并不肥沃的土里甚至石縫中扎下根須,甚至更加長壽,世代繁衍,枝繁葉茂。覺華島上,有菩提百萬株,是樹的堅韌,還是人的頑強?菩提靜靜俯視八角井,八角井掛在樹上不悠不蕩,井不語,菩提不語,人,粲然一笑。
粲然而笑的,是釋迦牟尼。萬物有靈,釋迦牟尼靜臥菩提樹下得道成佛,菩提就為佛主代言了二千五百余年,被印度奉為國樹。用釋迦牟尼修道成佛地之菩提樹原種栽種的菩提苗,印度政府也只贈送過斯里蘭卡、泰國、韓國等幾個國家。這菩提,便不再是普通的??茦浞N,那一葉一葉,都飽含了寧靜寬容。菩提子是硬的,菩提心是軟的。佛主拈花一笑,酸甜苦樂,一律笑得。佛說,佛法無邊。我看,佛能笑對世間百態(tài),也就夠了。世間必有缺陷,發(fā)現(xiàn)了美的眼睛,還不是心中存著善念。能時時發(fā)現(xiàn)美,能表達自己的發(fā)現(xiàn),這一生豈不都是幸福的。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登上覺華島,帶著一顆尋找美的心,還不夠么?
禪在于靜,清靜難求,于是有山間悟道,亦有海上求仙,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有“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也會有“閑棹輕舟海上游,芒鞋亂踏碧山秋”。覺華島山水綢繆,環(huán)繞著智,守護著仁,無疑是海上桃源,遠(yuǎn)離了塵囂。覺華島成為一個佛島,是大自然的造化,也是人的智慧之選。一百零八棵千年菩提便在這島上寧靜朗然,映朝暾,披晚霞,看落霞與孤鶩齊飛,賞秋水共長天一色。
極目遙望中天,云在天心流蕩。暇日娛游,水光瀲滟,手撫菩提,盤桓三匝。樹繞堤沙,濤卷霜雪,天高地迥,天塹無涯。島上菊花在恣意鋪展,莊周幻化的蝴蝶在斑斕中翩躚。渺渺兮余懷,望煙塔兮天一方。
小時,不知九龍煙塔的由來。摟柴時望了又望,只擔(dān)心那歪桃狀的塔尖哪天會掉落一塊青磚。也曾走進陰暗的屋里,那或許是原來的禪房,不聞鐘磬,只見一群梅花鹿慢慢吃草。還有一個空屋空空如也,有屋頂有四壁有門,無窗無器物無人,幸虧沒有莽然亂動,不然我的人生也許就徹底虛無。借助門外射進的光線,竟然發(fā)現(xiàn)空屋地上有一口方井,驚詫之后,便對著不知多深的井口哇哇亂叫,聽那空曠的回音在墻壁上碰撞,碰撞。夏天賴在里面,貪一時的清涼。
多年后再去塔溝村,尋不到蹤跡,問,那有井的屋子呢。廟里的人搖頭,沒聽說過,師傅在那兒,他指著一身褐色道袍的老尼。我狐疑地看他,難道他是遠(yuǎn)來的?那老尼當(dāng)然也是后來的,問她也是枉然。小時,曾祖母說,白塔峪,白塔峪,那塔,原來是白塔。我沒見過白塔,只見灰色的磚塔靜靜矗立在三面翠微中。離開家以后才知,空通山悟寂院的僧人們?yōu)榫S修遼國佛教高僧海山大師郎思孝的靈骨塔,粉刷白堊,遂有白塔。得到真相,有時要在你想起問時,又有個合適的知情者,倒無關(guān)乎距離了。
近千年的日曬雨淋山風(fēng)侵蝕,白塔已褪盡白色,還了青磚本色,塔上的佛像雕刻也殘破不全,然而蓮花寶座在,阿閦如來、阿彌陀佛的笑容在,佛塔上的偈子“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尚清晰,這就夠了。
“諸行無?!?,不是個難題,稍懂唯物辯證法的即知。只是有些人非要到生死關(guān)頭,才肯放棄非分之想。人的思想如花開花落,日月輪回,連續(xù)不斷地來,也連續(xù)不斷地滅,無念的這一段,能夠保持干凈、清凈、安詳、寂滅,不容易。然則何時而樂耶?貧有貧樂,富有富苦,每個人總會有每個人的煩惱,每個人也都擁有值得珍惜的幸福。守住了快樂、幸福,也就守住了尊嚴(yán)。佛主能拈花一笑,不是為一己之私,釋迦王子放棄王位,宏愿是普度眾生。這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實相通。誰說佛的思想不是人的思想,那只是更高的智慧。如果單單為了祛除內(nèi)心的煩憂,那悟出的道也只是小我吧。莊子認(rèn)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也是大智慧。論道者認(rèn)為,“寂滅”境界,不生不死,不垢不凈,不增不減,這是涅槃。只有寂滅境界才是樂。我想,寂滅了私欲,才能叫至樂吧。
佛塔殘破了,善心不能殘破。古人修建靈骨塔,其實修的是一座精神的豐碑。修廟建塔,恐怕再也不能達到唐宋的繁榮,當(dāng)今之人,豈能像李白蘇軾歐陽修一樣,號稱居士??上蛏浦?,何時不得弘揚呢。
常人難以達到寂滅境界,不能對一切眾生起慈悲心,永不為嗔恚所動,那就獨善其身,觀花,觀葉,觀心,觀得自在,干凈如初。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蘇軾在黃岡東坡種地時,尚有一顆如此曠達洗凈的心。此之樂,即使沒有輔佐社稷的豪情,也絕不囿于小我之境??v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也可以飲酒樂甚,扣舷而歌。
念天地之悠悠,渺滄海之一粟。我是塵埃掩面的小小石頭,且不管何時何事惹塵埃,只想拂去輕塵,露出純凈的本色。還好,我有近水樓臺,掬一捧八角井的水,或牽一枚菩提古樹的葉,或吹一吹九龍煙塔下的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