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

清明到了，回娘家看看娘，也要去祭奠一下孤獨的寂寞的在山上躺了六年的爹。

到了娘家，沒有看見娘，大鐵門上一把鎖?？匆娔潜涞蔫F鎖，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娘呢？跟鄰居打聽，娘上山看爹去了。

向遠(yuǎn)山遙望，爹就躺在那兒。娘，大多數(shù)時候就在葬爹的山上山下勞作，休息時看看爹，和爹說說話。今天應(yīng)該是專程看爹去了。

遠(yuǎn)處，一座座青山綿延，一朵朵白云飄浮，在青山白云處似乎看見娘曾經(jīng)匆忙辛勞的身影。

小時候，放學(xué)回家，一般都找不到娘，娘不是忙著出集體工就是私自出去勞動了。揭開鍋蓋，鍋里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吃完飯就自己玩自己的去了。偶爾放學(xué)早，找娘有事就要翻山越嶺找?guī)鬃蕉髂锒髂锎舐暫??？匆姲自骑h飄，卻不知道娘在哪。

其實娘在為我們姐弟三人忙，忙著在鄰村遺棄的棉花地里撿野棉花（集體田里遺棄了不要的差一點的棉花）。撿野棉花是娘秋季里常常做的一件事，娘撿野棉花就是為了我們姐弟三人過冬的棉衣棉褲。有一次娘看見高高的田坎邊，一棵小樹上掛著三根丟棄的棉梗上掛著兩朵潔白的棉花，娘爬上去摘棉花，不小心被荊條掛傷了，一條長長的血印子換來了兩朵棉花。

撿來的棉花用竹盤偷偷曬在后院的矮茶樹上，等湊夠了三件棉衣的棉花，娘就趁農(nóng)閑時溜出去，用舊衣裹著棉花，裝進(jìn)蛇皮袋，背上蛇皮袋到別的村有扎花機的地方扎棉花去了。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讓村里的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了這種行為等同是偷了集體的棉花，那是要挨批斗。

棉花有了，娘又開始籌集買布的錢。江南的茶林是大自然給人民最好饋贈。集體采集茶果以后，殘剩在樹上的果子就留給農(nóng)家人撿野茶籽了，這個時候也是娘最繁忙的時候。

娘總是趕早趕晚，忙里偷閑地溜到山上撿野茶籽，娘肩上背著一個茶簍，茶簍里還放上一個蛇皮袋，腰間圍著一條圍兜，出門時這些都是空的，回來時就裝得鼓鼓囊囊了。

看見娘獨自一人上山，真的擔(dān)心她害怕，就悄悄尾隨在后面，娘發(fā)現(xiàn)了我，就趕我回來，說讀書要緊，不讓我耽誤時間。我賴著不走，幫著娘撿茶籽，時間久了，娘也不驅(qū)趕我了。偶爾和娘出去，娘還從簍子里變戲法的變出一個烤熟了的紅薯，我們累了，就坐下來吃紅薯?？傆X得那時候的紅薯是最好的美味，長大以后，再也沒有吃過那么香甜可口的烤紅薯。走在大街上看見那些烤紅薯會投上親切的一瞥。

到了年底，娘把一年辛勤積攢下的錢給我們的棉衣買了面布，然后帶著我們姐弟三人去裁縫鋪量尺碼，給我們量身定做三件棉衣。

新年到了，天空飄著潔白的雪花，有的小孩就躲在屋里不敢出門，我們卻穿著娘給做的新棉衣在雪地里打雪仗，看見娘臉上笑得燦爛如花，那笑容是世界上最愜意最幸福的笑容，今生難忘。

我們在娘的呵護(hù)下長大，幾乎沒有受到過同齡人所受到過的饑餓、寒冷以及輟學(xué)。在我的記憶里，我的兒時最好的伙伴荷花餓得挖生蘿卜吃，而我從未感到過饑餓，還把娘做的野菜粑粑給她吃。冬天，她凍得把頭縮進(jìn)衣領(lǐng)里，而我的脖子上圍著娘從四面八方收集來的五顏六色的毛線編制的漂亮的圍巾，那條溫暖的圍巾一直沿用到我初中畢業(yè)。荷花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就沒有讀書了，她很想讀書的，可惜家里交不起5元錢的學(xué)費。我每年的書費是爹交的，爹管大頭，然后隨后的日子里的零用錢基本上都是娘給的。說到零用錢我還想起一個小故事。

比起同伴荷花來，我算不錯的。其實，那時候都窮，零用錢是非常有限的，一天如果有五分錢那就是大錢了，有時候還沒有。五分錢可以買兩分錢一個的作業(yè)本，兩分錢一支的鉛筆，一分錢一粒的糖果。有一天我和伙伴們在鄰居李老師禾場上玩耍，要上廁所了，太急，跑進(jìn)了李老師家的廁所，等拿紙擦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李老師家?guī)锏募垔淅锎蟛糠侄际菍W(xué)生寫了的作業(yè)本（那時候這樣的紙擦屁股，是最好的了，一般是找到什么紙就是什么紙，不像現(xiàn)在還有衛(wèi)生紙哦。）有的寫完了，有的還剩幾頁。我一看這些沒有寫字的紙用來擦屁股多浪費，計劃變廢為寶，我把那些沒有寫的作業(yè)本紙全部撕下來了，偷偷藏在衣服里，裝著沒事人一樣出來。

回到家里，我把這些紙分類，作文紙就編成作文本，數(shù)學(xué)紙就編成數(shù)學(xué)本，這樣我的家庭作業(yè)本就不用買了，我也可以省幾分錢買糖吃了。久而久之，我常常跑到李老師家上廁所，目的就是沒有寫完的作業(yè)本紙。李老師的娘羅奶奶偶爾會看見我，就扯著嗓門喊：菊兒，你們家有得廁所呀！

原本這些都在順利的進(jìn)行，一個意外發(fā)生，班上的作業(yè)本總會被偷偷撕掉幾頁，有的是寫字的，有的沒有寫。班主任開始了徹查此事。把我的書包翻出來，那還了得，家庭本全部是用線歪歪曲曲裝訂而成，顯然，那些作業(yè)本是我撕了啊，要不然，哪來的紙，又為何用線訂。委屈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不是我，不是我！我分辨著，無人相信我。我被老師狠狠批了一頓，并把此事告訴了娘，娘打了我一頓，從此以后多給零用錢我買本子。

為了不被冤枉，我不再進(jìn)李老師家的廁所了，我的作業(yè)本不再是用線訂的了，也少買糖吃了。但班上的作業(yè)本照常被偷偷撕幾頁跑了。檢查全班的書包第一個就翻開我的，我的家庭本不是線訂的，是娘多給的零用錢買的新本子。老師大概知道自己偵察的方向錯了，改變了策略，去檢查男同學(xué)的書包了，在一個喜歡打三角紙片游戲的男同學(xué)書包里翻出了許多三角紙片，那些紙片全是用作業(yè)本折疊的，有的同學(xué)還認(rèn)出那是他自己的字。冤案結(jié)了，我才把自己的紙怎么來的告訴娘，娘笑得前仰后翻，說著：我的菊兒將來一定有出息呢，忍得住事，不過偷人家?guī)募堃彩峭?，再也不許干這種事，要錢買本子，娘會給你。這就是娘，是非分明，錯了就錯了，對了就是對了。

娘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陪著我們，教育著我們長大。如今姐弟三都長大成人，弟弟舉家去了黃埔，過年才與娘團(tuán)圓幾天。姐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難得回一趟娘家，我工作忙，節(jié)假日才來看娘，爹早幾年離開了人世，偌大的高家院子就剩娘一個人了。70多歲的娘，身體遠(yuǎn)沒有原來硬朗了，可她仍然不忘勞動，把自己的菜園清理的干干凈凈，菜園里的瓜果蔬菜四季豐收，我每次回娘家，娘就往車子里塞菜。吃不完的菜她還趕場挑到集市上去買。我總是對娘說不要勞動了，更不要挑菜到集市上去了，不可能會讓你沒錢花。娘的回答讓我陣陣絞疼，菊妹（長大了就叫我菊妹了），你們都不在我身邊，我呆在家里想你們，想你們就會生病，生病了你們又牽掛，我出去勞動了心里就舒服一點，也就不想你們了。另外自己能勞動，何必指望你們給錢呢，你們負(fù)擔(dān)也重，能弄一分錢是一分錢。娘啊，我的娘，這哪里是一分錢，分明是一份濃濃的愛一份厚重的人生道理啊！

邊想著這些邊走，不知不覺就到了葬爹的山邊，我聽見山上悉悉窣窣拉柴火的聲音，想必是娘了。我大聲的喊娘，娘聽到了我的聲音急忙從樹縫里鉆出來，灰白的頭發(fā)黏上黑色的灰塵，滿臉塵土，心疼自然襲來，“何苦，我的娘，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樣樣都比別人不會差，也不缺錢花，為何還要那么辛苦勞動。”我心疼得對娘說。

我和娘一起祭奠最敬愛的爹，一膝跪下，面對黃土下的爹太多太多的話，無語嗚咽，算是對他老人家的最好懷念了，安息吧，我的最親愛最敬愛的爹。我看見娘親手拔出了爹墳頭上的幾根野草，輕輕用手撫摸著那上面的黃土……

數(shù)年后，娘也會來陪爹，我的少年記憶就會隨爹隨娘一起埋藏在這白云深山處??！

“菊妹，回去給你做飯吃?！碑?dāng)我還沉寂時，娘肩上背著一捆柴已經(jīng)走在前面，我趕忙上去給她卸下柴，自己背著?！罢f好了燒煤，怎么又砍柴呢?！薄盁窦皶r，燒煤不習(xí)慣?！蹦锟倳业秸f服你的理由。

從山上回來，娘丟下柴趕忙給我做飯，“你餓了吧，怎么不打電話呢。”我?guī)椭镆坏雷鐾觑?，陪她一起吃，從我進(jìn)門到吃飯就不停跟我說她身邊的事，說誰誰接她吃飯，說誰誰死了，又說她趕集小菜賣了個好價錢，還說有幾個老人到家里陪她一起燒茶喝等等。在她看來她說的每一件事于我都是可以聽聽的新鮮事，我耐心地聽著娘講的每一件事。

吃完飯就到了要分別的時候，每次的分別都是一件痛苦的事，娘執(zhí)意住在老家，我多次做工作要她和我一起去住，她不同意，要給弟弟守著家，說是房子沒有人住會霉壞。有什么辦法呢，要尊重老人意愿。

車子發(fā)動了，娘就站在禾場邊，我搖下車窗，娘就開始囑咐：“開慢點，莫急。我不要你擔(dān)心，你自己注意身體，我給你的雞蛋每天吃兩個……車子慢慢啟動，慢慢向前開，娘揮著手……車子在慢慢加速，我在反光鏡里看到娘一直站在大門口對著車望著，望著，車子越開越遠(yuǎn)，娘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一直模糊成一個點……